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攻略那个男配(穿书)》作者:酒初祀 文案 陆菀一穿书,就得知原身兜了一堆烂摊子,追在厌恶自己的男主身后跑,连个炮灰都当不上,还死得忒早。 陆菀:我麻了。 为了最快逃离火坑,她开始了绿茶白莲双拼攻势,敲定了攻略目标——男配谢瑜。 但为什么这个原书里清冷高傲的谢家郎君,对她显得也格外热情? 某日,看着谢瑜的睡颜,陆菀忍不住俯下身,小声问道——“奇变偶不变?” 装睡的谢瑜:? * 谢瑜绑定了一个系统,威逼利诱让他去勾搭陆家声名狼藉的五娘子,奖励就是他一直心心念念之事。 他面色阴寒,却不得不去寻陆菀,意图俘获芳心。 * 后来,叛军入城,陆家出事,谢瑜为了救走书中女主抛下了她,陆菀一瞬间心如死灰。 完了,任务完不成了! 谁知道她才换了个攻略对象,谢瑜却突然出现,低声哀求:“菀菀,你留下来。” 陆菀:……呵,晚了。 本以为只是利用,却没想一朝动心,至此再难抽身。 【爱,始于自我欺骗,终于欺骗他人,这就是所谓的浪漫。——王尔德】 【高亮!】 1.双c,1V1,男主先动心,有火葬场情节,占比不高,不换男主;日更(九点); 2.架空架空,主唐宋和私设杂糅,考据内容会在作话说明来源。 【安利我基友的火葬场】:这恶毒女配我不做了by长槿!她超会的!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菀 ┃ 配角:谢瑜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谁先动心谁是狗 立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第1章 落水   刺骨寒凉的湖水,挣扎的双脚无处着力,耳边嗡嗡声不断,冰凉的液体不断灌入咽管鼻腔,像火烧灼的痛。   她可能要死了。   陆菀脑子昏昏的,忽然想起以前有个算命的说过她不能近水,冻得抽搐的唇角就硬扯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越来越小的气泡有气无力地浮起,只在水面泛上几圈轻微的涟漪。   就在她要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时候,右手腕蓦得一痛,整个人就陷进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中。   是谁?陆菀迷迷糊糊地想。   不多时,她被拖上了岸。   她浑身无力,呛咳了好一阵,才被满脸焦急的陌生女子扶起了上半身,也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穿着繁复衣袍的男女,三三两两地站在前方,男子多是叉手而立,女子们则是不时交头接耳絮絮低语,目光却不是落在她身上。   “这不是陆家小娘子,天天倒追着信王世子跑的那位?”   “可不,生得美,可惜草包一个,怎地教谢玉郎救了上来,倒是赚了玉郎便宜……”   不远处,吸引了众多小娘子目光、湿漉漉的修长身影慢慢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在只有陆菀看见的角度,眸色冷淡。   靛青色的衣衫沾了水,更衬得他肤色白净如玉,水珠自他柔和利落的下颌滴下,温润清隽的眉眼间仿佛笼罩着连绵春山的雾气,一贯含笑的唇角微微翘起,偏偏骨子里透着清冷疏离。   即使衣袍湿漉漉地勾勒出颀长的身姿有些狼狈,可他站得笔直,就仿佛天地山川的钟灵毓秀之气都汇聚在他一身。   是他救了我?   陆菀抬眼望着他,心念一动,随即就听见脑海中叮咚一声。   【正在绑定穿书攻略001号!叮!绑定成功!】   穿书攻略?   下一秒,无数的记忆碎片涌入。   纤长眼睫眨两下的功夫,她就承继了这位与她同名同姓的小娘子的所有过往。   相州陆氏的五娘子,吏部侍郎陆鸣的嫡孙女,受宠的陆贵妃的侄女,也算是这洛京城里贵女堆儿的中层。   人生得美,可惜见识一般,性子也骄纵,仰慕信王世子数年,追着人家到处跑,闹了不少笑话。   这名声么,自然也不怎么样,人人都道是,陆家阿菀,貌美不慧。一说起她就要叹气。   可不是白瞎了这么个好容貌。   至于原身今日的落水,陆菀垂下了眼,任由婢女为她披上斗篷。   原身居然没有一点记忆。   总不能跟她一样,也是刹车失灵掉水里了吧?   可她分明知晓,原身也是个怕水的,幼时险些淹死,寻常根本不会往水边走动!   她穿到这里,怕不是原身怨气不散,要自己查明真相为她报仇的?   【不是哦,你有自己的任务!】   有娇软的女声在脑海中响起,尾调上扬,听起来有些俏皮。   【陆菀:谁?】   【001:我就是穿书攻略001号!你原本已经落水身亡,但是如果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回家了!任务是……嘶……嘶……】   【陆菀:???】   什么情况?   出故障了?   陆菀有些无语。   这时远处有了动静,她转了转目光,果然就看见不远处一大群人往这边过来。   为首之人穿了赭黄的常袍,这是一种接近橙色、赤色的黄,唯有皇帝才可选用。   更不用说,落后他半步、那位明艳逼人的美妇人,是她的姑姑陆贵妃了。   “发生了何事?”   圣人皱了眉面色不虞,今日虽不是什么大日子,只是寻常的赏菊宴,但冷不丁出了事,到底是让人不快。   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免礼,目光就落在了陆菀和那位青年郎君身上,虽不曾厉声质问,久居高位的气势让人心生畏惧。   “可是阿菀又闹出什么了?”   陆贵妃眉头一挑,鬓边的金色流苏就晃了起来,语气很是不悦,这个娘家侄女可没少给陆家抹黑。   “就是就是!阿菀,你就不怕回去之后阿耶罚你!”   陆贵妃身边,打扮娇俏的少女假意嗔怪,却是要把帽子扣个十足十,分明是不想陆菀好过。   她眼珠子一转,口中说的却是,“你不是说自己要去寻信王世子吗?怎地跑这来了?还不小心掉水里了?”   陆菀这蠢货向来扒着自己,谅她也说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陆珍还刻意咬重了不小心三个字。   她的眼神黏在了湿透了的谢瑜身上,心下浓烈的酸劲一阵一阵地涌出,怎地是谢玉郎救了这蠢货。   这话惹得不远处的信王世子周延忽地沉下了脸。   这位素爱走马长街的少年郎君最烦的,就是被陆家小娘子紧追不舍,甩也甩不脱。   圣人眉间褶皱深了些,显然原身的那些荒唐事,他也是听说过的,只是旧日里从不在意这些小事。   可闹到了宫中的宴会上,就有些不好看了。   坐拥四海的天子面色沉沉。   四周人也都下意识屏起了呼吸,唯独陆贵妃半眯着眼似笑非笑,竟是浑然不在意被责罚的将是自己的侄女。   陆菀怕是要倒霉了,围观的诸位心里不约而同地想着。   可当事人陆菀却是面色不改。   被扶起了身的她只看了看娇俏少女一眼,就从记忆中确认了对方身份。   浑然在意那张只称得上清秀面容上,此时满是压抑不住的得意和嫉妒。   陆珍,她的另外一位姑姑,陆贵妃一母同胞的幼妹,上一辈行五。   哦豁,她在心里吹了声口哨,这落井下石表现得可太明显了。   那就,别怪自己,拿她开刀了。   “五姑姑,阿菀知晓,我素来不得你喜欢,可那也是在家中。”   陆菀忽然抽出袖中早就湿透的素白手帕,轻轻地遮在脸上,掩口的瞬间微微抽气,眼中就漫上了些泪花,连眼尾也沾了红晕。   “今日,明明是你的酒杯倒了,泼到了我的石榴裙上,我才不得不离开去寻个所在收拾,怎地能说我是去寻信王世子呢。”   艳艳灼目的石榴裙沾酒变色,可不得去更换,陆珍竟是在连累了陆菀之后,还胡乱编排她。   明眼人都听出了陆菀话中之意。   其中有方才看见陆珍刻意泼了陆菀一裙子酒浆的人,更是回忆起了细节,瞥向陆珍的眼里多了几分不屑,也窃窃私语起来。   再看向陆菀,此时脸色苍白,浅色唇瓣冻得泛起淡淡青色的美貌小娘,明媚姣好的眼眸中下起了连绵梅雨,被信任的亲人伤害的失望与难过几乎要漫了出来。   明明风一吹就微微瑟缩,却是挺直了纤细的腰肢,那种柔弱又坚强的模样惹得四周人动容。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偏偏一副竭力镇定坚强的模样,也让不少人心下一软。   已经是秋末了,这季节落了水,可是吃了大苦头。   怎地陆贵妃和陆珍不关心一二,反而还不依不饶的?这不是都姓陆吗?   其中有些知晓陆家旧事的不免心中好笑,相州陆家,终究是没落了,教养出的小娘子在这种场合也能闹出笑话。   陆菀轻飘飘地驳回陆珍泼的脏水,也不管她脸色难看,迳直恭敬地向圣人行了个礼,言词恭敬。   “臣女换衣途中,失足落水,幸得谢郎君相助,到底是扰了陛下宴饮之兴,还请陛下恕罪。”   听到陆菀提及了自己,谢瑜才动了动,他眼见得小娘子瞬间落泪的绝技,面色不变,替她圆了场。   “陆娘子所说属实,臣倒是觉得,既是水边,不若在此处修起绞角造栏杆,雕之莲花,饰以彩画书法,免得再出事外,倒也不失雅致。”   宴饮之兴?   这话一出口,自己若是因了这等小事就罚了这小娘子,岂不是落了御史台那帮人的口实。   这陆家小娘子倒是不像传闻中那样没有头脑,圣人感到些兴味,可也仅此而已。   “询安这般说了,可是要包揽了日后题字之事?”   圣人顺势就着谢瑜的台阶下了,不免临时起了意,非要敲他几幅字不可。   谢瑜谢询安的一笔好字,笔力遒劲,逸飞流美,在士林中广受赞誉。   可惜他为人冷清矜持,交友不广,墨宝流出的甚少。圣人爱好此道,已是惦记了许久。   可惜平日里也只能看看他的折子文书解解馋,一提起话茬就总被他绕开,也不好明说,这回么……   “陛下有言,臣莫敢不从。”   谢瑜微微含笑,竟是轻易就应下了。   三言两语,便哄好了上司,陆菀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可他站在前面,自己偷眼望去也只能看见个背影。   心下满足,圣人也就多看了陆菀几眼。   洛京城小娘子们的春闺梦里人,如斯清冷的谢玉郎,亲自下水救了个小娘子,还应允下题字,这可就有意思了。   “询安可是对阿菀有意?可要我玉成一桩好事?”   这是有了赐婚之意!周围人面面相觑,陆贵妃也掐住了急急欲出口的陆珍的手。   “还请陛下莫要戏言!”   陆菀和谢瑜同时出声,一个回头,一个抬首,两人的目光就撞上了。   谢瑜的脸上清朗含笑,倒是看不出什么心思。   陆菀是不想莫名其妙被赐婚,至于谢瑜,很明显,两人以前压根没有过交集,不愿意娶她也很正常。   “你们倒是心有灵犀。”圣人也就是随口一说,见他们无意,挥了挥袖就要回席。   只是余光略过陆珍时,似是无意地对陆贵妃说了句:“阿珍年纪也不小了,话倒是说不清楚。”   陆贵妃也只得掩口赔笑,不甚在意,“到底还是年纪小呢。”   陆珍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她恨恨地瞪了陆菀一眼,才恹恹地跟着陆贵妃离去。   这时一位粉衣小娘子才有些焦急地赶到陆菀面前,咬了咬唇,有些怯懦地问,“阿姊,你还好么?”   陆菀看了看眼前的嫡亲小妹陆菱,心下叹气,怎地这么胆小,怕不是原身以前总欺负她的缘故。   是的,从那些记忆里可以窥得,原身向来为了陆贵妃讨好陆珍,素日里对自己的嫡亲小妹倒是奚落居多。   方才她也看得真真的,陆菱站在后面急得都要哭出来了,可见是心里有她这个长姐的。   原身可真是,识人不明啊。   本想安慰小妹一下,但谢瑜还没有离去,陆菀也只能拍拍小妹的手安抚她一下,就走到长身玉立的郎君面前。   “今日若无谢郎君,陆菀怕是要交待在此处,郎君大恩,必不敢忘。”   陆菀深深俯下身去,一拜谢过,不止谢过救命之恩,也是谢过他帮忙解围。   她自认自己向来恩怨分明,此番恩情且记在心中,日后定会报答的。   一滴水珠顺着她乌黑的发丝滴落在地,落在雕饰花纹的青砖上,刹那间破成无数瓣晶莹水花。   谢瑜垂眸就看见她一小截如玉的脖颈,忽然就回想起今早那道声音的殷殷叮嘱。   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脸上的神色却更是温和,“陆娘子何必言谢,谢某不过路过,顺手而已。秋日天寒,陆娘子且自便吧。”   果然,他看见直起身来的红裙小娘子微微笑起,而那道挥之不去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叮!成功解救目标人物一次!当前陆菀好感度10,可抽取奖励一份!宿主可要现在抽取?】   作者有话要说:   绞角造栏杆是宋代独有的栏杆样式,两根横杆直角相交时相互叠压,各自伸出一段,明清时就会一起并入望柱里,就叫合角造了。   宋人的建筑很精巧,会在栏杆上画上彩画,流传下来的画作里甚至还有蓝色栏杆这种神奇配色。   【高亮】本文唐宋杂糅,私设也多!还请考据党及时战略性撤退! 第2章 回府   一直到换好了备用的衣衫,陆菀还在琢磨方才谢瑜的瞬间神情变化。   青年郎君原本温和如春风的眼神忽而锐利起来,就像是刀锋出鞘的一瞬寒光,直视起来迫人心寒。   可问题是,她不就是跟他道了个谢?   还是说自己看差了?   毕竟下一秒,他就恢复如常了,还好心指点她寻到了换衣的去处。   “阿姊?我们当真不等着五姑姑了吗?”   坐进了来时的牛车,陆菱有些不安地绞着帕子,清澈的鹿眼圆圆的,湿润润还有点可怜巴巴的。   她有些迷惑阿姊落水一遭就转了性子,方才在圣人面前就反驳了五姑姑的话,这会更是要直接带着她回府。   这变化委实也太大了些。   这么,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今日进宫的就她们三人,要是把陆珍丢在宫里,等她回了府,还不得闹翻天。   陆菀觉得自己有些头晕,就软软地倚靠在车内的凭几软枕上,半阖着眼,神色恹恹地解释给小妹听。   “方才我落水一事已经是传了个遍,她若是没那么蠢,就该知道,提早退席带了着凉的我回府,多少能挽回点自己的名声。”   虽然是聊胜于无,毕竟席上的人精那么多,都看得明明白白。   在圣人面前还琢磨着故意踩踩自己侄女的名声,嗯,大约这一阵,陆家都要成了洛京城里权贵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不过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陆家早先随着前朝覆灭而破落,又因着陆贵妃这层外戚身份起家,多少人眼红得紧呢。   行差踏错了,小事就是笑料一桩,大事就是弹劾一本。   不过,这内中关窍,陆菱就没必要知道了。   陆菀挑了挑眉,勉强掀起眼帘,看了看心思都摆在脸上的陆菱,小兔子一样的妹妹,还怪可爱的。   “阿菱,你可带了镜子?”   忽然就起了好奇心,她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呢。   可惜她随身的物件大约都掉进了湖里,只能跟陆菱借借镜子了。   这话题跳转的太快,陆菱愣了愣,才从腰间荷包里摸出一只银色小靶镜递给了长姐。   即便镜面有些模糊不清,即使她这会受了凉面色不佳,陆菀也还是怔住了。   这张面容委实也生得太好了些。   与她本人眉眼相似,却像是多加了美颜滤镜。   黛眉宛转,眸清唇丹,潋滟眼波一转,就是自然去雕饰的妩媚风流,是透着骨子里的娇矜,娇而不妖。   若教她自己形容,国色朝酣,天香夜染,用灼灼牡丹来形容可说是合适不过。   一颦一笑,低眉敛目,无不是动人心魂。   所以……那什么信王世子对这么个大美人倒追数年都不心动?   陆菀对着镜子,挑了挑眉唇边含笑,镜子美人就多了几分明艳骄纵,又微微垂眸抿唇,镜中的美人便添了几分风露清愁,叫人好生不忍。   “哟,这是才被玉郎救了一遭,就迫不及待的顾影自怜起来了?”   啧啧,这尖酸嘲讽的语气,听起来可真是刺耳。   陆菀看向正在上车的陆珍,估算了一下距离,足下灵巧用力,就让才一只脚才迈上踏板的陆珍险些摔了下去,却是被婢女扶稳。   “五姑姑可别光顾着胡言乱语,小心脚下才是。”   陆菀翘起唇角,闲闲一笑,好心地出声提醒她。   这一笑让骇得心下乱跳的陆珍先晃了晃神,心下腾得生出火气,早就知道她生得好,居然还被她晃了眼。   “你方才在做什么?!竟是想让我直接摔下去,好狠毒的心肠!”   陆珍觉得自己抓住了把柄,等她回府告状,让陆菀吃不了兜着走!   她的声音有些尖利,已经惹得不远处的宫人侍卫分神留意起了这边。   “五姑姑,我若是你,便安安静静地上车,又或者,为着方才的事情向我赔罪,也许我心情好,就不会把席上你的胡言乱语告知耶耶了。”   不过,要是从别人口中传到陆鸣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刚刚分明是你踩了我!”   “五姑姑慎言!”   “这是污蔑了我一次不够,还要来第二次?”   后半句被陆菀一字一句地加重,让陆珍忍不住回想起圣人那凌厉的一眼,肩头都瑟缩了一下。   陆菀转头看向陆菱,“阿菱,你可看见我方才踩了五姑姑?”   一头雾水的陆菱急得直摇头,她方才确实什么也没看见。   “又或者,五姑姑还有别的人证?”   陆菀的目光故意在垂挂的车帘上打了个转,刻意引得陆珍去看。   只掀开了一半的车帘……不可能有别人看到,陆菀是算计好了的!   偏偏婢女在身边会扶起她,又出不了大事,陆菀,陆菀分明就是故意想吓她一跳!   陆珍瞬间如堕冰窖,不可思议的目光落到了陆菀含笑的面容上,如花的面容此时在她看来透着阴气。   不过是落了水,就变得伶牙俐齿,该不会是惹上了什么……   陆珍背后一凉,不敢再多说一句,规规矩矩地上了车,坐到了离陆菀最远的角落里,仔细看手还有点抖。   等她回府就告诉阿娘去,阿娘一定有法子收了这妖孽。   可算是安静了,陆菀抚了抚有些微热的脸颊,那种尖利的嗓音听得她头疼。   驾车的轻喝了声,车□辘就转了起来,要穿过了宫城偏门,往陆府驶去。   觉得车里有些闷气,陆菀支起了车窗的一角,可巧这入目便是宫城正门。   五重门楼上,覆绿琉璃瓦低调瑰丽,巍峨高大的数层阙楼对称坐落,片石包边的青砖城墩架起了朱红宫墙,飞起的檐头翼角上是四枚威风凛凛的蹲兽。   一派风雅华贵之象,前朝数十上百年的修缮,才留下的这座宫城,当真是便宜了今上。   既得了享受,又少了劳民伤财的恶名。   【叮!穿书攻略001号为您服务!】   【001:阿菀阿菀!我回来了!转圈圈.jpg】   【陆菀:???】   【陆菀:来,说吧,要做什么任务才能回家。】   居然还自带表情包,陆菀有点好笑。   她的注意力都放在001的话语上,也就没注意到,她眼中忽然盈满的笑意让角落里的陆珍更惊恐了几分。   【001:呜呜呜~阿菀你都不好奇自己在哪吗!斜眼笑.jpg】   【陆菀:谢邀,不好奇。】   陆菀轻轻地松了手,啪嗒一声,窗外的景色就消失在视线外。说不好奇是假的,这系统看上去就有故障,赶紧把事情交待清楚比较重要。   【001:生无可恋.jpg】   【001:阿菀你想什么我都知道的哦。得意.jpg】   【陆菀:微笑.jpg】   【001:^_^!简而言之,阿菀你现在是在一本书里,需要攻略男配或者男主,对方好感度100%,你就能回家了!你原本的身体现在躺在ICU里,等攻略结束就会清醒了!】   【001:阿菀加油!等你决定了要攻略谁,我就会用另外一种形态来到你身边。加油.jpg】   卡嗒一声,陆菀的脑海里就多了一本书,她尝试着翻阅,很容易就做到了。   这是一本古早甜文,翻看了一遍,大概讲的是男女主偶然相识,渐渐萌生出了情愫,而一直默默守护着女主的表哥很快就自愿退出,从此念着白月光孤身到老。   剧情乏味得跟加了点糖的白开水有得一拼。   以至于陆菱看她面色不对,轻声细语唤她时,她已经翻阅了大半本了。   剧情除了甜就是宠?还能不能有点信息含量?   陆菀在脑海中啪得合上书,她穿的这个身份,也就是原来的陆菀,今日本就该溺亡在芙蓉池里,死在这本书的一开头,后续一点用都没有!   书里也全是主角你侬我侬,最复杂的故事情节也不过是男主家世复杂些。年少时饱受继母和异母兄弟欺凌,还被送往洛京,实际上成为了质子。   是的,那位原身追逐了多年都没有成功的信王世子,就是书里的男主。   而男配么,就是今日救她的那位郎君,现任大理寺卿的谢瑜,字询安,温文俊秀,年方弱冠就考中了进士,又被圣人钦点了探花郎。   谢家行六,因着打马游街杏园赐宴时,丰仪如玉萧肃如松下风,得了个谢家玉郎的称号,倒是鲜少有人再唤他排行了,多是直接唤他一声谢玉郎。   好似不用犹豫什么。   她冷眼瞥过几眼那位信王世子,容貌昳丽却是盛气凌人,一听别人提起她,就马上沉下了脸,分明是厌烦极了,反而是谢瑜今日救了她一回。   怎么看,都是攻略谢瑜比较快。   更何况,这位谢玉郎也更合她眼缘。   种花家有一句经典名言,来都来了。   所以,来都来了,当然是攻略自己更看上眼的那位。   ……   所以她刚才拒绝了什么……先婚后爱这种戏码她可以啊。   接受了赐婚她就有理由正大光明地接近谢瑜了。   仿佛错过了一个亿……当事人陆菀有点后悔,不,是十分极其特别的后悔……   “阿姊,你可是着凉了?头昏不昏?”   陆菱小心翼翼地瞧着陆菀,看她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想试试她额头的热度。   却被陆菀轻轻挡了回去,“许是有些着凉了,回去叫府里的医师来瞧瞧便好。”   她瞧着陆菱因为被拦住而窘迫得小脸飞红,就浅笑着又加了句,“我可不是厌烦阿菱,若是风寒的话,传给你可就不好了。”   “阿姊……”陆菱有些感动,她素日里总见阿姊对她横眉竖指,这般为她着想,以往是她把阿姊想的太坏了。   陆菀没再理会她,又阖上了眼,继续翻看剧情,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青影。   她是诓陆菱的,即便她着凉感冒了,那也不会传染,这是风寒感冒,又不会自带病毒。   只不过她一个人惯了,对别人过于亲密的关心示好很有些不适应。   牛车到了地儿,从角门驶进了陆府,早已等候在此的婢女上前等着搀扶她们三人下车。   走在庑廊里,陆菀只觉得竹帘下悬挂着的珠玉丝穗都在无风自晃,再然后就是一阵天地颠倒。   她眨了眨眼,袖中的左手使劲掐了掐右手,竭力挺直了几分腰身。   等着去应付下一场硬仗。   与此同时,回了谢府的谢瑜却神色冷淡地端坐在书房桌前,侍奉的人不得准许,无人敢踏进此间半步。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是在南宋,在马和之的《孝经》组图里,才第一次出现朱红的宫墙。覆绿琉璃瓦和左右双阙楼结构则是从赵佶的《瑞鹤图》中描绘的北宋宣德门一图上照搬的。 第3章 争执   屋角的香炉静静吞吐出飘渺清淡的白雾,秋日的浅白日光透过一侧窗墉,照亮正在沉思的青年郎君的侧脸。   另外一半俊秀的面容则是隐在屏风的遮掩中,带着朦胧的晕影,晦暗不明神色难辨。   【系统:叮!宿主可要选择抽卡?】   谢瑜面无表情,也不理会这道声音。   这下系统急得变了音,【抽卡有时效限制,请宿主及时抽取!】   谢瑜取下一只悬着的徽州笔,沾了沾墨,如玉的手腕微动,兔毫在光洁的澄心纸上游走,漆黑的墨痕字迹细腻有光。   这次府内呈上的松烟墨堪称上乘,想来是阿耶发现了那位的小动作,特意交待了的。   【系统:宿主……】   平直的古怪声音拉长了尾调,愣是叫人听出了满满的委屈。   谢瑜斟酌完明日要呈报的公文,笔走龙蛇,待到合上折子,才不慌不忙地回应了已经急得吱哇乱叫的系统。   【谢瑜:如实交代便可。】   【系统: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宿主……】   【谢瑜:前日你说自己本是避世的修道成仙之人,昨日说你下凡是为了渡劫。今日一早又频繁制造出意外,迫使我去救那陆家的小娘子。】   【而你称呼为我宿主,宿者,必是取其留、住之意。】   不带情绪地叙述了这几日的离奇古怪经历,他连眉都没抬一下,仿佛亲身经历的不是自己一般。   在瓷盂中涮了涮笔,将其在笔架上挂起,转而取了本莳弄花草的古籍翻看。   他与太子私交甚笃,这还是前几日从东宫的书房搜罗来的。   起因么,不过是最近得了株稀有的牡丹。可没几日,花匠就来跪求告罪,言说不知为何,这花叶耷拉下来居然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今日有半日空闲,不如看看可否有挽救之法。   至于这系统的回应与所谓的奖励,他却是不在意的。   审理嫌犯时,酷刑也许不是最好的法子,耐心才是。   一阵难以形容的滋滋声过后,古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谢瑜抚在卷轴上的修长手指一顿。   对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直无波的僵硬声调。   【系统:我并无害人之意。陆家小娘子于我有恩,她命中有数次生死劫,我便是为了护她而来。作为回报,宿主也会获得相应奖励。】   【系统:今早的意外事故亦非我所为。每救她一次,我便会帮宿主化解一次意外。若是获得其好感制,还会有额外奖励。】   这可就趣味了,谢瑜唇边噙起了笑意,他往后斜了斜,曲起修长的手指,用指节敲了敲倚靠的凭几,语气不明。   【谢瑜:我与那陆菀非亲非故。】   【系统:若是我可以提供郎君一直想查之事的线索呢?】   谢瑜的目光定在屋角的香炉上,半晌,缓缓地卷起了卷轴,随手投掷到一旁的瓶中,站起身往外走去。   门口随侍的谢觉马上跟在他的身后,只觉得郎君今日似乎心情不佳,连惯常挂着的笑都没了。这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   他跟着郎君长大,自然知晓郎君不似面上温和,也不知今日是谁惹了他。   怕是要出什么事了,他望着谢瑜径直往花房的身影,忧心忡忡却不明所以。   与此同时,陆家的听松堂内,也是气氛紧绷。   老夫人的消息还挺灵通,刚一回府就有人通知她们去听松堂,生怕她不知道这是要兴师问罪了。   陆菀瞥了瞥堂上端坐着的,她名义上的那位祖母。   年不过四十许,可发髻却已经花白了,腰身还有些佝偻,颧骨微凸,细眉斜挑,一看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也难怪,摊上陆家这摊子事儿,怕是平日里也松快不起来。   可这老夫人把她们叫过来之后,也只是让她们就坐,一时堂内也无人说话。   陆菀思绪飘飞,忍不住轻轻挪动了下膝盖,陆家倒是还循着前朝的习惯,这里也只备了跪坐的褥垫,没有桌椅。   只是褥垫再软,跪了这半天,也会觉得膝盖酸麻。   不出声,不就是想营造下严肃压迫的气氛?   只不过么,要是指望着安静半天就能吓住她,让她主动认错,那老夫人可把她想得太懦弱了,陆菀胡思乱想着。   “阿菀,”老夫人重重地放下茶盏,价值数金的瓷器,磕碰声清脆刺耳,陆菀明显感觉到身侧的陆菱吓得颤了一下。   “平日里可是太放纵你了?竟是闹了如此大错?”   “去宫宴之前,你是如何保证的?若非如此,我又岂会让你去参加宫宴?”   如此一番语气严厉的质问之后,老夫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嬷嬷,就有人去搀扶着有些失神的陆珍起来。   “阿珍今日受惊了,先回房休息吧。”   ???   陆菀觉得自己今日可是长了见识了。   自己落了水便是犯了错,落井下石的陆珍反而是受了惊需要先回去休息?   老夫人这区别对待也太区别了,如意算盘是不是打得也太精了?   陆菀用帕子擦了擦不存在的眼泪,正要开口,就听见有嬷嬷通报,说大夫人来了。   这是亲娘要来救场了,陆菀把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很快就进来了一位长相温婉的妇人,素衣玉钗,通身的温雅气派完全看不出她只不过出身商户。   陆菀身侧,瑟瑟发抖的陆菱一见她来,就小小声地带着哭音唤了声:“阿娘。”   周夫人看了看跪坐的一双女儿和被搀扶起的陆珍,尤其是看见陆菀还带着水气的发髻,心头火气腾得着起,一开口就打碎了温婉滤镜。   “老夫人便是再着急替陆珍掩饰,也得让阿菀去收拾收拾吧,她要是着了凉病了,传出去也不太好听不是?”   这一开口就让老夫人的眼皮猛得跳了跳,也让陆菀有点想捂脸。   周夫人这条耿直路线跟她的不太一致啊,这也太耿直了。   时人重孝,若是传出去,周夫人的名声可就不太好听了。   不对,好像,她这位阿娘本来也不在乎什么名声。   本就是商户女,士农工商最低一档,还怕什么名声好不好听,还是有话直说比较实在。   陆菀转眼就想明白了,她马上配合着低声哭泣,细细的抽噎声让周氏额角紧绷,   这个女儿喜欢跟在陆珍身边打转,人也蠢了些,但也是她亲生的,珍宝般娇养长大,怎能让她受这样的委屈。   “老夫人,我说得可对?”   周夫人上前一步,也不行礼,紧紧盯着老夫人。   “今日是阿菀在宫宴上落了水,险些惹怒了圣人,难不成还不该好好反省一遭?”   老夫人面色恢复了平静,绝口不提陆珍,只抓着陆菀落水这一点。   “若非是陆珍信口胡言,圣人又如何会因小事动怒?!老夫人此言可未免太过偏颇。”   周夫人也够强势,直接让人搀扶起自己的两个女儿,站到了自己身后,隐隐有与老夫人对峙之势。   啪,老夫人甩手将瓷盏打翻在地,碎成了数片,深色茶水都溅到了周夫人月白的裙角上。   僵持了片刻,堂外有了问安的人声。   陆菀循声望去,婢女打起了竹帘,依稀残留青年时俊美痕迹的中年郎君迈进屋里。   他面沉如水,冷冰冰地打量了一下堂内,老夫人就连忙起了身相迎。   陆菀小心地来回对比了一下,她这位耶耶,可比老夫人看上去年轻多了,看得出年轻时颜值也高许多。   看样子美艳的陆贵妃是肖似耶耶的多,陆珍则是像她亲娘多一点。   “怎么回事?”   陆鸣皱了眉,眉心是常年愁郁累积的深深褶痕,他有些不悦地看了看陆珍和陆菀。   目光沉沉,脸色又板正严肃,一看就是老学究的做派,这种人吃软不吃硬,陆菀心下判断着。   所以就抢在老夫人和周夫人之前行礼开了口。   “今日宫宴,五姑姑把酒洒到阿菀的裙子上,在去换衣途中不慎掉入池中,后被谢廷尉救起。五姑姑还误以为我是因为寻信王世子才掉进去的,惹得圣人不快,但阿菀已经解释清楚,圣人也并未责罚。”   陆菀三言两语把责任推了一下,还不忘加了句替周夫人找补,“五姑姑不是有心的,大母正在教导阿菀,阿娘心急就来了。还请耶耶不要动怒。”   她说着说着越来越小声,低声说完这一通,就继续垂首拭泪,只觉得没有眼泪的眼眶都要被擦红了。   这一段话听得陆珍大怒,也不管陆菀可能有什么古怪,就要上前撕扯她的衣袖。   “你在胡说什么!你今日差点害我从牛车上掉下去的事我还没有跟你计较,现在还……”   陆菀也不跟她计较,侧着身往周夫人身后躲,口中呐呐不敢言。   老夫人捕捉到关键信息,眼中一闪,她喝令陆珍停下,“珍儿住手!”   “这牛车之事又是怎么回事?”   陆珍被老夫人喝止,愤愤地回到老夫人身边,把陆菀警告她之事都抛之脑后,“回府上牛车时,陆菀踩了我一下,差点害我从牛车上摔下去!”   这人怎么这么蠢,陆菀在心里摇了摇头,她微微抬头,模仿着陆菱,声音细弱地说:“我没有。阿菱和婢女都看见了的。”   陆菱梗着脖颈附和了声,陆珍的婢女则是把头低的更深,缩着肩膀不敢吭声。   可陆珍只看见她这般退让的模样,就越发洋洋得意,尖声嚷嚷着,“就是你故意的!”   可她偏偏又拿不出人证物证,明眼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都会觉得她是恶意欺人。   连老夫人都觉得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个东西,一母同胞,容貌才智竟处处都跟宫里的大女儿完全不能比。   陆鸣这会已经是大约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刚刚下值,本就被朝堂之事烦扰,这会家中又是鸡飞狗跳,难免心中不悦。   只是,他才不耐烦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就马上想到了宫里的陆贵妃和小皇子,只能压抑住满心的厌烦。   “阿菀和阿珍都有错处,各自回房禁足一月。”   他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下,算是各打五十大板。   !   陆菀有些无语了,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和稀泥?突然感觉自己方才白白示弱了这么久了。   周夫人倒是不意外,她早就知道陆鸣会如此,只是心下不平,凭什么她的阿菀吃了苦头还要受罚?   她半揽住陆菀,眼中满是心疼的神色,可陆鸣才是家主,他下了令,郎君不在,自己又该怎么辩驳。   “分明是阿菀受了委屈!凭什么要我的女儿一同受罚?”   就在此时,一道清朗的男声棒喝从外面传来,替周夫人说出了她的心声,   陆菀心头一跳,看来是她的阿耶也回来了。   所以,她这是有人撑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人挺崇尚牡丹的,白居易诗里写过: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甚至《唐国史补》里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 第4章 家人   随着声音,一位长相与陆菀很是相似的郎君就迈进屋内,也不用婢女,自己就抬手掀起了竹帘。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唇红齿白宽袍轻带,说不尽的恣意风流,进屋就冲着周夫人扬眉一笑。   正是陆菀的阿耶,陆远。   陆远身后跟着的,是他肖似的小号郎君,相貌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神色是一脸正经。   这便是陆菀的同胞哥哥了。   在陆菀记忆中,他沉迷于读书,总被原身嫌弃是个书呆子。   陆萧一向宝贝两个妹妹,此时更是一脸的焦急,上来就凑到了陆菀身边,“阿菀,你可还好?”   陆菀看他明明就是想伸手扶一下自己,愣是因为怕她嫌弃要硬收回去,心下叹气,这才是真心疼她的家人,怎地原身以往还总是嫌弃呢?   嫌弃阿娘出身商户,嫌弃阿耶不务正业,嫌弃哥哥沉迷读书却成绩一般,嫌弃小妹怯弱胆小,偏偏因为陆贵妃的尊荣富贵爱跟陆珍凑在一起。   陆菀主动伸出手搭到陆萧手臂上,安抚性触碰了一下,“阿兄,我还好的。”   这么个小动作让陆萧眼中黯淡的光瞬间又燃起,他动了动唇,差点要拍胸脯了,“阿菀和阿菱不怕,阿兄在呢。”   “咳咳,”陆远看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示意他悠着点。   然后转头,望着冷眼望着他的陆鸣,唇角翘起,很有几分阴阳怪气的。   “陆侍郎今个是又是要找我们一家的晦气了?”   这话惹得陆鸣的脸上瞬间被厚重冰雪积满,他冷冷地望着自己的嫡长子,厉声呵责道,“逆子无礼,竟是连礼数都不顾了,进来如何不行礼”   陆远也不恼,他笑容满面地给陆鸣作了个揖,接着故意扬长了声,叹道:“可惜我阿娘去的早,这便只需给阿耶行礼了。”   老夫人脸色变得铁青,但瞥了瞥陆鸣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心下却又得意了起来,陆远与陆鸣越是疏远,对她所出的陆粲越是得利。   陆菀心下叹气,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她也不觉得自己阿耶做错了,只不过人在屋檐下,暂时低头也无不可。   非在这时戳陆鸣的气管子,可不是不讨好,最后吃苦的还是她自己。   她思绪转了转,又站了出来,“耶耶,阿耶,都是阿菀不好。”   陆菀低着头,视线落在光洁的地面上,认错的态度诚恳。   “五姑姑是长辈,她说什么阿菀便该做什么,便是她把错处都推给阿菀,阿菀也不应当有怨言。便是五姑姑故意说阿菀害了她,那便是阿菀做的吧。”   “是阿菀惹了圣人不悦,给贵妃娘子惹了麻烦,没有把陆家放在心上,都是阿菀不好。”   话里话外的提醒了陆鸣,陆珍此举不止是针对了她,更是把陆贵妃和陆家放到火上烤。   言尽于此,陆菀抬头冲着陆鸣戚戚然一笑,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口中弱弱地道,“都是阿菀不好。”   然后就缓缓阖上眼,把握着速度慢慢地倒下,瘫在了陆萧和周夫人两人的怀里。   周夫人颤着手摸了摸陆菀滚烫的双颊,心下焦急,连声唤着身边的婢女,“快去叫府医!”   陆远也收敛了脸上的笑,俯身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回头看了看陆鸣,冷嘲一声,“这便是陆侍郎要的了!”   随即转身离开,还一脚踹翻了堂中的博古架!   碎了一地狼藉,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周夫人等三人也都连忙跟上,看方向是往陆菀的停音阁而去。   “阿耶……”   陆珍后知后觉有些怕了,她扯着老夫人的袖子,又看了看陆鸣,眼里露出些害怕的神色来。   陆鸣缓缓出了一口气,往书房走去,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去祠堂跪五个时辰,再禁足三个月。”   “阿娘!”   陆珍有些急了,哀求地看着老夫人。   过不了两月就是定阳长公主举办的诗会了,一季一会,洛京的贵女俊彦云集,她可不想缺席。   而且祠堂里又冷又阴,真跪上五个时辰,那双腿都快废了。   “平素叫你长点心,你偏不听。”   老夫人坐了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婢女战战兢兢地收拾着一地狼藉,“你先说说,今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盯着陆珍,眼里没有一丝疼爱之意,浑然不似看亲生儿女的目光,加重了语气,“说实话。”   陆菀又梦见爷爷了。   那位从福利院收养了她,又把她抚养长大的老人。   穿了一身她熟悉了的深色中山装,拄着拐杖领着她往花园走,一边走一边说,“菀菀,有爷爷在,你不用再装成另外一副模样,怎么开心怎么来。”   陆菀乖巧点头,却没有放在心上,除了爷爷,还有谁会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呢。   老人停了下来,摸摸她的脑袋,低头认真地看着她,“菀菀,面具要是戴得久了,可就摘不下来了。”   陆菀仰头看着他,笑得一脸天真,“爷爷,我知道了。”   然后搀扶着他继续在繁花似锦的小花园里散步。   再后来呢,爷爷去世了,嘈杂争吵的灵堂上,闻声而来的律师说爷爷遗嘱里分给了她一大笔遗产。   只不过她连遗嘱什么样都还没看见,就因为刹车失灵掉进了河里,成了这里的陆菀。   在她小时候,还在寺庙遇见过算命秃和尚,对方皱着眉头警告她。   “小施主福运绵长,只是要切记,一定要离水远些,若否,便不知是祸是福了!”   那时爷爷还在,听了这话连做几夜噩梦,去求了平安符让她带上,又隔三差五叮嘱她一定不要往水边去。   只可惜,这人祸么,却是躲也躲不过去。   不过经此一遭,她却是再也不怕水了。   溺水之后的无边黑暗和静寂,可惊心,更动魄,但是最可怕的,分明是人心。   “若是阿菀有个什么,陆珍她们母女可别想这么轻易地过去。”   一道恨恨的女声传入陆菀的耳中。   她勉强掀起沉重的眼帘,入目就是周夫人梨花带雨的面容,一旁是扶着她肩细声安慰她的陆远,而陆萧和陆菱则是站在床尾处面带关切。   “阿菀醒了!”   陆萧最先发现她醒来,就叫出了声,原本焦急的面容上一瞬间漫上了笑意。   “阿姊!”陆菱也往前走了一步,红红的眼里光点闪闪。   陆菀看见周夫人俯身趋近了自己,还伸手试了试自己额头上的温度,才舒了口气,“阿菀差不多退热了。”   看来自己是着凉发烧了,才会晕过去。   她勉力露出个笑容,小声沙哑地唤了声,“阿娘。”   不是她不想起身,实在是自己浑身软绵绵的,连手都抬不起来。   周夫人微笑着应了声,随后端过了一盏温热的褐色药汤,一匙匙地喂给她。   这药有点苦啊……   陆菀皱了皱眉,但还是强忍着咽下,保命要紧,在这个医疗条件落后的年代,风寒可不是小病。   一场风寒人没了,那都是常态。   见她乖巧地喝完药,周夫人眸光闪了闪,不着痕迹地和陆远交换了个眼色。   陆远扬袖就递过来了精致的小漆盒,一打开,就是分门别类装好的各种蜜饯。   陆菀打眼扫了扫,目光就落在了朱红透亮的蜜煎樱桃上,再也移不开眼。   这看上去,着实有些诱人。   周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蜜煎樱桃,指尖一颤,才夹取了几粒喂给了她。   浓郁的甘甜里微微带了果酸,一扫而空方才喝药的酸涩。   一旁的陆萧看着疑惑,“阿菀,你不是最不喜欢吃蜜煎樱桃了吗,每每嫌弃这味道太过甜腻……”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周夫人打断了,“阿菀这会口中正酸苦,用些甜食怎么了,还用你多嘴?”   陆菱也扯了扯陆萧的袖子,小小声,“阿兄,阿姊这会正难受呢,你别高声。”   陆萧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脑袋,这才打住。   陆菀这会其实也不嫌吵。   现在头脑里还有些昏,看见床前都是人,虽然是有些挤了,但是他们也都只是关切地看着自己,没有打着关心的名义问东问西,让她好受不少。   她扯了扯唇角,“让你们担心了。”   周夫人掖了掖她的被角,笑着没答话,分明是欣喜的模样,连着陆远的眼神也亮了不少。   这是什么情况?陆菀有些不明所以。   这会就有婢女过来回话,“夫人,给谢府的礼物已经送去,倒是谢郎君又回送了支百年山参来。您要过目吗?”   婢女递上了回礼的帖子,周夫人打开草草地看了一眼。   看来是自己昏睡时候,周夫人让人给谢瑜送了谢礼,陆菀一下反应了过来。   不过……谢瑜居然又送了回礼?   陆菀有些摸不着头脑,总不能谢瑜对自己有意?   这倒不是她自恋,从她的记忆来看,陆谢两家好些年没什么交情了,谢瑜跟原主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又是救了原主,又是回送了礼品,还刚刚好是滋补的山参,怎么看怎么有些奇怪。   周夫人也有些奇怪。   但也不过是一支百年山参而已。   周家巨富,她又是独女,在她看来也不是了不得的东西,收了就收了,回头有时机再送些重礼回去便可。   “阿菀先休息吧,过会阿娘再来看你。”   陆菀的眼帘又半垂了下来,听见这话觉得心头慰贴,就温声应下,“嗯,阿娘阿耶慢走。”   她虽然才醒过来,但还是感觉困意沉沉。   室内又满是苦涩的药味,她就让婢女打开窗透透气。   贴身侍奉的阿云不敢怠慢,但又怕她着了凉,就放下了床帏,遮住了明亮的光线。   幽暗的环境最是助眠,很快她又睡了过去。   出了陆菀的停音阁,陆远就打发走了两个儿女,陪着夫人走在了庑廊下,随侍远远跟在后面。   廊边悬挂着鸟笼,笼中的画眉宛转啼鸣,叫声里全是欢快无忧,日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在了粉白的墙上,再透过精致的雕花墉曳斜出光影。   “攸之,”周夫人叫了陆远的字,攥紧了他搀扶自己的衣袖,脸上是患得患失的茫然。   “是阿菀吗?”   陆远伸手半揽着她,长叹了一口气,“许是终于等到了。回头得去寺庙给那位大师再续些香火钱才是。”   周夫人笑了笑,又收了收泪,旋即柔声道,“那位谢玉郎在帖子里说想来探望阿菀,这倒是奇事,两家多年不曾来往了,难不成是看上了我家阿菀不成?”   陆远方才也看见了帖子,这会倒是没有什么想法,轻笑一声。   “来便来,我倒是觉得他那般才貌也算配得上阿菀,试试也未尝不可。”   他抬首望了望湖面,凌水而建的重檐攒尖水亭里,正有仆从在忙忙碌碌地装卸着格眼木窗。   “不过,到底是对阿菀一见钟情还是另有所图,也得考量考量。”   陆远唇角弯得更高,笑意转为嘲讽,“我的女儿,本就该不屑得沾那对父女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宋宴》里有提到蜜煎樱桃的做法:去核樱桃用砂糖析出水分,再用砂糖加蜂蜜煎煮一次,最后用蜂蜜熬至糖汁黏稠,就成了!   其实还有一种加了梅子汁做的樱桃饼,也有用盐和香料炮制的砌香樱桃。 第5章 拜访   一场风寒真是吃了不少苦药。   陆菀觉得自己真的缓了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四日的清晨。   她一睁开眼就听见了庭院中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才半坐起身,早已等候的婢女听见动静,就用如意银钩挂起了床帘。   “您可算是醒来了。”   阿云偷眼关注着陆菀的神色,试探着说,“夫人早就交待了让人温好了药,婢子让人端上来可好?”   陆菀因为初醒而飘忽的目光落到了阿云脸上,对方连忙收回了眼神作恭敬状。   却只是恭敬而不亲近,看来,连这贴身婢女都不亲近原主。   她突然有些疑惑,陆家这一家子的关系看起来还挺奇怪的。   她阿耶跟耶耶关系近乎破裂,商户出身的阿娘也敢跟有宗室县主封号的老夫人顶嘴,她的长兄亲近她,小妹却有些惧怕她。   至于阿耶和阿娘么,记忆中也不觉得特别亲近她,昨天却是一直维护她,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一股熟悉的药香飘来,陆菀收回了思绪,就看见阿云因为她久不出声,自作主张地将药端来了。   算了,考虑那么多做什么,这里到底不是她的人生。   早点完成系统的任务,攻略了谢瑜回家去才是要紧事。   至于这系统打得什么主意,那也都跟她无关。   温热的药汤又酸又苦,尾调又有些诡异的甜,陆菀很勉强才都咽了下去。   正接过茶水漱口,就被阿云告知了新消息。   “你说谢廷尉要上门拜访?”   陆菀有些吃惊。   谢瑜如今官任大理寺卿,司掌刑狱鞠讼之事,时人从旧时官名,称呼他一声谢廷尉也无不可。   陆菀只觉得还不熟悉时就叫他谢玉郎,难免有些轻佻,私下就直呼了他的官名。   得了阿云肯定的回复,陆菀眨了眨眼,眨掉最后一丝迷濛,就利落起身,掀被下床,抚着发丝往妆台边去,催促着,“快些打水来给我梳洗。”   送上门来的,这机会可得抓住了。   听说这谢瑜也不是个爱出门逛的,平日里想偶遇他有点难。   也是,搁谁一出门就能被一堆丝帕荷包、水果鲜花砸,估摸着也不愿意天天出门溜跶。   连茶楼上说书的都能说上两段,昔年洛京城赫赫有名的汝安郡主,对谢家玉郎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日常围堵谢廷尉,一月间七战七败,气得郡主转头另嫁了沈小将军。   到底也不见谢瑜有个什么反应,就跟没事人一样。   陆菀以前也是听说过不少笑话的,仔细说起来,这谢瑜好像也不是那么好追的。   对着打磨光洁的铜镜,她细细地用眉笔勾勒出远山横黛,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   她一直相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横竖她这开局很不错,上来就跟谢瑜扯上了关系。   一时妆毕,陆菀仔细打量了下自己。   因为生病还有些苍白的脸颊上点染了些浅色的胭脂,透出些粉嫩娇柔来。   连发间都用了银钗和珠花,身上的襦裙更是素淡。   一改旧日里原主喜欢的艳丽装扮。   忽然变了风格,总是能让人耳目一新的,说不定还能给人留下些特殊印象。   陆菀的算盘打得响,只可惜,上门拜访的谢瑜看见她时并没有多大反应。   今日陆远跟上官告了假,只推说是家中儿女病了,倒是先在书房见了谢瑜。   一时茶毕,再三感谢一通之后也没为难他,只当他是寻常拜访的亲友。   临了还笑着客气道了句,“小女得蒙询安相救,特意备了一桌茶点聊表谢意,还望谢廷尉莫要嫌弃。”   于是,陆菀前脚得知谢瑜进了府,不多时就见到了谢瑜。   她原本还以为陆远对着上门的谢瑜能唠上一会,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谢瑜。   所以等谢瑜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几位婢女垂手拱立,他要见的人反而没了踪迹。   “喵~喵~”   几声绵软的叫声传来,谢瑜定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了一番,循声绕过了树丛,正好跟抱着一只小奶猫、蹲在地上的陆菀对上了眼。   !他怎么来得这么快!   陆菀下意识把怀里的小猫抱得紧了些。   黑润的眸子望着谢瑜,露出些尴尬神色。   刚才她正等得百无聊赖,就听见树丛里传来了几声喵喵声,听起来奶气又微弱。   她四下看了看,因为昨夜下过了雨,雨地还有些泥泞,就勒令几位婢女站在原地。   自己听着声沿着石板路走了几步,果然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浑身雪白,蓝绿鸳鸯瞳的小奶喵。   浑身还是干净雪白的,就是小眼神滴溜溜转着,不停地喵喵叫,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   一直想养喵却没能如愿的陆菀到处看了看,确定了附近没有窝和母猫,果断决定抱回去自己养。   才安抚好小猫,擦干净了小爪爪,把它抱在怀里。   还没有站起身,就看见了一双玄色绣银色卷云纹的鞋履出现在自己面前。   有点不甘心地往上望去,就看见了谢瑜清隽干净的脸。   他唇角微微翘起,却看不出太多笑意,眼眸中一片安静宁和,像汪着阴历十六夜的清冷月华。   “陆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陆菀仰头看着他,忽而觉得自己好像气势上矮了一截,连忙站起了身。   也没有放下猫,只是示意性地行了个礼。   素色裙摆在低空里逦迤出了柔和曲线,如同一朵皎皎白梨花。   她看见谢瑜的目光落在小猫身上,灵机一动,有了个想法。   说不得,这谢瑜也是个爱猫的,要不然也不能来这么快。   于是就小心托着小白猫,往谢瑜身边凑近了些,柔声说道,“谢郎君你看,这是我方才闻声寻到的小狸奴,还是异色瞳呢。”   像谢瑜这种一看就心思沉沉的,大约会喜欢单纯柔弱画风的女子?   陆菀边琢磨着,边拿捏着语气,让自己笑容更纯净些。   谢瑜袖中的指尖捻了捻,才伸出手在小猫身上抚了抚,语气温和。   “看上去不足月余,若是其母来寻,寻不到可就不妙了,陆娘子不如先放回去。”   这就外行了不是,陆菀不认同地偏头看他。   “谢郎君有所不知,这小狸奴被丢弃在这,又沾染了人的气息,怕是寻不回去,我打算自己带回去养呢。”   谢瑜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她两眼放光,纤细柔白的手指在小猫柔软的白毛里打着转,就知晓她应当是不会放手了。   他也就无所谓地笑了笑,随意附和。   “那日后这只小狸奴可要劳烦陆娘子好生照料了。”   【叮!陆菀好感度上升至15,宿主再接再厉!】   陆菀这才想起自己还准备了不少好东西,就邀着谢瑜往湖边去。   “我听阿娘说,这次病情转好,还是多亏了谢郎君送来的山参。今日听闻谢郎君会来,就安排了人整治了些时令鲜果点心,还请谢郎君移步水亭。”   这话才是假的,山参大补,她刚刚受了大寒,没得再补得流鼻血。   那根山参不定在哪个库房发霉。   想到这里,陆菀用余光看了看谢瑜,掩饰住自己的嫌弃。   这人是不通俗务吗,怎地送的东西说起来实在,根本不实用呢。   陆菀抱着小白猫走在前面,也就没看见谢瑜的动作。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了帕子,拭了拭方才触及小猫的指尖,然后扔给了身后跟着的谢觉。   谢觉连忙藏起了帕子,心下有些咂舌。   自家郎君最怕猫了,这会看在陆小娘子的面子上,居然还摸了摸。   他看了看前方身姿窈窕的少年女郎,心下记了一笔,说不准自家郎君铁树开花,要动上一回凡心了。   自己可得记住了,莫要怠慢了这位小娘子。   才走到水边,还没有走到水上的穿廊,陆菀就听见了熟悉的、让她头疼的声音。   “这不是谢玉郎吗?”矫揉造作的尖细女声传来,拔高的嗓音里透着明晃晃的兴奋。   陆菀一回头,果然就看见了道熟悉的身影,她这位本该还在禁足中的五姑姑竟是出来了。   只见陆珍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小碎步挪得飞快,蹭到了他们面前,对着谢瑜行了个礼,腰身摇摆,直要晃进水里。   “玉郎今日怎地来了陆府?”   陆珍好像这才发现陆菀的存在,厌恶地看着她怀里的小白猫。   “你怎地抱了个白毛畜生待客,没得丢了陆府的脸。”   小白猫仿佛听懂了陆珍的话,下意识往陆菀怀里一缩。   陆菀安抚地揉揉它的粉耳朵,语气疑惑。   “五姑姑,您不是在禁足吗?怎么出来了?耶耶知道了可能会不高兴的。”   一句话就揭了陆珍的底。   陆珍被刺得肩膀一缩,随即又壮起胆来,阿娘说了要请大师来府上收她,自己才不怕呢。   细想陆菀话中的内容,她又炸毛了,这不是在玉郎面前贬损她吗!   可偏偏她说的又是实话,陆珍心里窝着火又没法反驳,只装没听见,上来就要往谢瑜身边凑,“玉郎~”   陆菀冷眼瞧着谢瑜斜了下身,刚好就避开了扑过来的陆珍。   嗯,还好,没脏,她有点洁癖。   谢瑜面色不改,离陆珍远了几步,“我今日来是有事与阿菀商议,陆娘子可自便。”   说完他还极温柔地冲陆菀笑笑,他的眼神也变了,满漾着春日温软的湖水,“阿菀,我们是要去水亭?”   ?!   陆菀愣了一下,方才还喊她陆娘子,这会就喊她阿菀,自来熟的同时,这不是在给她树敌吗!   她有些僵硬地扭头看了看陆珍的表情,对方不大的眼睛都要冒出火了,正瞪着她呢。   偏生谢瑜还望她身边站了站,竹青色的衣摆都擦到了她的裙衫,几乎擦着她的手肘,冲着陆珍微微一笑。   “我们先行,不然,阿菀准备的点心都要凉了。”   这时听闻陆珍自己跑出来的老夫人派来的嬷嬷也赶到了。   满是皱纹的老脸笑成了朵菊花,偏偏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珍娘子还请随老奴回去,老夫人可还惦记着您抄的佛经。”   陆菀直到走到水亭都没反应过来,他方才是故意的吗?   有些狐疑的目光就落到了谢瑜身上。   可才落了座,谢瑜就恢复了冷冷清清的模样,对着她俯身一揖,仪态端方。   “方才不得已,才拿着陆娘子作借口,如有得罪,还请陆娘子海涵。”   难不成还该夸夸他脑子转得倒是挺快?   陆菀仔细端详了一下他的神情,倒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就大度地开口,“是五姑姑给郎君添麻烦了,郎君不必多礼。”   她勾起唇,笑得天真烂漫,“倒是应当是我替五姑姑赔罪才是。”   谢瑜不置可否,目光落在了满桌的吃食上。   陆菀回想起幼时在福利院最得大人喜欢的那个小女孩的乖巧模样,就略微歪了歪头,浅笑着介绍着。   “府上新从南方来了个厨子,做得一手好点心,玉郎也尝尝?便当是阿菀替五姑姑赔罪了。”   也好让她摸摸底,看看谢瑜喜欢什么口味。   这称呼有点肉麻,陆菀微微抖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更换了称呼喊他玉郎。   这时,脑海中却忽然传来了声音,【叮!阿菀阿菀,是我呀!】   陆菀忽然低头,盯住了怀中乖巧舔爪的小白猫,是它? 第6章 见鬼   “小白?”   陆菀有些惊讶,她很是确定,方才听见的声音是从小白猫身上发出来的。   她揉了揉小白猫的肚子,又软又暖,温热触感也似乎很真实。   这还能是假的?   “小白?”   平淡无波的清冷男声传来,这才让吃惊的陆菀想起,身边还有位攻略对像在呢。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目光直直地望着谢瑜,泰然自若地撒谎。   “这小狸奴生得玉雪可爱,白白一团如山上雪,我觉得叫它小白便不错,玉郎觉得呢?”   一回生二回熟,她这回喊玉郎就是脱口而出了。   坐在谢瑜的对面,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流连在他的面容上,暗自赞叹,谢瑜当真是担得起玉郎这个称号。   秋日浅淡的日光由格眼窗透射进水亭,郎君肤色白暂如玉,极美的轮廓线条亦非人力能雕琢。   谢瑜垂着眸望着她怀里的小白猫,乌鸦鸦的眼睫落下扇形剪影,遮掩住了眸中的冷淡神色。   陆家这位小娘子怕是不知道,他司掌刑狱数年,常与何种人打交道。   她这般情态解释,已经是露了马脚了,分明是刻意转移了话题在隐瞒些什么。   “这名字,倒是贴切。”   他赞了句,似乎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慢悠悠地问起。   “听闻芙蓉池边的栏杆已经搭起,陆娘子下回入宫就可放心了。”   “不过,陆娘子可还记得当日自己是如何落水的?”   “芙蓉池边虽是没有护栏,但宫人日日勤扫,也不见有青苔石子,陆娘子如何会失足?”   来了,陆菀心想,可算是知道他的来意了。   原来是探听她怎么落水了,怀疑其中有蹊跷。   只是没想到,谢瑜当了这大理寺卿,还挺敬业?   不过她倒也是好奇原身怎么落得水,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毕竟,若是人为,难免不会再出第二次意外。   可她也没有人脉线索,陆贵妃也不一定帮她,倒不如让谢瑜代劳?   打定了主意,她蹙着眉,作出苦思冥想状,半晌才摇了摇头,“当日回府后,我便病了一场,今日才起得身。”   “我素来怕水,不往水边走动,经此一遭倒是胆大了许多,才得邀着玉郎来这水亭。”   陆菀飞快地瞥了谢瑜一眼,脸上泛起粉晕,似是见得意中人的羞怯,接着说道,“那日落水的缘故,当真是不记得了,只记得是玉郎救我上来。真要多谢郎君的救命之恩了。”   看吧看吧,我一连病了几日,今天听说你来了才起身的,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不过话也不能说得太满,陆菀撩了他一把,还得诱着他好奇心。   缘分的起始,不都是来自于人类的好奇心。   于是她刻意眼神飘忽,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提声重复。   “我虽是记不得自己因何落水,但我素来怕水,很少往水边去。”   只可惜谢瑜似乎并未起疑,陆菀从他面色上看不出端倪,心里暗自吐槽了句,就又热情地替他介绍起桌上准备的茶点。   她亲自端了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送至谢瑜面前。   盏中切得大小一致的橙子粒,雪梨块与白色石榴籽混合在一起,星星点点的紫苏籽洒得均匀,梅卤水带些酸味的香气四散逸发。   “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希冀,“玉郎不妨尝尝,这盏春兰秋菊与别家的有何不同?”   “此句出自九歌,倒是谣言误传了陆娘子。”   谢瑜意味不明道,他抬眼看了陆菀一眼,把目光从她捧着琉璃盏的如葱指尖收回。   莹白纤细的柔夷捧着光影潋滟的琉璃盏,一时说不出是哪个更吸引人的目光。   “玉郎谬赞了。”   陆菀无意识地鼓了鼓腮帮,故作谦虚道,“这时令,家家待客都有这盏春兰秋菊,我又岂会不知这句。”   【叮!谢瑜好感度上升5%,当前好感度0,阿菀加油!】   ???   陆菀眸光盈盈,含情凝视,心里却是嫌弃,就是路上看见个颜值高的妹子,也不至于好感度是负的吧?   难道原身招惹过他?   陆菀回想了一下,好像也没有。   她这回看着谢瑜的眼神都有些变了,原以为只是个心思重的谦谦君子,没想到……倒真是冷情冷性。   还冷心冷肺。   与此同时,【叮!陆菀好感度-10,当前好感度5!】   谢瑜扬了扬眉,只得接过了琉璃盏,这陆家小娘子倒是喜恶分明,不过是盏点心,就能改变印象。   两人各怀鬼胎,一个介绍食物点心,另外一个照单全收,略微尝尝就给出些意见,倒也和睦。   一直到送走谢瑜,陆菀都没看出来他的口味偏好。   酸甘苦辛咸,她特意集齐了各味攒了一桌,偏偏谢瑜是每样都只略略过口,多半口都无,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偏好。   倒是维持住了面上的宾主尽欢。   这人也太难伺候了,陆菀有些泄气。   夜间辗转时,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沉沉地叹了口气,就扬声唤道,“阿云,把小白抱来。”   洗得香喷喷的小白猫很快被送了来,陆菀把它放在膝上,轻抬起两只前爪,一人一猫四目相对。   【陆菀:小白,还有更多的剧情可以透露吗?】   【小白:叮!能量已耗尽!能量已耗尽!已启动高度节能模式,宿主仅可每月查询攻略对像好感度一次。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   能量耗尽?   陆菀不可思议地揉了揉小白的脑袋,对方只是软绵绵地娇声叫着,跟普通的小猫没有什么区别。   她可以申请换个系统吗?   陆菀有些颓唐地仰躺回床上,本以为是个青铜级任务,接了之后就变成了王者级,有点难办啊。   听系统的意思,说不定还有了时间限制。   在床上翻滚成麻花又散来,陆菀又坐了起来,招呼婢女抱走了小白。   既然如此,那她也只能想想别的法子了。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颊,叹了口气。   左右现在自己跟谢瑜总有那么一丝丝牵扯,厚点脸皮贴一贴,说不准就能把这冰山暖化了。   陆远,周夫人,陆萧,陆菱的关切面容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心中一热,又晃了晃头,这都是假的。   她总归是要回到真实世界的。   这些都是纸片人,都是假的。   这世上,从来都只有爷爷一个人是真的对她好。   可爷爷死了,她眼眶有些酸,死死盯着绣了茶花如意纹的床幔,眨了又眨,才眨去了一丝水光,扯过了被子盖到自己身上,强制自己入睡。   睡着了,就不想了,那些难过开心的回忆片段都追不上她。   这些时日里,陆府的下人忙碌之余都在交换着小道消息。   湖边假山下,打理花木的阿柳跟交好的小姐妹分享着主子赏的零嘴,还不忘议论两句性情大变的菀娘子。   “以往菀娘子跋扈得很,阿云姐姐贴身伺候她没少挨骂,连带着对着大郎君和大夫人都不服气,天天往珍娘子院子里钻。”   “现在倒好,落了回水就性情大变,可是一回都没去瞧过珍娘子。”   “倒是天天做了各种点心去孝敬大夫人,连带着对少郎君和菱娘子都好很多呢!”   啃着栗糕的阿梨点头附和着,满脸疑惑,惊怕中还藏了丝兴奋。   “我听说落水的人最容易被什么缠上,菀娘子会不会就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啊?”   阿柳吓得一激灵,挥手示意她闭嘴,四处望望才小声呵斥。   “你可别乱说啊,被主家发现了,打死都算轻的!我还去修剪枝叶,先走了啊。”   阿梨懵懂地点头,然后望着阿柳离开的背影露出些诡异的笑。   阿柳最是大嘴巴,告诉了她,不多时府里大半婢女都要知道了。   她把啃了一半的栗子糕扔到了假山的洞里,拍去了手上的饼屑。   老夫人赏给她的可都是新鲜的,谁稀罕这过了夜的点心。   没几日,陆府下人们都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连着阿云都听说了。   她也觉得陆菀有些变了,伺候着梳洗的时候,就心神恍惚,还失手扯痛了陆菀,吓得连忙跪下请罪。   “是婢子的错,婢子手抖了,还请娘子恕罪!”   陆菀伸手按着被扯痛的头皮,晨起有些昏沉的头脑都清醒了几分。   “起来吧,又不是什么大事。”   阿云回想起之前同样是因为扯痛了娘子,被罚了打,如今却……   她的唇抖了抖,连忙站起身继续梳理着陆菀的头发。   乌黑光亮的发丝像是最好的绸缎,摸在手里凉凉滑滑的。   可在阿云眼里,却像是缠绕脖颈的细密绳索,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了她的命!   光可鉴人的铜镜映照出阿云颤抖的手,陆菀直觉有些不对劲。   她按捺住自己的疑心,打算请安之后再行查探。   可去给周夫人请安的一路,她分明发现有些仆婢远远看见她就躲了去,像是害怕她一般。   她蹙了蹙眉,明澈如秋水的眸中满是疑惑,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   这种疑心在到了周夫人的住所时到了顶峰。   周夫人身边有位嬷嬷,伺候了她许久,对着陆菀也是十分亲热,即便是原身那般不懂事,也从来是笑脸相迎。   可今天,嬷嬷眼神不自在地躲闪,分明是出了什么事!   陆菀心下一紧,难不成是让他们发现这具躯体里换了芯子?   她从来不敢小瞧古人的智慧,这会心都提了起来。   可周夫人却如往常一样,一脸慈爱地看着她,这叫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阿菀昨晚睡得可好?”   “回阿娘,儿昨夜一切安好。”   陆菀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周夫人的胳膊,歪在她的身侧,“阿娘呢?我昨日叫人给阿娘送来的螃蟹羹可还入味?”   她挑高了眉,摇了摇周夫人的胳膊,笑得满脸得意,“那是我亲手做的。”   嗯,亲口指挥厨子亲手做的,四舍五入就是她亲手做的。   周夫人也不戳穿她,瞧着她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尾巴都要翘起来了,自己也被逗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倒是还没有入口,就被你阿耶抢了去,他吃了却是说好的。”   陆菀一乐,她这个阿耶素来脾性有些古怪,日常带着张嘲讽嫌弃脸,倒是看得上她送来的羹汤。   “那我回头再叫人给阿娘送来?”   “阿兄和阿菱怎地不在?”   陆菀四下看看,也没发现桌上有用过的茶盏,不应该啊,那两个不是来的最勤快的吗?   周夫人的脸色刷地冷了下来,她拉起陆菀的手,耐心解释着。   “昨日老夫人叫人来传了话,说是请了慈恩寺的圆观大师来,我就叫阿萧和阿菱今日免了请安。”   “我们一路过去时叫上他们即可。”   她看了看浑然不觉的陆菀,声音放柔了些,很是笃定,“阿菀莫慌,圆观大师自然会还你清白。”   随即面沉如水,声音转厉,“也好趁着机会,好好整治下府中多嘴多舌的下人!”   难不成是想叫和尚来验验她是人是鬼?   陆菀握紧了袖中的手,突然就明白了晨起时阿云的神色。   是她疏忽了,心心念念回家操之过急,一心放在讨好家人以便行事自由,好去攻略谢瑜身上,倒是忽略了身边这些下人。   看来府中已经有了传言,只是这些造谣传谣的内容居然一点都没有传入她的耳中。   陆菀遮掩住心中思绪,仰着头娇嗔着,“阿娘说的是。”   她是人是鬼,难不成还真有人能看得出来?   陆菀心中冷笑,那恐怕是不太行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春兰秋菊是真的有这么道点心,类似于古人的沙拉?梅子卤是咸酸口的,用青梅加盐密封半年以上腌出来的,效果类似果醋。   石榴有白籽,粉籽和红籽的。   以上内容来自——《宋宴》 第7章 问僧   去往听松堂要经过一片竹林,竹子四季常青,但入了秋难免有了枯枝残叶,所以竹林里有陆府的下仆正忙着打理着,以免主子们经过时碍了眼。   远远的看见周夫人领着子女过来,背着柳筐的婆子就连忙招呼着一道来的人,迳直就往林子里扎。   恰好被正在记路的陆菀收入眼中。   她望望周夫人的侧脸,几乎可确定她也看见了,却是没做声。   同样注意到了的陆萧却很是不满。   “府中的下人越发的没有规矩了,阿娘也该整治整治了。”   他顺手摇了摇伸入庑廊的竹枝,晶莹的露珠就甩了陆菀和陆菱一脸,吓得陆菱一激灵挽上了陆菀的胳膊,随即又马上弹开。   陆菀眯了眯眼,试探着拍了拍陆菱的肩,果然就看见对方下意识地躲闪开,清澈的鹿眼下有淡淡的青黑,眼眶还红红的。   “阿兄吓着我们阿菱了。”   她弯了弯唇,然后瞄准了另外一支,一拉一弹,这下陆萧也是满脸水珠,他大大咧咧地用袖子一揩抹,就笑着冲周夫人抱怨。   “阿娘你看,阿菀都欺到我头上来了,您可得好好罚她。”   边说着,边绕到陆菀身边,食指半屈,敲了一敲她光洁的额头。   “这行事间,哪里还有半点对兄长的敬意!”   周夫人无奈地笑笑,“你倒是会说,当我方才没看见谁先动的手?”   陆萧也不在意,他只笑着递了个眼神给陆菀。   陆菀心领神会。   这是看见那两个下人的举动,怕她多想伤心,转移她注意力呢。   心里泛起了丝丝的甜,她掩唇一笑,眼尾上翘,睨着陆萧。   “阿兄有本事就再来,我回头便让人采上半盆露水,到你书房去顽去。”   陆萧吓得连连摆手。   “我的书房可不欢迎阿菀你,可千万别来!”   他也没忘了自己还有个妹妹,轻咳一声。   “若是带上阿菱,倒是还可以考虑考虑。不过得提前半日来报,我可得把我的书全部都提前收好了。”   陆菱回过了神,她笑得有点勉强,却还是一咬牙挽上了陆菀的胳膊。   倒是让陆菀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陆菱也不吭声,只是冲她甜甜一笑。   甚至能叫陆菀看出些视死如归的意味。   她被自己这个联想逗乐了,也学着陆萧的样子,屈起手指轻轻叩了叩陆菱的额头。   可惜这般温馨的氛围,一进了听松堂就烟消云散。   才跨进了院门,陆菀就发现院里的仆人数量之多远超平常。   甚至来说,多是强壮粗鄙之辈。   世家重颜面,贴近伺候的婢女最次也是容貌清秀的。   今日倒是有些不同。   陆菀低头,用帕子掩住了自己的嘲讽笑意,难不成还怕她上天入地,跑了不成?   等进了屋,一抬眼就看见老夫人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身着灰青僧衣的和尚,有些微胖,面容倒是慈祥,就是一脸褶子。   瞧着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陆菀觉得不太对劲,四下看看,就发现陆珍不在。   看来是上次陆珍跑到谢瑜面前之事,传到了陆鸣耳中,被看管得严了。   怪不得老夫人这回扫着她的眼风都像小刀子似的。   这是拿她当害了陆珍吃苦的罪魁祸首看呢。   “圆观大师安好。”   周夫人不慌不忙,上前合十问安,显然也是见过这位久负盛名的慈恩寺大师。   对方点了点头,目光就落到了陆菀身上,“陆菀小施主,许久不见了。”   竟是一上来就把注意力放到陆菀身上。   这就难免让人觉得陆菀真有什么问题。   老夫人便是其中之一,她心头暗喜,圆观大师自幼长于慈恩寺,颇有慧根,修行数十年德高望重,甚至有望成为慈恩寺下一任主持。   自己方才与他分说了原委,他如此反应,岂不是证明这陆菀有古怪?   这念头在看见周夫人脚下微动,往陆菀身边挪了挪之后更加浓烈,老夫人眉眼舒展,浑身说不出的舒泰。   陆菀这会也是讶异,不为别的,就是这和尚看上去似乎有些眼熟。   居然跟那位告诫她离水远些的和尚,有那么几分相似。   难不成这书里的角色,都与她过往经历中的人有些映射?还是说,这些人都是她想像出来的?   顾不得多想,她往前走了一步,学着周夫人的模样,问了个安。   “我一切安好,多谢大师挂念。”   “初见小施主时,小施主年仅三岁,如今十数年匆匆过,难免叫老衲有些感慨。”   圆观点了点头,目光慈和,看不出恶意来。   “我今日请大师来,是为着阿菀几日前落水之事。她一病数日,连着性子都变了许多,可否请大师给她看看,可是有何因果缠身?”   见圆观又没什么动静,老夫人才升起的嘴角又垂了下来,心头一梗,她稳住笑容,言中意有所指。   只是这话中的含义,可就有些太明显了,就差点名道姓地问,陆菀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陆萧嘴角一撇,就想上前替陆菀理论几句,却被她扯着袖子拦下。   这点子风言风语,还不值当陆萧为她失态,读书人么,还是要点名声的。   陆菀瞥了瞥似乎胸有成竹的周夫人,就主动走到圆观大师下首就座。   “多谢大母关怀,”她笑着谢过老夫人,随即不闪不避地转向圆观,“大师今日难得来陆府一遭,可是有何见解忠告要告知我么?”   圆观对这堂中的压抑气氛视而不见,他仔细端详着眼前女郎的面容,唇边的胡须微动,半晌才吐出了句,“小施主今夕不似往日了。”   这话就很直白了,老夫人眼中一闪,做了个手势,就有几个彪悍婆子走了进来。   她盯着周夫人,慢悠悠地开了口,“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   说时迟那时快,陆菀就看见陆萧冲到了自己身边,把自己拽了起来护在身后。   “一派胡言!我倒要看看,谁敢动阿菀!”   他与陆菀说起来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是个身形清瘦的少年郎,又不常骑射,这小身量打眼一看就是个书生。   可还是第一时间站出来要护着她。   陆菀望着他的后脑勺,眼中有些热,还泛着酸楚,心绪起伏间又掺杂了溢出的心虚。   是她占了他妹妹的身子,他真正想护着的人,早就死在了那冰凉彻骨的芙蓉池里。   甚至可以说,是她偷了这份兄长对妹妹的疼爱。   陆菀一时之间有点恍惚。   见此场景,老夫人更是满意,陆萧是实打实的嫡长孙,平日自己动不得他,这会么……   可周夫人眉头一皱,却是抢在她之前开口制止。   “阿萧退下,在老夫人面前还如此无礼,先生平日里是没有教你礼数吗?”   收回思绪的陆菀余光略过周夫人,脑海中又响起请安时周夫人说的话,让她放心,就渐渐安下心来。   她配合着宽慰陆萧,拿眼瞥着不动如山的圆观大师。   “阿兄别急,且听听大师怎么说。”   老夫人用目光示意几个婆子上前,口中却说着,“大师方才所言,难道还不够清楚?”   “依我看,阿菀也该好好修养修养。我记得慈恩寺附近的山上还有陆家的别庄,倒是个清心养神的好去处。”   这倒是一击毙命,陆菀有些佩服老夫人了。   说起来倒好像是为了她好,实际上不就是想把她流放出洛京?   哪个高门贵女会去山上的别庄长期修养,心里透亮的都能看出是因为犯了错,被扔到庄子上才是真的。   便是日后再回来,也难免被人说嘴,名声都败完了。   “贫僧倒是觉得,小施主如今甚好,也不必去什么别庄再修养。”   一直静默的圆观终于开了口,局势瞬间变化,他微微笑着,“昔年曾与陆大郎君言,小施主三岁时落水高烧,实是一坎,如今再次落水,则是完满过了这一劫。”   “日后便会有贵人相佑,想来是能一路顺遂,这便是今夕不同往日了。只是不知此处可有笔墨?”   这说话大喘气,怕是所有高人的通病。   陆菀心内腹诽,面上却是不显,她恭敬地又行了一礼聊表谢意,然后就双手接过了圆观写下的批语。   陆萧和陆菱也都凑过来看。   “水生水散,缘念不离。”陆萧接过纸条,念出了声,他方才致了歉,这会态度更是恭敬了不少,“敢问大师,这是何意?”   “许是日后有缘便知晓了。”   圆观自然不会解释,他起身对着老夫人一礼,眉目温和,“老夫人疑惑之事贫僧已解,这便要告辞了。”   陆菀冷眼瞧着老夫人的脸色不佳,强撑着笑送别了圆观大师,就开口让他们离开。   “我乏了,你们也各自散了去吧。”   只可惜,周夫人这会是不想轻易了结了。   “把人带上来。”周夫人冲着身边的婢女说道。   不多时,两个双手被捆得结结实实的婢女就被推了上来,推她们的人顺手取了她口中塞着的帕子。   两人跪着叩头,都是泪涕交加,语带哭音,好生狼狈。   “……是婢子有罪……老夫人……求您放过婢子家人……”   陆菀下意识地去看老夫人,果然就捕捉到她的眉心狠跳了跳,然后眼神定在她身边一个嬷嬷身上。   “这些时日,我便听闻府中有所传言,竟是处处暗指阿菀落了水,招惹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便遣了人私下暗查,很快就查到了打理花木的阿柳身上,阿柳更是交待了是阿梨与她最先说开。”   周夫人扶了扶发中的玉钗,挑眉望着老夫人,“这般编排主上的恶仆,依我看来,不如打死了事。”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吓得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猛地跪了下来,阿梨也呜咽着喊了句什么。   陆菀听着倒像是在喊大母。   看来这阿梨是老夫人身边嬷嬷的孙女。   这可就很明显了,她反倒有些懵了,这么粗疏的害人手法,这是侮辱她的智商呢?还是侮辱她的智商呢?   这不是一查就明明白白的事情吗?   是看她是小辈,忤逆之名传出去不好听,也不能拿长辈怎么样,就明晃晃地下手吗。 第8章 算计   其实这真是陆菀想得复杂了。   从古至今,越是复杂的计划越是容易露出马脚,正所谓做得多错得也多。   反倒是这种明火执仗的算计,只消擦去关键的那几步痕迹,说不定就能瞒天过海天衣无缝了。   老夫人显然也是这样想的,府上人多嘴杂,难以查到谣言源头,只消得今日解决了陆菀把她送了出去,便能一了百了。   便是日后翻出这笔旧账,也早就过了时了。   只是没想到,周夫人居然能不声不响地查到了阿梨。   倒是自己小看了这个商户女了。   事已至此,老夫人移开目光,掸掸袖子,故作不在意地开了口,“这等子恶奴何必再请示我,打死了事。”   阿梨为着她祖母,也不敢把自己咬出来,不过是个婢女,死便死了。   只听扑通一声,陆菀就看见阿梨哭喊着叫着的那位嬷嬷已经软倒在地,额上汗涔涔的,满脸的绝望和不敢开口的哀求。   陆萧抿了唇不发一言,陆菱则是有些不忍地转过头去。   世家高门,打死几个奴婢又算得了什么。   “阿菀,你才是苦主,你觉得该当如何处置?”   周夫人以目光示意人将哭哭啼啼的两人拉下去,又将问题抛给了陆菀。   凄厉的哭喊哀求声越来越远,陆菀收回目光,她扶住了周夫人的胳膊,笑了声,摇头拒绝。   “阿娘,过些时日便是您的生辰,见了血可就晦气了,倒不如饶她们一命。一人打上二十脊杖,再叫上府里的下人都来观刑,警示众人日后管住口舌,不得议论府内是非。”   她倒是觉得,这两个婢女留着,说不得还有些用。   “您看我这主意可好?”   “你倒是好心肠,”周夫人欲言又止,到底不忍拂了女儿一片孝心。   横竖二十脊杖下来,她们二人便是性命无碍,也得去小半条命,又令府上人观了刑,也算是警告众人一番。   只是阿菀心肠软了些,又太过良善,不知日后如何支起门户操持中馈。   周夫人的思绪已经飘了起来,提前发愁了起来,又连忙回了神。   “我觉得阿菀此言不差,”周夫人打着圆场,语调温柔又不容置疑,“老夫人以为阿菀这番处理如何?”   她不满意还能如何,老夫人冷淡颔首,紧闭着唇,法令纹皱出刻薄的印迹,算是答允了。   陆菀抱着周夫人的胳膊一直走到了廊上,周夫人作势欲抽出,却被陆菀抱得更紧。   她拖着尾音撒娇,“阿娘……”   周夫人摇摇头,有些好笑,“我又不曾怪你,作这个模样干什么。”   “我不过想求阿娘一件事……”   陆菀眼中露出些狡黠的笑意,“阿娘可否吩咐人晚些时刻再行刑,行刑的地点也容我好好思量一番。”   “我倒是巴不得现在就打了那信口污蔑阿菀的恶仆,教他们也知道知道编排主子的下场。”   陆萧有些不忿,他日日出门,倒是昨夜阿娘告知才知道府里竟有了这等荒唐传言。   假以时日,怕不是传得洛京都沸沸扬扬的,阿菀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沾了这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名,还怎么找好人家。   他攥紧了拳,“阿菀还是心善了些,便是发卖了出去,也不值当什么。”   “这么,阿兄便不须担忧了,山人我自有妙计。”   陆菀转而扶住了魂不守舍的陆菱,冲着陆萧笑笑,卖了个关子,“最迟明日便见分晓。”   被亲近的陆菱眼眶湿湿的,有些迟疑地望着她,“阿姊……”   她有些羞愧,为着自己生出的些许疑心。   这是她的阿姊,自己怎么能这样伤她的心。   陆菀拦住了她的话头,“阿菱今日梳得这发式很别致,回头我便叫身边的婢女去讨教讨教,就怕阿菱觉得我讨嫌了。”   “怎会!”   陆菱张了张口,眼中有了光彩,“那日后有机会,我要与阿姊梳同样的发式!”   真好哄,陆菀浅笑着点了点头附和她。   周夫人唇边漾起笑来,觉得这天都更广阔开朗了几分,真是多亏了上苍庇佑。   只剩下一头雾水的陆萧看不出什么端倪,他索性也撒开了手,直接辞别了阿娘和姊妹回书房读书去了。   陆菀遣人打听了陆鸣每日下值回府的时辰,卡着这个时辰点,教人把府中的仆役婢女集中在一处,就这么在府中必经之处行起了刑。   她自然是没有去的,就怕那凄厉惨叫声钻了耳朵,听起来难受。   好在有阿云代劳。   自从今日圆观大师断言她并无邪祟缠身,阿云的态度就慇勤了许多,陆菀动了动唇,就能及时递上热茶来。   她歪在栏杆的美人靠上,不多时就看见阿云踏进了院门,脸上带了几分惴惴不安。   “娘子,”阿云上前行礼,有些艰难地抿了抿干裂的唇,“怕是要出事了。”   “喏,桌上的茶水赏你了,不着急,慢慢说。”   陆菀以目示意,心里琢磨着,难不成还有什么意外之喜。   咕噜一大口茶水下肚,阿云舔了舔唇,抬眼望了一眼娇慵倚坐的美貌女郎。   “如娘子所料,郎主于申时二刻左右归府,恰巧就见了行刑场景,颇为不悦,询问了婢子是怎地一回事之后拂袖而去。”   她望着单手支颐的陆菀,看她神态闲闲,难免焦急地补充着,“郎主今日本是邀着位同僚回府,却不想撞见这等场景,怕是心里恼得很。”   “娘子,这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凉拌呗。”   陆菀不以为意,只是看见阿云越发的疑惑,难得好心情,就点拨了一二。   “我才是被流言蜚语所害之人,不过是行刑告诫下人,耶耶如何还能责怪到我头上。”   “不过,那位嬷嬷可去了?”   阿云点了点头,“老夫人身边那位嬷嬷也去了,哭得很凄惨呢,阿梨毕竟是她小儿子的遗腹子,平素疼得紧呢。”   “那耶耶想必也知道是何人放出的消息了。这会只怕是要找麻烦去呢,如何还能记挂到我头上。至于耶耶在同僚面前丢了面子,那也怪不到我头上。”   刻意告了个黑状,陆菀心情甚好,也就把此事告一段落。   不过么,还是正经事要紧,谢瑜自那日去后就没了消息,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老话说的好,山不来就我,我便要去就山。   明日应当是他的休沐日,正是好时机。   陆菀抚了抚额头,“倒是我明日想出门,你教人挑几件鲜亮的衣衫头面来。”   阿云见她淡定,也安下心来,连忙应下进了屋。   陆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里的浅紫菊花,倒是想个什么名头好呢,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去堵他。   掉价不说,也未必能堵得到。   无论如何,先出了门再说。   听闻谢瑜虽是不爱出门,但休沐之时偶尔也会往城南去。   洛京旧俗,每逢休沐,城南的杏园多是些雅士文人三五成群办些小宴、诗会,别有一番意趣。洛京的贵女也时有游冶,此时也没什么严苛男女大防,遇见了熟人小酌一杯加入进去也是常态。   说起来也是洛京独有的风雅,想来自己去了也不突兀。   打定了主意,她就挑了件烟红色掐牙滚边的交领襦裙,搭了浅浅山吹色的披帛。第二日换上后,又从妆奁中挑了衔珠步摇别在发间,夺目又灵动。   青黛画蛾眉,绛丹染朱唇,颊上晕粉霞,耳畔悬明珰,看得捧着匣子的阿云挪不开眼。   她早就知娘子生得美,只是往昔的娘子就像那画上人一般,美则美矣,过眼则忘。   只是今日这么一装扮,倒似画中仙人下了凡尘,活了过来!   美得让人心驰神往,美得让她挪不开眼。   陆菀仔细对镜打量了一二,又看着阿云的神情就知道自己这身装扮不错,只是还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在妆台上翻捡着,寻出了一小盒花钿,挑了朵小而精致的牡丹花,对着背面的鱼瞟胶轻轻呵了口气,贴在了眉心正中。   “娘子……这般真的是……如仙人一般!”   阿云口中呐呐,只觉得满洛京不会再有比自家娘子更美的女郎了!   陆菀扯了扯唇角,提了提披帛,迳直出了门,回过神来的阿云连忙跟上。   果不其然,到了周夫人那,又是一番上下赞美打量。   “我儿今日这般打扮甚美,”周夫人很是满意,笑弯了眼,“阿菀生得明艳,着了这般艳色也不会被压了风采。”   陆菀翘了翘唇角,有些小得意,“儿也这般觉得。”   周夫人掩唇而笑,倒也没反对她出门。   “你病了有几日了,也该出门走走,阿菱素来不爱出门,让你阿兄带你出门便可。”   还得带上陆萧……   陆菀有些泄气,但想想自己第一次出门,有他跟上倒也不错,就平复了心情。   也是她运气好,居然真的在城南遇见了谢瑜。   他今日着了一袭白色宽袖长袍,空青锦带宽约四指,勒出挺拔腰身,发上束了白玉冠,倒是很有些文人的风流。   远远的,陆菀就看见有数位着斓衫的学子围着他似乎在请教些什么,态度极为恭敬,丝毫不觉得对着年岁比自己相仿、甚至更小的郎君以师长侍之有什么不妥。   “阿菀,那不是谢廷尉吗?”   陆萧有些意动,偏又顾及着小妹在侧不好抛下她。   陆菀挑了挑眉,没想到谢瑜也算得上男女通杀,洛京城仰慕他的,何止是一众小娘子,便是世家郎君寒门贵子,人数也是有不少的。   这不,陆萧就是了,明晃晃的一幅看见偶像的兴奋神情。   陆菀心念一转,善解人意道,“阿兄可是想与谢廷尉照面?可巧我也想谢过他前几日遣人送来的菊花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陆萧,山参事后,周夫人又给谢府送了贵重回礼,谢瑜则遣人回送了几株名贵的紫菊,自己正好借此搭话。   他索性就带上了陆菀,直接上前拜见。   恰在此时,谢瑜回眸看见了那抹艳色的身影,他弯起了唇,望着她时就露出些漫不经心的笑意,笑意渐渐加深,浸透了眼底。   原本微挑的眼尾也弯了下来,眼上极深的褶痕勾勒出点漆双眸。   明明是秋寒之时,俊美清冷如斯的郎君温柔一笑,却是让人陶醉如浴三春和风。   连陆菀这般自诩见惯美色的,心跳都慢了半拍。   酒不醉人,可这美色迷人眼,着实醉人。   她定了定神,才随着陆萧上前拜见,敛衽行礼。   才要开口答谢谢瑜所赠之礼,就听见一道娇柔的疑惑女声传来。   “表兄,这是?”   能叫谢瑜表兄的能有几人,陆菀怔了怔,才慢慢抬头望着走近前来的女郎,女郎容色清雅,着了与谢瑜如出一辙的素色衣衫。   这便是书中的女主,施窈? 第9章 辟谣   无怪陆菀讶异,实在是施窈其人,本就很少露面。   陆菀早在知晓她才是书中的女主时就仔细翻检过原主记忆,发现居然完全没有关于这人的半点记忆。   只听说过她是父母早亡、家族凋零后寄居谢府,平素很少出门走动。   她跟着陆萧身后,用余光打量着施窈,暗自琢磨着,他们二人此时可是发展起来了。   谢瑜见惯了仰慕他的人,对着格外热情的陆萧也是面色如常。   替身边的清雅女郎介绍道,“阿窈,这便是陆侍郎府上的三郎君与五娘子。”   陆萧见他竟然识得自己,更是激动,双眼炯炯有神,俯身长揖。   “在下还不曾谢过谢廷尉对阿菀的救命之恩。若非阁下,家妹难得无虞,如此重恩,陆萧然后定会报答。”   每个世家郎君和娘子会说话时就开始背谱牒,洛京城的世家都摸得门清儿,施窈一下就对上了号。   她也有些好奇,这位美貌女郎便是表兄前些时日救下的那位小娘子?   “想来这便是施家娘子了,”陆菀笑得友善,自来熟地绕过陆萧上前一步。   “曾听谢郎君提起过你,今日才头一次见得真人了。”   她边说边留意着谢瑜神色,见他眼皮都没动一下,没揭穿她的话,就把注意力放在施窈的神色变化上。   然后就有些惊讶地发现对方也没什么异样,还仪态得体地给她还了礼。   听了她这番话,若是施窈对谢瑜有些意思,难免不会关注自己几眼,这么看来,是真的没有一丝动心了。   陆菀心里好笑,看来谢瑜这男配坐实了只是男配了。   这也好,自己倒是更放松了些,少了女主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许是能攻略得更快。   谢瑜听得脑中古怪声音响起,指尖微动。   【叮!陆菀好感度+5,当前好感度10,请宿主再接再厉。】   “谢郎君今日怎地也来杏园了,我听闻每逢秋日,大理寺便很是忙碌。”   陆菀佯作好奇,语气亲昵地问道,惹得施窈多看了她一眼。   她与谢瑜勉强算一同长大,知晓他温润皮相下最是冷情,对爱慕他的小娘子都多是避之不及。   所以听了陆菀这话,就玩味地盯着谢瑜,倒要看他如何回应。   陆菀也没把握谢瑜会怎么回应自己,仍然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出乎意料的是,谢瑜唇角含笑,一开口就是邀约,“家仆已经备了茶水,不若两位随我一同入内,我也可为五娘子答疑解惑。”   他语气平和,口中说的是邀约建议,却是透出些久居高位的不容置疑。   陆萧双目灼灼,实在是求之不得,就连忙跟上,绞尽脑汁跟谢瑜搭话,说些时事见闻。   陆菀与施窈对视一眼,就默契地跟在两人身后。   “施娘子倒是很少出游,若否,说不准我早就与你交好了。”   陆菀偏头笑笑,打趣了一句。   施窈却摇了摇头,“出门多劳碌,牛车耗时,骑马颠簸,若不是今日姨母下了令,我却是不愿出门的。”   这话说到陆菀心里了,她有些意动。   “这倒是,洛京城数十里坊,偏偏各府多是居城北靠近宫城处,游玩却要到城南了。”   “一来一回的,着实是不便。”最重要的是没有汽车。   她见施窈听得点头,就趁热打铁地拉近关系。   “你我年纪相仿,不若你直接唤我阿菀便好,我唤你阿窈?再称呼姓氏排行未免太过客气。”   施窈顿了顿,从善如流,“阿菀?”   “阿窈?”   施窈也笑了起来,她主动道,“我出门少,也没什么手帕交,阿菀若是不嫌弃我话少,我倒是想与阿菀多来往。”   倒是没想到施窈如此上道,陆菀果断答应了。   她望了望谢瑜修长挺拔的身影,心下满意,这会与施窈说上话倒是意外之喜。   起码日后往谢府跑就有了借口不是。   支起的深青色帷幕内,正中摆着一张乌漆方桌,四人落了座,恰好陆菀就坐到了谢瑜对面。   一侧还架了梧桐木制的矮琴案,案上也已经摆放好了蕉叶式样的古琴,天水碧的冰丝琴穗长可及地。   方桌不大,青瓷与白琉璃盘盏中摆了些茶点,谢瑜所坐的位置上还摆了一整套的茶具。   红泥小炉上水壶里咕嘟咕嘟作响,蒸腾的水汽袅袅而上。   “祛襟涤滞,致清导和,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陆萧有意想引起些清冽出尘的谢玉郎注意,轻咳了声,口中吟咏着前人赞叹茶叶的溢美之词。   可惜谢瑜眉眼不动,更没有搭话,陆萧有些讪讪,连施窈都看不下去了。   她下意识看了看陆菀,接着话打了圆场。   “陆郎君所说的,可是前朝的茶宴序?我倒是记得上一句是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   陆菀这时正皱着眉看着一旁竹木盘里,摆放着整整齐齐的雪白盐粒、切成段的葱,片好的姜、陈皮……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谢瑜,本朝早改了饮茶之法,清水冲泡即可,怎地他还用着前朝煮茶汤的旧法子。   恕她直言,泡出来的还有些茶叶清香甘甜,煮出来的跟大料汤有什么区别。   还不够浪费茶叶的。   谢瑜垂着眸子,如玉雕就的修长手指翻动间分好了份量,轻掀壶盖,将竹片上计算好份量的调料倒进了壶内。   陆菀看着就头皮发麻,有点想拒绝。   即使这煮茶的人风仪再清雅,她也最是讨厌这种味道奇怪的汤水,五味混杂滋味难辨的。   她不自在地起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谢郎君亲手煮了茶汤招待我与阿兄,我倒是觉得桌上少了些装点之物,方才过来时见不远处有丛野菊,此处又有空瓶,我去采些来插瓶装点,也算是偶然之趣。”   “那我与阿菀一同去”   施窈作势要起身,被陆菀轻轻按住肩膀,冲她一笑。   “我与阿兄才是客,如何能劳动主人家呢。”   陆菀甚至有些不厚道地想,你们还是好好喝这劳什子茶汤,希望等她回来的时候汤都凉透了。   也不过就是十数步,金灿灿的野菊花卧倒在路旁,开得熙熙攘攘。   她教阿云捧着从桌上顺来的瓶子,自己动手挑选掐了些合意的,约摸能凑满瓶口就仔细调整起花枝的角度来,磨磨蹭蹭地耽误时间。   “哟,文旭,这不是陆家小娘子吗?”   轻浮调戏的口吻惹得陆菀抬头望去,就看见一帮衣着鲜亮、勾肩搭背的少年郎。   见她望了过来,出言之人还吹了声清亮的口哨。   这人陆菀也识得,是延平郡王府上的世子周堪,平日里常与同为宗室世子的周延在一起厮混。   “菀娘子从哪得了信息,知道我们文旭要打这过,这不,还真叫你堵了个正着!”   被拍肩提名的周延满脸不悦,斜长的剑眉一挑,狭长的凤眼就露出睥睨不屑来,连看都不屑得看陆菀一眼。   “何必多言,我们走。”   可惜招呼他的周堪看着陆菀脆生生地站在那,姿容极美,心里就痒痒。   “文旭,人家小娘子千辛万苦堵了你,你倒是冷心肠,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菀娘子,来,我做主,你只管跟上,文旭就是面冷心热……”   他走近了几步,越是近看陆菀,越是心中乱跳,竟是忍不住想动手拉扯陆菀。   见到这伙人自说自话又不离开,陆菀难免有些心烦。   她后退一步避开,脸色也沉下三分。   “郎君还请自重,我与世子无甚牵扯,还请郎君日后出言慎重些。”   周堪直接笑出了声,“满洛京谁不知道你陆五娘子心仪文旭兄,往昔我们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菀娘子又何必撇得这么清。”   他又追了上来,试图拉扯陆菀手臂上缠绕的披帛,却是被人轻轻松松格挡开。   清清朗朗的男子嗓音入耳,“这般行事,可是非君子所为。”   周堪正欲发火,就看见了清隽俊秀的郎君不动声色地把陆菀护在身后,虽说没有冷下脸,可也谈不上和煦。   郎君容色出众,只消站在那,便能吸引众人目光。   周堪却觉得劈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不为旁的,竟是那大理寺卿谢瑜。   谢瑜其人,可说是洛京城无人不识君。   容貌还在其次,他才华过人,年少时一举及第,善书能文,深得士林文士的青眼。   加之他任大理寺卿,专司刑狱,是圣人手中的一把刀,一般人见他都要客气三分,以免日后犯在他手上。   他竟是护着陆菀,他们怎么来往到一起的?   动手的少年郎君察言观色,心里转过不少念头。   他虽也出身宗室,但家中爵位不过一郡王,称得上富贵闲人而已。而谢瑜则是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过,不能招惹的名单之一,他当然不好再造次。   陆萧此时脸色发红,却是气的,大声道,“延平世子,我陆家并未得罪过你,你缘何要为难阿菀?”   周堪满脸尴尬,他也不过是看陆菀生得好,色迷心窍想逗逗她,其实也真没有别的坏心,就被人家兄长抓了个正着。   他俯下身,主动施礼道歉,“我方才不过戏言,还请菀娘子莫要怪罪。”   陆菀等的就是此时。   她方才看见周延时,就马上想到了原身的那桩荒唐事。   这事不甩脱,攻略谢瑜也不大容易。   谁能愿意自己心悦的女子与别的男子绯闻满天飞,更别说还是倒贴不得。   她方才目测了距离,约莫阿兄他们能听见这边的动静,就放下了心。   只不过谢瑜在陆萧挺身而出之前护着她,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还以为会是阿兄先动手。   陆菀从他身后绕了出来,对着想动手的少年郎君福了福,对方就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避让。   她又上前几步,冲着周延的方向行了一礼,言辞诚恳。   “今日偶遇,我也有些话想与世子分说。前些时日我曾落水大病一遭,醒来后颇觉通透许多。往日里阿菀不懂事,处处招惹事端给世子添了许多麻烦,日后会谨言慎行,定不再犯,这里便给世子道声不是。”   “不管世子是否愿意原谅,我可以允诺,日后定不会再刻意出现在世子面前。”   陆菀摆出了十足十地诚恳模样,却等来对方有些嘲讽的语气。   “相同的保证说了数次,都听厌了,换个新鲜说辞?”   作者有话要说:   注明引用部分——   宋徽宗赵佶:“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中澹闲洁,韵高致静……” 第10章 试探   啊哈?   陆菀突然觉得有些棘手,难道她以前就说过类似的话?   她在心里估摸着,原身也许是试图欲迎还拒过,只是这却让她有些难办了。   周堪显然也是听过的,他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连带着后面一帮子看热闹的年轻人也都大笑出声。   陆菀有些着恼,却只能硬着头皮与周延对视,眼神不闪不避,明澈眼眸里早就没有了昔日的痴迷。   “我,陆家五娘,陆菀,”她敛起神色,一字一句重复。   “自今日起,定不会再纠缠于信王世子,此次所言,并无半分虚假。”   其实这会如果她能发个誓,应该比较能镇得住场。然而,让她发誓,那是不可能的,她从小就知道誓言最是无用,她从来不信,也从来不屑得用。   周延冷笑一声,这陆菀回回被他冷落都会这般说,可日后还不是眼巴巴地跟上来。   他很想出言嘲讽两句,可对上陆菀异常坚定的眼神,就愣了愣。   对上自己,陆菀怎会有如此干净澄澈的眼神,干净到里面似乎没有一丝情意。   他慢慢拧起了眉,动了动唇,最后也只冷笑了声。   “如此甚好,我求之不得。”   管她如何,日后不再纠缠自己便好。   看见周延转身就走,周堪只能恋恋不舍地偷瞄了陆菀几眼,招呼着其他儿郎,“我们也走。”   陆菀松了口气,正打算看看谢瑜的反应,就对上了陆萧隐隐兴奋的俊脸。   “阿菀……你……你方才说的……”   陆萧忍不住拍了下手,心下狂喜。   他早就看不惯陆菀喜欢那人,只是从前陆菀那般痴迷,他又不敢多劝。这会得知小妹终于要顿悟了,激动得甚至都有些结巴了。   这般情绪都显露在脸上,陆菀怎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故意长叹了口气,更肯定了陆萧的想法,“阿兄,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   “茶汤已沸,不如我们回转再说?”   静静旁观的谢瑜忽而出声,打断了他们兄妹叙话。   “是啊,阿菀,我们回去吧。”施窈也附和着。   陆菀看了谢瑜一眼,他看上去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唇角始终微微翘起,仿佛噙着浅淡笑意。   陆菀心里腹诽着,想着也许自己该下一剂猛药。   跟着他们兄妹身后,陆菀凑近了陆萧,偷眼盯着谢瑜的背影,拿捏着声量,计算着让他差不多刚好能听见的小小声。   “阿兄,我有心悦之人了,不是周延。”   “什么?是——”   被陆菀以手比唇示意噤声,陆萧看了看前面的两人,只好作罢。   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府之后一定好好拷问她一番,怎么才去了个周延又来了新的。   护妹之路有点艰难,陆萧眉眼都耷拉了下来。   浅棕色的茶汤被斟进了不同的杯盏里,热气袅袅,分别被谢瑜推到了陆萧与施窈面前。   “这茶汤所得不多,要委屈五娘子稍候片刻了。”   谢瑜用雪白的茶巾擦了擦指尖,让谢觉取出了另一只紫砂壶。   “不过,五娘子可是愿意换个饮法?我新得了些今年的雨前茶,虽陈了些,也许还是入得了口的,又配了这山泉水,应当会不错。”   这可是让陆菀求之不得。   可算不用喝那跟闻起来胡辣汤一样的咸苦茶汤。   她笑弯了唇,语气轻快,“本就劳烦谢郎君招待,阿菀又怎敢挑肥拣瘦,我平日里倒是更惯于冲泡的茶水。”   “若是郎君不嫌弃,我也粗通些茶道,由我来泡茶也是可以的。”   也让她有机会秀秀手艺。   找机会展示自己的才艺,不动声色地吸引对方,才是长久之道。   谢瑜颔首,不经意间信手挪动了茶汤壶,随即起身把座次让给她。   自己则是踱步到了古琴旁,撩袍就坐,修长有力的手指闲闲地轻抚上了琴弦,勾挑剔抹,信手奏来。   丝弦一颤,悠扬委婉,流转舒缓,擅琴音者都能听得出来,琴是好琴,奏琴者也不是凡流之辈。   可惜陆菀不通此道,她听不出来谢瑜所奏的是何琴曲,只觉得还挺好听的。   字可喻人,琴音则可抒怀,若教她说,她只能听出了谢瑜似乎心无挂碍,琴音才会空寂冷清。   只是不知道,这等心思无挂碍之人,若是执念里多了一个她,又当如何?   心底生出些野望,陆菀起了身,深深地看了谢瑜一眼,眼底有闪烁的光。   她对谢瑜,是势在必得。   心里琢磨着,换了座次,就坐时才一伸手,陆菀的手腕就不小心磕到了方才的汤壶上。   汤壶稳稳地立在桌上,倒是她手腕间一痛。这碰撞感沉甸甸的,分明是内中还有不少茶汤。   难道……   陆菀心念微动,莫非谢瑜察觉自己是在找借口避开,其实是不喜欢烹煮的茶汤,所以才假借茶汤已倒尽,让自己有理由换个口味。   难不成谢瑜当真对自己已经有了些意思不成?还是他只是为人太过慰贴?   她心中泛起些水花,涟漪浅浅,又很快压抑住,专心沏茶。   凤凰三点头,春风一拂面,封壶分杯,一整套动作她做的纯熟,直如行云流水,柔白纤细的手指翻飞如花,沁人心脾的茶香就自杯盏中溢出。   “阿菀何时修得的茶艺,我倒是不晓得。赶明儿再邀了朋友小聚,就喊了你一同去。”   陆萧皱着眉喝着苦涩茶汤,怕扰了琴音,压低了声音道。   施窈的注意力则是全放在陆菀流畅优美的动作间,这会也出声夸赞。   “我身体不好,常年用茶汤,但阿菀露出这一手,倒叫我也想尝尝冲饮的茶水了。”   施窈往日一直用着茶汤?   陆菀闻言但笑不语,眨眼就掐灭了心里才燃起的小火苗。   原来是因为施窈才煮的茶汤,怪道她还奇怪呢,现下少有人煮茶,怎地谢瑜还用这旧法。   这原因真是让人不欢喜。   她信手把原本准备给谢瑜的一盏奉到施窈面前,“那阿窈也尝尝我的手艺?”   古琴突地绷出一道不和谐的铮声,陆菀回头,就看见谢瑜垂眸抚着弦游移不定,见她望了过来,微笑解释道,“许久不用,倒是手生了。”   手滑一下又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是再继续这个话题,才是真让人平白尴尬了。   陆菀起了身,含笑礼让着他,“那谢郎君不如也过来尝尝我的手艺?”   谢瑜重新落了座,端起新斟给他的茶水,轻嗅一下,分了三口细细啜饮,玉白的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   一举一动优雅自如,比之她方才的刻意为之要矜贵自然许多。   他口中称赞,眼里却是无波无绪,“幸得五娘子茶艺,这茶香清幽淡雅,可称上品。”   可惜陆菀看见他果然懂得品茶,心都冷了半截。   看来他并不是不好冲茶,原来果真是为了施窈,所以今日才煮的茶汤。   她的笑意不达眼底,客气应声道,“是郎君谬赞了。”   气氛突然就冷了下来,陆萧颇有些不明所以。   只是他低头一看,登时就反应过来,四人之中,竟只有他一个还饮着苦咸茶汤……   也不需陆菀动手,他自顾自取了茶壶,“谢郎君与施娘子都赞叹有加,不妨也让我尝尝阿菀的手艺。”   他倾倒了茶壶半天,也只见到涓滴细流,却连杯底都没盖上。   这茶壶未免也太精致娇小了些。   ……   陆菀看着阿兄有些幽怨的眼神,噗嗤笑出了声,连带着施窈也轻笑起来。   “陆郎君何必心急,让阿菀再煮便是,或者……”她望向了谢瑜,“表兄可愿代劳?”   谢瑜弯了弯唇,便是默认了,挥手让人取了新汲的泉水来。   陆萧未曾及冠也没有取字,谢瑜也不与他客气,唤的是他的排行,“只是陆三郎要稍等片刻了。”   劳烦谢瑜专为他沏茶,这可是让他受宠若惊了。陆萧觉得头脑都有些晕乎乎的,“谢廷尉实在太过客气,原就是在下劳烦叨扰。”   陆菀唇边的笑却是僵了僵,只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没想到施窈随口就支使动了谢瑜,看来自己得重新评估一下施窈在谢瑜心中的重量。   她口中还客气道,“我们兄妹二人今日本就是叨扰了,承蒙谢郎君与阿窈款待,若是二位有闲,尽可上陆家来。”   “我这些时日很是琢磨了些吃食,寻常外面是没有的,也算是请两位尝尝个鲜。”   施窈这还是入秋来第一次接到别的小娘子邀约,心里估算了下谢府与陆府的距离,眼神一亮。   “阿菀所说,我却是当真了,回头便要去讨你嫌了。”   陆萧回想这些时日陆菀遣人送来的各式小食,很是自信满满,附和着,“阿菀说的不错,谢郎君与施娘子何时来,我兄妹二人都会扫席以待,定会教你们满意。”   一时之间,算得上是宾主尽欢了,至少表面如此。   熟透樱桃一般的殷红唇瓣在雨过天青的瓷杯壁上印下浅浅红痕,陆菀有些出神。   如果谢瑜真的已经跟施窈有了什么,她还能不能下手了,总觉得有点小三嫌疑。   虽然但是,好像施窈也并不喜欢他。   心里千思万绪的念头转个不停,回府路上,她也一直依靠在牛车壁上,倒是被迫听了一路阿兄兴奋的碎碎念。   这位谢玉郎的魅力有点惊人,陆菀勾起了唇角,该说不愧是她第一眼就看中的人吗。   这日,回了谢府,照例被谢家夫人仔仔细细地嘘寒问暖一番之后,施窈出了院门,脚步一转就趁着夜色去了谢瑜的院落。   她静静立在书房门口等着通报,很快就见到换了一身深色常服的谢瑜。   施窈见怪不怪,她早就知谢瑜私底下很少穿白,推测他大约是不喜白衣。   “表兄,你可是对阿菀有些意思?”   一同长大,施窈很是熟悉谢瑜的性子,直接就开门见山了。   “这与你何干?”   谢瑜拨弄着琴弦,也不看她,专注于指间,似乎颇为在意自己今日的失手。   “姨母可是天天琢磨着让我嫁你,日后好长长久久地留在谢府陪她,你不急,我可是不乐意的。”   施窈自寻了个位置坐了,一手托腮,一改白日间陆菀所见的端正模样,眉眼间满是玩世不恭的轻佻玩味。   “你若是有了心上人,可得趁早定下,也好打消了姨母的念头。”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很喜欢阿菀,倒真还想常去寻她呢。”   谢瑜难得正视了她一眼,“她虽是心口不一,对着你却无甚恶意,莫要捉弄于她。”   施窈起身摆了摆手,“看来还是有些意思的,怪不得你今日原本打算笼络几个学子,最后却只招待了陆家兄妹。”   她眉梢挑起,笑得古灵精怪,“表兄难得动心,我可是不敢犯到你手上。”   施窈原就不过想来试探一二,这会有了答案,也不耐烦跟谢瑜多说。   一出了门,就变回了清雅端庄的世家贵女模样。 第11章 火锅   施窈甫一出去,谢觉就紧跟着进了门,行过礼后叉手侍立在一旁。   “郎君,徐司直遣人来报,说狱中那人除那日郎君亲自讯问所供认之事外,再不肯吐露分毫,已经用了刑了。”   肃杀的曲调自谢瑜手下流淌出,完全不同于他今日在陆家兄妹面前所奏的闲散风格。   广陵散,广陵止息,本就是为舍生求死的刺客所谱的琴曲,压抑不住的杀伐之气才是曲调的根本。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易水放歌,不问朝夕。   铮铮古琴哀鸣不止,谢觉禀完了事,低头立在一旁,等到一曲终了,才听得自家郎君的声音响起。   “不必再审了。”   谢瑜起身收琴,眉目舒展,“左不过查出来又是与太子麾下之人相关,查了又如何,如今圣人膝下长成的皇子,唯太子一人。”   “那当日郎君问出之事可要上报圣人?”   谢瑜瞥了他一眼,“我当日可是问出了什么了?”   谢觉一抬眼,一脸的心领神会,“郎君不过是去狱中问询一番,贼人嘴硬,不曾吐露分毫。”   “派人去告知徐凛,查多少是他的本事。那人若真是硬气,被抓之时便早该自尽了。”   这分明是给徐司直指了条明路,谢觉心下一凛,应声出门,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即将要结果了一条人命。   至于事情泄露,那更不会,徐凛与谢瑜是表亲,外人眼里,他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坐回了书桌前,谢瑜拎起笔,准备起草一封明日的请罪文书,自陈狱中罪犯自尽,皆是大理寺监管不严之故,他执掌大理寺而有过失,愧对君王托付。   白日里惊鸿一瞥的娉婷身影忽而在脑中略过一瞬,他就想起了那位有着陆家血缘的小皇子。   圣人如今便是再不喜太子,也还会保住东宫储位,他这原本只忠于皇帝的孤臣也可与太子私交甚笃。   替这桩事背个锅,也不算什么。   假以时日,若是小皇子长大了……   皇室争储兵戈是非,始终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是,一想到他让那贼人吐露实情的原因——那张从系统处抽到的真话符,就难免想到那抹红色的身影。   烛光一颤,光点闪烁在郎君幽深眼眸中,手中所执毛笔的暗影被拉长,秋夜零星的虫鸣随风潜入户内,写着文书的郎君就分出了一抹心神。   似乎陆菀格外的喜好吃食,每每提示好感度变化,都是与食物有关。   只是不知她到底还有几次生死大劫。   自己与系统商约的是每替她避过一次,系统便会给予自己想查之事线索,还会助自己度过些许难关。   至于好感度增长奖励,连系统也不能保证是何物。   谢瑜轻按了下太阳穴,走向书房内室的床榻躺下,自从在自己起居的床上发现过僵硬冰冷的死猫,他就不曾再回过寝居,一直歇息在书房。   少年时天真无知,承欢于阿耶阿娘膝下的种种,仿佛是一场经年大梦,梦醒了,便散了。   庄子梦蝶尚不知自己是人是蝶,他亦是如此。   秋去冬来的变迁,也不过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早雪,陆菀已经来此半月有余。   在陆府的日子其实着实惬意。   每日只需给阿耶、阿娘请请安,间或与阿兄、阿菱来往一二。   至于陆鸣与老夫人,倒跟他们不像是一家人一般。   自从她不着痕迹地告了个黑状,老夫人就被陆鸣斥责了一通,现在病倒在床,整日捂着心口说闷痛,医师来了一趟又一趟也只说是心病还需心药医。   陆珍又在禁足,那位老夫人所出的幼子陆粲又在外进学,也就更不用往来。   除此之外的大事,就是与施窈来往了。   自两人相交,施窈很是来过陆府两次,对她的手艺巧思赞不绝口。   陆菀其实还有些惊讶,施窈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小娘子,居然食量不错。   既然同是吃货,有了共同话题,两人很快就相交甚密。   在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她就应了施窈的邀请,带着一套食具食材去了谢府拜访。   被阿云扶下了车,陆菀扯了扯木槿紫底大氅的兜绳,冷气拂面凛冽刺骨,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莹白的小脸几乎埋到了兜帽的雪白兔毛滚边里,只露出一点殷红的唇。   虽是今年落雪落得格外的早,这冷可是实打实的,绣花鞋底踩在冻得瓷实的雪地上,几乎要渗透了寒意。   施窈早就得知她要来,一早就在垂花门下候着她。   “早知我来还要你等,就该让人传话时多传两句,叫你莫要出来。”   陆菀口中这般埋怨着说,却是把手炉递给了阿云,自己握住了施窈有些冰凉的手,轻轻搓了搓。   “怎么也不带个手炉出来?”   “早知阿菀今日来,我又岂敢不来候着?我却是不惯用手炉,总觉得容易口干舌燥的。”   施窈口中正打趣道,眼中就望见一人,小声惊呼,“表兄?”   这么巧?陆菀眼中一亮,回身果然就看见了谢瑜。   有段时日没见,陆菀倒觉得他消瘦了点,听闻前几日圣人破天荒地在朝堂上呵斥了他,大概率是为了此事了。   “谢郎君安好。”   陆菀垂眸行礼,发上悬着的雪白兔毛团就滚落到腮边,多了几分俏皮可爱。   “陆娘子,”谢瑜颔首,似乎并不受前朝事影响,眉眼间一派温和。   “冬日天寒,你与阿窈快些到屋里去吧。”   他似乎才下值回来,衣角还残留着褶痕,说着就要越过她们两人离去。   这怎么能行,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陆菀及时叫住了他。   “我今日带了食具,想邀着阿窈一起吃汤锅,两人多少有些冷清,郎君可要一起来?”   陆菀眉眼里透着些愉悦,“阿窈,我前几日还说只我们两人有些冷清,这不,刚好可以邀上谢郎君。”   这些时日的来往几乎可以让她确定,施窈对谢瑜当真没有意思,那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下手了。   不,或者说,可以试试明目张胆。   冬日天寒,大家一起吃个火锅,围着热气腾腾的汤锅,话匣子说不定都能打开,正是拉近关系的好法子。   施窈也很是赞同,在一旁推波助澜,“今日姨母去城外上香,府中人少,表兄想必也还未用膳,不如与我们一同去暖阁吃汤锅。”   冷清?若真是冷清,大可把陆萧、陆菱两人带上。谢瑜面色不变,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才答应,“那倒是要先谢过陆娘子的款待了。”   有了施窈开口,果然顺利许多,陆菀有些感慨。   咕嘟咕嘟的水汽带着鲜香,架设好的铁锅里,清汤正沸着。   陆菀昨日就吩咐人煲上了汤底,今日也带了满满一罐过来。   火腿片、鸡肉片、菌菇片合着葱姜片,伴着猪棒骨熬煮了许久,撇去了浮沫只留下鲜浓的乳白色汤汁,这会正在锅里咕嘟作响,等着渗透进桌上摆放的各样食材里。   贴心的婢女们在一旁仔细地倒下一盘盘食物,热气袅袅。   几许热气往着谢瑜的方向飘散过去,给他的疏离面容笼罩上温软的光影。   不知为何,陆菀总觉得,谢瑜其人,便如天边云水中月,看似温和常在,一旦试图触碰,这层表象便会云散月碎。   施窈此时才像想起了什么,她猛地起身,打破了平静。   “冬日天寒,饮食不可缺饮。我去年酿的青梅酒也可起了,不若今日便取出,也不妄阿菀来我这一场。”   “我去去便回,表兄、阿菀且等等我。”   陆菀目送她身影远去,目光落回青年郎君身上,面带歉意。   “玉郎好似有心事,可是我今日打扰了郎君么?”   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难不成连吃个饭的功夫也没有。她有些意动,试图做一朵善良温软的解语花,还换回了私下时对他的称呼-玉郎。   “并无此事,”谢瑜把桌上一碟梅花脯往陆菀面前推了推,“酒菜未至,五娘子不若尝尝这梅花脯。”   陆菀没套出话来也不恼,从善如流地夹起一片放到了自己的碟中。   “玉郎有时唤我陆娘子,有时唤我五娘子,我有时都分不清郎君到底是不是在叫我了。”   她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语气温软,“我与阿窈交好,玉郎便是唤我一声阿菀也可。”   拉近关系可以从拉近称呼开始。   谢瑜没做声,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陆菀的面容上,看着她的面色变得红润了起来,忽而弯了弯唇。   可这时施窈已经抱了一小坛酒进了屋。   开了封,淡而独特的青梅香气迅速弥漫了出来。她取了小盏给每个人都斟了一小杯淡黄色酒液。   又自顾自地轻嗅了一下,果然是清香扑鼻,她难免自得。   “表兄,你可要多谢阿菀,你可是沾了她的光了。这般佳酿,我是轻易不肯拿出来的。”   谢瑜端详着盏中的酒液,唇角微微翘起,做了个遥敬的手势,“那便,多谢阿菀。”   听了这称呼,陆菀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应和着浅抿了口酒液,酸酸甜甜的,果香十足。   本以为施窈是个好酒的,没想到她酒量浅得很,三人才开始吃饭不多时,她就已经满脸红晕地趴倒在桌案上了。   陆菀摇了摇她,也只听见她似乎呢喃了两句,只好为难地看着谢瑜。   “阿窈在此处醉了过去,醒了只怕要着凉的。”   谢瑜也不多言,他转过桌案,看陆菀又摇了几下,施窈依旧没有反应,只能俯身把她背到了背上。   “让你见笑了,我先送阿窈回房。”   施窈这个性子,若是他让别人触碰了她,只怕醒了又要跟他发疯。   “郎君稍等。”陆菀看着谢瑜就要这么出去,连忙让人取来了自己的大氅,披到了施窈身上。   她踮起了脚尖,伸手试图系上丁香紫的系带,猝不及防地触及到谢瑜颈后的温热。   谢瑜只觉得后颈一痒,随即那罪魁祸首就像是被惊吓到一样蓦得缩回。   她的声音也低低的,往谢瑜的耳中钻,像蚂蚁一般爬过,有些酥麻。   “阿窈醉了,吹不得风的。”   谢瑜没有多说什么,只目光在她似乎有些不安的面容上顿了顿,就背着施窈往外走。   陆菀一直目送他离去,才收回了目光,脸上的不安瞬间退去。   她端起了青梅酒,抿了一口细细地品,微微眯起了眼睛,果真是好酒。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今日前进了一小步,值得饮酒庆祝一下。   施窈院落中的人远远地看见谢瑜背了自家娘子回来,连忙打着帘子让郎君进屋。   谢瑜也不进去,竟是就地要把施窈往地上扔!   只见原本晕沉沉的人一下子醒了过来,灵活地站直了身,还笑着邀功。   “表兄倒是好大气性,竟是狠心要把我往地上砸。”   “我不过是想给你与阿菀留些独处空间罢了。”   施窈的婢女早习惯了她人前人后两张脸,都默默地退了下去。   “我已经被送到,表兄可要快些去陪阿菀。”   施窈轻轻拍打着布满红晕的脸颊,“我可真是醉了,都梦见日后多了个表嫂呢,还是个专擅厨艺的表嫂,让我过得好生快活。”   谢瑜也不理睬她,转身就走。   施窈带着自己的婢女就上了庭院中的二层小亭,细细的手指缠绕着丁香紫的系带,“你说,谢瑜会回去吗?”   身后的婢女望了望雪地里醒目的人影,大着胆子,“郎君向来对小娘子们不屑一顾,怕是不会回去了。”   施窈也不答,她静静地看了一会,果然就看见那道人影在暖阁外停了停,又转了进去。   顿时有些得意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司直,官名,出使按狱、出使监刑、参议大理寺一些疑难案件等是大理寺司直的三个主要职责。——《旧唐书》   广陵散,古琴曲,说的是聂政刺杀韩王报仇的故事,也可称之为广陵止息。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李白。因为广陵散中主角一去不复返,所以去掉了后两句。 第12章 醉酒   施窈这酒酿得着实不错,一杯酒下肚,陆菀只觉得唇颊留香,忍不住舔了舔唇角残余的酒液。   这会儿,除去静默的婢女,暖阁里只剩了她一人,冷清地都只听见沸汤的翻滚声,她反而觉得很是自在,就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虽说不确定谢瑜还回不回来,自己倒是可以继续先吃着。   她翻捡了下剩下的食材,发现还有份儿阳春面,就果断让人下了锅。   捞起来的面条被盛在精致的瓷碗中,还浇了勺高汤,看起来就是汤清味鲜,清淡爽口。   陆菀却有些下不去口。   她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这碗面,以手托腮,捧着微红的面颊,眉尖也微微蹙了起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天大的难题。   窗外又开始落下了雪,窸窸窣窣的,挂在了还没有枯黄透了的树枝上。   暖阁里早烧起了暖烘烘的炭火,坐在其中的陆菀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端起了酒盏继续小口小口地品着酒。   才抿了小半杯,就看见一道人影掀帘进屋。   人影挥手示意了下,四周的谢府婢女就退了出去,只留了她的婢女在门口处候着,隔了扇屏风,对着屋内看不真切,却可以在听见陆菀叫人时第一时间进来。   这人谁啊?   陆菀觉得眼前有些白茫茫的,仿佛是起了雾气,她竭力睁大了眼,却看不清对方的容貌。   忽然一阵心慌袭来,她这是在哪?   可下一秒,她又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了,只觉得整个人如坠云端。   谢瑜站在桌案前,捕捉到小娘子的迷茫目光,她眼中水汽弥漫,形状姣好的眼眸定在他身上,波光潋滟,却又透着疑惑重重。   他拎起酒坛晃了晃,又看了看陆菀粉晕致致的脸颊,轻轻佻眉。   原来是一个人吃醉了?   修长的指尖缓缓摩挲着酒坛的边沿,谢瑜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晕乎乎的人,见她吃完了一盏,又要来斟,就微微用力定住了酒坛。   陆菀捧着圆滚滚的坛身,却是怎么都挪不动,她眨了眨眼,顺着玉白的手指往上,就看见了一张清隽雅致的面容,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你欺负我……”她愣了愣,突然委屈地红了眼眶,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你生得这么好看,还要欺负我……”   这抱怨声又娇又柔,直酥到人骨子里。   若是旁人听了,怕要连忙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偏偏对上的是谢瑜,郎心似铁,丝毫不为她所动。   谢瑜静静地看着她,反而觉得这娇憨的模样,倒有些像他最讨厌的某种活物。   “陆菀?”   “嗯……”陆菀应着声,尾调拉得极长,缠缠绵绵的,又甜腻的如同他早先推给她的梅花脯。   陆菀又试图拿回酒坛,那只手却还是按住了不让她动。   连酒都不让她喝!   她越想越气,忽而抓住了那只手,不让她喝青梅酒的罪魁祸首,死死地拽在自己的手心里,然后低头就咬了上去。   谢瑜是当真没想到她酒后能这么疯,下意识就想抽出,却被她越拽越急,尖尖的小牙咬进了他皮肉里,似乎还有什么软软的热热的,贴着他的皮肤在轻蹭。   他一下反应了过来,难得露出几分嫌恶之色,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拿起帕子擦了擦手背上沾的不明液体。   谢瑜的手生得极文气,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唯一的瑕疵就是左手上留着的薄薄的一层琴茧。不过这会又多了一个,便是陆菀留下的牙印。   没有破皮,红红的,浅浅的,像极了一弯月牙。   她倒是还不曾用力,亦或是已经用不上力了,看来真是醉得狠了。   被他挣脱后,这醉酒的人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犯了错,有些怯怯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睫毛颤动着,挑起的眼尾微红。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了,保准倒觉得自己才是这轻薄之人。   谢瑜拎起酒坛,把剩余的酒液浇到了自己的左手上,权当是清洗左手。   他刻意放慢了动作,让陆菀眼睁睁地看着坛里所剩不多的酒液顺着他的指尖淌落到地上,直至再也流不出一滴。   如他所想,小娘子果然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他,却又在目光触及牙印时,立刻变得娇娇怯怯地往后缩了缩,变脸变得飞快。   他忍不住抚额,自己怎会跟个小娘子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偏偏,他还从中觉得些许恶劣的快意。   陆菀抽了抽鼻子,她抢过坛子抱着背过身去,还挪了挪位置离着谢瑜远了些,只留给他一个倔强的背影,好似要跟他划定界限一般。   把这么个醉醺醺的小娘子送回去,怕是陆家人都要跟他急了。   谢瑜拍了拍手,谢府的一个婢女就进了门,俯身恭敬地等候他吩咐。   “叫人送碗解酒汤来。”   “是。”婢女小碎步挪了出去,生怕惊扰了什么。   听到屋内的对话,阿云暗自着急,现下只一个谢郎君与娘子一同在屋内,便是洛京传说中的谢玉郎如何的风光霁月,到底还是个男子。自家娘子又那般的美貌,若是谪仙般的谢玉郎动了凡心又当如何!   她咬紧了牙,轻轻地走到了屏风边缘,探出了头,窥探着屋内的动静。   意外的是,娘子自顾自地背对着郎君,谢郎君则是坐在桌案的另一侧,手中素帕雪白,正在仔细擦拭着自己的左手。   两人之间,隔着远远的呢。   阿云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低估了谢玉郎的人品,她又悄悄地退了回去,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这边的谢瑜一抬眼就看见了屏风后渐行渐远的衣角,他瞥了瞥背对着他的人,就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半俯下了身,唇角含笑,压低了声音,诱哄着她道,“阿菀可知,系统是何物?”   半阖着眼的陆菀闻言睁大了眼,眼神复杂地盯着他,几乎让谢瑜以为她已经酒醒了。   “吸筒……吸筒就是……”陆菀含糊着语调,越来越低,连睫毛都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眼里的神色。   她忽而扬高了声音,言之凿凿,“吸筒就是会吸的筒!”   若是酒后吐真言的话,看来,她是真的不知道了。可她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   谢瑜直起了身,伸出手用指尖托着她的小巧圆润的下巴。   精巧的下巴被他托住了,但这人醉得沉了,都要撑不住自个,簪子上的流苏不住地晃,流苏上缀着的滚圆珍珠光泽极好,一下下从乌鸦鸦的鬓角擦过。连带着发间毛茸茸的白毛团也颤巍巍的。   谢瑜的指尖在她如花般的唇边游移,修剪圆润的指甲轻轻地擦过清晰饱满的唇线,沾染了些胭脂,红红的,艳丽又夺目。   这是轻浮的逗弄姿态,由着他作出,却有股子说不出的风流。   指尖游移着,蠢蠢欲动,似乎要深入内中探个究竟,可被轻薄的小娘子仍是没什么动静。   谢瑜意兴阑珊地抽回了手,看来真是醉得狠了。   素帕擦了擦指尖,就被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像雪中的点点红梅。像是被什么引诱了一般,他鬼使神差地嗅了嗅,有些蔷薇花的香气,随即又皱着眉丢远。   开门的声响起,婢女很快用托盘送上了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他亲自托着送到了陆菀面前,“这甜汤你可要饮些?”   “甜汤?”陆菀听到这个词眼神都亮了,随后就眼巴巴地看着汤碗试探着,“甜吗?”   “放了许多糖,应当是甜的。”谢瑜把汤碗托得近了些,随意敷衍着,示意她接着。   婢女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她自幼在内院当差,还是头一回见郎君如此耐心哄着那位小娘子呢,便是施家娘子都不曾有。自己要是还有点眼色就该赶紧退下。   “我要你喂我!”陆菀越发地不讲理起来,乌溜溜的眼睛不住地瞟着眼前的青年。   对面的人只是把汤碗往她面前又推了推,这是显而易见的拒绝之意。   “我请你吃面好不好,我请你吃面你就喂我喝甜汤好不好……”   原本娇气的小娘子突然又湿了眼眶,她扯住了谢瑜的袖子,吸了吸鼻子,小小声地跟他交易着,“一根长长的,不会断的面,生辰时吃了可以长寿的。”   她仰着头望着他,眼里满是期待,紧紧攥着他的袖子,指尖捏得发白。   小时候她不舒服的时候,爷爷会喂她喝甜汤,而她过生日的时候爷爷还会给她煮一碗面。   可爷爷却在她的生辰的前一日过世了。   如果她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爷爷还会回来吗?她想用面跟他换甜汤。   可她等啊等,对面的人就是不答话,只能有些颓唐地垂下头,这时却听见青年轻轻应了声,“好。”   声音轻轻的,像轻盈的羽毛落在了雪地上。   她噗地笑出了声,两眼笑得弯弯的,让人一看就是发自真心的笑容。   待陆菀乖巧地喝过了醒酒汤,上下眼皮就不住地打架,谢瑜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角,把汤碗放到了桌案上。   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那碗已经冷掉了的面上,注视良久,忽而笑了出来。   很多年前的今日,阿娘突然发了疯,口中坚称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子,砸碎了他房内的所有物件,自此便时好时坏,处处针对于他。   那也是个雪天,他被灌了一身的风雪,寒凉彻骨,便再不曾庆祝过生辰。   府中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他的生辰几何。   没想到今日倒是误打误撞地从陆菀这讨了碗长寿面。   谢瑜尝了尝已经冷掉的面,虽是已经糊涂到了一起,还是能尝出鲜美来。   这滋味,他倒是已经很多年不曾尝过了。   冬日的白日总是结束的格外的早,陆菀再次有了意识,已经是天色将晚,遮得严严实实的暖阁里甚至点起了灯。   她撑起酸麻的手肘,蹙着眉揉了揉,抬眼就看见不远处拿著书的身影,瞳孔猛地一缩,竟是谢瑜。   意识渐渐回笼,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一身,还是整整齐齐的,还好还好,应该是没有发什么酒疯的。   陆菀起身走了过去,谢瑜似乎并未察觉她的靠近,慢条斯理地翻了一页。   在他身边站定,陆菀有些羞赧地开了口,“我酒量短浅,今日倒是露了丑了,也给郎君和阿窈添了许多麻烦。”   “阿菀酒后很是安静,并未如何。”谢瑜抬头浅笑,很是慰贴地询问着,“天色已晚,我送阿菀回去可好?”   这态度未免太好了,陆菀心里一个激灵。   作者有话要说:   梅花脯,出自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是切片的栗子和橄榄拌的,撒了盐可以减少橄榄的涩味。 第13章 抢物   “阿窈她……”   “阿窈酒量极差,怕是要睡到明日,我亲自送你回去。”   谢瑜笑了笑,“也免得陆三郎打上门来。”   他一伸手,婢女就递上了厚实的雪白披风,他轻轻抖了开,就要亲自给陆菀披上。   ……   事出反常必有妖,此时行动比反应快,陆菀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等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就连忙收起有些警惕的眼神,表情无辜地解释道。   “玉郎果真是客套,这皮毛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我又无功,怎好生受。”   谢瑜也不恼,平静的目光顺着她发间的南海珠流连到耳垂的明月珰。   无不是珍稀之物。   “不过是件死物,阿菀又何必在意?周家巨富,阿菀何等好物不曾见过,不过是几张白狐皮罢了。”   “你的那件被阿窈得了去,便当是我替她偿还一二。”   原来如此,陆菀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原来又是为了施窈,不过是替她还人情罢了。   细想想可不是,施窈披走了她的那件,这会她又醉着,谢瑜也不好叫人取了她的衣物,可不得拿了他自己的来。   这也好,有借就有还,自己又多了个跟他来往的机会。   “那便多谢玉郎了。”   陆菀弯弯唇莞尔一笑,殷红的唇边,被蹭掉的一点点胭脂印也更加明显。   看在眼里的谢瑜捻了捻方才沾染了胭脂的指尖,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   他上前替陆菀披上了披风,又仔细替她系上了系带。   “外间天寒,小娘子多是畏冷,我令人备好了暖炉,阿菀教人放置在车内便可。”   陆菀听着,只垂着目光盯着他腰间的冰青色玉带钩,这个角度,刚好可以让谢瑜垂眸就看见她因为害羞不断颤抖的眼睫,像受惊的蝶儿一般。   如她所愿,谢瑜目光微微下移,就看见沉默不语的小娘子脸边晕染上了娇羞,玉白的脸庞透出了粉晕。   如三春时灼灼桃花颜色,平心而论,煞是好看。   系好了系带,他及时地退回了守礼的距离,“天色已晚,我们这便走吧。”   等坐到了牛车里,陆菀用了根银簪子闲闲地拨了拨手炉里的灰,顾及到车外骑马相送的谢瑜,轻声问着对面坐姿拘谨的阿云。   “我醉了之后,阿云在做什么?”   破例被允许与陆菀同坐牛车,阿云有些不安,她的嗓音发紧,“谢郎君一直在屋内,婢子就守在门口等着娘子传唤。”   陆菀松了口气,那她应当不曾做了什么出格举动,从以往的经历来看,她实在是对自己的酒品没什么信心。   不过,小心为上,回府后还是得再盘问阿云一二。   没想到这青梅酒后劲如此之大,日后自己需得再谨慎些。   她这般想,打量的目光就在阿云身上打了几个转。   阿云缩了缩身子,试图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今日娘子酒醉,她身为贴身婢女,任由娘子与谢郎君独处,本就算得上失责。   虽说她是揣测着娘子对谢郎君很有几分意思,才大着胆子仅仅在门口守门,若是娘子要罚她,她也没法辩驳。   车辕上悬着的车铃清脆作响,来往的车马便是不认识,也都自行避开悬着陆家族征的牛车,更何况车边还随行着谢瑜这么个气度卓绝的人物。   道旁一侧的酒楼上,衣衫宽散的郎君把玩着酒杯懒散地倚在栏杆上,就看见了这一幕。   原本朦胧的桃花眼在看见谢瑜和车上的族征时瞬间睁大了几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确定了自己没看错,才仰头将剩余的半杯一饮而尽,大笑着走回了笙歌曼舞的房内。   谢瑜倒是没看见他,只看见了道旁那位勒着骏马,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俊美少年郎。   可惜周延在看见陆家族征时,只狠狠皱了皱眉,就转身离去了。   这倒是有意思了,谢瑜漫不经心地想着。   或许这位信王世子,对车内的这位,并非毫不在意。   车外的种种官司陆菀是一概不知,她饮过了酒,车内又有谢瑜教人加置的暖炉,浑身暖洋洋的,就有些犯困。   可惜谢、陆两府同为世家,同在城北,本就相距不远,她扛不住困意,才开始不住地点头,牛车就停下来了。   下了车,扑面而来的寒意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曼步走到了谢瑜身前,深深福身,满脸的过意不去。   “今日天寒,还劳顿郎君送我归来,阿菀实在是过意不去,还请郎君随我入内,饮杯热茶暖暖身。”   陆菀说着这话,却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唇角带着笑意,分明是很想邀他过府。   “若是旁的时候,我定不会推辞,”谢瑜温温一笑,“只是这会家母也应当自城外归来了,我需去迎上一迎,要辜负阿菀的好意了。”   听了这话,陆菀心下满意,她这会乏得很,醉酒时候趴在桌案上睡过去,身上也是酸疼,才不耐烦再招待他。   可样子还是要做足的,她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语气里也明显听得出有些失落和勉强。   “郎君所言极是,雪天路滑,徐夫人晚归,郎君快些去接送才是要紧事。”   谢瑜看着她从羞怯转为失落,脸色都白了几分,很是在意的样子,就开了口。   “若是阿菀在意,日后寻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我邀着你去市集上走走,再向你讨这杯茶如何?”   来陆府,若是总撞见陆侍郎可不妙。   他心里算计着,圣人也不会乐见他此时就与陆氏家主走得太近。   况且,他也并没有与之相交之意。   这邀约听在陆菀耳中,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这下也不用装,陆菀就欢喜起来,她有些喜不自胜,眉眼弯弯地重复了一遍。   “这可是郎君亲口所说,我便记着了,郎君可不要失信于我。”   谢瑜颔首,却不料对方忽然靠近,伸手拽走了他身上的荷包,缠在细白的手中不住地晃。   陆菀这是脑中灵光一闪,剑走偏锋,但看谢瑜也没生气的模样,才大着胆子跟他对视,眸子里亮晶晶的。   “为了防止郎君食言,这便是我抢来的信物了。”   像是怕谢瑜抢回来一般,陆菀连忙往门内走,站到了门槛内,才回身望着谢瑜,举了举手中的荷包,笑颜如花。   “我可等着郎君呢!”   一味的娇羞也太没有记忆点了,也跟她‘过去’倒追信王世子的名声不符。   偶尔活泼大胆一些但又不越界,才能让对方多留心她几分。   她可是观察过,谢瑜这荷包明显空荡荡的,内中应该没有什么重要物事,这才敢上手的。   人对自己付出过许多关注与感情的人事物才最为不舍,那些沉没的成本最后都会变成筹码,在感情场上无往而不利。   陆菀深谙此道。   陆府的大门阖上了,谢瑜抚了抚空无一物的腰间,翻身上马,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陆府的匾额。   拿着荷包有些得意的陆菀仔细摸了摸,确认这荷包里真的没有物事,才安下心来。   她仔细看了看针脚,有些粗糙,一般府中绣娘的水准罢了,跟施窈手中帕子上的针线更是差得很远,想来也不是她所赠。   这个猜测让她更愉悦了几分。   回头自己奉还的时候,那可就能回赠只新的。   这不就又是一段故事。   这些都好说,且让她回去休息休息,今个这一天,又是醉酒又是坐牛车,着实累得够呛。   可惜她想得太好,事事就与愿违,才回房不久就有人来传,说是陆鸣下了值,要她去书房相见。   祖父大人亲自叫人来请,这可是罕见,陆菀有些茫然。   印象中,陆鸣对着她这个孙女很少正眼相看,甚至是有些避之不及的。   怎地这会要见她。   难不成是老夫人和陆珍那边又作妖了?   带着疑问,陆菀换了件家常半旧的衣服,打扮得素淡清雅地往陆鸣的书房行去。   刻板老学究,如果为人还算正直的话,往往对柔弱小白花最没有抵抗力了。   地上的雪积了一指厚,陆府的仆役多在忙于清扫庑廊之外、郎君娘子们的必经之路,见着陆菀都恭敬地弯身避让。   自从上次当众行刑之后,府上的下人们对上陆菀的态度可好上不止一点。可以说又怕又敬,怕得是她令众人都来观刑,敬得是她心肠软,放了阿柳和阿梨一马。   “菀娘子,您这边走。”   打扮得清爽干净的小厮弯着腰,引着陆菀走过才扫出来的小道,姿态谄媚。   陆菀看了看阿云一眼,她就从荷包里摸出一把才打好的银瓜子,塞到了小厮手中。   这一番动静有不少人都看见了。   正经的世家下仆都受过调教,在主子面前恭恭敬敬的,所以等陆菀一走,才有人开了头,小声议论着她的大方。   陆菀听着甩在身后的嗡嗡声,不由得更感谢这场早雪。   若非是下了雪,许多人在府中清扫,平日里她可没这个机会在这么多下仆面前秀一发大方,也算是小小地笼络一下人心了。   陆氏一族上百年积累的财富早在战乱中化为需要,而她的阿娘最不缺的就是钱财。   而陆菀想要的,就是让周夫人能接管过府中的中馈,才能给自己多行方便。   只是此事需得徐徐图之。   今日之举就权当是给今后做了个引子。   只是好心情在进了书房后,就从她的脸上收了起来。   她有些怯怯地进了书房,深深福身,“耶耶安好。”   陆鸣眉间的皱褶深深,已经候了她多时,本有些不耐烦,可看着窗外的大雪,又说不出责备的话。   索性直入主题,“你与那谢廷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14章 两处   “我与谢廷尉……”   陆菀吞吞吐吐地,身体都僵直了,有些不安地盯着地面,葱白的十指几乎要绞在一起。   她这般忸怩,陆鸣别过眼去,本应该深埋在记忆中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他回想起那位与她容貌几乎一致的故人。   若是她有阿菀一半的软弱,他们二人当年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陆鸣压下心口的苦涩,放柔了些声调,“我不过问问,阿菀如实告知我,可是心悦那谢询安?”   到底她以后还是要同谢瑜多多来往的,怎么也瞒不过陆鸣这个一家之主,陆菀索性实话实说。   “谢郎君人是极好的,待我也和善……”   这话说得含糊,可搭配上小娘子脸颊上的飞霞,就显而易见了。   女子的脸红,往往是最真的真话。   虽然……在陆菀这不成立,但多数男子都是这样想的,显然陆鸣便是。   “谢询安才华横溢,又兼人品贵重,若是与他来往,我确是赞同的。”   陆鸣颔首,脸上带出些笑意,显然是对谢瑜满意的,“不过,”他话音一转,“你可知他如今身居何职?”   不就是大理寺卿,陆菀怔了怔,也没回答,这种问话,显然问的人会自问自答。   炭盆里的细小的辟啪声混在了陆鸣的声音中,炭火烧得红透,可书房里依旧冷得冻手。   “大理寺卿专司刑狱,却可上达天听,是圣人手中的利刃,历任大理寺卿鲜少自世家中选拔,多出自寒门,由圣人提拔,也只忠于皇室。也就是谢家家主出了事,谢家又没落了,才轮得到谢询安上位。”   “多年来,圣人因着太子生母与前朝末帝的皇后同出一族,而忌讳不喜,你姑姑如今有一子,日后前途未可估量。”   “这是陆氏一族长盛不衰的希望。”   陆鸣的眼都亮了,面色激动,他站起了身,走到陆菀面前,“我方才所言,你可听明白了?”   这是想教她亲近拉拢谢瑜?   陆菀有些无语,都说了圣人想要的是只忠于他的孤臣,若是谢瑜跟她真的成了,牢牢地被绑在了陆家这艘船上,他不就该调任了吗。   更何况,小皇子才几岁,这想得可太早了。   她对陆鸣的智商表示怀疑,面上却还是露出了茫然神色。   看得陆鸣心头一梗,他挥挥手,“你且回去仔细想想我今日所说的话,莫要忘了,你姓陆,一身荣华显贵皆系于陆氏。”   来都来了,又听了一堆废话,陆菀觉得自己不能白来。   她作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艰难开口道。   “耶耶,如今大母久病,府中的下人们都松懈了不少,我瞧着这书房送的炭火成色都落了下乘。可要再请医师来为大母诊治?府中一直没了人主事……”   提到被自己训斥之后就装病在床的老夫人,陆鸣也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她既然想装,就装下去。   “我自有安排,你且去吧。”   “是。”   外面雪更大了,阿云替她撑起了伞,才出了门不久,就看见陆远披着风雪风风火火地赶来。   近了前,陆菀才看见他的发上,肩膀上落了许多雪,连忙用帕子替他拂了拂。   “阿耶怎地也不叫人撑了伞再过来?回头阿娘看您这般,又要埋怨说您不爱惜自己了。”   陆远看见女儿言笑晏晏,才放下心来,动作潇洒地胡乱拍了拍,权当是清理了。   “这不是你阿娘派人给你送了些物件,你院中人说你被陆鸣叫了去,才慌慌张张地让人把我喊了来。”   他面色微红,却是冻的,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我可正在外院,赏着雪跟人饮酒作诗来着,就被喊来了救场。阿菀,你可得补偿补偿你阿耶。”   陆菀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她福了一礼,仰头笑吟吟道,“那我给阿耶送些下酒菜去如何?”   这可是意外之喜,陆远大笑出声,“那也不枉你阿耶来救你这一遭了。”   父女和乐融洽,这一幕都落到了才出书房的陆鸣眼中。   他觉得眼中有些刺痛,大约是雪地太白有些灼目。   极偶尔的时候,他心里也会忍不住地想,若是当年他不曾做出那个决定,如今可还会与陆远如此疏远。   更何况,还负了他此生挚爱之人。   但只要一想到宫中的小皇子,他又把所有思绪压了回去,陆家日后能否得偿所愿,重回第一等世家之列,这才是他所背负的重责。   历代皇帝一直在打压世家,只有与皇室血脉绑定,陆家才得以喘息蛰伏以待。   百世清贵,千年世家,莫不是靠着一代代家主苦心筹谋,无数人舍弃种种才得以维持。   他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陆鸣刻意绕开了那对父女,走得远了。   洛京城门的开闭都有律令规定,守门的军士因着突如其来的大雪大多骂骂咧咧的,搓着手,私底下相互传递着酒囊,灌上几口勉强暖暖身子。   再有一刻钟关闭城门的时候,一队人马入了城,牛车上悬着的木牌上,缕金纹样的谢氏族征在昏暗天色中闪着光泽。   此时有一骑绝尘而来,方才酒楼上放荡的桃花眼郎君行至牛车旁,才勒住了缰绳,他翻身下马,问着车内人的安。   “姑母安好,午间与同僚应酬,姑母可要恕我来迟了。”   车帘被婢女撩起,车内端坐的徐夫人就看见了自己的侄子,满身酒气,领口甚至还有些散乱,笑得恣意。   “他教你来的?”徐夫人面若冰霜。   徐凛也不回应,只扬起一侧唇角,“姑母便这般质疑我的孝心吗?”   “回吧。”车帘又被放下了。   这些年,徐夫人的性子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徐凛随行在牛车旁边,心下叹道。   就在不久前,他喝酒听曲儿,正快活着呢,就被人从酒楼里揪了出来,扔到了温文清冷的郎君面前。   “谢询安,你这是做什么?”   徐凛拉了拉散乱的衣衫,满脸不悦,“怎地,从陆菀小娘子那受了气,寻我发火?”   他凑近了些,刻意用浑身的酒气熏着谢瑜。   “可要兄弟我教你些讨好小娘子们的法子?我徐正钦可是在花丛里打滚的人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我呢,也不要你什么,只把你之前从太子那得的好酒分我些就行。”   凑得近了,他才注意到谢瑜手上的咬痕,登时笑得不停。   “哎呦,看来这还真是被小娘子嫌弃了,都动上口了!”   谢瑜勾了勾唇,轻飘飘地给谢觉使了个神色,后者心领神会,掬起一捧雪,迳直往徐凛脸上糊!   “别!冷着呢!打住打住!”徐凛猝不及防,碎雪甚至灌进了脖子里,刺骨的寒冷让他酒都醒了几分。   “你到底寻我做什么,有话直说!真不知道洛京那么多小娘子看上你什么,一副假皮囊罢了!下手可真黑。”   于是,他现在就跟着了徐夫人牛车旁,被迫要护送她回府。   旧时显赫的徐家早毁于前朝战火,他虽与谢瑜早早相识,也是入京为官后才与徐夫人相认的。   他见到徐夫人时,对方就已经是这般冷冰冰的模样。   徐凛摸了摸下巴,听他那好表妹施窈说,徐夫人似乎是突然间认为谢瑜不是自己的亲生子,所以受了刺激发了疯。   算了算了,不过是谢瑜的家事,他还是不参与的好。   谢府书房中,谢瑜一身玄色,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执着一卷闲书,好似在打发时间。   一旁站立的谢觉却是面露不安,他不住地望望谢瑜,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郎君这会不如出府避避风头?”   谢瑜连眉梢都没动一下。   “夫人她自从得了阳狂症,每年逢了今日便要大闹一通,郎主病情时好时坏又不能制止,郎君何必还要等着她来闹。”   谢觉脸色已经有些不满了,他是谢家郎主亲自选给谢瑜的贴身部曲,一身荣辱系于谢瑜一身,自然也只忠于他。   谢瑜才翻了数页,书房外就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又翻了一页,语气淡淡的,“让人不许阻拦。”   “郎君!”谢觉很是不服气,可他从来不敢违背谢瑜的命令,只能恨恨地咬牙出门让人放徐夫人进来。   “你早知我会来?”   谢瑜不答,只是又翻动了一页书页。   徐夫人上前一把抢过书籍,摔到了地上,语气讥讽,“你这杂种也配看书?”   她还不解气,喝令着身边带的壮仆,“给我砸!”   辟里啪啦声不绝于耳,谢瑜只静静地看着面色扭曲的徐夫人。   他试图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的徐夫人还正常时,对他好的种种场景,却发现充斥脑海的,只剩了眼前的类似场景。   碎裂的瓷片,撕开的书页,满地凌乱摔倒的器具,和徐夫人歇斯底里的笑声哭声。   “是你害死了他!”   每年的今日,徐夫人临去时都要盯着他的眼睛,说上这么一句。   一开始他还问上一句,“他是谁?”   可每次都会被徐夫人不屑地回上一句,“你不配知道。”   为什么徐夫人会认为自己不是她的亲生子,若果真如此的话,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是谁?   谢瑜揉了揉眉心,他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更何况……他想到了陆菀,他还有那道古怪的声音会帮他。   半睡半醒地倚靠在软塌上,陆菀正准备梳洗就寝,突然用帕子掩住了口鼻,打了个喷嚏。   才一下便住,她有些无聊地想到,难不成是老夫人在背后骂她?   晚间自己才上的眼药,陆鸣反应可够快的,她有些迷糊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世家门阀最显贵的时候,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所以历代皇帝一直在打压世家。但是早期时候,种种原因,比如书籍知识、做官资格垄断,只有世家才能读得起书,才能输出官员,所以皇帝也不得不用。   写文有很强的主观性,大家看看图一乐,别太较真哈。 第15章 相约   陆鸣的反应倒是的确很快,才不两日,陆菀就听说了府中的账本与钥匙被送至了周夫人处。   当然了,也还听说了老夫人房中一夜间缺了许多摆设,都变成了碎片,被清理了出来。   早起请安时,就听见周夫人在抱怨,“我倒是不想管这些劳什子,怎地送到我手上了。”   陆菀与陆菱对视一眼,笑容满面地劝道,“阿娘若是管了府中,岂不是行事更便捷?”   周夫人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当这管事好当?老夫人管了这些年,难保各处人真能听从于我。更何况……”   她以目示意身边的嬷嬷,对方就心领神会地带着屋内的婢女退了出去。   一时之间,房内只剩下她们母女三人。   “你阿耶这些年可是一直在筹谋带着你们分家出去,虽是顾虑太多暂未成行,但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们再歪缠上。”   竟是如此,陆菀掩饰住自己的吃惊神色,看了看面色平静的陆菱,看来她早已知情。   怎地自己以前不知道?   大约是看出来她的所思所想,周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没好气地说,“你以前总跟着陆珍身后转,要是告诉你,怕不是闹得府内人人知晓了。”   那现在就能告诉她了?   真是没想到,她阿耶能有这种气魄。时人都重宗族,分家离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是被赶出家族,任其自生自灭,便是死了,那也是孤魂野鬼。   陆菀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也没吭声。   左右这管家权已经到手了,周夫人怕是得管上一阵了,她也正好借借东风。   “阿娘,我想把我院中的婢女换上一换,再置换辆牛车,专供我出门使唤。”   陆菀凑得近了,摇着周夫人的胳膊细声细气地柔声求着。   前几日她才一回府就被陆鸣逮了个正着,说不准院里就有什么眼线,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是不要留在身边的好。而置办了属于自己的牛车,车夫是自己人就更好了。   “这还用你说?”周夫人指了指陆菱,“便是阿菱和阿萧的院子我也要理一理的,便是最低等的洒扫也要探探底的。”   她有些无奈地一笑,“送上门的便利,这回可不能躲懒了。”   这么一换,没几日陆菀再出门时,就坐上了新牛车,驾车的新车夫是精神利落的壮年人,还可以起个护卫作用。   最重要的是,他姓周,并不姓陆。   陆菀靠在凭几上,懒洋洋地掀起了车帘一角,看着车外热闹的景象。   到底是时令不对,这一场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就化了个差不离。   御街上还挺是热闹,时近年下,街两侧的廊下,有不少自外地赶来,把挑选上等的货品运来都城求个好价钱的,牛马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忽然,她目光一定,就看见不远处正与人寒暄的眼熟身影,身姿挺拔,气度出众,分明就是今日与她相约之人。   “停车。”   阿云小心搀扶着她下了车,陆菀指尖轻巧地抚了抚发髻,就慢悠悠地往谢瑜那边行去。   “郎君安好。”   她轻轻福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让人一看就知道她遇见谢瑜心里很是欢喜。   谢瑜转身就看见绿衣白裙,装扮清雅的女郎,便也回了一礼,唇角带笑,“阿菀,许久不见了。”   方才与他叙话的郎君则是挑了挑眉,“询安,这便是陆家五娘子吗?”   在陆菀看不见的角度,谢瑜眼色一冷,带着些警告之意,可惜徐凛就是个混不吝,怎会听他的。   桃花眼的郎君笑嘻嘻地长揖一礼,“陆娘子安好。”   “询安他可是个闷性子,还望陆娘子多包涵。别看他如是这般,私底下可是对陆娘子赞不绝口,他……”   话还没有说完,徐凛就被接到目光示意的谢觉给推搡走了,“诶,你别让人赶我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那是大理寺的徐司直,素来口无遮拦,阿菀莫要放在心上。”谢瑜浅笑着解释着。   陆菀的脸色更红了一分,她刻意装作不在意,转移了话题。   “郎君有事要忙吗,可是我打扰了郎君与徐司直交谈?”   “怎会,今日本就是我约你出游,如何能教他人来扰了你我。”   谢瑜微微低头,耐心细致地解释着,话音里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听得陆菀心里一跳,才几天不见,谢瑜就会撩人了?   她稳了稳心神,假作没有听出谢瑜的话意。   “既然郎君不曾食言,那这物件,我也该物归原主了。”   陆菀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物,用雪白的丝帕裹了起来,她双手奉上,笑盈盈地递给谢瑜。   “可否请郎君回府后再拆开?”   谢瑜伸手来接时,陆菀却缩了回去,认真地问道,眼中满是期待。   这内中自然不是他原来那只荷包,是陆菀吩咐人新作的。   她还刻意交待了针脚要粗疏些,一看就是平日里不通针线之人做的,务必要让谢瑜觉得这是她亲手所做。   “可。”这点小事,他自然是可以答应了的。   谢瑜伸手接过荷包,就感觉到灵巧的温热指尖轻擦过了他的,这是不经意间的旖旎引诱,细细琢磨却是没个实影儿。   若换了旁的男子,说不定就此心猿意马起来。   可是谢瑜面色如常,仿佛方才被勾缠的不是他一般。   “这时节不少铺子都将好物摆了出来,我们走走如何?”   “那便都听郎君的。”陆菀没什么意见,逛逛街也好。   “呵。”一声不屑的冷笑传来,陆菀下意识转头,就看见了隔着朱漆杈子的御道上,衣着锦绣的少年郎君骑在马上,正斜睨着他们。   正是周延,他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挥着金丝马鞭。   只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就策马离开,好像方才听见的冷笑不过是陆菀的错觉一样。   陆菀也没放在心上,管他是谁,现在天大地大谢瑜最大。   两人一起沿着御街往着南行,沿着廊下的黑漆杈子,一家家行过御廊内的诸家铺子。   陆菀第一次打这过,还是初来的那日,从牛车上看了看大概,这倒是头一回仔细逛逛。   这御街是打宫城正门往南,街两边都是允许商家做买卖的御廊,街心则是用朱漆杈子隔出条御道来,专供皇亲宗室进出宫城。   御廊往外则是一排黑漆杈子隔着的御沟,沟底砖石堆砌,水面上还有些残荷,沟边则是种了许多梨杏桃树。   想来春夏时节打这御街过,也是繁花如云的不胜收美景,陆菀思量着,就被一家珠子铺摆出的簪子晃了眼。   虽不算顶名贵的物件,做工倒很是精巧。   她素来也喜好这些身外之物,想来没有女子不喜欢的,亮晶晶又精致美好的物件,光是入眼欣赏,便是一件美事。   谢瑜显然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骨节如玉的修长手指捡起那枚簪子,“阿菀可要试试看?”   陆菀有点意动,难不成谢瑜主动提起,是要送她簪子了?   店里招呼的人眼也毒,一看他们二人的容貌装扮便知不是寻常人家,再看陆菀梳得是未婚女郎的发式,心下就有了底。   郎君讨好小娘子,那可不得舍得花钱吗!   “哎!这位郎君可是好眼光,这簪子可是独一份呢!二十年的老工匠,花了足足一月功夫才打出来的,更别提这簪上嵌着的碧玉,名贵着呢!您看,娘子如此美貌,可不得精巧的簪子来配上吗!”   这口才可真不错,可惜陆菀只当了耳旁风,她盯着谢瑜手中的簪子,轻轻颔首。   她今日穿了件豆青色妆花堆绫的褙子,与簪头的碧玉的剔透青翠色交相辉映,显得细腻的肌肤越发白嫩莹润。   “哟!您看!这可不衬得紧!郎君你说……”   也不用多说,身后的谢觉就很自觉地去结了帐,如此爽快让店家好生欢喜,就又主动送了个搭头。   “今日多亏了郎君与娘子才开了张,这对同心络子赠与二位,祝二位早成眷属,和合恩爱!”   陆菀摸了摸发上的簪子,看着谢瑜接过了红丝络子,还客气地道了个谢,这种不真实感越发浓烈。   所以,谢瑜现在真的是在讨她喜欢?   她的一大堆手段才起了个头,就能把这满洛京小娘子都摘不到的高岭之花摘到手了?   “阿菀可喜欢?”   眼前的郎君言笑晏晏,眉眼温柔,看着她的目光含了春日江水一般,粼粼有光。   陆菀弯唇一笑,“多谢玉郎了,我着实很喜欢的。”   管他如何,刷了他的好感度回家才是正经。   她打定了主意,一会儿回去了,一定要把天天窝着睡大觉的小白薅起来,查查谢瑜当前的好感度。   他们二人男俊女美,站在此地就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很容易就惹得他人瞩目。   才下了马车的林芸就被同伴轻推了下,“你看那可是陆菀?你们二人以往不是很要好吗?她怎地跟谢玉郎相熟了,看上去还很是亲密的样子。”   看见熟悉的身影,林芸瞳孔骤然一缩,她克制住颤抖的手,勉强答应着。   “阿菀落水之后就鲜少与我来往了,她的事,我着实不知的。”   “听说还是谢玉郎把她救起来了的,可真是好运道。”   说这话的人,言语里酸气都要溢了出来。   林芸听了这话却是没有丝毫羡慕。   再见陆菀仿佛是又一次提醒了她这个事实——陆菀还好端端地活着。   林芸心里越发惶恐,甚至有些不安地想着,陆菀没有死,下手那人会不会已经发现了自己当初的谎言。   作者有话要说:   御街的描写,化用自《东京梦华录》:“坊巷御街,自宣德楼一直南去,约阔二百余步,两边乃御廊,旧许市人买卖于其间,自政和间官司禁止,各安立黑漆杈子,路心又安朱漆杈子两行,中心御道,不得人马行往,行人皆在廊下朱杈子之外。杈子里有砖石甃砌御沟水两道,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梨杏,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 第16章 香橼   “既然遇见了,我们也去与陆菀招呼一声?”   同伴询问着林芸,透出几分蠢蠢欲动,眼神却都落在皎皎如玉的郎君身上。   林芸心知肚明,陆菀空有相貌又无才名,陆家又落魄至此,平日里这些家族依旧强势,自视甚高的世家女郎没哪个愿意搭理她。   此时上去搭讪,显而易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着那位谢玉郎去的。   可惜这会儿她心虚得很,根本不想去。   这些时日,她思来想去,也只托人送了些药材去,甚至都不敢亲自去探望陆菀,又如何敢在她面前现脸。   “我忽然有些不适,便先回去了,你们自行去逛,不用管我。”   林芸含糊地交待了两句,就脸色难看地匆匆离去,让同行的小娘子好生不解。   “真是好生没意思,我们自己去吧。”几位小娘子面面相觑,相互交换了眼神,就上前打断了两人。   “阿菀,许久不见了。”   着了藕荷底色挑花上襦的女郎近前先问了好,眼风不住地瞥着谢瑜,又有些羞涩地补了句,“倒是谢玉郎也在此,真是好巧。”   其他几位女郎也叽叽喳喳地接着,“真是巧,平日里很少见玉郎呢。”   巧吗?陆菀打眼一扫,就知道她们有什么心思,明明就是冲着她身边人来的。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呢。   这位赵娘子往日里也没少讥讽原身,这会儿来讨姐妹情,有点晚了。   若是在平时,她也许还照顾一下她们的感受,提升一下自己的形象,可如今的攻略对象就谢瑜一个,她也不考虑那么多了。   “如今天冷了,我也鲜少出来,是玉郎今日约我来逛逛御街,才能与几位遇上,可不是凑巧了。”   就差明晃晃地说了,就是谢瑜约她,她才出来的。   配上她掩唇轻笑的动作,怎么看怎么有种说不出的得意,年纪小的那位女郎直接就青白了脸,几乎绷不住唇角的笑。   “我瞧着那家的衣料倒不错,赵娘子不如去转转,”陆菀微微蹙眉,好心提议了一句。   “你这件藕色衫子衬得肤色暗沉了不少,可见是府上的绣娘配色时不上心。去挑挑深色的衣料,许是穿起来比较相宜。”就差说她皮肤黑,不要穿这么娇嫩的颜色了。   “我与玉郎还有约,这便先行了。”   “你!”   赵娘子听出了她的这番暗示,气得唇抖,可甫一出声,就又想到谢瑜还在,只能噎了回去。   “那两位慢行,我们这便离去了。”她竭力绷住了最后的礼数,挺直了腰杆带着几位好友离去。   围观了这一场言语官司,谢瑜轻笑出声,“倒不想还能见到阿菀这般模样。”   牙尖嘴利的,谈笑间把那几位气得够呛,话里话外还拿自己做了筏子。   虽然他不喜欢那活物,也觉得这时的陆菀真是像极了猫儿,高傲且自负。   真是娇矜极了。   陆菀偏过头来看他,耳边精致镂空的玉坠就晃了晃,她蹙着眉,一本正经地问着。   “那玉郎说,我又该怎样说?”   她做了个撇嘴的动作,整个人仿佛泄了气一般,腮帮却气鼓鼓的。   “就该让那几位小娘子与你我同行吗?”   她快走了几步,低着头闷闷地道,“那我替谢廷尉把她们追回来如何?”   饶是谢瑜素来自负善于揣度人心,也不曾见过哪个女郎在他面前说变脸就变脸,更何况还是位对他颇有好感的小娘子。   他回想想自己方才说的,也并无错处,就有些无从着手。   好在又冷静了一瞬,细细回想,大概猜到了些缘由,有些好笑。   “阿菀可是醋了?”   他仔细打量着陆菀,果然就看见猛然抬起的俏脸上,水润的眸子边有些微红,花瓣般水润的唇抿得紧紧的,分明是气恼的模样。   “谢郎君可莫要瞎揣测,我有什么可醋的。”   陆菀刻意把视线撇到另一侧,不愿意看他,反而更坐实了他心里的猜想。   “我实是觉得阿菀方才言之凿凿的举止很是有趣,才开口调笑,并没有要邀着几位娘子与我们同行之意。”   谢瑜见她明明故作不在意,却还在眨着纤长眼睫,凝神细听自己说话,语气更温和了些。   “我与阿菀有言在先,怎会再邀了别人。况且你可还许了我一盏茶未还,我可还等着跟你讨要,定不会邀着旁人一道来。”   “玉郎果真是这般想的?”   “定无所欺。”   陆菀仰着脸,若有所思的目光直勾勾地锁着他,明澈的眼瞳里只倒映了他一人的身影,忽而笑了开。   “玉郎如此说,那我便信你。”   她好似一下就忘记了方才的不快,笑眼盈盈地望着他。   偶尔耍耍小性子又很容易被哄好,男人们不都是吃这种调调,一味地顺着他们,怕不是要蹬鼻子上脸了。   “玉郎可要记住了,以后莫要骗我。我这个人记仇,最讨厌别人骗我了。”   谢瑜颔首答应着,心里一动,莫不是这就是女子对着心上人时患得患失的心情?   两人相视而笑,他先垂下了眼睫,遮住眸中的深色,若真是对他情根深种,又怎会才达到20的好感度。   那她的喜欢,可太凉薄了些。   细竹扎出了高耸的山形架,高挂着亮色丝绢糊就的灯笼与花球,蓝白条混色的川字旗高高悬起,组成了长街上的醒目欢门,凡此种种,无不昭示着这是一家酒肆。   这家酒肆自然是姓周的,坐落在穿城而过的洛水边,一面临水一面临街,是周夫人的陪嫁产业之一,宽达三间的气派门脸,往来人客如织,足可日进斗金。   当然了,陆菀选了此地,则是因着她就是主家,可以提前叫人来订了上好的坐席。   “玉郎觉得此间如何?”   陆菀用力推开了临河的木窗,窗外的江边柳,水上泊船都可收入眼底。   “位置极佳。”江上景色足可一览无余。   谢瑜也站到了陆菀身侧,两人离得极近,她身上细细的甜香气不住地往他的鼻端钻。   可这会谢瑜的目光却定在卧虹桥上,有一队被押解的人犯缓缓行过。   这当口,陆菀也注意到了那队人马,她本不甚在意,但看见谢瑜脸色微沉,不由得好奇问了句。   “玉郎是识得被押运之人吗?”   他当然识得,不久前还从某个自尽的贼人口中亲耳听说过,也正是因着此人自尽,自己还受了圣人的斥责。   被押解的,正是指使他诬陷太子的主家。   诬陷太子的人证已经死在他手里,想来下狱的缘由与太子没了干系,只是不知这次是以何种事由被下了狱。   或许还是那股潜藏的势力。   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发现似乎有人暗自筹谋,在暗中护着太子的同时,又在不断地藉着太子之名铲除异己,只不过每每当他发现蛛丝马迹,就很快被遮掩了过去。   “阿菀,若是有人护着另外一个人的同时,又在利用他来遮掩自己的谋利行径,你猜是为何?”   这是拿朝堂上的事来问她?   陆菀顿了顿,脑筋转了又转,这也不是什么难解的话题,倒是给她了个充当解语花的机会。   “玉郎所说,应当是正经公事,我或许见识短浅,但也多少也有些主意。”   谢瑜转过眼,静静地看着她。   “也许可以试着倒过来说呢?是有人为了利用那人遮掩自己的谋利行径,才会护着那人?”   这话可是好生有道理,可见她并不像传言一般无脑。   谢瑜眼中意味不明,神色却变得和缓了些。   “原是我一时有感而发,今日本是为了陪阿菀出游,又何必提那些案牍劳烦事。倒是我的过错了。”   他略略欠身,仪态翩翩地做了个揖,含笑赔罪,“还望阿菀不会怪罪于我。”   这都好说,陆菀眉梢轻佻,脸上浮现出些被夸奖的狡黠神色。   “玉郎既然知错,可会认罚?”   认罚?谢瑜直起身,压抑住眼底深处突如其来的厌烦,缓缓地俯身凑近了她,语气放轻,低醇耳语一般。   “当然,不知阿菀想如何罚我?”   离得越近,那股甜腻的香气更加浓烈,他辨出了秋梨、沉香、檀香三味,似乎还有着别的香甜气息,说不清道不明,让他骤然有些咽干。   眼底的深色愈浓,方才弥漫上来的厌烦不悦已经都飞散了去。   陆菀不闪不避,葱白的指尖流连地抚了抚他所赠的碧玉簪,很是喜爱的模样。   她端起了一盏荷叶白玉劝杯,满上了朝露浆。   一双眼波流转的妙目瞟着他,眼中仿佛有小勾子,勾得他心念微动。   “若是玉郎满饮此杯,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劝酒的杯子容量都大,这一大盏足足有个一升,等喝完了怕是也没心情饮食了。   陆菀心情愉悦。   偶尔捉弄一下谢瑜也是件趣事,要是能看见一贯冷静自若的谢玉郎露出个吃瘪的神情就更好了。   她用余光觑着桌上摆放着的香橼杯,色泽金灿灿的,很是喜人,心下盘算着,等谢瑜露出为难的神色,她就假装大度地开口让谢瑜换上小巧的香橼杯。   香橼杯是用一整个香橼一剖为二,去瓤挖空制作而成,还雕上了花纹。而用香橼做酒杯斟出的液体,都会带上些芬芳之气。   这都不是要紧,重要的是,她要谢瑜与她一道用一分为二的杯盏。   杯盏合二为一,最能联想到的,不就是合卺酒么,用得就是一分为二的匏瓜作杯盏。   孤男寡女,年纪轻轻,相对而坐,共用一分为二的杯盏,这要是还营造不出来暧昧氛围,她可以把陆菀二字倒过来写了。   陆菀的小心思算计得好好的,脸上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眸中的点点星光不住闪烁着。   只是这时,楼下吵嚷、哭叫声骤起,乱作一团,穿透了隔音的楼板,瞬间打破了此间的宁静。   作者有话要说:   用香橼做杯子盛酒,唐宋时有这种风俗。明清时候还有专门的供摆香橼的架子。   至于朝露浆,原本的名字应该叫沆瀣浆,《山家清供·沆瀣浆》里说是用白萝卜和甘蔗煮的汁水。早在三国时,曹植就有诗云: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 第17章 闹事   “丧天良的店家!谁知道饭食里放了什么,能让我儿吐成这样!黑心黑肠地害人,就不怕遭了报应吗!”   尖利愤恨的叫喊声传到了楼上,这中年妇女嗓门忒大,陆菀在楼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听起来是有客人吃出了毛病。   她面无表情地思索着,这事她既然遇见了,可不能不管,这可是她阿娘的店铺。   况且,把客人吃出了问题,可不是什么小事。   弯弯唇冲谢瑜一笑,陆菀放下了手中的荷叶杯,对着谢瑜柔声解释道。   “还请玉郎稍候片刻,这是我阿娘的店铺,我需得去看看。”   边说着,就轻轻地提起裙摆,就要出去看看。   结果谢瑜冷不丁地身形一动,就挡到了她面前,她又快了些,没收住力,这下就刚好撞进了他怀里。   一股清冽微苦的男子气息吸入了鼻间,她下意识地双手抵在了谢瑜的胸膛上,这触感温热又坚实。   若从背后看来,就是一对情不自禁的男女情至深处,深情相拥。   陆菀一仰头,就与他四目相对,甚至看见了他眼眸中自己的影子。这次不用假装,都微红了脸。   略微缓过神来,她就有些仓皇地后退一步,带着些歉意,“是我莽撞了。”   见她害羞,谢瑜轻咳了一声,唇角稍稍翘了翘,换了个话题,“我与你一同去。”   沿着楼梯往下走,陆菀就看见店内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大多都在窃窃私语。   “这不是开香药铺的秦寡妇吗,她可就这么个独苗,好不容易拉扯大,在店里吃出了毛病,怕是不能轻轻放过了。”   “哎呦,我可才吃了一半,不会也出毛病吧……”   谢瑜走在前面,让她走在自己身后,以免被冲撞。   百姓们便是不认识他是谁,见他举止有度,仪容出众,想必是什么世家郎君之类的官员,就不由自主地为他让来一条道。   原本陆菀还真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多少有些焦急。   可是一见到这中年妇人一个劲地干嚎却没有眼泪,登时就放下心来。   若真是独子出了事,还能少了眼泪么,现在这般干打雷不下雨,分明是装的。   怕不是个来讹人的。   可能酒肆的确流年不利,恰巧了,精明的大掌柜今日外出收账了,只有二掌柜的在,他文气清瘦,一看就是个读过书的人。   可这读书人平日里又只会盘盘账,在嗓门高昂、又一个劲撒泼的妇人面前急得直搓手,憋得脸都红了。   “秦嫂子,您看要不先叫个医师来给郎君瞅瞅……”   “呸!”   妇人一口唾沫吐他面上,大声嚷嚷着,“你们店大伙计多,就想着先把我们这孤儿寡母哄走,可不就任你们揉圆搓扁了!老娘我就不上这个当!”   她又开始嚎啕大哭,“我儿哟……我苦命的儿!在这吃个饭的功夫都要吐出血了哟!什么黑心店家!做的都是黑心买卖啊!”   可怜那文质彬彬的二掌柜被她死死地拽住了衣角,走又走不脱,被众人指指点点,羞愧地低下了头。   一旁的陆菀听得都要冷笑出声了。   她招手示意阿云过来,附耳轻声了两句,阿云就退了下去。   “大娘,您这怎么,干哭不流眼泪呢。”   陆菀仗着谢瑜站在她前面,有人相护,就稍大了声,问了出来。   周围人第一反应是瞧着出声的是谁,然后就看见了俊秀郎君身后还站着位小娘子,生得甚是貌美,此时正是面带疑惑。   不少人被摄人的容光迷了迷眼,只得正了正心神,随后就去看那妇人。   还别说,真的!一点眼泪都没有,就是扯着嗓子干嚎。   嚎哭声猛地一停,那妇人用力拿袖子擦红了眼圈,避而不答,只一个劲地嚷嚷着,“我可就这么一支独苗啊!”   她嚷嚷着重复了几遍,话里的矛头对准了陆菀,手却指着谢瑜。   “娘子一看就是贵人!哪里知道我们这种下等人的苦楚,你生得好,自有这有权有势的郎君护着,哪管我们这种人的生死!”   怎么着,她出生好长得好还成了她的原罪了,陆菀都要气笑了,话里话外还在说她以貌侍人。   谢瑜听了后半句,目光也冷了下来,仿佛结了冰茬,吓得那妇人缩了缩,又开始抱着儿子假哭。   但不少明眼人就已经醒悟过来了,假哭还不掉眼泪,这内中怕不是有什么猫腻。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也止住了不少。   那妇女一看不对劲,连忙在衣服的遮掩下掐了掐躺倒在怀里的儿子,那人事不省的男子就“哇”地一声又吐出许多秽物来。   酸臭难闻的气味就弥漫开来,伴随着妇人扯着嗓子地控诉。   “我儿早起时说要跟人一起来这家吃酒,没想到回家之后不多时就吐成这样,一定是这家的吃食不干净,害了我儿!”   随着她的哭诉,躺倒的男子还适时地抽搐了几下,像是要不行了。   方才止住的议论又喧嚣了起来。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见此惨状,很难不动摇一二。   就是方才怀疑的人,也开始掂量着不肯出声,以免被其他同情心旺盛的人指责了冷心凉薄。   “阿菀,我……”   谢瑜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他早就做了手势给谢觉,这会不过是顺道打算向陆菀卖个人情。   只是他的话才出口,变故突生。   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热水从天而降,浇溅到了那男子的脚上。   只听一声尖叫,那‘人事不省’的男子居然腾得跳了起来,嗷嗷地扑腾了几下,就抱着脚直喊疼。   这番变故看得周围人目瞪口呆,等反应过来,都知道这是有人刻意装了样子,要讹店家一笔。   方才就识破了的明眼人扬眉吐气,得意洋洋地跟身边人说道,“我可是早看出来了,秦寡妇分明就是装的。”   同情心泛滥的人则大多脸色讪讪,有的沉默不语,有偏激的则开始真情实感地咬牙切齿。   即是厌恶那妇人欺骗他们,又隐隐地对那些洋洋得意的明眼人有了埋怨,谁让他们看出来时不提醒自己,不就是想看他笑话。   方才嚎哭的妇人也不嚎了,脸色青青白白的,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就被识破了。   陆菀这才心下一松,攥紧柔软衣袖一角的拳头也松开了。   她方才就是在作一场赌。   赌秦寡妇只有这么个独生子,舍不得他假戏真做,真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来,所以才叫人去泼了一盆热水试试真假。   若是她猜错了,除开吃食不干净外,又多了一项——拿热水泼讨公道的受害客人,店铺的名声怕是要雪上加霜。   幸好,她赌赢了。   看热闹的人都陆陆续续散了去,零零散散的鄙夷目光都落在了秦寡妇身上,她还呆滞地瘫坐在地上,神色慌乱,旁边就是她那个儿子,还在抱着脚喊疼。   灰溜溜的,像两只老鼠,被人们唾弃。   缓过神来的店里的二掌柜过来,给谢瑜和陆菀各自问了个安,就招呼着伙计挨个去给一楼的客人挨个赔罪,请他们晚些时候再来。   那滩子呕吐物还在呢,狼藉得很,得洒扫一番不是。   这时谢觉也叫来了当街巡逻的衙役,几个戴着黑纱帕头的青衣人中有人认出了谢瑜,就上前来给他行礼。   “倒是不知玉郎方才还做了这番安排。”   陆菀见状,冲着他嫣然一笑。   “不过小事而已,阿菀不必客气。”   谢瑜打量着那对母子,见那男子脸色发暗,就眉心微跳,只觉得不止如此。   他挥手招了几个人,有条不紊地布置着,“把守各处,不许让外人靠近。”   果然,在衙役正要扣起那男子时,就见他又开始干呕。   “别装了别装了,回头进了狱里头,可别吐脏了地。”   衙役不耐烦地摇晃了两下,就看见对方软瘫成了泥,就这么倒下了。   “醒醒,别装了,醒醒!”可是这回就怎么都叫不醒。   陆菀小心翼翼地绕开了那滩呕吐物,近前看了看,就见衙役在他鼻间试了试,满脸诧异地回禀谢瑜道。   “谢廷尉,这人……这人已经没气了!”   愣神的秦寡妇听了这话,连忙爬了过来,不顾污浊,紧紧地把儿子抱在怀里。   这回她没有再用大嗓门嚎出来,豆大的泪珠就哗哗地打在死去的男子脸上,皱巴巴的脸上涕泪交加,哽咽着发出呜呜的哭声,看上去瞬间老了几岁。   谢瑜眉心蹙起,他近前仔细端详了一二,见他口眼乌黑,就下了令。   “寻辆车,先把他们押回去,不可叫人看见。”   这人竟是死了。   这还是陆菀第一次见人在她面前如此轻易地就死去,她有些愣神,心里甚至冒出个荒诞的念头。   总不能是她那盆热水把人烫死了吧。   “阿菀,阿菀……莫慌,你先随我回楼上。”   谢瑜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下意识觉得她可能被吓到了。   他放柔了声,见她眼神愣愣的又不吭声,就主动牵起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欲带她回去。   若是事发之前,谢瑜如此举动,她怕是要欢天喜地,只想立刻查查他的好感度。   可这会,她只能任由谢瑜牵着她走回包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陆菀觉得自己的头脑有些发昏。   怎么这人就突然死在她面前了呢? 第18章 安抚   其实,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了。   在进福利院之前,她没有一点记忆,没有父母,也没有家人,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只能到处流浪。   她的年纪小,又抢不过大孩子,连乞讨都是分地盘的,还总是挨打,只能躲藏着,到处翻翻捡捡,只求能填饱肚子。   直到有一天半夜,她翻出了一只肿胀发黏的人手,黏黏的还冒着臭水,有什么白花花的虫子还在肉里蠕动着。   既恶心,又恐怖。   明明剩余部分都掩埋在垃圾堆里看不真切,她还是被吓得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就是被发现她的警察送到了福利院。没过两年,又幸运地被爷爷收养。   爷爷待她很好。   那些诡谲阴森的噩梦才渐渐地消失在每个黑漆漆的夜里。   第二次见,就是对她最好的爷爷去世的时候。她匆匆地赶了回来,趴在灵床边,握着爷爷僵硬冰冷的手哭了很久,却再看不见爷爷的慈祥笑容。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有人死了。   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硬生生地死在她的面前。   陆菀觉得房内有些冷,背后都窜起一阵凉气,忍不住就低头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似乎这样就能增加点安全感。   这时,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肩,温暖的热度透过层层布料透了进来。   她突然想起一个传闻。   人的肩上各有两盏灯,可以照亮生者的路,也是魑魅魍魉热衷扑灭的目标。   此时陆菀觉得,明亮温暖的烛火像是被人强有力地护住,驱散了趴在她肩上试图吹灭魂灯的梦魇。   她回过头,就看见谢瑜温和的面容,他就像已经有了结论一般,眸光清润澄澈,语气笃定且不容置疑,对着她允诺着。   “阿菀,莫怕,此事便交于我,定会查得水落石出的。”   陆菀勉强笑了笑,感觉自己的唇角是控制不住的僵硬。   实在是勾起了太多不好的回忆。   她不一定是害怕,但一定是厌恶极了回忆起那些经历。   如果不回忆起,她还可以假装那些并不存在。   装睡的人永远都叫不醒。   或许,他们也不希望被人来叫醒。   手下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极受惊的猫儿。谢瑜抿了抿唇,心下一哂,到底还是个小娘子,这种生死场景他不定见了多少,早就没了多少感触。   甚至在他轻飘飘的朱笔丹墨之下,还断送过不知多少人的生死离别。   生死对他来说,常事而已。   见陆菀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他动了动,有些迟疑地伸手,把面带惊惶的小娘子虚虚地揽到了怀里。   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语气轻缓地安抚着她。   “人死了,也不过剩一副皮囊,本就没什么可怕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便是真有鬼神之说,你非是罪魁祸首,他也不会来寻你的。”   ?   本来还在不安中,陆菀都要被他这话给逗笑了。   这事本就与她干系不大,又不是她将人害死的,怎么能扯到来找她这上面,她不过是回想起旧事有些不适而已。   不过,她算是看明白了,这谢瑜可真是不会安慰人。   注孤生,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趁这个机会,好好跟她说几句软和话,譬如真有鬼神的话还有他在,这种套路不香吗?   换一个心志不坚定的女子,分分钟要把他当做可依靠的保护神了。   不过这么一分心,她缓过了劲,就可以分出心神,思量今日这事的来龙去脉了。   观那妇人表现,那等悲痛震惊神态不像是假装的,她显然以为男子不过是想来碰瓷而已,没想到他真的会死。   很可能有人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做了手脚,铁了心,把脏水泼到阿娘头上。   死的那个人就是要怨,也是怨到幕后之人头上,怎么还能来找她。   陆菀在他看不见的角度撇撇嘴,然后轻轻颤着往他怀里又缩了缩,脸颊贴在他温暖坚实的胸前,埋着头不说话。   不过这么一想,她就开始琢磨着内中曲折原委。   若不是今日她与谢瑜都在,她又用一盆水破了局,怕不是吃死了人的帽子就要扣在铺子上了。   不只是对酒肆是个致命打击,阿娘也脱不了干系。   背后谋划之人真的是好生狠毒。   陆菀脑中飞快转着各种念头,就没有注意到,眼下正松松地环住她的人,他的动作很是生涩僵硬。   其实谢瑜此时也有些怔怔的,这还是他头一次抱着人,还是个对他有意思的女郎。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亲手插上的那支碧玉簪子,流苏上缀着的玉珠在乌鸦鸦的发髻间滚动着,灵巧又俏皮。   而顺着乌亮的发丝往下,就是雪腻温软的玉颈……   像是被烫着了眼一般,他倏尔移开了目光,白玉似的耳朵尖都有了淡淡的血色。   可陆菀身上香甜的气息却是不住地往他身上沾染,缠着他,似乎要侵略着染透他的衣衫,让他身上都浸透了与她同出一辙的气息。   “阿菀……”   谢瑜微微仰头,玉白的喉结不自然地滑动了一下,嗓音也有些干涩。   “你先起来可好?我送你回陆府,你好生休息休息。我还需去查问今日之事。”   算算也趴了好一会了,陆菀从善如流,她拿帕子掩住飞霞的脸颊,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遮住眼中的神色,也不瞧他。   像是害羞,又像是后悔自己方才的无礼举动。   可这会谢瑜的目光也落在了别处,刻意不看她。   他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衫被压出的褶皱,站起了身,语调有些疏离。   “我们这便动身如何?”   陆菀低低地嗯了一声,安静又懂事的样子,就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路无言,在陆菀要迈进府门时,谢瑜忽然叫住了她。   “怎么了?”   陆菀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他。   “晚间时,让人给你点上安神香,早些歇息。”   谢瑜温和一笑,仔细地交待她,又伸手替她捋正了流苏,那几枚碧玉珠都陷进了她的发间。   “嗯。”   陆菀乖巧地垂眸应了声,眼睫轻眨着目送他离去,不知在想什么。   一回了府,陆菀就直奔周夫人那里去。   “阿娘,今日……”   陆菀才进了屋,就看见有一个精明利落的中年人恭恭敬敬地站在周夫人面前,似乎正在禀告什么,就被她打断了。   “你要说的我都知道了,”周夫人皱着眉,挥手示意陆菀过来坐,“这不,正听大掌柜的禀告着呢。”   “夫人,这事便是如此,多亏了五娘子聪颖过人,指使人泼了那么盆热水,否则这事怕是不能善了。”   中年人深揖弯腰,语气诚恳,“是因为我外出,才不能及时解决此事,皆是我之过,还请夫人责罚。”   周夫人却不是很意外,她还好言安抚了几句,才让掌柜的离去。   “阿娘,幸好我今日在呢。”   其实陆菀心里有些揣测,却不知道怎么说,索性装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让周夫人放心。   周夫人喝着茶,抬眼瞧了她一眼,却问起了旁的。   “阿菀做得很好。不过,你今日可是去见了谢郎君了?”   “是……”   陆菀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着,突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抓了早恋的中学生。   她的目光垂落到了桌上玲珑剔透的摆件上,心里却暗自松了口气,看来阿娘还不知道那人已死,还是等有了结果再告知她吧。   “你可是心悦他?”   “阿娘……”   陆菀头低了下去,攻略谢瑜是一回事,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在周夫人面前。   这些时日,周夫人对她的好都被她看在眼里,在她心里,早就觉得这才是母亲的模样。   更是自欺欺人地觉得,这就是她的阿娘。   这会被问到了,就有些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周夫人摇摇头,不以为意地笑着打趣她。   “喜欢上人才出众的郎君,这不是人之常情么。”   陆菀深吸了口气,再次一本正经地说着瞎话,“谢郎君他很好,待我也好。”   如果他能尽快喜欢上自己,让自己能回家,那就更好了。   与此同时,阴暗的地牢内,谢瑜长身玉立,眼神深沉地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妇人。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谢瑜周身的气场也变得冷厉。   他的唇角微微翘着,如同子夜一般的漆黑眸子幽幽深深,闪烁的烛火映照着他的瞳孔。   如冰封般的冷漠压迫之感扑面而来。   望着哭泣的妇人的眼神毫无感情,仿佛他看的就是死人一般。   “你可还有他事隐瞒?”站在他身侧的谢觉开口讯问着。   “没,没了,”妇人抹着泪,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该说的都说了,都是这个王六儿给出的主意!求求您,一定要找出害死我儿的凶手。”   谢瑜转身往外走着,语气冷淡地吩咐着,“接下来之事,让徐凛来接手。”   “您不亲自处理吗?那陆娘子那?”   谢觉很是疑惑,这不应该是跟陆娘子献慇勤的大好机会吗?   听到这话,谢瑜顿了顿,却没有答话。   他此时更想尽快地换掉这一身衣物,那股属于陆菀的甜香气息,那股清甜腻人的梨香,似乎沾满了他的全身,不时地萦绕在他的鼻端。   似乎每一次呼吸间,都在提醒他陆菀的存在。   这真是……可笑。   作者有话要说:   秋梨,檀香,沉香,其实是鹅梨帐中香的配方。《陈氏香谱》里记载的是这三味,洪刍《香谱》里则没有檀香,细心的小天使就不要较真了~我体感的檀香有些像奶香味,还有点厚重,可能是品种的原因。   明儿有个纳米车,希望不要锁!三千大神保佑!这两天天天网审…… 第19章 梦她   真是可笑,谢瑜心内冷笑着,不过是个要受他庇护的小娘子,倒还能勾得他时时回想。   他与她之间,倒像是猎人时时挂念着猎物一般,能不可笑么。   便是自己刻意引诱着她动了心,说起来手段卑劣了些,那也是别有所图。   他是绝对不可能起了什么别的心思的。   谢瑜心下不愉,走得也快了些,暗牢里又有些昏暗,险些就撞到闻讯赶来的徐凛。   “询安,你这是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他与谢瑜,那是谁跟谁,都共事数年了,所以藉着昏暗光线就看出了他面无表情之下的晃神。   徐凛伸手拦住了他,又下意识地揉了揉手腕,他昨天跟人有约,去打了半日的捶丸,这会儿手腕还酸痛酸痛的。   却不想谢瑜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绕过了他,就径直走了。   “谢询安!”   他喊了一声也没见对方回头,只能勾着谢觉的肩把他拦了下来,“你说说,他这是怎么了?我倒还真是很少见他这般模样。”   被拦住的谢觉一脸苦笑,“徐司直,您问我,我哪知道啊。”   “咱们郎君那心思,就跟无底洞那么深,比那绣花还密,他想什么,哪能是我能猜得着的。”   徐凛心下很是赞同,眉头一挑,就笑了出来。   “那你说说,你家郎君今日都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事?”   又不是外人,谢觉就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儿大略地说了说,只是他也没跟进厢房,到底不知道内中发生了什么。   啪的一声,徐凛冷不丁地赏了谢觉背部一巴掌,他眼角眉梢的幸灾乐祸和雀跃都要压抑不住了。   “谢询安呀谢询安,没想到你也有这天。还真以为你天生的寡情绝欲,要剃了头发当和尚去,原不过是没遇见好的。”   徐凛很是得意,他瞧瞧面露茫然的谢觉,哈哈笑了两声,摆摆手就进去了。   徒留谢觉站在了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最后只能小跑着去追他家郎君。   夜深了,陆菀屏退了旁人,把小白架在了花梨木雕漆的桌案上,自己俯下身,对上了那对圆溜溜的猫眼儿。   还别说,这阵子小白吃好喝好,整只猫胖了一圈,白毛蓬松,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对它动手动脚。   陆菀摸了摸它的小脑袋瓜,又用指尖轻轻地勾了勾它的小下巴,示意它要开始了。   【陆菀:查询谢瑜此时的好感度。】   【小白:叮!查询中……目标人物此时好感度剧烈波动中,无法查询!】   这样也行?   陆菀气得拎起了一只粉红的小爪爪,挠了挠,见它毫无反应,更恼了几分,上手怒搓猫猫头。   喵呜~喵呜~~   结果这没良心的小白猫好像更舒服了,连着喵喵好几声,连异色的鸳鸯瞳都眯了起来,见她停下,才睁得开了,满眼的无辜,仿佛在问:好舒服好舒服,你继续啊?   这可太欠了,陆菀冷漠地磨了磨后槽牙,如果有系统投诉入口的话,她一定会暴言一万字,立刻点击提交。   这什么破系统,又是能量耗尽,又是查询不了的。   只是现在她也无可奈何了,陆菀苦笑着趴在了桌案上,对上了小白好奇的目光。   被诱惑着伸出手,她放缓了速度,一下一下地撸着小白软软的肚皮,听着它呼噜呼噜的声音。   陆菀有些出神,谢瑜的好感度剧烈波动中,如果小白没说谎的话……   谢瑜现在在干什么,才能对她的好感度忽上忽下?   可是自己今天似乎也没干什么来着。   她稍微用力地戳了戳小白鼓鼓的腮帮子,果然就看见它有些炸毛,一下子就笑了出来。   男人心,海底针,她下了个结论。   还是得找机会再见见谢瑜,陆菀托着腮,眼神飘忽,发出一声幽怨的长叹。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咚!”响亮的敲锣声响彻了大街小巷。   有那临街而居的人,睡得不深,就迷迷糊糊地在床上翻了个声,半睡半醒间数着数,一慢三快,这是已经四更天了。   而城北的谢府,书房内室中,床上的郎君陡然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来,入目的,还是日日熟悉的场景。   谢瑜轻轻地舒了口气,光洁的额头上渗出了些汗珠,难得的有些狼狈。   窗子支起了一角,潜入夜的寒风扑棱着伶仃的烛火,明明灭灭的光影照在了青年郎君温文俊秀的面容上,模糊而朦胧。   谢瑜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冬日天寒,他又不喜有人守夜,这茶水早已冷透。   修长手指稳稳地托住杯盏,他抿了一口,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方才梦中的情景。   扑在他怀里的女郎温软可人,似乎被他逗乐了,在他怀里娇嗔了两句什么,笑声如银铃一般清脆。   她身上逸散的香味儿,馥郁又清甜,侵略着四周,包围着他,纠缠着他,挥之不去。   他一低头,就看见埋在他怀里的人,像猫儿一样,轻轻蹭着他的心口。   层层柔软的丝缎包裹中露出一截玉颈,雪腻透粉,极圣洁,又冶艳,如暖玉生香。   他冷冷地看着那一方雪色,挪不开眼,眸中渐渐燃起了热度,被引诱着,用指尖轻轻地碰触了一下,又一下,直至肌肤都摩挲在一起。   指尖游移着,徜徉着,不舍,暧昧又缱绻。   怀中人被刺激得又往他怀里缩了缩,环住他腰身的手臂缠绕得更紧。   可怜那青翠的藤萝终于寻到了参天的松柏,只想攀附着,汲取着,彼此气息交融,与之同生共死。   终于,他像是着了魔似地低头,用了力地与她交颈相拥,耳鬓相磨呼吸相闻,用鼻尖轻蹭着方才一寸寸抚摸过的细腻肌肤,唇边也贴上了温暖柔软的归处,极温柔地轻啄了两下。   再深深地吸了口气,那股儿萦绕在两人周围的甜香也充斥着在他的鼻端。   倏尔心乱如麻,他有些粗暴地勒紧了怀中的人儿,只想把她死死地困在自己的怀里。   怀中的女郎似乎被他勒得不舒服了,微微细喘着抬起了头,眼尾含朱,挑起的眉梢都透着娇矜。   那张容色绝艳的脸,分明是陆菀!   谢瑜一下子就醒了过来。   回想起梦中荒谬的场景,谢瑜按了按眉心,唇角翘了翘,他真是被蒙了心了。   不过是骗了个年纪尚小的女郎倾心于自己,倒是自己先入了魔障。   弯起唇角的弧度变得嘲讽,手上收紧,指尖用力地捏着杯壁,变得发白。   良久,青瓷小杯才被稳妥地放置在同材质的托盘中。   ————   “娘子,徐司直递了帖子,说有事上门拜访。”   阿云给她续了杯茶水,低着头通报着。   “徐司直?”   陆菀从一堆账本里抬起了头,这两天周夫人一时兴起要教她查账,她也不得不装装样子,顺着她。   接过茶水润了润喉,她又重复了一遍,“是徐司直?不是谢郎君?”   “这帖子上写的便是徐司直。”   阿云取出了一张花里胡哨的名帖,递给了她。   这浓郁刺鼻的脂粉味?陆菀皱皱眉,拿得远了些,打开来一目十行。   还真不是谢瑜,她有些失望。   “去叫人请徐司直过来,再取些点心送上来。”   来了就招待呗,从原书的剧情来看,这人可是谢瑜的亲信,虽说死得早,却也不可怠慢。   陆菀懒洋洋地起身,揉了揉腰,正好她看了这半晌账本,晚间去请安时也有得跟阿娘说嘴了,这会藉着见人的名头丢开来,正好。   “陆娘子安好。”   徐凛见她来了,桃花眼笑眯眯的,跟她打着招呼。   “我此次来,是告知娘子酒肆之事所查明的结果。”   “怎生好劳烦徐司直亲自前来,您托人告知一声便是,这般劳动,我心里实是过意不去。”   陆菀客气地替他斟上茶水。   “怎地不见谢郎君?”   这话一出口,她似乎也觉得不对,有些慌乱地转移了话题。   “那酒肆之事可是查明是何人所为”   徐凛眼神一闪,却是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才慢悠悠道。   “那酒肆之事,起源不过是秦寡妇的儿子想讹些钱,就有个叫王六儿的帮闲给出了这么个主意,只是他来之前误食了有毒的蘑菇,才招来这场祸事。去抓捕王六儿的回话说,去时就发现他已经吊死在屋梁上,仵作判定是自尽无误。想来是听说事泄,就索性了结了自己。”   “如今王六儿自尽谢罪,又真相大白,娘子大可放下心来,后续自有官府处理。”   名叫王六儿的帮闲……   陆菀觉得脑海里仿佛有什么飘了过去,仔细回想却是抓不住影儿。   不过谢瑜居然没有来,实在是让她有些疑惑,方才暗示试探徐凛,他居然不接茬,那只能明示了。   “原是如此。”陆菀作出唏嘘的模样。   “那日多亏了谢郎君在,酒肆才得以免于恶名,只是不知今日……谢郎君他……”   徐凛挑高了眉,哟,看来方才不是他的错觉,谢询安这可能还真不是单相思。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陆菀,心下赞叹不已,谢瑜的艳福还真是不浅,那就别怪他酸了。   徐凛摸了摸下巴,有些牙疼地说道,“今日原本该是询安来的。”   果然看见小娘子的眼神一亮。   他清咳了一声,肉眼可见地看见小娘子紧张了几分,却还是极为关注他接下来的话。   “不过我听闻阿窈又病了,可能是因着此事忙碌吧。”   陆菀的眼神黯了下来,她有些勉强地回应着。   “竟是阿窈病了吗?我这几日不曾见她,原是这个缘故。”   这会就只字不提谢瑜了。   徐凛心下一乐,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谢瑜当然不是在照顾施窈,但偶尔在小事上给他添添堵,这可是自己的最爱,反正这种事很容易戳穿,也不影响什么,教他也尝尝哄小娘子的不易。   他是心下得意地走了,陆菀维持着面上的黯然神伤,实际上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冷漠。   男配就是男配,跟朵向阳花似的,天天围着女主转。   真是白瞎了她的荷包。   咳,虽然只是她吩咐人做的,但那也是她开口让人做的。   陆菀窝在软塌上,撸着小白的毛,有些发愣。   不过,施窈居然病了,陆菀皱了皱眉,她想到了书里说施窈体弱,每年冬天都会病上一场,难免多了几分同情。   或许,自己该去谢府看看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千大神保佑!别锁别锁!这是脖子以上!卑微求生…… 第20章 别扭   施窈这是老毛病了,胎里带出来的。   她出生的时候,施家能撑持家业的男丁早就死在了皇朝初立,她阿耶又不过是个会吟诗作对的病秧子。施家自然是败了,缺衣少食的,生出的她,想来也好不到哪去。   陆菀静静地听她讲那段往事,见她毫不在意的模样,也没有刻意去安慰她。   对于某些人来说,经历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不需要安慰。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别人的安慰不过是建立在自己的同理心上,对受伤的人来说并没有大用,也不能得到很多慰藉。   反而会勾起更多不好的回忆。   不提不问,也是善良的一种。   对此,陆菀深以为然。   “那阿窈是很早就来了谢府吗?”   陆菀见她讲得口干,给她递了杯温热的茶水。   “有近十年了,从我阿娘过世,便被接来了。”   施窈目光落在手中的杯盏上,又飘到亭侧的木质格眼窗上。   “那时谢府也好不到哪去,谢伯父也落下了病根,时好时坏,大表兄外放顾不得洛京谢府,竟是要靠六表兄撑持府内外许多。”   “谢郎君?”   陆菀有些吃惊,换算施窈和谢瑜的年纪,那时候的谢瑜也不过十岁出头。   十来岁的少年郎,便是聪慧,独立撑持一座谢府还是有点难的。   世家间的人情往来,府内上下的仆役流动调派等等,不是易事,近些时日她在看账本,可谓是深有体会。   “那徐夫人她……”当家主母难道就不管吗?   施窈略怔了下,笑了笑,“姨母她境况亦是不佳。”   那为何前不久还能出城上香陆菀压住心里的怀疑,施窈既然不想说,想来是有别的缘故。   她今日来谢府,不也是没见到徐夫人吗。   按礼说,她应当去拜见一下府中的主母,但是谢府好似根本没这么一说,她来了直接就被迎到了施窈这里。   “你看,他们来了。”   施窈拉了拉她的衣袖,陆菀一抬头就看见两位青年郎君往这边行来。   一者素衣,一者锦袍,风格不同,走在一起却说不出的和谐,细看来,俱是人中俊彦。   谢瑜一看见施窈身边的小娘子就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若无其事地道,“陆娘子也来了。”   得,在他的亲亲表妹面前,连称呼都倒退回去了。   这是生怕施窈误会吗?   陆菀假笑着,客气应声,“谢郎君。”   算是白费了那么多功夫,她在心里都开始扎谢瑜小人了。   “阿菀也在啊,”徐凛倒是自来熟,“阿窈你可好些了?”   施窈嗅到了他身上脂粉味,登时冷了脸,“徐郎君这是打哪来的,可别把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带进谢府来。”   这倒是头一次见施窈如此不给人面子,而且对方还是她的表兄,陆菀心里一咯登,便留神了一二。   却见徐凛根本不当回事,迳直找了个位置坐下,自己给自己斟茶。   “你瞧瞧你,”徐凛咽了口茶,顺手拿了块点心作势要砸她,“每次见我就横挑鼻子竖挑眼,如此凶悍,当心日后嫁不出去了。”   “徐郎君倒是一表人才,还不是没有成家。”施窈冷冰冰地回着他。   “你们二人,各退一步。”谢瑜撩袍坐下,眉眼温和,“从小吵到大,倒让外人看了不少笑话。”   陆菀听着谢瑜这话,更觉得别扭,他们三人熟识又是亲眷,自己的外人感也更加强烈。   这人是在赶客吗?   若是真心倾慕谢瑜的小娘子,听了这话,怕不是扭扭捏捏地要告辞离去,外加一场黯然神伤,然而陆菀并不。   她勉强一笑,提起了另一个话茬。   “酒肆之事,多亏谢郎君周全,今日得见,阿菀需得再向郎君道一声谢。”   谢瑜看也不看她,略略颔首,“后续之事都是正钦一手操办,我不过担了个虚名,陆娘子不必如此客套。”   这是就差此事明说与他无关,陆菀表错意了。   饶是陆菀自认脸皮够厚,这会都有些脸上发热,毕竟还有施窈和徐凛两人在,这不是明晃晃地打脸吗。   很难堪,很生气,可她还偏偏不能发作。   【叮!陆菀好感度-5,当前好感度25,请宿主不要作妖!】   谢瑜面色不变,完全忽略了那道古怪声音,也不理会对方所说的作妖是什么意思。   “询安,你今日可是吃错药了?”   徐凛挑高了眉,双目炯炯地盯在谢瑜脸上,自己都看出来他对人家有意思,这会还这么冷淡。   对,还是吃了含笑半步癫,陆菀垂着眸子,心里恨恨地补充着。   谢瑜调转视线,轻飘飘地瞥了徐凛一眼,后者立马就回忆起过往无数惨痛的下场,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得得得!是我吃错了,行吧?”   一杯茶尽,谢瑜也没有心思多留。   “阿窈,我待会让人送些药材过来,你好好休息,我还有事,便先离开了。”   竟是都不曾多看陆菀一眼。   目送那两人走远,陆菀收回了目光,就看见施窈还在怔怔地往外望。   她顺着施窈目光望去,她望着的,那个试图搭着谢瑜却被冷冷推开的郎君,分明是徐凛。   竟是如此,施窈所看的,居然是徐凛。   这可就好玩了,陆菀顿时觉得心情愉快了许多,真真是大快人心。   谢瑜知道前有白月光徐凛,后有拦路虎周延,他是永远追不上他的亲亲表妹施窈吗?   倒是没想到施窈拿的是欢喜冤家剧本,只可惜……   她想到原书中徐凛早死,轻轻叹了口气,终究是不得好果。   更何况,徐凛一看就是个风流浪子,未必会为了施窈停留。   “阿菀叹什么气?”   施窈望着她,思量着,怕她叹气是因为谢瑜方才的缘故,就劝了两句。   “表兄他方才很是不留情面,并不是有意针对阿菀你。”   她用看新奇的目光打量着陆菀,“他待人处事一贯温和有礼,这般反常,才是真的少见。”   看起来施窈是真不知道谢瑜对他有意思,陆菀心下更满意了。   即使施窈说的对,那也真的是幼稚,跟幼稚园里喜欢扯小姑娘头花的小朋友有什么区别。   懒得再提他,今日攻略计划暂时休个工,陆菀把玩着杯盏,轻轻吹着悬浮的茶叶,换了话题。   “前几日,定阳长公主诗会的帖子都送至了各府,阿窈可会去?到时天寒,怕是得多备些替换的手炉。”   “我才不去,”施窈面色怏怏,数着盘里的点心。   “左不过一群高门贵女,实在无聊,踏雪寻梅,寻个由头,去会会世家郎君罢了。”   噗,陆菀一笑,又沉默下来。   可不是么,这些个闺阁间诗会,大多目的不就在此,外加显摆显摆自己的名声。   她想攻略谢瑜,施窈意在徐凛,自然是觉得没多大意思。   “那……谢郎君往年可会去?”   “许是会去吧。”施窈摇头,给不了什么讯息,“我也不知。”   又待了会,陆菀也就告辞了,临出谢府时,她还远远望见了谢瑜的身影,只是对方一转身就没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倒觉得,谢瑜像是在躲着她。   她转过了身,自然就没有看见,那个消失的人影,又从回廊转角处绕了出来,面无表情地目送她离去。   回府后,她让人寻出了诗会的帖子,拎在手中看了看,视线突然就定格在一行字上。   寄梅园?诗会地点在寄梅园?   那个出主意的帮闲叫什么名字来自,王六儿。   豁然开朗,陆菀只觉得心窍一下被打通了,心里透亮,原来是这样。   怪道之前徐凛提起时,她就觉得耳熟,王六儿这个人名原是出现在书里过的。   那得是日后发生的事情了。女主去寄梅园赏玩,遇见个不长眼的混混,喝醉了,嚷嚷着寄梅园原是他原来主家的产业,口里不干不净的,被男主教训了一顿。   他口中嚷嚷的主家,分明是老夫人的娘家。   所以……酒肆之事……自尽谢罪……   陆菀手里还拿着帖子,这会攥得死紧,细细看起来还在微微颤抖。   没想到老夫人竟是这般狠毒的心肠。   为着栽赃给她阿娘名下的铺子,竟能舍出了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若那人真的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阿娘那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陆菀咬唇思量着,这事该如何是好?   若是去告知阿娘,此事已经没了证据,阿娘除了恼恨也无他法。   再说了,自己也不好解释自己怎生得知的个中联系,总不能说是做梦梦到了吧。   既然如此,那只能自己瞒下此事。   可若是要她闷声咽下这口气,那她就不是陆菀了。   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她拧了眉,思索着。   “阿云。”   陆菀探头喊了一声,外间正忙碌的阿云就连忙进了内室,恭敬地站在软塌边,垂着头,入目便是不着鞋袜,染了蔻丹的雪白双足。   “娘子,这般会受凉的。”   她不赞同地上前把毯子往下扯了扯,盖住了那一瓣瓣鲜艳如花的红色。   “阿云,”陆菀支起身子凑近了她,笑得狡黠,两眼都弯弯的,透着明媚的天真。   “你去吩咐厨房的人,今晚给老夫人送几道带了蘑菇的菜去。找相熟的人,要让别人觉得不过是个巧合。”   这个命令奇奇怪怪的,但既然是娘子吩咐的,她便该去做。阿云应了下来,就出门去安排了。   温暖馨香的内室里,只留下软塌上的陆菀。   她坐起身,抱着膝头,唇角勾了勾,脑海中的计划也渐渐成了型。   老夫人之前不是还寻了僧人来探她的底么,这回也教她探探,也好看看,这人啊,到底怕不怕所谓的鬼神之说。 第21章 家人   “咳咳……”   浓重的药味又酸又涩,闻起来就呛鼻,伴随着老夫人时不时的咳嗽声,听松堂内愁云不散,来来往往的婢女都碎步低声,生怕惹了老夫人不快。   “这是什么?”   枯槁干瘦的手颤巍巍地指着盘内的食物,老夫人捂着心口,皱着眉询问。   临近的、名唤阿梅的婢女仔细看了看,轻声细语道,“回老夫人,这是蘑菇。”   “蘑菇……蘑菇……”   老夫人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白了一瞬,又马上回复常态,她满脸不耐地挥手,“撤下去。”   战战兢兢的阿梅就连忙把食盘都端了下去。   可是一连三日,都有掺杂了蘑菇的菜式被端了上来,这回老夫人眉头一皱,直接挥掉了食盘。   汤汁碎片砸了满地,狼藉一片。   “昨日不是叫人去跟厨房说,不许再上带了蘑菇的菜式吗?”   “婢子……婢子也不知道,只知厨房送来的便是这些。”   阿梅跪倒在地,高举着托盘,惊骇得浑身颤抖。   “不过是我放手了几日,就敢如此敷衍,这些刁奴是要上了天不成?我才是府中的主母。”   老夫人下力拍了拍床榻,一口气噎住,又是不住地咳嗽,那咳声撕心裂肺。   “去,咳咳,叫人跟周氏说,她若是想逼死我,咳咳,就尽管来。”   “是,是。”阿梅嗫嚅着,得了令,就仿佛看见了光亮似的,连忙爬起来离开。   低头离去的阿梅只听到身后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她舒了口气,又开始犯愁了起来,怎么去跟周夫人说呢?   “老夫人果真是如此说的?”   这会陆菀正在周夫人处核对账本,闻言,就知晓自己的手段成了,心里一乐,就按捺不住地抬头询问她。   “是。”阿梅连头都不敢抬,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很是惶恐。   即使这是老夫人的原话,即使她只是奉命过来传话。   可他们这些奴婢卑微命贱,若是主子听了不顺意,打骂奴婢都是小事,打杀了都很寻常,又那里喊得了冤。   “不过是些菜式,”周夫人虽有些疑惑,但也不太在意。   “你去交待了厨房,便说是我说的,日后别给她上这些了。你也下去吧。”   见惯了老夫人和珍娘子动不动发怒的模样,阿梅心下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羡慕起了这边当差的。   谁不知道之前阿梨是为老夫人做事,结果落得个那样的下场,要不是菀娘子求情,怕是命都要没了。   薄情寡义,可不就是说的老夫人,但她们这些低贱的奴婢也只敢在心里腹诽。   出了院子,她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又低头叹气,又要下雪了。   周夫人交待完了杂事,一回头就看见陆菀在掩唇窃笑,两眼弯弯的,显见得是很欢喜的样子。   “阿菀觉得何事这么可笑?”   还没有停住笑意的陆菀手下一顿,就有一滴墨珠滴到了账本上,她没想着要跟周夫人交底,就含混其词着。   “我是发现这账上有些错漏……”   边说着,就连忙一目十行地看账本,试图给自己胡编乱造的理由找个依据。   “有错漏也实属寻常,一个劲地笑什么。”   周夫人摇摇头,心想着,阿菀到底还是少年心性,不够稳重。   “咦?”   落下的墨点险险盖住了个数字,陆菀也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下就发现了问题。   她仔细对比了不同月度的,就发现似乎还有不少错漏,难免轻呼出声。   “阿娘,这一项,似乎差了许多。”   她指着府内进项中,关于布料的部分,“这些不过是府内下人们穿得寻常衣物,怎地这价格竟是快赶上我们家常穿的素绢了。”   “不止这些,还有……”   “还有,不同月度的物件进价也似乎浮动了很多。”还是很剧烈、反常的上下浮动。   周夫人接过了账本,仔细看了看,就发现果真是如此。   她倒是不在意这些,“这府里的一堆烂账,我是不稀得管,给你与阿菱练练手倒是不错。”   “没想到阿菀第一次查账,就能发现这许多,也算是有些经商天赋了。”   这赞美听起来可不够诚心,陆菀撇了撇唇角。   “阿娘这话,我都听出了敷衍了,怕是最多只有两分真心。”   “那你想听什么?你可知,阿菱前日就找出了她分得账目的所有纰漏了?你这个长姐反倒落到了后面。依我看,一分真心就难得了。”   那分明是她没尽心尽力罢了,陆菀心下不以为意,笔下不停,仔细誊写着查出的错漏之处。   可想了想,又不死心地转头看看一旁坐姿乖巧的陆菱,就见她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再看看她熟练地拨动算珠,辟啪声悦耳,算珠飞速得几欲飞起,也不得不承认,陆菱当真是有些天赋在身的。   “那日后就都让阿菱来查多好,阿娘,我还想多出去转转呢。”   陆菀索性放下笔,往周夫人那边蹭了蹭,抱着她的胳膊,娇声央求着,一脸孺慕。   这苦差事也是真的苦,她也是真的不感兴趣。   “你便是求我也没用。”   周夫人板起了脸,细细描画的蛾眉蹙起,语气也是没得商量。   “虽说你可以让下人掌管这些账目,可若是底下人有意欺瞒,内心藏奸呢?欺上瞒下阳奉阴违的下人,就像在粮仓打洞的老鼠,也不需多,只要有个胆大的,便足以败光你的家底。”   “出嫁的女子,一则仰赖娘家夫家的权势,二则是自己有余财傍身,你连自己的私房都算不明白,如何保全自己?”   陆菀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周夫人所说的,都是为她好。   可周夫人看她的动作,还以为她要反驳,就更严肃了些。   “阿菀可是想说若是嫁了个疼宠你的郎君便可高枕无忧?那可是大错特错。故人易心变,世间多少薄情郎君,怎能可靠你需得有自己的立身之本,才能在夫家挺起腰杆说话。”   “便是日后夫妻间相看两厌,也不至于需在他手里讨生活。”   啪!啪!啪!   一阵鼓掌声由远及近,打断了周夫人的训诫。   “你们阿娘说的不错,阿菀,阿菱,你们可都要记住了。”   一听这清朗熟悉的音色,陆菀就笑眼盈盈地站起身,一旁的陆菱也从计算中脱出了神,眼神晶亮地看着走进来的陆远。   “阿耶今日回来得真早。”陆菀主动地上前帮忙,挂起了他换下的斗篷。   她皱了皱鼻子,很是娇憨的模样,“阿娘正教导我们呢。”   “这会儿献慇勤,跟你阿耶撒娇卖痴可没用,你阿娘说得可是一点都不差。”   “世上的薄情郎,那可是多着了,痴情郎君才真是少见。”   陆远身材高大,此时微微弯腰与女儿对视,满目诚恳。   “像你阿耶这般,连私房都在你阿娘手里攥着的,连买个砚台都偷偷摸摸的,更是没有。”   “攸之,在儿女们面前,还好意思提你的砚台?”   周夫人刻意冷了脸,斜睨了他一眼,“你书房里足足上百只砚台,也没见你在书法上有什么长进。”   陆远摸了摸鼻子,觉得摆不出阿耶的威风了,只好招呼着不住偷笑的陆萧,转移了话题。   “阿萧,把我们方才路上买的东西拿出来,我记得此物可是阿菀和阿菱的最爱。”   “栗子!”   陆菱最是喜欢这物,上前摸了摸陆萧捧着的栗子,这会儿更是眉开眼笑。   “教人支了火炉来,烤烤栗子,再取些秋梨来,一并烤了,以免栗子太干,可以润润喉。”   周夫人见陆菱欢喜,也软了面孔,支使着婢女去筹备。   冬日天寒,阴沉沉的天昭示着风雪欲来,呼啸的北风也不住摇晃着庭中的枯树,百草枯折。   可躲在暖和的屋内,一家人围着火炉,烤栗子烤秋梨,栗子绵软甜腻,烤梨剔透流汁,飘出的都是欢声笑语,这是陆菀过去从不曾梦过的场景。   她恍了恍神,想到了老夫人的歹毒计谋,又想到了蘑菇与账本,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绝不能容忍,也绝不能让那毒妇毁了这让她连梦都梦不到的情景。   谁都不行。   这是她曾经日日夜夜,无数次向往着,又从来不曾圆满过的梦。   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梦 。   不过,美中不足的就是这烟有些熏眼,陆菀眨眨眼,要不怎么感觉眼睛里酸酸的。   一夜北风紧,再开门的时候,就见雪花纷纷扬扬,洒满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沉入静寂。   赶着上朝的朝臣们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毕竟起了个大早,又得冒着严寒去上朝,都把自己裹得个严实,还都缩着头肩。   家世不显、住在城南因此而路途遥远的更是叫苦不迭。   谢瑜倒不在此列,可他素来醒得早,更是出了名的勤勉于公务,也出门得极早。   天还没有亮透,淡淡的墨蓝色混着绯红,他骑着马,只带了谢觉随行,两人两骑行在宽阔的御街上,迳直往宫门而去。   雪花落在万物上,马儿呼出的白气袅袅升起,窸窸窣窣声衬得周遭更为寂静。   一路上都不曾遇见旁人,自然也应当不会发觉,有人埋伏在了他必经之处。   寒光冷冽的箭尖瞄准了清俊如玉的大理寺卿,刺客的眼中猩红,满是恨意。   只听‘嗖’的一声破空声响,脱了弦的箭就如疾风一般,势不可挡。   正是有人要杀谢瑜!   作者有话要说:   雪天一家人围着火炉排排坐~是阿菀的快乐了~   感谢在2020-08-22 15:44:55~2020-08-22 23:1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I.P ;绝九 ;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中箭   发出暗箭的弓弦还在激动地颤抖,被射中的人影已经从马上跌了下去,重重地摔到了雪里。   “郎君!”   谢觉发疯了一般地踉跄下马,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半抱着摔下来的人,扯着嗓子求救,凄厉呼喝里都带了哭腔。   而那摔下来的人却是一动不动,任由谢觉狼狈呼嚎着。   看来是成了!   暗中射箭之人目眦欲裂,狠狠地往地上唾了一口,几乎要大笑三声。   那人果然没骗他,谢瑜上朝向来只带一名侍卫,只要暗中埋伏就能杀了他。   他背起自己的弓,猫着腰偷偷离去,洁白的雪上就留下一串深色的足迹。   大仇得报的喜悦上了头,他在心里都哼上了小曲儿,自然就完全没发现,有人偷偷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什么?谢瑜被人刺杀,现在还昏迷着?”   昨日跟着阿兄和阿菱闹了许久,陆菀原本正瘫在床上酝酿着回笼觉,听了这话,简直是垂死病中惊坐起。   像是骤然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就清醒了。   “婢子也是听出外采买的人说的,谢郎君中了一箭,现在昏迷不醒。听闻圣人都震怒了,连下数令让刑部尽快抓住贼寇。”   “听说在郎君上朝的路上,现在还有好大一滩血!”   谢瑜居然被刺杀了……原书里明明没有这剧情来着?   难道是她穿书而来引发了蝴蝶效应?   陆菀心急如焚,要是谢瑜死了,她之前不是白费功夫了吗。   她还是比较喜欢谢瑜的颜,并不想去讨好那什么信王世子。   传消息的阿云也是心慌,娘子天天对着谢郎君念念不忘,一看就是爱惨了他,若是谢郎君出了什么事……   “走,我们去谢府看看去。”   先去看看情况,先去看看情况。   陆菀呼了口气压住突如其来的心悸,揭了被子,赤着雪足走在地上的软毯上。   “赶紧替我寻了出门的衣物。”   她摸索着发髻,还算齐整,盘算着随意带朵堆纱花不失礼便是,这当口,也不讲求什么装扮了。   “娘子您先把鞋袜穿上!”阿云半跪着,要替她套上鞋袜。   陆菀一低头,就看见足尖上殷红的蔻丹像散落的血滴,嵌在花纹繁复的织毯中,触目惊心。   谢瑜一定不会出事的,她安慰着自己,他可是一直活到全书完结的男配。   理智也告诉陆菀应该冷静。   可她又抑制不住地想,早早死在书中的她‘活’了过来,说不定就改变了什么节点,谁知道后续会不会与书中一样发展。打个比方,那王六儿不就死了。   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   到底如何,只能去看看再说了,大不了换一个攻略对象,她扯了扯唇角,强行安慰自己。   “阿菀这是要去谢府吗?”   她才一出院门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陆萧,他似乎在院门外徘徊了有一阵,身上都带着寒气,见她一身出门的打扮,就上来拦路。   “阿兄,我只是想去看看他。”   “阿菀,宫里一定早就赐下了太医,你去又有何用?更何况,听说他现在还昏迷不醒,你去了也不一定能说上话。”   陆萧并不愿意她去,他大概知道妹妹对谢瑜有意,而谢瑜也不是全然无情。   所以更是担忧,她在直面谢瑜受伤的事实时,一定会伤心难过。尤其是此时谢瑜性命垂危,说不定就……   “阿兄……”陆菀猜到了几分,刻意挤出了满眶的水光,委屈巴巴地望着他,眼里又带着几分倔强。   “你不送我,我便教周大送我。”周大便是周夫人专门拨给她的车夫。   “那我亲自送你去。”陆萧见拗不过她,只得就松了口,退了一步。   “我们先说好,谢府现在怕是正乱着,你若是见不到人,便跟我回来。”   徐夫人不管事,谢瑜昏迷不醒,有施窈在,她怎么可能见不到,陆菀爽快地应下了,只当没有看见陆萧的满脸无奈宠溺。   车辕上的车铃响得急促,阿云被鲜少疾行的牛车颠得不适,偷偷地揉了揉腰。可一抬头就看见陆菀倚着车壁,阖着眼,面无表情,只得放轻了动作,生怕扰了娘子。   往昔有些冷清的谢府此时中门大开,太医如流水,药材进进出出,还有不少路过的百姓指指点点。   “谢廷尉真是深得圣恩,怕是整个太医署都被派来了。”   “那可不,圣人是铁了心要跟阎王抢人,只是我可看见街上那一大滩血了,好大一滩呢。难啊!”   而在谢府深处,面白如纸的郎君正斜倚在软枕上,唇白亦如纸,正在闭目养神,素白里衣的胸口处是丝丝蔓延的血迹。   “你倒是心狠,”施窈坐在塌边,面色如常,似乎毫不在意表兄受了重伤。   “亏得我还真以为你被人得手了。”   “这会那帮太医还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说你失血太多,就怕把你医死了。可惜了,祸害能活千年,他们都白操心了。”   一旁的谢觉都看不下去了,他苦着脸,很是不赞同的神色。   “娘子,虽说郎君被笏板和软甲护着,避开了那一箭,这胸口的伤可不是造假的,您就不能少说两句。”   “这可是他自己估量着下得手,就怕被人揭穿了自己没事,他心里能没有数?”   口里贬低着,施窈倒也不是真的不在意。   “到底是失了血,你还是好生养着吧,我这就去磨磨姨母让我管两天厨房,省得他们再不上心,尽给你送些好东西来。”   “那感情好!”谢觉一下子眉开眼笑,又瘪着嘴满脸嫌弃。   “那群人被夫人护着,懈怠得很,见天的给郎君送的都什么东西,我瞧着都难以入口。偏偏郎君不上心这些,搁我,早就打上门去了。”   施窈不在意地笑笑,心里琢磨着,也不知道徐凛这人去哪了,他再是吊儿郎当,这会也总不能还在外面鬼混。   说这些她就有些恼火,这两人干的事,就没告诉过她,全得靠她自己猜。   这时,施窈的贴身婢女进来了,小心翼翼地禀告着,“娘子,陆娘子来了,说想见您,婢子擅作主张,已经把她接到了暖阁。”   “表兄,你看,关心你的人这不就来了。”   施窈推推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你见是不见?”   谢瑜睁开眼,垂下了视线,长睫在眼下投下羽毛状的青影,遮住眼中的复杂情绪。   陆菀竟然来得如此之快,他其实有些讶异,常理推之,他生死不明,小娘子又是前不久才在他这受了气,不该是避之不及,想早些与他撇清关系?   雪天路滑,她竟还是来得如此之快,谢瑜也说不清,自己心底泛上来的是什么滋味。   “那便叫她来。”   谢瑜似乎思索了良久才出声,眸中光影流动,藏着施窈看不懂的古怪意味。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出是出自什么心理,话一出口,甚至都有些后悔。   可他也只是略微蹙了下眉,并没有收回方才的话。   施窈轻笑一声算是答应了,又用沾了姜汁的帕子擦了擦眼,就红着眼睛出去接人了。   “阿窈,”陆菀见她来了,就三两步走到她面前,见她眼圈红红的,心都沉了沉。   难道谢瑜真的不行了?   “阿菀,你是来探望表兄的吗?他如今情形很是不妙,这会还昏迷着。”   施窈用帕子拭了拭眼圈,红红的眼睛就水汪汪的。   “谢郎君他可是伤得很重?”   陆菀抿了抿唇,心上仿佛系了重物,一个劲地往无底深渊里堕下去,她沉默了下,缓缓开口。   “你带我去见他吧。”几个呼吸间,陆菀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冷淡地开了口。   实在不行,就换了人攻略,不就是从头再来一回。   比这更失望的苦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她是不怕的,陆菀在心里给自己打着气。   施窈不再言语,轻轻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到了谢瑜房内。   许是因着谢瑜的状况,屋里没通风,有些闷,药味也是挥之不去。   失血过多的郎君静静地躺在那里,平日里温柔缱绻的双眸紧紧阖上,总是含笑的唇也是苍白的,整个人失去了大半生气。   满室通明的烛火照在他的面容上,他生得好,面容起伏的曲线完美至极,像是一尊精心雕刻的沉睡玉像。   陆菀离得近了些,细白的手指轻轻触了触他的手背,凉凉的。   分明在前不久,这双手还扶在她肩上安抚着她,让她不要害怕。   分别不过几日,会说会笑的人,再见时就快要变成冰冷的,再也不会说话的尸体。   谢瑜也要死了吗?   陆菀眨眨眼,像是不敢置信一般。   那些压抑着的、积累着的负面情绪汹涌袭来,就像开了闸的洪水,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她慢慢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珠就砸在了谢瑜的手背上。   见此情形,施窈就悄悄地退了出去,还捎走了不知所措的谢觉。   感受着手背上渐渐凉却的泪水,又听见小娘子竭力压抑着,却又压抑不住的细碎呜咽声,谢瑜一怔,反应过来之后心下轻轻叹息,却又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叮!陆菀好感度+10,当前好感度35。可抽取卡片已入库!请宿主再接再厉!】   古怪的声音再次响起,可谢瑜却是不在意所谓的奖励了。   他有些疑惑,忍不住在想,陆菀为什么会哭?是因为他受了伤?   虽然系统不曾明说,但他大约也能猜到,陆菀对他的好感度应当算是很低,也就相当于对待一个普通相熟之人的水准。   谢瑜漠然地思度着,难不成她但凡看见熟人受伤,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   那她的眼泪真有些廉价,他心下冷笑,继而有一种说不出的烦躁漫了上来,甚至想把陆菀拎到狱里,像过往对待最虚伪狡诈的犯人一样,把她架到刑架上拷问一番。   也好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稍稍发泄了片刻,掉了几滴泪,陆菀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她坐在塌边,木然地盯着谢瑜昏迷的面孔,发起了呆。   事已至此,她很快就打定了主意。   这些时日她还会持续关注谢瑜的情形,若是谢瑜真的救不回来,她也该考虑下别的方案了。   等到心情稍缓,陆菀就打算离开了,她去跟施窈告了别,也柔声安慰了对方几句。   她心里纾解了开,感官就灵敏了许多。   于是,她就嗅到了,在施窈身上,有一股辣辣的味道。   像极了,姜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呀~ 第23章 加盐   “阿菀,谢郎君现在如何了?”   陆萧送了她进谢府,就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见她出来,就上前相迎。毕竟是仰慕过的,他心里也是多少惦记着那位安危。   “阿菀?”   “嗯?”陆菀垂着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才听见他的声音,转头望他,“阿兄方才说什么?”   “我是说,你可见到谢郎君了?他现下情况如何?”   陆萧搀扶着她上了牛车,站在车门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情况如何,陆菀心里冷哼了一声,如果不是她猜错了,那谢瑜现下可好得很。   甚至还能让施窈跟着一起合起伙来骗她。   她方才刻意凑近了施窈一点,那姜味儿越发浓郁,而施窈的眼圈虽是红红的,却一滴眼泪也没掉下来。   大概率是用了姜汁来装哭,可见谢瑜一定是没事。   骗子实锤了,谢瑜这个骗子,还害得她白难过了一场。   耍着她很好笑吗?看她的笑话很好玩吗?陆菀心里恨恨地记上一笔。   “不过是失血过多,需得好好补上一补,阿兄不必担忧了,有那闲心,不如多操心操心来年的春闱吧。”   她冷着脸,刷地拉下车帘,挡住了陆萧的视线,也挡住了他还没有出口的话。   这是怎么回事?   方才阿菀来的时候还匆忙得很,这会儿倒像是生气了,甚至还有些迁怒于他这个问话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萧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骑上马跟着,作为疼宠妹妹的兄长,还是先护着她回府再说。   回府之后,陆菀换上家常的衣物,就让人把小白抱了来,还屏退了其他人。   指尖上拿着根小鱼干在它面前绕啊绕,逗得它吐了吐舌头,挥着粉色脚垫的小爪子来回扑。   【陆菀:小白,查询一下谢瑜现在的好感度。】   【小白:叮!查询中……目标人物此时好感度40!】   好感度40?   陆菀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没看出来啊,谢瑜对她的好感度还挺高?   她有些冷漠地想,几乎要高过普通的熟人了呢,真是好大的惊喜。   不过再想想刚刚遇到小白时,这人的好感度才不过是0,陆菀就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知足了。   这么短时间涨了这么多,可见回家不过是指日可待。   就在此时……   【小白:叮!检测到目标人物好感度下降!当前好感度40……35……30……】   【小白:叮!当前目标人物好感度20!】   ???   陆菀现在只想立刻出现在谢瑜身边,掐着他的脖子死命摇晃着他,问问他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瞬间又掉了这么多好感度。   也让他好好听听,他的脑子里是不是有哗啦啦的水声,那都是他脑子里进的水。   她涨这些好感度容易吗,居然分分钟又下降了这么多,陆菀有些郁卒了。   小白似乎能感受到她低沉又愤怒的情绪,灵巧地一窜,就扑到了她的怀里,拿着毛茸茸的小脑袋蹭着她。   陆菀无意识地撸着怀里的白毛团,听着怀里的小白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既然谢瑜还‘病’着,那她这般痴心于他的小娘子就更不应该缺席,要时时去探望照顾才行。   这探望病人么,自然是不能空手的。   陆菀面无表情地琢磨着,该给他炖点加了什么好料的汤,才不能辜负他这曾经高达40的好感度。   与此同时,谢府内,施窈不耐烦地推开了谢瑜的房门,端来了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还冒着热气。   一进来就看见谢瑜还躺在床上,“表兄,别装了,阿菀已经走了。”   “谢觉和徐凛怎么都不在,还要我来送汤药。他这会都还没影了,该不会又去什么烟街柳巷闲逛了。”她状似无意地试探着。   谢瑜缓缓坐起身,动作幅度不大,可伤口今早才被利器划开,甚至都不曾结痂,他一动,里衣就被染红了。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连眉都不曾皱一下,还是施窈先发现了蔓延开的血迹。   “别动了,伤口要裂开了,我把药给你端过去。这会谢觉不在,谁给你包扎?难不成还真叫太医看清楚你的伤口,当心露馅了。”   “不会被发现的,”谢瑜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冷淡疏离地开口,似乎受伤的人不是他一般。   “我只是避开了要害,下手却没有留情,这伤口是不会被看出端倪的。”   “嘶,下手可真不留情。”   施窈忍不住别开了眼,一直都知道他心狠,没想到他对自己都这么狠。   “我瞧着阿菀可是担心得很,怕是一听见消息就来了。往昔打扮得精致娇俏的小娘子,那可就素着脸来了,连发簪都没戴一根。”   “你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到底打不打算好好待她,要是没下定主意,可别溜人家的真心。”   看着谢瑜慢条斯理地抿着碗中的药汤,黑漆漆的,一看就是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施窈突然想到了今日来访的好友,忍不住提醒了两句。   真心?   谢瑜想想那少得可怜的好感度,温和的眼底都冷了下去。   她是真的没心,还是只看上了自己的皮囊、名声亦或是官位,可真说不准。   不过是个表里不一的小骗子罢了。   狡黠娇憨似个猫儿,甚至还会惑人心神。   偏偏这人还是自己不得不与之来往的。   一股厌烦枯燥之感油然而生,被古怪声音用那事的线索来挟持,他早就厌倦了。   所以也就没回施窈的话。   得,知道自己劝不动这人,施窈的情绪也不高,她如今是跟陆菀是真的有了几分情分,自然是不希望她受伤太深。   可感情这种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又能说什么,最多自己叹叹气,替他们感慨一下。   她头一次对陆菀有了些愧疚之感,只因着相比较起来,日后她是一定会站在谢瑜这边的。   而这种愧疚感,在第二日又见到陆菀素衣来访时,又浓烈了几分。   又是一夜的大雪,天寒地冻,路艰难行,可施窈却早早地得到了通报,说陆家娘子已经到了。   “阿菀,你这是?”   施窈急匆匆地赶到暖阁,就看见她手中提着的木盒,心里有了点猜想。   陆菀的脸色白得吓人,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分明是没睡好的模样。   “我教人连夜炖了滋补的药膳,想让谢郎君喝上些,不知他这会清醒了没?”   教人炖的药膳?   施窈暗自咂舌,看阿菀这疲惫憔悴的神态,分明是自己亲自看着炖了一夜的吧。   倒叫谢瑜白得了好处,也不知他领不领情。   谢瑜领不领情,陆菀也不确定,她这会其实是真得困得紧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昨晚吩咐了人煮上了药膳,她就拿了话本看了半宿,努力想熬出个憔悴模样。   奈何底子太好,早上起来发现两腮依旧是白里透粉,只好连着扑了好几层粉,才勉强盖住了好气色。   “阿窈,谢郎君这会可醒了?”陆菀见她不语,就又重复问了一遍。   “昨晚有太医看护了一宿,退了热,这才保住了性命。这会应当是醒了,我们这便过去吧。”   施窈不忍拒绝,就把她带了过去,她心里琢磨着,想来谢瑜也不会拒绝才是。   果然,谢觉进去看了看,就让陆菀进去了。   谢瑜此时正倚坐在软枕上,修长的手指翻动着膝上的书页,半垂着眼,看上去有些虚弱可怜的样子。   “玉郎,你可好些了?”   细弱的声音带着些熬夜的沙哑,传到了谢瑜的耳中,他一抬眼就看见陆菀有些惊喜的眼神。   他的视线也在陆菀眼下青影和过白的脸色上多停留了片刻。   “我好多了,倒教阿菀担心了。”   他微微一笑,笑容里都带着些虚弱乏力,看得陆菀心下更恼。   装得还挺像的。   “你无事便好。”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还转过身作势擦了擦眼角,今日特意挑的帕子糙了些,轻易就能把眼角擦红了。   这么快就清醒了,看来是装得无疑了。   还别说,装得还真的像,陆菀腹诽着,怕不是影帝十级。   “莫哭了。”   谢瑜放柔了声,示意她近前来。   他轻轻搭上了陆菀的手,小幅度地拍了拍,含笑安抚着她。   “我没事,不过受了些皮肉伤,阿菀不用担心,很快便好的。”   “嗯。”   陆菀轻轻应声,掀起了自己带来的食盒,取出了一盏汤。   她动作慢了些,是为了刻意让谢瑜看清楚,自己手背上有一个用汤点烫出来的晶莹小水泡。   这是她今天早上才下定了决心烫出来的,当时还疼得她一咬牙,可一定得让谢瑜看清楚才行。   可惜谢瑜这厮,分明看见了,还是连问都不问就接过了汤盏,陆菀心里暗恨,却又不好主动提起。   “玉郎……这汤可还能入口……”   陆菀吞吞吐吐地,很是羞赧的样子,让人一看就怀疑这汤是她本人亲手做的。   “你做的,自然是好的。”   谢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勺又一勺,慢悠悠地将一小盏汤都喝了下去。   不咸吗?   她可是特意加了足足两勺盐,谢瑜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地都喝完了,陆菀有些震惊了。   “你又怎知是我做的?”   陆菀垂下了头,脸色苍白,但耳根处渐渐爬上了些红晕,声如蚊呐。   谢瑜唇边噙着笑意,将汤盏搁到了一旁,伸手把她轻扯到床榻边,低头细细地察看她手上的水泡。   “你能来,我很欢喜。”   这双手一看就是没少保养,十指纤纤,细白娇嫩,指尖还透着粉,衬托得那颗红肿水泡更是碍眼。   “可还疼吗?”   他轻轻地吹了一口气,语气中满是怜惜,像轻盈的羽毛落到了她的手背上,有些痒痒的。   他这是打了一巴掌又喂了颗枣,陆菀冷静地想着。   前不久冷落疏远了她,又在她主动来探望时亲近她,一冷一热,是想让自己心甘情愿地把整颗心都献给他。   不过,也就是这时了。   陆菀眼中一闪,假装因为疲惫而站立不稳,软软地扑到了谢瑜的怀里,同时也直直地撞上了他的胸口。   随即,就听得谢瑜有些痛苦的一声闷哼,还嗅到了一丝如锈蚀般的浓烈血腥气。   陆菀有些懵了,原来这伤居然是真的! 第24章 探病   这下可难收场了,陆菀有些慌张地看着他胸口的血迹蔓延开来,像一朵乍然盛放的彼岸花,浓浓的血腥味也随之逸散了开。   “玉郎……我……”   她的唇动了动,嗫喏着,想上前,又不敢,很是手脚无措的样子。   “莫慌,”谢瑜被她下了力地撞了一下,疼得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却还是温声安抚着她。   “桌上有包扎的物件,你去取来。”   陆菀胡乱应着声,她也不知道是哪个,就索性把桌上几个小瓶和一卷白叠布都捧了过来。   “这是止血的药粉,你把血水擦一擦,再把它撒到伤口上即可。”   谢瑜主动解开了自己的衣带,还往床榻边挪了挪,方便陆菀给他上药。   血肉模糊的伤口是他自己划的,有多么狰狞可怕,他心里都有数,就不知道能不能吓退眼前的小娘子了。   掩在被子下的手略略握紧,连谢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期待些什么,亦或是想看见什么。   他望着陆菀,眼里藏了丝莫名的情绪,极浅极淡的一抹,就藏在常年含笑的绵绵春水之下。   陆菀这会也是心急,自然就没看见他的神色变幻,甚至都没注意到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已经变得有些玩味讥讽。   层层濡湿的纱布被揭开,露出了皮肉翻卷的狰狞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珠,汇聚成一滴一滴的,顺着牙白色的皮肤淌出数条殷红血线,血腥又绮丽。   这伤口几乎可以覆盖完谢瑜的心口了。   可见他的确是运气好,才能捡回一条命,陆菀抿紧了唇,有些后悔方才的冒失举动。   要是谢瑜好不容易躲过必杀的一箭,倒枉死在自己这一撞……   那才是真的令人窒息。   她轻轻地用沾湿了的纱布揩抹掉四周的血珠,又仔细地在伤口上均匀撒了药粉。   可谢瑜实在是伤得太重,才撒上的药粉很快就会被染湿染红,像是无底洞一般,她只能轻抖着手腕打着圈来回上药。   而斜躺着的谢瑜略略垂眸就能看见,身前的女子在认真地为他处理伤口。   像小扇子一样纤长浓密的眼睫,连眨都不眨,眼中带了润泽的水光,视线也只停驻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她似乎并不害怕,只是专心致志地在给他上药。   灵巧的细白手指动作轻柔,唯恐让他多受一丝苦楚。   她待得久了,渐渐的,屋里的浓重药味和他自身的血腥味里就掺杂了一缕淡淡的甜香,清甜腻人,他知道这甜香的来处,自然也联想到这香气像极了,他那夜梦中的……   “如此便好,”谢瑜忽然出声制止她,声音低哑。   “这便可以了。”   陆菀从善如流,她动作轻柔地替他缠好了伤口,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在他的伤口上打个蝴蝶结到底有些滑稽,她有些想笑,又忍住了,这才发现谢瑜上半身几乎全露了出来。   方才是事急从权,这会缓过来了,她就有些别扭地转过眼,摸索着替谢瑜扯过衣襟,遮掩住露出的上半身。   还别说,谢瑜虽说看上去文气清隽,身材还是不错的,锁骨突出,宽肩细腰,肌理分明,身上没有半点赘余。   她天马行空地想着,就有些不好意思看床上的郎君了。   谢瑜看了眼小娘子神游天外的表情,大概猜到些缘由,就轻笑地唤了她一声。   “阿菀?”   “嗯?”陆菀连忙回头,有些紧张地盯着他,“可是伤口又疼了吗?”   “有你在,自然是不疼的。”他垂目系着衣带,状似无意地说道,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话中之意有多么暧昧。   “你来得这般早,可用过早膳了吗?”   陆菀细品了品前一句话,总感觉他似乎在撩自己,但是见他又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只得装没听出来。   “自然是用过了。”说着话的小娘子目光躲闪,一看就是在说谎。   谢瑜眉梢往上挑了挑,弯了弯唇,却不揭破她的谎言,“那劳烦阿菀陪我一道用一次可好?”   那自然是好的,陆菀点了点头。   陪了谢瑜用了早膳,又寻了书本给他念了一上午,陆菀觉得自己的脸都要笑僵了,嗓子也要念哑了。   她甚至怀疑谢瑜是不是故意的,为着那碗咸得要命的汤在逗弄她。   可看着青年郎君垂着眸,神情失落,说着看书太过伤神,他此时又有些气力不济,她只得假作欢喜,自告奋勇地给他念书。   念着枯燥无味的典籍,觉得自己都要念得困过去了。   这些书本的催眠效果真是极佳。   她昨夜本就睡得迟,这会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书上的字也在忽大忽小地变化着,甚至还在她眼前旋转着跳舞。   实在是太困了,陆菀的意识渐渐模糊了。   念书的声音也越来越弱。   又过了半晌,谢瑜静静地看着软软地趴在他床边的小娘子,指尖微动。   她睡着时,可比清醒时安静许多,也更乖巧。   他的目光就肆意了不少,一寸寸地,仿佛凌迟似地打量着她。   乌黑的发,雪白的脸,挺秀的琼鼻,淡淡樱色的唇,无一不精致。许是考虑到他还在病中,她打扮得素淡,只在发上别了支浅色的宫花,越发的温婉可亲。   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接近自己?谢瑜看着她,心绪飘飞。   看得入了迷,他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轻抚着她的发,又流连在她的面颊上,指尖的触感细腻又娇嫩。   就像是他梦里的一样……或者说,比梦里更为真实。   指尖逐渐下移,几乎都要触及他在梦中轻琢的那处,动作温柔又克制。   可就在快要触及时,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谢瑜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指尖,眸光攒动地看着陆菀,似乎在思量该拿她如何办。   愣神了片刻,他再度伸手,却是皱着眉把床上的被子给她披上了一角。   如此,两人竟算得上盖着同一条被子了。   谢瑜一直沉默地看着她,看她睡梦正酣,看她梦中喃喃,看她因着熟睡,脸上泛上了粉晕。   可他到底是真受了伤,又已经应付了这许久,这般凝视着她,竟也在熟悉的甜香包围中陷入了梦境。   屋内风雪正急,屋内温暖如春,失血过多的俊秀郎君斜倚在软枕上阖目入眠,床榻边还趴伏着美貌的小娘子,同入沉沉美梦,实在是再和睦不过。   徐凛顶着风雪一回来,入目就是这般场景,他心下郁郁,直接就拉着谢觉出了门,还不望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你说说,我这是图什么?大雪天的,累死累活地替他追踪刺客,他竟是跟那陆家娘子甜甜蜜蜜你侬我侬的。”   徐凛一肚子的埋怨都要收不住了,苦着脸咽了口茶,就往谢觉身上倒苦水。   听得谢觉都翻了个白眼,“徐郎君,我家郎君那可是受了伤,才将事都交托给您的,又不是故意躲懒。”   换得徐凛轻轻踹了他一脚,好笑着反问道,“难道那街上的血是他的怎地?”   “那一大摊猪血还不是我提前备好的,要替他蒙混过关的。”   他咬字的重音放在‘一大滩’上,带着些调侃意味。   “那表兄也是真受了伤,要不换你替他受伤去?”   一道悦耳的女声传来,徐凛瞬间听出了来人是谁,暗暗叫了声苦,就想溜。   可惜被蹙着眉的施窈堵了个正着,“徐凛,你这是见到我便要躲?”   这两位都惹不起惹不起,谢觉眼皮直跳,见势不好就偷摸地溜走了,完全不管徐凛如何脱身。   他回了书房,开了个门缝,看见了内中和睦的场景,心下满足的同时又微微叹气。   真希望郎君能得偿所愿。   这谢府里的人,都太苦了,泡在苦汁里这么多年,也该有人能如愿一回了吧。   他暗暗祝祷着,希望上天能多眷顾他家郎君一些,也希望陆娘子能多来谢府几遭。   在谢府消磨了许多功夫,陆菀晚些时候就跟谢瑜道了别,准备打道回去。   这回是谢瑜的贴身侍从,名叫谢觉的那位,亲自慇勤地把她送了出来。   “娘子慢行。”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背脊弯下了诚恳的弧度。   “好生照顾你们郎君,我明日会再来。”   陆菀也不甚在意,冲着他温和一笑,就转身上了车。   待回到了府里,她倚在软塌上细细回想了一遍,今日与谢瑜的种种,确认自己应当不曾出错,就转而惦记起另外一件事。   也该到了收尾的时候了。   “让她进来吧。”陆菀看了看阿云,对方就心领神会地下去带了人进来。   屋角香炉缭绕出清甜的烟气,陆菀把玩着周夫人才送来的新造首饰,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站着的人。   “老夫人那边可是都已经准备好了?”   “回娘子,阿梅已经知晓该如何做了。婢子也已经把阿梅的家人都安排到府外去了,夫人那边也瞒住了。”   回禀的婢女容貌清秀,口齿伶俐,细细看起来跟阿云有几分相似,正是她的胞妹。   “可与阿菱通了气了?”   账本之事阿娘都不管,这等小事,只要注意些就能瞒得住,只是阿菱也许会看出些端倪。   “是。婢子说是娘子心善,听了阿梅的哭求,就想安排了她的家人去别处做工,菱娘子不曾怀疑什么。”   陆菀心下满意,眼波流转间,眸子都亮了几分,那她就净等着看戏便是。   白日里已经养足了精神,这会儿她清醒得很,前些时候埋了许久的引子,这会也该点个火,让她听个响了。   子夜时分,听松堂各处都熄了灯,只老夫人的卧房内还点了根烛火,影影绰绰的,被摆放的屏风一剖为二,照亮着昏暗的寝居。   “咳咳……”   半夜醒来,被炭火暖得咽干口燥,老夫人晃了晃头,含糊着喊了声,“来人。”   往日里,听见老夫人一喊,值夜的婢女就很快会来伺候,可今日老夫人喊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   值夜的人睡死了不成,老夫人面色不虞,眉间皱纹都能夹死苍蝇。   她皱着眉坐了起来,一下床就踩到了软软的东西,藉着半昏半明的烛火,她凝神望去,就看见了一小滩蘑菇……   像是被泼在了她的床榻边,软软的,一小滩。   老夫人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就看见屋内飘过了一袭白影。 第25章 加醋   白影飘忽着,在空中缓慢地打着转,似乎还唯恐她看不清楚,刻意地流连,飞舞,逐渐地往她这边飘来……   骤然,声嘶力竭的尖叫声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是从老夫人的听松堂传出的,只喊出了半声,就熄了音。   被惊醒的婢女们朦胧着眼,相互推醒对方,系着衣带就往老夫人的寝居跑去。   “老夫人?老夫人?”   值夜的阿梅最先赶到,就看见老夫人瘫在了塌边,已经不省人事。又试探着喊了两声,确认了对方已经没有了意识,才敢上前。   她上前用力地把老夫人搬上了床榻,盖上了被子,又把床边的蘑菇都装好藏了起来。   这才开始放声大喊。   “不好了!快来人啊!老夫人昏过去了!”   她满脸的惊慌失措,不住地摇晃老夫人,却不敢大力。   很快的,听松堂各处都上了灯,照得灯火通明,请医师和请陆鸣过来的婢女行色匆匆,在寒风里小跑着分道扬镳。   “娘子?娘子?”   阿云轻推了推打着瞌睡的陆菀,“听松堂已经热闹起来了。”   陆菀慵懒地眨了眨眼,眨去了眸中的几分水光,就随手把膝上的话本往枕边一搁,笑了起来,“居然这么快,几更天了?”   看了看屋角的更漏壶,阿云替半坐起身的她披上了厚实的披风,“已经三更天了。”   “已经三更了,想必我眼下的青黑明日也消不掉了。”   陆菀挥退了她,把系带一解,又钻回了被子里,“把这都收起来,等耶耶遣人来叫我去再说。”   “不过我猜,耶耶大概不会信她的话,更不会叫人喊我们。阿云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   柔软带着香气的被褥,贴肤又舒适,她把自己裹成了一团,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就像她所预料到的那样,陆鸣果真没遣人叫他们这些小辈都去,大约也是知道如她阿耶那等人,是叫都叫不动的。   一夜无梦。   今日的陆菀打扮得也素淡,杏色水纹菱锦上襦搭了件牙白色下裙,乖巧又安静,坐在周夫人的身边陪她用着早膳,顺道听着她的闲话。   “今儿一早就听说陆珍被放出来了,说是叫她给老夫人侍疾,依我瞧着,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夫人叫人给她添了块水晶糕,“你要是去定阳长公主的诗会的话,可得照顾好阿菱,也要多注意点陆珍。”   “怎会这般突然,不是说耶耶禁足了她两个月吗?”   陆菀咬着糕点,明知故问。   “听闻老夫人昨夜发病了,”周夫人似笑非笑,“谁知道是真是假,总之你耶耶是当真了,就顺了她的意,叫陆珍出来陪她。”   “唔。”   陆菀含糊着应了一声,倒是没想到老夫人的念头转得挺快,居然还趁机把陆珍捞了出来。。   “阿姊,你这是今日还要去谢府吗?”对侧的陆菱好奇地问了句。   见她点头,周夫人脸色严肃了几分,“阿菀,与郎君相处也需有松有紧,你也不可太顺着他了。”   她教导着一双女儿,“你们二人需知,太轻易到手的,往往未必会被珍惜。”   “嗯,阿娘教导得是。”陆菀点了点头,随即笑盈盈地起身,“那我用好了,就先去了。”   “这一看就是半分没放在心上。”   周夫人摇摇头,也不恼,只笑着交待了句,“雪天路滑,教周大慢些赶车。”   陆菀心下一暖,胡乱答应了两句,就行礼离开,直奔了谢府。   她一进内室,就看见谢瑜的精神好了许多,脸上也有了些血色,正斜倚在床榻上,只穿了件素色里衣,没束冠,任由墨色长发铺在后背上。   眉目如画,身量清瘦,宽肩细腰,长发披肩,活脱脱一个病美人。   惹得陆菀时不时多看他两眼,实在是秀色可餐。   而等谢瑜用过陆菀带来的汤水,他就侧过脸,视线一直停驻在她的鼻梁上,良久,却是一言不发。   陆菀被看得心虚,脸上微红,轻声问着,“玉郎在看什么?”   被询问的郎君眉梢慢慢收拢了些,又很快舒展开,他有些迟疑,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又怕说得直白,伤了她。   “我好了许多,阿菀不必每日都亲自为我煮汤,我见你都消瘦了许多。”   陆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软绵细滑,明明是圆润了许多。   这几日她打起精神熬夜,看话本的同时磕了不少零食点心,谢瑜怎么睁眼说瞎话呢。   “能为玉郎煮汤,我不觉得累,不过是晚睡些时候罢了。”   说着动听的表白之语,小娘子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玉白的耳垂都点染上了红色,实在是娇羞可人。   事实上低着头的陆菀正在竭力忍住闷笑,无他,从谢瑜手中碗上飘来的醋味实在有些浓。   实在是,不枉她今天兑进汤里的,足足两大勺老陈醋。   谢瑜沉默了一下,到底没揭破这汤的味道实在是越来越古怪,从一开始的咸,到今日的酸,越发地难以下咽。   “你可是嫌弃我煮的不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陆菀猛然抬头,上前一步,眼尾红了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   “这汤很难喝吗?”   她低着头,似乎是啜泣了两声,看上去委屈又可怜,强撑着为自己辩解着。   “我从前并不常去厨房,去了也是支使厨子们动手,这还是我第一次亲手煮汤,是听厨子们都说很是不错,才敢给你送来的。”   这样的我见犹怜,却是让谢瑜心头烦躁,他有心想安慰几句,又觉得说这汤好喝,实在是太过违心。   平心而论,陆菀生得美,便是哭都是好看的,像是朵骤然间遭了风雨的娇柔花儿,楚楚可怜弱不禁风。   可谢瑜却不喜欢看她哭。   起初是觉得厌烦,自那日她在昏迷的他面前哭了之后,就渐渐变了味。   譬如此刻,一看陆菀要哭的模样,他就莫名的烦躁不适,仿佛自己的情绪也被她影响了几分。   “阿菀,你来。”他低声诱哄着,让她靠近自己一些。   陆菀有些不解,但还是走到他身边,就被他轻轻地抓住了手。   他牵着她的手,引着她坐到自己的床榻边,眼含笑意地望着她,仿佛有万千柔情。   这让陆菀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这是用美色-诱惑她?   陆菀定了定神,仰起头,不闪不避,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哪怕他们距离这么近,都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阿菀,你看,”他指着陆菀手上残留的烫伤印记,声音压得低低的,尾音低醇。   “若是再添了伤痕,留了疤,可就不美了。”   似乎是说得极为动情,他握住了陆菀的手,指尖流连在她的伤痕周围,轻得像是蜻蜓点水。   谢瑜抬起眼,瞳底倒映出她的身影,眸光柔和,似有情愫流动,“会招人心疼的。”   这话说得好生撩人,就差说会让他心疼了,陆菀忍不住别开了目光。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实在不好再坚持,只能低着头,不胜娇羞地轻应了一声,才心有不甘地放过了这个捉弄谢瑜的大好机会。   谢瑜见眼前人抿着唇,有些失落的样子,他稍停顿了下,主动提了个要求。   “今日依旧劳烦阿菀给我读读书可好?”   话音刚落,果然就看见陆菀的眼神亮了几分,大约是因为有了事做,满心欢喜地去给他找书。   “玉郎,是左侧第四格的吗?”她在书房外间扬着声询问着。   书架正对着内室,从谢瑜的角度,可以看见些影影绰绰的身影,自然也不需提防她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   “那处收纳的皆是些游记异闻,随意取一本便可。”   陆菀目光落到这许多藏书上,正犹豫着,右手一抬,就不小心撞到了什么,就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传来。   她捡起了地上散落的物件,期期艾艾的道歉,“我……我撞翻了一个装了平安符的木盒。”   木盒?   谢瑜倒是不记得自己书架上还有什么木盒了,他温声地安慰着声音低落的小娘子,“无事,放回去便好。”   接着就是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陆菀低垂着脸颊,走了回来,声音闷闷的,“我放回去了,就是盒子被摔坏了一角。”   谢瑜是真不记得了,他回想了片刻,才捕捉些记忆碎片。   “可是个有些陈旧的平安符,红色的,下面系了玉珠的穗子?”   陆菀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瑜低笑一声,似乎完全不在意地安慰着她。   “那是我幼时……”他顿了顿,“阿娘替我求的。随意寻了个盒子装起来的,早不知丢到哪里。若不是你方才寻了出来,我都记不起来了。”   他语气温和,笑似春风,似乎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可若真的不在意,还能好好收着这么多年?   陆菀有些不信。   可她也没表现出来,只是在心里记了一笔,就附和着他装出一副释然的模样。   等回到了府,就去寻了周夫人,仔细描述着那个平安符的模样。   “大约掌心这么大,红色的,边上绣了连绵不断的卍字纹,正中是……”   好在周夫人见多识广,听她说了一半,就大概猜到了是哪里来的。   “那是慈恩寺的平安符,很是难求,你怎地想起了问这个了?”   慈恩寺?上次那什么圆观和尚不就是慈恩寺的吗?陆菀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既然如此,那这就是送分题来了。   还是专刷谢瑜好感度的送分题。   “阿娘,我想去慈恩寺一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yxl·-·”;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xl·-·”;Cat歪歪;大6666   鞠躬撒花~~~~~ 第26章 杀机   听了这话,周夫人也只当她是心血来潮,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才停了雪,慈恩寺又在城外,路远又难行,依我看,不如等上两月,等开春了,我带上你与阿菱一道去。”   “也好给你阿兄添点香油钱。他来年便要去春闱应试,我与你阿耶虽是不求他得个多出彩的名次,也还是盼着的。”   等那时候的话,黄花菜都凉了,陆菀愁上眉梢。   可这时节着实也难出门,她没吭声,算是暂时按捺住了这个替谢瑜求个新符的念头。   只是一连数日,再去见谢瑜时,就难免想到那个被她摔出来的平安符。   她有些好奇,也不知道谢瑜跟徐夫人,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些时日她日日来谢府应卯,竟是从不曾见徐夫人来探望过他。   可若是丁点不在意,也不会连个旧平安符都好好收着了。   想得多了,就难免出神。   “阿菀,你似是有心事?”   被问到的陆菀回过了神,她收回了落在屏风上的目光,干巴巴地夸赞了句,“这屏风上的字很是不错。”   谢瑜的伤势好了许多,已经能起床活动一二。这会,他正端坐在窗前,斜倚着凭几在煮茶,见她转过头来看自己,就示意她过来些坐。   “你若是喜欢,等我好些了,就替你写几幅如何?”   委婉地表达了赠予之意,谢瑜微微侧脸,不与她对视,似乎并不在意她如何回答。   那敢情好,陆菀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谁不知道谢瑜书法极佳,却不爱留名,想得他一幅字,可不是易事。   最重要的是,她仿佛看见自己的攻略进度条又进了一大截:谢瑜居然主动要送她东西了。   “那先多谢玉郎了。”她像是得了什么珍宝一般,很是欢喜,笑得两眼弯弯。   这笑容像是有感染力,让谢瑜也翘起了唇角,他垂眸轻笑,似乎带了些宠溺。   这抹笑不似作假,倒像是出自真心。   他的语速放慢了些,声音也温柔,“阿菀若是不嫌弃,我这会便可以写给你。”   “可你的伤……”   陆菀的视线下移到了他心口处,像是能透过重重包裹,看见那狰狞的伤口,难免有些忧虑。   “不碍事。”   他站了起来,陆菀连忙起身上前作势要搀扶他。   谢瑜见她如此慇勤,眼皮微动,难免闷笑出声,又扯到了伤口,不由得轻咳了两声。   “要不还是改日吧?”   陆菀忧心忡忡,觉得谢瑜这会像是炫技的小朋友,说做就做,一点都不体谅自己的身体状况。   “无妨,还有你扶着我。”说着,他就稍稍往她身上倾了倾,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扶着谢瑜落了座,陆菀就自觉地摆弄起了桌案上的笔墨纸砚。   先是展平了纸张,用白玉的镇纸压得平整,又磨起墨来。   得亏是以前她没少替爷爷磨墨,手下又稳又平,磨出的墨汁更是黑浓均匀。   谢瑜目光沉沉,盯着那双磨墨的手,葱白细嫩,指尖若笋尖,不知怎的,就忽然想到了信王世子虽是傲慢不羁,却有一笔好丹青。   他沉默了片刻,扯了扯唇角,问道,“你时常给人磨墨吗?”   要不然怎会如此手熟。   陆菀手下动作一顿,就有些为难,是说自己就是手巧呢,还是把锅给她阿耶。   可要是推给她阿耶,以后会不会被揭破?   谢瑜观察入微,见状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呵一声,神色冷淡了几分,收住了这个话题。   “今日就用左数第三支笔。”   接过陆菀慇勤小意地递上来的笔,他侧脸看她,脸色又回温了些,“阿菀想写什么?”   陆菀盯着他执笔的手,脑中回想着无数情诗,有些纠结,哪一首又勾人又含蓄,可以撩拨他。   然后灵机一动地把问题抛了回去,“玉郎写什么,我都喜欢。”   谢瑜略一沉思,挥笔就写了一副,山水诗。   山水诗。   还是很恣意磅礴的那种。   对,应该还是李白的。   ……   ?陆菀有些犹豫,指了指墨迹未干的纸张,“这是要送我的?”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给她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小白花题词,要选大气磅礴的山水诗   好像突然知道了谢瑜至今未婚的理由,陆菀的心情有些复杂。   谢瑜撂下笔,心头有一丝疑惑,他略略思索了一遍,觉得或许是陆菀有自己偏好的诗词,却又不好意思直说。   “阿菀你来,”他起身把陆菀轻轻拉到自己身前,把笔放到了她的手中,“你想写什么?”   对毛笔字一无所知,还写得很丑的陆菀愣住了,她握着笔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回忆起被老师支配的恐惧。   她勉强一笑,推脱着,“你写便是,我的字……写出来岂不是班门弄斧了。”   这时执笔的手一热,却是被身后人包裹住了。   比她高了一头的郎君站在她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这姿势简直就像他抱着自己一般,透出了不容置疑的强势掌控。   陆菀觉得有些别扭,下意识就想挣脱。   这动作幅度大了些,就听见头顶上传来一声闷哼,似乎是碰到了谢瑜的伤口,吓得她连忙呆住。   “阿菀,”带着几分热气的清润男声离得很近,“我教你写便是。你想写什么?”   他一改素日里的温润有礼,语调都肆意强硬了几分,“我今日只想带着你写。”   陆菀这会是真不敢动了。   只因谢瑜说了那句话,就又往前近了些,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贴上了他的胸膛,稍微一动,就要牵扯到他的伤口。   他身上的热度,仿佛要透过层层衣衫,侵略了过来。   陆菀想了想,略略侧首,弯着唇冲谢瑜甜甜一笑,眼中希冀。   “那便写庐山人的那几首竹枝词吧。”   她小声念着,“……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   你都动手动脚了,写首露骨点的情诗也没什么吧,她有些冷漠地想着。   默了一瞬,握住她的手开始动了,带着她一笔一划地写着,男女间试探调笑的诗词就出现在了纸面上。   彼此贴近,共同写着情诗,再没有比这更缠绵暧昧的举动了。   一会儿回去了就查查谢瑜的好感度,今天说不定有大收获,这会陆菀嘴角挂着的笑容都是发自真心。   她背对着身后的郎君,自然看不见他此时眸中情绪略深,眼角眉梢也都冷淡了下来。   明明此时半环着怀中的温香软玉,鼻端也充斥着清甜腻人的熟悉香气,谢瑜心下却没有一丝欣喜。   方才被勾起的一点点疑心,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让他心下不喜。   陆菀握笔的姿势都生疏,偏偏磨墨的手艺如此娴熟,可是为着那一笔好丹青的周延?   毕竟她也曾追逐那人数年,更是闹得满洛京皆知,又岂是轻易能放得下的。   两人旧日里,说不定便是一人磨墨,一人绘画,郎情妾意得很。   他回想起那日陆菀一番决绝表态,以及后来与周延的两次偶遇,脑中突然冒出了个念头。   她如今对自己貌似颇有情意,怕不是与周延闹了别扭,用自己来抚慰情伤,亦或是刺激周延?   这一番揣测让他心下一沉,手下失控地用力,将将要写好的一幅字就毁在了那一笔。   “玉郎,怎么了?”   陆菀有些疑惑地问了句,她分明感觉身后人情绪骤变,方才都捏得她手都疼了一下。   将才升上来的厌恶感藏了个严实,谢瑜微微扯动了下唇角,有些失落解释着。   “伤口似乎有些疼,右手方才失了力。”   陆菀很是善解人意,连忙转身把他扶坐了下来,拧着眉头询问着,“可是伤口又裂开了?”   她像是想起了上次换药看见的情形,脸色微红地轻声道,“可还要我给你上药?”   “不必了,”谢瑜缓缓直起身,站了起来,挺直腰板俯视着她,脸色有些苍白。   “时辰也不早了,你该回陆府了,我让谢觉为我上药便是。”   陆菀眉眼都垂了下来,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口中还关心着。   “那我这便回了,你记得叫谢觉动作轻点。”   谢瑜垂眸仔细地盯着她,自然是注意她的心口不一,轻轻颔首算是应下了。   待她走后,却是眼神冷漠地将桌上的两张墨迹都揉成团扔了下去。   若是真喜欢他的字迹,怎会忘记带走第一张,分明是随口找了个幌子。   她真心喜欢的,怕不是字,而是画,还得是周延亲手画的画。   谢瑜坐了许久,忽然冷嗤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什么。   而另一边,回了陆府,查询了谢瑜好感度之后,陆菀整个人都不好了。   谢瑜的好感度居然又降了!   难不成是今天自己撞了他的伤口?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陆菀无力地瘫坐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晌,下定了决心,又跑去磨了周夫人。   好说歹说,最后是终于让她松了口,答应过几日,就派上一队护卫护送自己去慈恩寺。   事情也就那么凑巧,就在她启程去慈恩寺那一日,刺杀谢瑜之人,也终于被收了网,暗地里绑缚在了谢府的一间屋子里。   那人似乎恨谢瑜恨得紧,一见了他,连眼都红了,咬牙切齿了半晌,忽而又大笑出声。   “谢瑜啊谢瑜,你不是喜欢陆家那个小娘子吗?你可知,你那心上人马上就要香消玉殒了!不如赶紧出城,说不定还能捡副尸骸回来!”   可惜在他面前站定的郎君却是连眉梢都没动一下,眼神更是漠然,“她死了便死了,与我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分享一个单身小技巧——谢·直男·醋王·瑜   庐山人就是刘禹锡的号   【碎碎念】要入v啦!激动ing,感谢各位小天使一直以来的陪伴与支持!mua~明天的入v三章会很早很早很早更新~   感谢42712179和43011700两位小天使的地雷~脱帽鞠躬ing 第27章 三合一   对方猖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满眼狐疑,继而又嘲讽一笑,“我可是亲眼见着你与那陆家娘子出双入对, 还眼巴巴地送了人家簪子。”   他扬起眉, “前几日,那陆家娘子不还日日不落来探望你,那可是一片真心!”   可谢瑜只是漫不经心地笑着,看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个笑话。   被捆倒在地的人挣扎着坐起, 心下突然不确定了起来,难不成谢瑜是故意跟那陆家娘子走近,诈他出来?   可他回想起在暗处看着谢瑜亲手为那小娘子插了簪子的情景, 又定了定神,继续歪着嘴角挑衅着。   “你将罪责都推到我刘氏一族身上时,没想到我刘季责有一天还会回来吧。”   “自然是没想过。”还是系统抽到的预知卡警示了他。   谢瑜敛眸,走近了些,打量的目光毫不收敛,在他身上破烂衣衫和邋遢胡茬上游移。   “昔日刘氏长房一脉的嫡出三子, 傲世轻物, 不可一世, 衣着锦绣腰佩美玉, 出入则僮仆盈门。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竟还在苟活, 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听了这讥讽话语,刘季责目眦欲裂,他粗喘出声,“还不都是拜你谢瑜所赐。”   “颖川王谋逆一案,与我刘氏何干?不过是族中子弟经商至颖川, 竟是被你们以附逆之名连根拔起,我刘氏何等冤屈!”   谢瑜也不恼,低眼瞥他,轻叹了句,“刘氏便在,有你这等蠢物,早晚也难保存家族。”   他瞥了眼谢觉,对方就点了点头,自觉出去巡查门户。   如今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像是发了善心,谢瑜难得解释了几句。   “你刺杀我,不过是将罗织罪名的账都算到了我头上。你就不曾想过,若是没有圣人的暗中示意,我又怎能如此顺利行事?刘氏一族深耕百年,又不知收敛,早就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了。”   谢瑜低声冷笑,似同情似叹息,“你刺杀我,不过是你刺杀不了圣人罢了。”   “不是我谢瑜,是圣人,要亡你们刘氏。”   难怪,难怪刘家倒得如此之快,难怪往昔交好的世家无一敢出来为他们分说……   那些不肯直面的现实,那些隐隐的猜测,被谢瑜毫不留情地揭开,露出了最丑陋的内里,刘季责已是信了一半。   痛苦绝望的低吼声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他额角青筋都绷了出来,曾经俊美的面容扭曲变形。   “我刘氏自先帝之时就投了诚,更是协助先帝攻下洛京,真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发泄了半晌,他颓然卸了力,曾经的天之骄子像泥一样瘫在地上,任人践踏。   如梦呓一般问道,“你解释这些,是想要让我说出幕后帮我之人吗?”   谢瑜眯了眯眼,声息冰冷,“你果真是蠢。就从来都不曾想过,是何人将刘氏的把柄泄露给了圣人吗。”   “你!”刘季责瞪着他片刻,突然又开始挑衅。   “别以为你说了那些,我就会信你。你心悦的陆娘子,这会儿可是就要死了。”   “与我何干。”谢瑜冷淡吐字,似乎毫不在意。   “明日一早,你的尸体就会被悬挂在登闻鼓之前,届时,幕后之人总该露出些马脚。”   “而我今日来,也只不过是想来看看,昔年名满洛京的刘家郎君,如今落得个何种下场。”   若是他不来这一遭,不曾残忍地揭破刘季责的自欺欺人,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谢瑜摩挲着指尖若有所思。   平白多受了这心口的伤,他又如何肯让这人轻松赴死,尤其是还带着自以为大仇得报的畅快。   或许正如徐凛常说的,他这副温润君子皮囊下,藏着的,都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一晌静寂,似有人轻笑一声。   “多谢。”   刘季责忽而出声,他竭力坐了起来,绷直了脊骨,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唇角翘了起来,依稀可看出些旧日里高门世家嫡出郎君的风度。   出生高贵,自视甚高的人,又如何肯屈就牢狱,自我了断对他来说反倒是解脱。   他难得聪明了一回,平静道,“不过,你将计就计,受了这一遭伤,怕也是要让皇帝多给你记一笔功劳,勉强算的上是互不相欠了。”   谢瑜眉梢微动,抿唇不语,似乎是不太满意这个结果。   他转身离去,似乎没有听见骨头碎裂的声响,更是不知,身后人狠狠地撞上了墙壁,在屋内绽开了一朵妖艳血花。   刘季责少时金尊玉贵,风流恣意,怕是想不到自己如今竟是落得如此下场。   偏偏这也不过是在帝王的一转念间而已。   谢瑜面无表情地出了门,就将思绪抛了开。   “郎君,可要立刻派人赶去城外搜救陆娘子?”   甫一出门,心急火燎的谢觉就赶了来,他现在就怕陆菀真有个三长两短,好不容易有个小娘子能走近他们郎君,要是这就死了,可怎么是好。   谢瑜微微抬眼,就见庭院中细细的雪在往下落,他说的话也染上了冰雪的寒凉。   “不必。”   死便死了,那般心术不正刻意接近他的小娘子,不过是另有所图罢了。   若是她死了,那古怪的声音怕是再也不能威胁他了。   而他必不会再被她影响了情绪。   “郎君!那可是……”   谢觉不解,才一开口就见谢瑜直接离去,只能憋住一口气跟了上去,绞尽脑汁在想着如何劝说。   陆菀这会其实刚出了城门不多时。   原本是该早些时候出去的,可偏偏她懒了那么一会,在床上合眼了几回,再醒来就误了时辰。   好在昨日就跟谢瑜告诉了一声,今日有一整天的时间去求那什么平安符。   “娘子,天这么冷,你说慈恩寺这会是不是人客极少?”   摇摇晃晃的牛车内,阿云的胞妹坐在陆菀对面,搓了搓手呵了口气,笑嘻嘻地问,一点都不怕她怪罪。   “阿余,在娘子面前恭敬些。”   阿云有些不满地敲打了她一下。   “想来应该不多,我们求了平安符便回去吧。”   陆菀倒也不在意,她还是挺喜欢阿余这个活泼性子,在她办完了老夫人那桩事后就把她调来了身边。   她捧着手炉,有些失神,“你们说,像谢郎君那等人,会喜欢些什么?”   荷包送了,没看见什么反应;美味的点心饭食和味道古怪的汤水,照单全收,也没什么反馈……   两名婢女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呐呐,最后还是阿余大胆猜测了几句。   “洛京无人不知,谢郎君写得一笔好字,婢子听闻,文人名士之间最是惺惺相惜,他许是会喜欢一些名家字帖呢?”   好像有点道理,陆菀点了点头,他不就挺喜欢让自己念书的。   她开始琢磨着到哪弄些名家帖子或是什么稀罕古籍来,反正她阿娘有的是钱。   可真难哄,陆菀有些犯愁。   不过,这也不耽误她手下不停地拈起蜜饯,细细品尝。   在盒子里摆放成一格一格的,那些晶莹剔透的果干煞是诱人。   慈恩寺虽不像她原本想像的那么高塔广厦,却也够气势恢宏了,在大殿的琉璃瓦庑殿顶之后可以望见凌空而上的二层后殿,右侧的佛塔更是耸立入云。   昨日周夫人就遣了人来打点,所以陆菀的车驾一进寺,就有人来接。   “陆施主前来,是为烧香,或是?”引路的僧人年纪不大,生得清秀,说话也客气。   “我是来求平安符的,”她轻声说着,天冷得吓人,才呵出的气息就变作了白气。   “施主这边请。”僧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才走了没多远,陆菀就看见了个熟人,顿时就有些头疼了。   “你怎会在此?”   身披红底色云霞缎大氅的周延正从一处院落出来,刚好就看见了对面的一行人,眼神一亮,出声问道。   他眉梢轻佻,似是意外,却没了多少以往的厌恶。   “你是听说了我在此静养?”   一向看不起陆菀的少年郎君心下微动,难得平和地跟她说话。   许久不见了,他竟是有些盼望听见陆菀的肯定回答。   “世子安好。”陆菀客气地福了福身,也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自然是听懂了周延话中之意,可她一点都不想跟周延扯上关系。   “谢郎君前些时日遭了难,我来此地,是想替他求个平安符。”   说话的小娘子微微垂眼,那提及心上人有些羞怯的模样,让周延心头一凉。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能甩甩袖,低哼了一声,就绕过陆菀离开了。   什么狗脾气,陆菀暗暗吐槽了句,也没放在心上。   她踏上了从小道穿往后殿的青石板路,身后跟了婢女和护卫,迳直去求取她要的平安符。   “施主便在此抄写即可,抄写完毕让人传唤小僧,我就会为施主取来平安符。”   一卷经书和笔墨纸砚被摆在了桌案上。   陆菀有些懵了,竟是还要自己抄写了佛经才能换了平安符,阿娘没跟她说啊。   怪不得说慈恩寺的平安符难求,她有些咂舌,这小室如此之冷,抄完了,手怕是要冻僵了。   似乎是看出她笑容的勉强,僧人好意提点了一下,“寺内不许随从代抄,施主需得自行动笔。”   “多谢。”陆菀勉强一笑,在桌案旁落了座。   被手炉暖得温热的手指一碰冷冰冰的笔杆,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手上甚至都有些颤抖。   好冰好凉,这不是木质的吗,居然还挺冻手。   陆菀突然有点后悔,花点金银去买些帖子送去不香吗,自己这是何苦来哉。   她磨了磨牙,打定了主意回去一定要好好跟谢瑜表述一番,她来得有多艰难,抄佛经有多辛苦。   五六分的苦照着十分说,这一趟怎么着也得涨点好感度吧。   她哆哆嗦嗦地抄写着佛经,纸上就留下了一串狗爬一样的字。   又过了两盏茶的时候,就有人进来,陆菀摞下笔,抱上手炉,好奇地回头望去,就看见一脸冷淡的周延进了来。   他没带随从,也不吭声,自顾自寻了个位置,自己磨起了墨,就开始抄写佛经。   见他无意打扰自己,陆菀就收回了目光,缓了缓就继续开始抄写。   一室无言,只能听见些笔触落在纸上的细微声响。   原本专注的少年郎微微抬眼,就看见不远处认真抄写佛经的女郎。   她垂着眸,抄不了两句就要搓搓手,再写两句就抱着手炉贴贴,一副吃不了苦的模样。   偏偏那细白的手指娇气得很,不多时就有些红肿。   周延几乎要把手中的笔杆捏折。   她就是这般轻易地移情别恋,欢喜上谢瑜了吗。那她追着自己的那些年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如此,他冷冷一笑,她的真心不过如此,当真是个笑话。   陆菀觉得自己的手都要僵了,她把失去感觉的手紧紧压在手炉上,可这手炉燃了几个时辰,早就只剩余温了。   她不死心地拔了根簪子,打开盖,挑了挑炭灰,发现是真的一点不剩。   更换的东西又都在车上,这会她只得把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倒冰得自己一个激灵。   就在她快要抄完的时候,一个样式简朴的手炉出现在她视野里。   陆菀一抬头,就看见眼前的红衣少年郎,敛着眸子,没好气地把手炉搁到了她的桌上。   指尖碰了碰,温的。   她有些意动,但是一想到人情债难还,就攒着劲提笔抄完了剩下几个字。   “多谢世子的美意。不过我已经抄写完了,便要回去了,这手炉便还与世子。”   “随你。”周延心下有些恼火,却没表现出来。   “手炉是寺内人送来的,与我无关。”他别过脸,撇清道。   陆菀一乐,她都在这抄半天了,也没见哪个人送手炉来,偏偏这会送来,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   不过她也没揭穿,只是又施了一礼,就随着人去取平安符了。   从她选择谢瑜的那一刻起,眼前的少年郎君就是再好,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回程路上,陆菀倚着车壁,懒洋洋地打量着才取到的平安符,心下满意,果真跟谢瑜那个很是相像,就开始琢磨着怎么个说辞,能把谢瑜好好感动一番。   阿云和阿余见她出神,就更是收敛了自己动作,唯恐打扰了她。   突然,牛车猛然一晃,她被摇得险些撞上车壁,又被焦急的婢女扶起。   “娘子,无恙否”   这时,车外齐刷刷的拔剑声响起,陆菀心下一紧,这是遇见劫匪了?   “娘子切勿下车!我等必会保护娘子!”   车外领头的侍卫大喝一声,安抚着车内人。   陆菀轻轻抬起车窗的一角,‘嗖’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羽箭射到了木窗上,箭尾的白羽颤抖着,昭示着射箭人的必杀决心。   “娘子!”阿余扑了过来,神色慌张,拦住她的手,“娘子别开窗!”   “莫慌,无事。”陆菀佯作镇静,示意她坐到一边去,再次揭开了车窗一角。   数十个粗布衣衫的大汉笑嘻嘻地围着她们这一队人马,正与随行的护卫刀锋相对,却还没有动手。   “我家主人从此地过,愿将财物奉上,各位可否放行!”领头的侍卫高喝着,试图安稳经过。   “那可不行,”对方领头模样的人抱着胳膊,一脸玩世不恭,指着陆菀所坐的牛车,“除非,你们将这辆车,连带车里的人都留下。”   不求财,对方显然是有目的而来,这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双方僵持了片刻,草莽之人先动了手,就跟陆菀所带的侍卫杀成了一团。   顿时,刀剑撞击声,痛苦呻-吟声,惨叫声混成一团。   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溅到了车窗边,陆菀手一抖,车窗就合上了。   她一回头就看见阿云和阿余抱成了一团,瑟瑟发抖,眼里都是泪。   “哭什么。”   陆菀冷冷出声,她竭力保持着冷静,试图找出条生路来。   可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不为求财,就是为了取她性命,也不知是何人如此恨她。   她闭了闭眼,心凉如水,难不成要死在这里不成。   竟是两世都不得好命。   手边似乎是摸到了什么物件,她睁开眼看了看,是她为谢瑜求取的平安符。   陆菀有些嘲讽地笑了笑,手下握住,用力地收紧,捏得那物变了形。   求平安符,求平安,反而要丢了命了,甚至还要连累这些人与她一同送命。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是一瞬,外面就恢复了宁静。   有人慢慢地拉开车门,一线光渐渐照得车内更加明亮,冷气也直往车里钻。   陆菀心一横,眨开了眼,就看见脸颊上还沾了血珠的少年,他身上的红衣都染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变得暗淡许多。   “阿菀?你可还好?”   周延有些焦急地问道,向她伸来了手,那手上还染了血,他连忙在自己衣襟上蹭了蹭。   最绝望的时候突然又有了生路,陆菀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   看在周延眼中,就是她被吓坏了,他支使着那两名欣喜落泪的婢女,“把你们娘子搀扶出来,牛车已是不能用了,需得骑马回城。”   陆菀的脚落了地,才找到了些真实感。   她不敢看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伤员,视线只落在周延脸上,“世子怎地来了?”   见她还能主动开口询问,周延松了口气,放下心来,回应着她的话。   “我今日本就要辞行回城,恰巧路上就撞见了,”他指了指身姿矫健的侍卫,“更巧的是,我来时便带上了王府的护卫。”   这话是假的,他分明是见了陆菀之后,左右在佛寺也静不下心,临时打算回洛京,刚好撞见了这一幕。   “多谢世子相助,今日若非世子在,我等怕是要命丧于此。”   陆菀深深福身,很是恭敬。   周延不惯看她如此客套,清咳一声,皱了皱眉,“如今这牛车不能用了,我带你们回去,再通知了人来收拾残局。”   陆菀方才就听见了车夫的惨叫,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周延上了马,俯身用力一拉,就把她半抱进了自己怀里,有些不好意思别过脸去,耳尖微红。   “事急从权,还要委屈你与我同骑了。”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对陆菀说这么软和的话。   以前他讨厌她总是跟在自己的身后,还大摇大摆地展示自己的喜欢,一点都不知羞,完全不像个知礼有教养的士族女郎。   所以总是冷着脸不理睬她,反正她总会贴上来,就跟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脱。   自然不会好声好气地对她说话。   周延不再看她,竭力忽略怀中抱着女郎的感觉,一勒缰绳,身下的坐骑就奔腾而去。   脸上被寒气刺得发疼,陆菀醒了醒神,手一松,红色的平安符就掉落在了雪里。   不仔细看,就像那些雪地里喷溅的血点一样。   见他们都走远了,一旁树丛里才转出来了几骑人马。   “来晚了来晚了,你的小娘子被人英雄救美了,还是被她从前心仪的人救了。”   徐凛啧啧两声,似有无限感慨,“询安,你说他们要是再续上旧情,你当如何是好?”   他说着,又打了个手势,就有人把跟着他们的一队人马带了回去。   谢觉也是一脸痛惜,忍不住胆肥地跟着埋怨了两句。   “郎君,我就说要您赶紧来救陆娘子,偏偏您又在书房里闷了半晌才出门。”   “这下好,撑着重伤还要出来救人,倒叫别人捡了便宜。”   长途跋涉,谢瑜本就受了伤,这会脸色更白了几分,他屏住气,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目光就注意到雪上一物。   下了马,俯身捡了起来,就看见了与他书房格子上相似的平安符。   很新,一看就是才从寺里求来的,是谁掉落的很容易就猜了出来。   这样恶劣的天气,竟是为了他才出门的吗?   谢瑜心下一动,继而脸色越寒。   如今却是一见了周延,就丢了开。   这物如此难求,却被求它的那人轻易地丢在了雪地里。   像是要把对他的心思一并抛却。   就那么简单的,轻飘飘地扔掉。   谢瑜紧紧地攥住平安符,勾起了唇角,周身像是凝了冰,透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既然勾得他动了念,就不会允许她轻易放手。   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永远别想逃脱了去。   无论生死。   一回了陆府,得了信的周夫人和陆菱、陆萧就都赶了来,连陆远都从府外匆匆赶回。   待见了陆菀安然无恙,几人才放下心来。   “哪里来的宵小之徒,竟是拦截到阿菀的头上。这是天子脚下,竟还能出了这等事。”   陆远满脸不悦,对洛京的治安状况很是不满。   “你少说两句。”   周夫人皱着眉拦住了他的话头,小心地看了看没什么反应的陆菀。   “近了年下,偶尔有流匪也不算罕见,只这回阿菀出门带的侍从还是少了些,才敢打到她的主意。”   “阿菀,”陆萧递过来她最喜欢的甜食,“你尝尝,我方才试过了,可甜了。”   连着陆菱都扒着她的胳膊不撒手,眼泪汪汪的,倒像是被吓着的是她一样。   “我没事。”   陆菀终于开了口,她抬眸望着周夫人,“阿娘,那些人的家眷,日后多接济一二吧。”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他们都是因为她的一时兴起而死的,她不能不管。   可周夫人却听出来了,她别过脸去,眼里一酸,又转了回来。   上前轻轻把陆菀揽进了自己的怀里,放轻了声音安抚她,“我会让人安顿好的。”   “阿菀不怕,错的不是你。他们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必不会怨怪于你的。”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陆菀扯了扯唇角。   可若是知道的道理都会被轻松用上,纾解开心绪,那世上又哪来那么多伤心人。   “阿娘,我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让我缓缓就好了。”依在阿娘温暖的怀抱里,陆菀闷闷地说道。   “好,”周夫人答应了一声,招呼着其他人一起离开。   待他们离去后,陆菀抱着膝,精巧的下巴支在膝盖上,一闭上眼就是雪地里横七竖八的尸体。   虽说知道这里是书里,这些也都是NPC,始终觉得心里不好受。   “娘子?”   阿云从屋外进来,身上还带着料峭的寒意,“谢郎君来了,您可要见见?”   谢瑜来了?   他的消息好生灵通,陆菀有些服气。   可这会她心绪不佳,又丢了平安符,实在是没精力应对他。   “你就说我受了惊,已经睡下了,请他改日再来,说话时客气委婉些。”   “是。”阿云躬身退下。   在陆府待客的花厅,“娘子已经睡下了,还请谢郎君改日再来吧。”   阿云担忧其他人不懂礼数,亲自去回了谢瑜。   “她已经睡下了?”   谢瑜负手,站在堂中,脸上依旧是温和的神色,对这个说辞不置可否。   “是。”阿云只觉得有背上突然袭来一股莫名的凉意,她抖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在说谎。   谢瑜轻笑了声,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那我改日再来。”   可藏在袖中的右手却在逐渐用力,把平安符捏得变了形。   真是好样的。   他有些愠怒,却又说不出来由,他觉得自己魔怔了,可潜意识里,却又不想清醒。   不顾谢觉的焦心呼喊,谢瑜打马疾驰,一路疾行掠过长街,伤口撕裂般,燃起火烧火燎的剧痛。   渐渐的,就有些暗色的液体濡湿了前襟。   他轻轻按着心口,触手感觉到黏稠,铁锈般的血腥气萦绕在指尖,格外突兀。   天地间仿佛都静了下来,谢瑜忽然就觉得,自己或许该冷静几日。   ——   自遭了劫匪之后,起初几日,陆菀还会在梦中惊醒。但慢慢的也就缓过了神,渐渐不再去想这些,只时不时会叮嘱人去关照这些部曲的家人。   而自那日之后,谢瑜就再不曾来,有时候她去了谢府,对方也像是在刻意避开她。   “娘子,郎君喝了药,已经躺下了。”   又是一模一样的搪塞回答。   陆菀侧目看了看天色,她可是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节,就这个点,谢瑜要是能睡着,她能跟着谢瑜改姓谢。   “那这些还要劳烦你转交给谢郎君,便是我改日再来。”   谢觉接过沉甸甸的包裹,脸上带笑,“必不辱命。”   眼瞧着陆菀渐渐走远,谢觉苦着脸掂了掂手里的包裹,转身就进了书房。   桌案前端坐着,提着笔的郎君,不是谢瑜又是哪个。   “您方才可都听见了,”谢觉把包裹往桌边一搁,“这都是陆娘子给您送来的。”   谢瑜落下了最后一笔,侧脸看了他一眼,“聒噪。”   谢觉却感觉委屈,他拆开了包裹,捧着最上面一本就站到了谢瑜身边。   “郎君你看看,我虽是不懂这些,看这陈旧程度,也知道一定是价值不菲。陆娘子巴巴地来求见您几回,您都让人家吃了闭门羹。”   “可她就是没生气,还投其所好地给您寻来这些。您倒好,哪来那么大气性。”   岂止是价值不菲,谢瑜瞥了一眼,就认出是前朝名家的真迹,这是有钱也难买到的。   【叮!陆菀好感度-10,当前好感度25!】   呵,他接起孤本随手扔到了桌上,纸上未干的墨迹就蹭成了一团。   这是一边讨好他,一边在心里骂他的吧。   明明那日他看见周延送她进了陆府后许久未出,她还来讨好自己作甚,难不成对他还另有所图。   “下次她再来,便让她进来吧。”   “这才是好!”谢觉乐得一拍手,把一堆书本抱到了架子上,回过身说,“您可算是想通了!”   只是这回,谢觉翘首期盼了好几天,倒换成陆菀不来了。   实在是她这几日倒也很有些事做。   一来,老夫人被吓到病了一场,请了些道士、和尚来陆府上做了好几场法事,烟熏火燎的,还有各种支出安排,忙坏了她与陆菱两个查账的。   二来嘛,定阳长公主的诗会快到了期,周夫人请了江南新来的裁缝,给她和陆菱定做些衣裙,挑选布料花纹,量体裁衣,也花了几天功夫。   事情赶在了一起,就索性也晾晾谢瑜,她才不想惯着他的古怪性子。   上次也是,冷不丁就不搭理她了,真当自己是在熬鹰?非得一巴掌一甜枣的折腾她。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该去诗会的日子。   这日天濛濛亮,陆菀又是早早起来,任由婢女们捧来了首饰和衣衫供她挑选。   “娘子穿这套海棠红色绣芙蓉流云纹的如何?”   阿云看了看,展开了一件,在她身上比划了下。   “再带一套银朱底色菱锦挑花的备着。雪天寻梅,自然是穿的鲜亮些,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才扎眼呢。”   “那首饰就素净些,取一套白玉的来,妆容也素净些。”   陆菀轻轻颔首,但却想得深些,“听闻会上可能有南边来的娇客,那才是正宾呢,定阳长公主膝下的几位县主也都在,也不好太过喧宾夺主。”   “娘子生得美,怎么打扮都是在喧宾夺主。”   正梳发的阿余仗着受宠,吐了吐舌头佯装抱怨,教陆菀在铜镜里瞧了个正着。   “出了门,可得谨言慎行,诗会上身份尊贵的多了去了,要不然我可不一定保得了你。”   她温声警告了一句,又用玉簪沾了些唇脂,点了点唇,花一般的唇瓣就变得润泽水嫩。   “是是是,娘子交待的我都记住了。”阿余笑着应声。   才一出门,就看见陆珍趾高气扬地在吆喝,“这车上挂得,难不成不是陆家的族征?凭什么只有陆菀能坐?我偏要上这辆!你这刁奴,赶紧滚开!”   被骂的周大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挡在她面前。   “阿姊?”陆菱有些紧张地扶住了陆菀的手臂,“这如何是好?”   陆菀蹙了蹙眉,难免觉得烦躁,一大清早的就开始吵吵,真当她那尖利叫喊能跟廊下的画眉鸟一样,足够婉转动听怎地。   “五姑姑,这位可不是姓陆,他姓周。”   陆菀冷冷开口提醒,教那张狂的小娘子猛地一噎。   “他便是姓周又如何,不过是个下人!”   看见陆菀来了,陆珍气势顿时矮了一截,甚至觉得跪过祠堂的膝盖都有些疼,却还在嘴硬。   “我记得耶耶曾说过,他存活至今,全杖当年陆家部曲拚死相护,故而曾言道,凡是以命护主,因此受过伤的下仆,都当得起府上人一声尊重。你难不成都忘到九霄云外了不成?”   陆菀走到周大面前,一矮身行了一礼,高声道,“数日前,就是周大等人拚死护我性命,他们都当得起这一礼。”   “还望五姑姑慎言,莫要再惹得耶耶发怒了。”   挨了骂一直沉默的周大抬起了脸,唇角蠕动着,沧桑的朴实面容上满是动容。   陆珍还想强嘴,这与她何干?但又怕真传陆鸣耳朵里去,只能不屑地冷哼一声,大步绕过她们姐妹二人往另一辆车去了。   陆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凑近陆菀耳边小声说,“五姑姑真像只纸老虎!”   陆菀也一笑,只觉得陆鸣的名头还挺好用的,一吓一个准。   寄梅园倒也不算远,陆菀的手炉还没来得及换上一次炭火,就已经到了。   悬挂着各家族征的牛车被人依次引着,停到了位置,阿云就扶着陆菀下了车。   甫一下车,清逸幽雅的梅花香气就扑人而来。   她一抬眼,就看见了满园不见尽头的梅花树,褐色的嶙峋枝干间,暗香浮动。   说起来,寄梅园也跟陆府有那么点关系。这是原清源郡王的园子,清源郡王膝下的独女就是陆府的那位老夫人,清源郡王亡故后,这园子就被赐给了定安长公主。   也多亏了这点,她才能猜测到酒肆之事与老夫人有些牵连。   “几位娘子请随我来。”引路的婢女恭敬客气,示意她们跟着自己走。   下了流水小桥,又走上石子路,绕过不知多少株梅树,才到了宴饮所在,在层层梅树围绕下,露出重檐歇山顶的一角——精致的二层观景楼便显现在面前。   此回为了观景,楼外还搭起了延绵的青色帐篷,陆菀打眼一看,就看见了不少熟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   只是她一眼就看见了某处独酌的青年郎君,自然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她把陆菱送到她交好的小娘子处,就轻轻款款地走到那人面前,酝酿了下情绪,语气带出些激动、嗔怪、犹豫混杂的情绪来。   “玉郎久病,怎地还在此饮酒?”   谢瑜自是早就发现她来了,方才冷眼瞧着她看见自己后走远,只差没捏碎了手中的杯子。   温和的笑意渐渐浮现在他面容上,“这是梅花酿,不妨事,何况阿菀久未来府上了,自是不知我这伤已经修养的七七八八了。”   这是倒打一耙吧?明明是谢瑜又抽风不见自己,还能推到她头上。   陆菀怔了一下,眼中流露出委屈来,“我几次去,都不曾见到玉郎……”   分明就是谢瑜不愿意见她。   听了这话,谢瑜微微一笑,唇畔的弧度清浅,恰到好处,清润眸中倒映着面前红衣素妆的清艳女郎。   随意将手中杯盏搁到了桌上,他走近了陆菀,俯身长揖,身姿如竹,复又起身道:“是我慢待了阿菀。”   “你原谅我一回可好?”他放慢了语调,离她又近了些,压低声,尾音低醇,“是我不好,让阿菀伤心了。”   这态度尚可,陆菀弯了下眼睛,故意侧过脸不看他,止不住地唇角上扬。   “也就勉勉强强吧。”   “那便罚你去这林中为我挑支梅花来,如何?”   “幸何如之。”谢瑜凝视着她,像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一般,似有无限宠溺包容。   若不是她知晓这人好感度才不过30,怕是就要溺死在这深情目光里了,陆菀心内冷笑。   目送着风度翩然的郎君远去,陆菀却也不得闲。   她与谢瑜皆是容貌出众,有不少人都看着呢,谢瑜才离去,就有心怀不满的小娘子来挑衅。   倒也不是明火执仗的,而是两三人结伴,刻意嚼着舌根自她面前经过。   “我前些日子得了个靶镜,镶了红宝白玉,精致得不得了,看了一眼我就定下了。可谁曾想,拿了回去,才发现镜面竟是晦暗无光,竟是白买了。”   “你也太不仔细了,这镜子再美有何用,连照人都不能够,不过是面子光鲜罢了,定不是出自名家之手。”   这含沙射影的话指向性还挺明显,陆菀抚了抚发间的白玉钗,海棠红的袖角就擦过了鬓边。   乌发,红衣,白玉钗,肤如凝脂,素质洁白。   用不亮的红白色镜子代指她,至于说镜子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则是在嘲讽陆家如今在世家中排名靠后。   这是全方位地贬损了她一回。   “陆娘子,你来辩辩理,可是九娘说的那般?”   似乎是见她面不改色,生怕她听不出,为首的女郎还刻意点了名。   有点想打脸怎么办,在线等,急。   陆菀摸了摸腰间荷包,突然觉得有钱真的是好,出门能搭了一整套,她探手进去想取出袋中之物。   那几位交换了个不屑眼神,显然默认陆菀是真的听不懂,就有急性子的想挑明了说,“陆娘子,赵家姊姊问你话呢!”   随即戛然而止。   因为陆菀真的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只镶红宝嵌白玉的小靶镜,镜面光可鉴人,雕工精巧,一看就不是俗物。   “我倒是觉得,铺子所售,皆是物值其价。想来赵家姊姊所购的那家,偷工减料惯了,把功夫都花在了面上,自然不比我阿娘延请的积年巧匠来得仔细。”   陆菀对着镜子,打量了下妆容,有些随意地往她们几人面前一绕。   “我手中这柄,可谓是纤毫毕现。”   这是明晃晃地说,赵家娘子花不起价钱,买不起好物,只能图个面上光。   也是,论阔,谁能比得上她阿娘,周氏富有,可不是虚的。更何况,她阿娘对她们姐妹俩,那是相当舍得 。   “今日难得诗会,风雅之时,你如何谈起这些阿堵物,没地侮了定安长公主一番盛情。”其中一人勉强辩道。   陆菀抬目,露出些惊奇神色,唇边带笑。   “不过是些便宜物件,怎地扯到金银这等阿堵物上了?难不成几位姊姊觉得这物很是名贵不成?”   她还刻意翻转靶镜仔细看了看,语带疑惑,“不过是些寻常材质,不足为奇啊。”   被镜子上剔透鲜艳的红宝与温润如脂的白玉闪瞎了眼的几位……   这话她们没法接。   打发走了面色尴尬的几位,陆菀懒洋洋地给自己斟了杯酪浆,自那回在谢府醉了,她如今可是滴酒不沾,也只喝喝酪浆茶水了。   “阿菀如今真是伶牙俐齿。”   红衣烈烈的少年郎闷笑着打回廊转角过了来,显然是方才站在那,旁观了整个经过。   周延如今也算是她的救命恩人了,慢待不得,陆菀正了正神色,客气一礼。   “世子安好。还未上门多谢世子当日救命之恩,倒是在这里巧遇了。”   周延把玩着手中随手折来的红梅,垂着眸,神色晦暗,“何必客气,你往日可是喜欢在我身后唤我一声文旭哥哥的。”   这就有点尴尬了,原身的一口锅劈头盖上,陆菀神色讪讪又不得不背。   “旧日里是我不懂事,如今明了些事理,自然会谨慎些言辞。”   “罢了,”周延也无意为难她,“这支梅花极美,很是衬你今日这身红衣,我便借花献佛,赠予你如何?”   说着,他就要往陆菀头上插来。   却是被一袭青衫的清隽郎君握住了手腕。   谢瑜垂着眼,掩着眸中的冷意。他左右寻觅,折了林中最美的一支,却被人抢了先。   一回来,就看见同着了红衣的女郎与郎君站在檐下,温和谈笑,俱都是面容华美,宛如璧人,真是让他好生……不悦。   “我已是替阿菀折了支,世子这支,不若赠予他人吧。”   作者有话要说:  跪求小天使们看看专栏里的预收呀~转圈圈~ 第28章 盖章   周延扬着头, 手腕暗暗用劲,却是被更用力的谢瑜牢牢卡住,竟是不得如愿。   他斜睨着凤眼, 语气轻佻, “谢廷尉又是阿菀什么人,连她插朵花儿都要干涉。”   谢瑜弯了弯唇,语气温和,话中却是分毫不让。   “不过恰巧是见着了, 看不过眼而已。世子这一支选得,可未必是阿菀喜欢的,也未必与阿菀今日装扮相衬。”   说罢, 他借力一送,就将少年郎君的手挡了回去,却也一下子蹭掉了周延手中枝头上盛放的那朵。   重瓣的玫红色花朵飘落到了地上,周延手中的梅花枝少了最亮眼的所在,顿时黯然失色。   一击得手,不外乎如此。   “可惜了, 如今已成了残枝, 更是衬不得了。”   “你!”周延眉头紧皱, 显然是没想到, 谢瑜在朝堂内外表现得一贯温文尔雅, 今日竟能行此无礼之举。   “不过是失手而已, 世子大度,定不会怪罪于我。”   话虽如此,谢瑜闲闲一笑,根本看不出半分歉意。   两人对视,神色各异, 一者怒气难抑,一者气定神闲,可又分明在暗地里对同一人势在必得。   视线交织,彼此不容,几乎要迸射出火星了。   这时,陆菀恰好轻笑了一声,就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氛围。   “不过是支梅花,你们又何必闹得如此不愉快。”   她伸手夺过谢瑜与周延手中的两支,眉眼弯弯,“我今日发间插了不少玉钗,并不想簪花,这两支我带回去插瓶便好,藏暗香于室,也算是个点缀。”   她似乎是对两人间的交锋一无所觉,双手交叠,微微一福,便算是谢礼了。   “阿菀在此,便多谢两位郎君的美意了。”   事实上,陆菀此时正在心里叹气,猝不及防的修罗场,让她一点防备都没有。   也不知道周延是吃错了什么药,说好的厌烦和爱答不理呢?   自己这个端水大师已经努力端平了,现在就看他们二人给不给面子,能不能顺不顺着台阶下了。   这场合吵起来,可不是叫旁人看了他们三人的笑话。   “还望谢廷尉日后手稳些,下次可未必有人给你解围。”   周延到底没拂了陆菀的面子,冷着脸摞下这句火-药味十足的话,就甩袖走远。   被阴阳怪气之人却是没说话,清凌凌的目光凝在了陆菀身上,几乎让她疑心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   “玉郎,怎么了?”   谢瑜不应,微微抬起脸,目光落到了挂雪的梅枝上,沉默着。   半晌,忽然开口反问道,“阿菀是当真不想簪花?”还是顾及了周延所赠的梅花。   突然就问到了送命题……还是一个不小心就要掉好感度的那种!   陆菀忙打起了精神,有些为难地低下头,“方才是我胡说的,怕你与世子起了冲突罢了。”   她抬眸与谢瑜对视,眨了眨眼,眸中就带上些水汽。   “玉郎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我出门遇到了流匪,是世子相救才幸免于难,他于我有救命恩情,我实在是不好太过冷硬地拒绝他。而你们因为一支梅花对上,实是我不愿得见的。”   陆菀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脸上露出些歉疚。   “是我不好,方才没有全然偏帮着玉郎。只是着实不希望你因为我,与世子起了冲突,他到底是信王世子,轻易得罪不得。”   “可你与他同朝为官,我又怎忍心让他因我而记恨上你。”   这个解释倒是勉强中听,谢瑜面色和缓了些,他接过陆菀手中,自己所折的那支,选取了枝顶最娇艳的那朵,轻轻地别在了她的玉钗旁。   “这般,便不起眼了。”   但到底还是要给她别在发上了。   陆菀突然对他的说一不二的性子有了更深的认识,可面上还是微微带笑的。   “你挑的,自然是好的。”   连玉白的耳尖都红了一点,似乎极为欢喜的。   只不过,这头上带梅,不就是头上带霉?   陆菀隐约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右眼皮都在跳。   “此间正值风口,站久了容易着了寒,你我回去吧。”   谢瑜瞥了眼她发间的一点红,眸中的笑意深了些,就邀着她回去。   可算是哄好了,陆菀点了点头,心下都松了口气,带霉就带霉吧,回头她再摘了去。   既然来的是诗会,自然是要作诗的,待得客人来的差不多时,诗会的主角也便出来了。   盛妆华服的定阳长公主是圣人的亲妹,瞧着跟老夫人年纪相仿,却是比老夫人的精气神好上许多,她手边还挽着位年轻的女郎,瞧着却不像膝下的任何一位县主。   “这是越宁王膝下的南安郡主,她初来洛京,今日才是初次露面了。”身边的小娘子们窃窃私语,叫陆菀听了个正着。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位在书中有过姓名的南安郡主,突然觉得果真是红颜易薄命。   她自己便是生得明媚挂的长相,这位南安郡主则更是娇艳到了极致,毫不夸张地说,她若是自比牡丹,这位就能自比玫瑰了。   只可惜这位郡主将来是要嫁给太子的。   偏安一隅的异姓王府,还是嫡出郡主,和当朝太子,怎么看都不是能善终的一对。   她有些唏嘘,谁知道自己还没有感慨完呢,就被安排上了。   定阳长公主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纸笔,这会就点上了香,算是宣告有心作诗之人这就可以开始动笔了。   “阿菀,别磨蹭了,你不是今早还在说,有信心在这拿个头筹吗?”   陆珍状似不经意地走到陆菀身边,声音略高了些,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这话可说得太满了。   各种挑剔、质疑、嘲笑的目光梭巡在陆菀身上。陆家这位可是出了名的绣花枕头,生得好脑子却空空,也就从落水后才安生了些时节,这是又作妖了?   不少小娘子看见谢瑜站在她身侧,更是咬碎了一口银牙,这会巴不得看她的笑话,哪里在意陆珍所说的真假。   上次逛街时见过的赵娘子就状似好意地开了口,却是坐实了陆珍的话。   “陆娘子如此信心满满,必是有备而来,我等都期待着呢。”   其他人附和着,“就是就是,这边笔墨都备好了,快些动笔吧。”   突然被坑的陆菀……   这下可被陆珍害惨了,她冷冷地瞥了一眼陆珍,却只看见她暗藏得意的挑衅目光。   便是现在澄清自己不曾说过这话,也挽回不了多少。   特意澄清了这句话不是她所说,不就是为了不动笔,到底还是把她不会作诗之事摆在了明面上,任人取笑。   与其这样,倒不如……   虽是有了出路,陆菀腹诽着,摸了摸发上的梅花,还是觉得梅花簪头上,意头不好,怪不得右眼皮在跳。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   定阳长公主见众人都瞥着陆菀,有些好奇地问了句。她往日里深居简出,此次办诗会也是出自圣人的授意,不认识陆菀也是寻常。   另一侧扶着她的汝安县主就连忙回着,“是陆侍郎府上的五娘子,单名一个菀字的。”   “不错,我记得你耶耶当年也是颇有声名,想必是承继了你祖父的文采。”   长公主随意夸赞了两句,却是让陆菀更推脱不掉了。   惹得周围知晓陆菀根底的人都掩唇而笑,只等着看笑话。   谢瑜的指尖微动,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陆菀有些了解,早就改了以往传闻所得的印象。   人云亦云之事多了去了,本人与传闻不符也是常见,更何况,此时的他自是不信陆菀会说出这等话。   那便是陆珍刻意污蔑她了,便如赏菊宴上一般。   “阿菀……”   他的话音才一出口,就被陆菀笑眼盈盈地打断了,她眼神中安抚之意也甚是明朗。   “玉郎信我。”她轻声一语,就去了桌案边。   众人都认定了陆菀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只等着香燃尽,就可以看笑话了。   有意向打算在此一鸣惊人的,这会也就三三两两地入了座,只剩下些不愿动笔的人自去取乐。   坐下后,陆菀摸了摸荷包,就掏出个胭脂盒子,再打开盒盖,就露出了鲜艳殷红的膏子。   她捡起了毛笔,往笔洗里蘸饱了清水,又沾了点墨汁。   此情此景,在落笔之前,陆菀突然想长叹口气,万万没想到,自己终于还是走上了穿越女的老路。   下一秒,她弯了弯唇,心里很是不以为意,走就走呗,还能怎么着,起码还是有路可走。   一炷香的时间眨眼即过。   陆菀搁了笔,垂眸看着纸上栩栩如生的红梅,心下满意。   清峻古健的梅枝垂而上扬,点点胭脂染就的红梅缀落其间。   虽称不得名家上品,她揣测着在这个时代也算上难得一见了,毕竟纸张也才流通于市井,平民都可用,画技自然还很原始。   用新奇的画法替代作诗,剑走偏锋也未尝不可,总比躺平任嘲的好。   有那等关注她许久的,见她果真没作出诗,想了法子敷衍,就要开口讥讽。   却是被人抢了先。   “这画我很喜欢。”   娇柔的女声从陆菀身后传来,她一回头,就看见南安郡主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画。   陆菀起身,“得郡主青眼,实是这幅画的荣幸。”   “不,是你画得好,”南安郡主眨了眨眼,竟是笑得有些俏皮,“你生得好,画得也好。”   很久没见过这么直白又不做作地夸人的人了,陆菀反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怔了怔,就听得对方直接开口询问,“这幅画可以赠予我吗?你若有什么喜欢的,我尽可以跟你换。”   这心性,是真的单纯还是装的?   陆菀不动声色,笑了笑,“这倒是给此画找了个好归宿。”   南安郡主听得分明,眼神都亮了,她的瞳仁比寻常人更黑更圆,笑起来无辜又天真,“多谢你。”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陆菀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梅花,却发现不知何时已经掉没了。   果然,梅花掉了,这霉运也没了。   有了这位贵宾的背书,定阳长公主又不语默认,其他人自然不敢再评论此画的好坏。   谁人不知,南安郡主此次入京便是要嫁予太子的,这是越宁王为了效忠周氏皇族所表的决心。   未来太子妃的面子,谁敢不给,更何况太子可是圣人唯一成年的儿子,地位稳固着呢。   还别说,从某种意义上,还真是陆菀拔了头筹,不少人心里都在暗骂,真是惯会投机取巧。   陆珍更是差点绞碎了手里的帕子。   “画是好,只是还缺了题跋,阿菀不如补上后再赠予郡主。”   旁观许久的谢瑜突然出声,让陆菀心里一个咯登。她看了看谢瑜微微含笑的脸,总觉得他似乎有些不悦。   自己画了幅画而已,他生个什么气,明明知道她的字写得不好,这不是故意让她出丑吗?   陆菀皮笑肉不笑,“我的字实在是有碍观瞻,可否请郎君添上一笔?”   然而这气话才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只好认命地装出孺慕的眼神,讨好着他,“若是有玉郎的题跋,这画可就增色不少。”
感情,就像是他所侍弄的花儿,需得开在他的庭院,还得是心甘情愿。   他双商都在线,所以此时还是哄骗为主,并不会用强制手段,以后就不保证了(狗头)。   官制沿用的是三省六部制:三省是门下,中书,尚书;六部大家都知道就不赘言。   门下省的长官就是侍中,中书是中书令,尚书则是尚书令;这三个省的长官相当于宰相,可以被尊称为相公。   简单来说:中书定策,门下审议,尚书干活。   唐太宗李世民就认为门下省是机要之司,在《资治通鉴》有一段原话:“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然驳正。人心所见,至有不同,苟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比来或护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之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 第44章 初察   回去的牛车上, 陆萧还是浑浑噩噩的,虽是仍不能理解荀方所为,但心结已经解了许多。   陆菀望着眉宇渐渐舒展的兄长, 也放下心来, 给他斟了杯茶。   “阿兄,你润润喉吧。”   “嗯。”陆萧端起来,抿了口,略有些出神。   “今日之事, 还是麻烦谢郎君了。”他突然说了句。   后又续道,“你们之后所言,我也听到了。”   是关于成亲过礼之事被他听见了?   陆菀有些别扭地挪开眼, 还未褪去的红晕又有了复苏的迹象。   然而陆萧再开口说的却是:“谢郎君所说不差,我辈为先,有种种错漏亦是寻常,然则后效事宜……”   突然觉得这个阿兄可能不是亲生的,居然先想的不是妹妹,而是谢瑜说的话。   陆菀僵着脸, 看着开始恢复生气的陆萧, 觉得他的书呆子气又回来了。   这样也好, 她扯唇笑了笑, 假作认真听他讲着自己的设想, 时不时还附和一二。   如此, 这从二月拉扯至今的一遭风波,总算是真正过去了。   *   谢瑜所说的不假,钦天监所送来的成亲吉日竟是在七月间,离现今也不过三个月,接到消息时, 周夫人就有些不满。   她重重地搁下手中的账本,“哪家女郎出嫁,不是需得一年半年的,偏阿菀的日子如此之紧,若是准备的不够妥当,跌了面子如何是好。”   一旁的陆远却是有些不赞同,“皇家赐婚,过礼事宜,礼部会一力承担,我看只需为她备些细节琐事便可,这时间也不算赶。这日子可还是挑在了太子册妃之后。”   周夫人皱眉反驳,“女儿家的琐事又不少,你知道什么……”   当事人陆菀静坐一旁,内心毫无波动,专注地捧着一碗水果碎冰,只当没自己的事。   地窖里冬日存下的冰,敲一块,磨成细细冰沙,再把时令水果切块,混好后倒进酪浆,再没有比这更美味的了,她心满意足地想。   却不料那两人突然结成同盟,把矛头调转对向她。   “阿菀,你觉得呢?”   陆菀依依不舍地放下银匙上的粉白桃肉,蹭到了周夫人身旁,撇嘴道,“这都已经定下来的事,叫我说什么。”   周夫人有身之后,脾气急躁了些,她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陆菀的额头,嗔怪道,“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过两日便是宝珍楼三月一度的大集,我如今身子沉了,你自己带上金银,去挑些喜欢的首饰物事,也好做陪嫁。”   宝珍楼的月集?陆菀最近也无事,想了想,就点头应下了。   等到了那日,才到了地界,陆菀就被这来来往往的许多人惊到了。   熙熙攘攘的,除了士族女郎们的香车玉舆,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郎君,还有不少穿着光鲜的百姓穿插其中。   至于那街边摆着的各色物事,金银财帛,珍玩犀玉,饮食冠梳等更是应有尽有。   这赶一趟集市罢了,居然很有些过节的氛围,比之上元也不遑多让,陆菀暗自想着。   身后的阿妙还是头一遭随着来此集会,她咂舌道,“难怪之前府里跟着出来过的,回去都能夸赞上好几天,果真是热闹!”   “三月一集,自然是热闹了,”陆菀随手捡起旁边摊位上的一把木梳,指尖抚着,颇有些意动。   虽不是什么珍稀材质,巧雕着只月兔趴伏在桂花树上,很是有意趣。   一旁的摊主巧舌如簧,“娘子可真是好眼力,这梳子虽不名贵,雕刻的师傅可是出自宝珍楼雕刻大师的座下,只是犯了事被赶了出来,才能让那等技艺流传出来……”   陆菀不耐烦听他絮叨,直接示意了阿妙付了银钱,就带着婢女们往宝珍楼方向去。   赶出来的弟子都如此手巧了,她其实也想去看看大师的技艺。   一向稳重的阿妙也透出些逛街的喜意,“娘子,那宝珍楼当真有那么多好东西吗?”   闻言,陆菀抬头望了望不远处,飞檐高翘,守卫甚严的数层台阁,远远的就能望见匾额上的宝珍二字。   陆菀道:“这是自然了。听闻宝珍楼在前朝时便有了,常有些稀罕物件出售。平日里却总是闭门,每月一小集,三月一大集,大集上必有楼中得意之作出售,来往之人无不赞叹,欣然以赴。”   “久而久之,就许多依附的商贩,赶在这日在附近聚集摆摊,如此就更热闹了起来。”   阿妙听得入迷,难免就心向往之,“娘子,我们也快些去,去得晚了,说不定便被抢先了。”   旁边的阿余也不断附和,“是呀,娘子,我们赶紧去吧!”   她们两人都没有来过的,陆菀好脾气地笑了笑,就给她们解释道,“宝珍楼巳时才开楼,你们急也没用。”   阿余看了看天色,“那也快到了,娘子我们先去占了位置也是好的。”   陆菀摇头,“我们去早也没用,楼里的位置都自有排序,不如在这附近逛逛,我瞧着也有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就在宝珍楼附近逛,一会儿也可先进去。”   阿余失望了一瞬,又很快高兴了起来,附近卖什么的都有,她指给陆菀看,不远处有个摊位摆了许多蜜饯干果。   朱红,浅青,橘黄的,俱是晶莹剔透,分门别类地摆在胡人常用的琉璃盖碗里,用巴掌大的银勺舀取,看上去诱人极了。   陆菀食指微动,领着她们上前,让摊主各样都称上一些。   另一边,骑在马上的周堪就指给身边眉眼昳丽的少年郎君看,“文旭,那不是陆五娘吗?”   周延闻言,冷厉的凤眼一转,挪走视线,眉心狠狠一皱,“与我何干。”   周堪咧嘴一笑,“也是,人家如今都被赐婚了,你便是想怎样,也没得机会了。”   他摇摇头,语气散漫,“天下好女子何其多也,你从前看不上她,没道理现今就转了性了。”   周延冷着脸,一挥手,破空的鞭子险些挥到他的脸边,吓得周堪往后一仰。   他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不说了不说了,走走走,你不是马上要回封地了,这么多年不见,可得在宝珍楼买些好物件给你那继母和兄弟们。”   周堪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   “便是他们当年使坏把你送洛京来,面子功夫总得做足吧。”   一想到马上要回去面对那些污糟人,周延陡然愠怒,马鞭大力挥动间,快马离去,扬起无数尘土,浑然不顾后面几位好友的呼喊。   又逛了会,陆菀带着几个婢女在街边的食肆歇着,随意尝了尝店里的时鲜,眼看着漏壶到了刻钟,便往宝珍楼行去。   来的人果然很多,她被引路之人送到了二楼楼梯左手边的房内,引路的人客气道,“还请娘子用杯茶稍候,巳时一刻,便可去挑选心仪的珍宝了。”   陆菀点了点头,让婢女将房内的格窗支起,自己站在窗边看着这进楼的人,多是些眼熟的世家之人,甚至还看见了周延。   她忽然就想到了谢瑜,自己昨日遣人去给他送了消息,可他只推说今日有些急事,稍晚些若是有闲暇,便会赶来。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来,陆菀又回去桌边,饮了口茶,坐等着开售之时。   说起来,这不就是后世的饥饿营销么,打出噱头,自然能卖出高价了。   她有些无聊地想,宝珍楼背后的主人,也是有几分意思的。   巳时一刻,楼中就有请来的乐师奏起了欢快洒脱的西域曲子,陆菀带着婢女们出门,在栏杆边一瞧,就险些被晃了眼。   红的是红宝,绿的是碧玉猫眼,白的是珍珠白玉,这些也就罢了。连海里尺长的珊瑚树,深山里上千的野山参,也是有的,还真是有些大开眼界。   “娘子!”身后的阿余发出来小声惊呼。   陆菀笑着瞥了她一眼,“我们也去。”就领着她们下去。   很快,她就看中了个簪子,才要伸手去拿,就被人抢了先。   “陆娘子眼光不差,这发簪通体用羊脂玉雕琢而成,簪头的这朵牡丹亦是工艺精湛。”   来人年纪不大,抚着簪头的白玉牡丹笑笑,语气里火-药味十足,“可见是个眼毒的,要不怎能得了谢家郎君的青睐。”   ?有完没完了?   陆菀眉梢轻佻,头一次发觉原来谢瑜的魅力这般大,几乎去哪都能遇见他的烂桃花,连这般小年纪的也有。   诗会,花宴都有就算了,连出来逛个街都能遇到。   她懒得搭理,笑了笑,“这簪子的确不错,若是小娘子喜欢,不如定下便是。”   方才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陆菀已经看出了,眼前这位,乍一看也是通体的气派,可伸手间,露出的里衣一角不过是寻常素绫,可见是个面子光的,大概率是买不下来的。   来人似是也没想到她直接就放弃,睁大了眼,口里嘟囔了句,“我这会又看不上了。”   就装模作样地放了回去,后来更是索性厚着脸皮跟在了陆菀身边。   每当她拿起个什么,那尾随的白衣的小娘子就抢先拿走,把玩一番之后又不再买,委实让陆菀心下有些不悦。   这算什么事,摆明了要恶心她不是。   “娘子?”阿余撇了撇嘴,扯了下陆菀的袖子,几欲出口。   陆菀安抚了她一下,回眸冲着白衣的小娘子笑道,“小娘子是哪家人?我们竟是能每每看上同一件货品,可不是有缘。”   她压下了自己的不悦,得问清楚是谁家的,若是招惹了个来头大的,岂不是麻烦。   “谁跟你有缘了。”白衣的小娘子抿紧了唇,硬邦邦地答了句。   陆菀略略蹙眉,走回了自己最开始看中的白玉牡丹的簪子旁,伸手欲拿,却又被她抢了先。   “我这会又有些想买了,觉得这支的确不错。”她还拿起了试图在自己发上比划两下。   可惜她年纪尚小,梳得双环髻,发式俏皮,根本没地方可插。   熊孩子,陆菀给她下了定义,却又有些没法。   这种半大不大的,最是讨人嫌,又不能像应对其他人一般处理,跟她计较吧,她脸皮厚又会缠人,几乎是招惹上就跟牛皮糖一般难以甩脱。   不计较吧,又眼巴巴地烦人。   今天出门真是有些流年不利,陆菀暗衬道。   “凝柔,你在这里作甚?”   陆菀回过头,就看见周延拧着眉,盯着跟在她身边那人。   他身边的周堪更是一脸牙疼,上来就把那小娘子拎了过去。   “阿兄你放开我!”   那小娘子很是不服气,她还睁着眼说瞎话,“我陪阿姊她们来的,四下看看怎么了!”   周延眼神绕开了陆菀,定在了那支白玉牡丹的簪子上,叫来了场内四处的伙计,“这支簪子记在我的帐上。”   他略一施礼,“家中的堂妹年纪小,不懂礼数,让陆娘子见笑了。”   说着赔礼的话,脸色却冷淡,连看都不看陆菀一眼。   “上次花宴也是多有得罪,此物便做赔礼之用,还请娘子勿要见怪。”   花宴跟周延有什么关系?   陆菀没有什么印象,何况此物贵重,她是不能接受的,便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   “不过小事,我未曾放在心上,世子不必见怪,这物贵重,我是断不能接受的。”   未曾放在心上?   周延眼神一凛,攥手成拳,几乎要扎破自己的掌心。   他那时鼓足勇气,在外面徘徊了许久,才说出的真心之语,竟是被她当做小事,未曾放在心上。   仿佛有什么在炙烧着心口的位置,难熬得焦心,周延飞快地扫了一眼陆菀,也不回应,就转身狼狈离去。   周堪则是拎着自家不省心的小妹跟在后面,也是一脸头疼的神情。   “娘子?这簪子我们还要吗?”阿余小心翼翼地问着。   “当然要了,”陆菀拈起了簪子,入手温润油糯,显然是上品。   她自己又不缺钱,更没必要占这点小便宜,“你教人去把帐结清,抢在周延之前。”   又挑了几件心仪之物,陆菀就打算回去,在牛车上,忍不住地把玩手中的玉簪,越看越是喜欢。   雕刻的工匠很是手巧,把牡丹鲜妍娇贵的模样琢磨了十足十,连细小精细的花蕊都活灵活现。   最妙的是,这花蕊上有一点糖色,被工匠巧妙地雕出了一只翩翩欲飞的蝴蝶模样,很是讨喜。   “娘子若是这般喜欢,婢子替您带上吧。”阿妙笑着提议道。   陆菀就把簪子递给了她,自己摸出了个小靶镜,眼看着她把簪子别到了发髻边。   乌鸦鸦的云髻边斜伸出一枝白玉牡丹来,还有只似花香吸引而来的娇俏蝴蝶,当真是清丽难言。   “配上娘子今日的发式,甚美!”阿余在笑嘻嘻地赞道。   好像的确不错,陆菀的心情也是相当好,葱白的指尖抚了抚发上盛放的牡丹,只觉得今日所得,最满意的便是这支。   车行至半途,牛车骤然顿了一下,竟是停了,车内几人面面相觑。   “娘子,谢郎君来了!”周大在车外大声禀告道,带着欢喜语气。   谢瑜来了?   看来是忙完了,要来接自己。   陆菀唇边露出了一丝笑,她让婢女搀扶着自己下了车,就看见谢瑜也刚刚下了马。   “你不是说今日很是忙碌吗?”   她唇角一挑,刻意露出了娇嗔神情,只等着谢瑜说几句好话来哄自己。   嗯,一会儿她还要控诉一下,今日又有他的烂桃花来找事,让他好好检讨一下自己,日后少招蜂引蝶的。   “阿菀发间的牡丹甚美。”   谢瑜面色淡淡,视线定在了她发间的牡丹上,语气有些冷。   这话感觉有些不对味,陆菀略略蹙眉,就看见谢瑜方才的冷意消散了去,快得像她的错觉。   他眉眼温和,淡淡一笑,“如今时辰还早,去我那里坐坐如何?”   “你今日忙完了?”陆菀抬眼望他,目露疑惑。   谢瑜颔首,“不过是越宁王进京的事宜,圣人有些吩咐让我去安排罢了,一时半刻也急不得。”   他伸手握住陆菀的,弯了弯唇,“匀出半日陪你,也是可的。”   陆菀点了点头,就跟他一起离去,方才谢瑜一瞬间的古怪也就被她抛诸脑后。   许是她想多了,谢瑜就是随口夸赞一句罢了。   他又不曾派人监视着自己,怎么能知道这簪子险些与周延搭上些关系。   今日天气晴好,谢瑜便让人在湖边水亭里设了一席,摆了许多时令鲜果,蜜饯点心,他还叫人把自己的琴抱了来。   午后阳光明媚,陆菀赏着湖上美景,瞥着谢瑜的清隽容颜,听着他奏出的悠扬琴音,再吃着各式零食,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到达了人生的巅峰。   美人美景美食妙音,再不能更完美了。   “阿菀因何发笑?”   谢瑜忽而按住了琴弦,静静地抬眼望来。   自己方才竟是笑了出来么……   陆菀默了一瞬,总不能说自己是在欣赏他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吧,就随口找了个借口。   她指了指面前的一碟淡黄色糕点,“这绿豆酥不错,清甜爽口,很合我的口味。”   谢瑜敛住眸子,眼前浮现的,却仍是她发上那支刺眼的牡丹花,他掀了掀唇,温声询问着。   “你今日去宝珍楼,可是购得了喜欢的物件?”   也还可以吧,陆菀回忆了下其他几件,还是觉得发上正别着的这支好。   想着想着,就无意识地抚上了自己鬓边的白玉牡丹花。   “我觉得这支玉簪便不错,尤其是花蕊上的蝴蝶,取了玉上俏色巧雕,很是有趣。”   谢瑜指尖一颤,古琴就发出了悲切的哀鸣,他起了身,冲着陆菀微微一笑。   “我前几日着人在库房寻觅,也得了支牡丹玉簪,原本想赠你,还未寻着机会。”   他拍了拍手,就有婢女恭敬送上一只锦盒,摆到了陆菀面前。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动一下铜制锁头,掀起了盒盖,内中红玉雕琢的灼灼牡丹就显露在陆菀面前。   她的眼神都凝住了,人的天性是爱好美好事物,这玉簪极是华美,看得她连心跳都急促了几分。   殷红的玉石鲜艳如血,雕琢的牡丹亦是矜贵娇美,相比之下,自己发间的那支倒是不如盒中的惊艳。   谢瑜拈起盒中的簪子,温声道,“我替你戴上如何?”   他也不待陆菀回答,就轻轻拔下她发中那支,随手搁到了桌上,替她簪上了这支红牡丹。   忽然,有玉石碎裂的脆响,陆菀循声往地上看去。   被谢瑜搁置在桌上的,那支羊脂玉的牡丹玉簪,已然掉落在地,碎成了几段,簪头的牡丹更是四分五裂。   像是被玉碎的声音惊破了遮眼的迷雾,一个难以置信的想法出现在陆菀的脑海,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陆菀抚着发间的红玉牡丹,心头一颤,盯住谢瑜温和无波的双眼,慢慢地开了口。   “你今日也在宝珍楼的,对吗?”   谢瑜没有避开她的眼神,只眉梢轻佻,语气疑惑,“我午间才离开的大理寺,并未去宝珍楼。”   他看了看地上的碎片,眼中闪过一丝愉悦,才有些迟疑地说道。   “方才袖角无意间拂落了阿菀的玉簪,是我的不是。”   谢瑜的指尖轻抚上那支冰凉的红玉簪,语气诚恳,温声道。   “来日我再寻支羊脂玉的牡丹簪子,赔予阿菀可好?”   陆菀的眼神落到了谢瑜的袖边,长睫颤动,这分明是最轻盈不过的杭绸,如何能拂落沉甸甸的玉簪。   她勉强一笑,“玉郎已是赠了我这支红玉的,便算是抵了,我如何还能要你再赔了另外一支给我。”   既然他没有去过宝珍楼,还能知晓周延之事,那就是说,他安排了人在监视自己么……   陆菀轻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作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与谢瑜周旋,也是在与他解释。   “我原本在宝珍楼看上了这支簪子,却被个小娘子抢了先,她还因着你的缘故屡次抢我看中之物,后来才知那是凝柔县主,周堪与周延路过,便替她赔了罪。”   说道周延的名字,陆菀多看了谢瑜一眼,见他敛着长睫,看不清眼中神色,唇角却还是微翘着的,就继续说了下去。   “周延说要以此簪作赔礼,但我让阿妙径直去结了账,并没有接受他的好意。”   她把事情原委交待了一遍,却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   再想到他可能安排了人监视着自己,心里就恼了几分,想起身,却又被他用力握紧了手腕。   “阿菀,”谢瑜终于开了口,声音清润,“这支红玉牡丹簪子,你可喜欢?”   陆菀一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谢瑜便弯唇笑着,“那这支碎便碎了,若是实在喜欢,我替你寻支一模一样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陆菀皱了皱眉,她怀疑谢瑜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就好声好气地又解释了一遍。   最后总结道,“这簪子,与周延没有半分关系。”   谢瑜垂着眼,状似不在意地低叹道,“我并未在意。”   可他握着陆菀手腕的手指却是锢得更紧,“阿菀,此事便让它过去可好。”   他的反应,还有他的话,简直就是在承认,他真的知晓此事。   陆菀背后一寒,她很难想像,谢瑜会安排了人,在暗处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再上报给他知晓。   这是她没给谢瑜安全感?还是他生性多疑?   难不成这就是他好感度久久停滞的原因?   她怔了怔,反手握住谢瑜的手腕,慢吞吞道,“你怎么知晓我今日发生之事?”   她想给谢瑜一个机会,如果他说实话的话。   但谢瑜显然不是会跟她说实话的人,他微微撇过脸去,笑得清浅。   “七月间暑气渐热,嫁衣厚重繁复,我问过了钦天监,六月也有吉日,阿菀觉得如何?”   陆菀抑制住自己坐得远些的冲动,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谢瑜了。   但还是含笑垂眼,“这日子有些急了,我阿耶阿娘也不会赞同的。”   谢瑜略略倾身,把她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间的冰凉玉簪上,低声道,“可我却是有些等不及了。”   两人的姿势很是亲昵,陆菀垂头不语,这以往让她觉得舒适温暖的怀抱,此时却让她如芒刺在背。   连她已经熟悉的清冽微苦的气息都陌生了起来。   谢瑜为什么要安排人看着自己?自己与周延又着实没什么牵扯,为什么他还能斤斤计较至此。   原本她以为,谢瑜此人,虽说不上八面玲珑,但也是为人周到,一副温润清冷的君子风范,内心便是冷漠了些,占有欲强了些,也总能被自己焐热,攻略起来并没有太多难度。   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谢瑜待她的种种,倒像是对待什么喜好之物,可以柔情蜜意,但却没有对等的尊重与理解。   甚至,她在谢瑜眼中,可能就是他即将得到的所有物一般,所以才不容他人染指。   陆菀几不可察的一颤,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剩下的好感度,可能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得到的。   谢瑜轻轻一叹,他自然是猜到了几分陆菀的心思。   此时他还不曾娶了她过府,当然不能吓坏了她。   “我今日本想早些出门,却被案牍公务缠住了身,又担忧你出行被人冲撞,才安排了人在宝珍楼多留意你几分,并非有意探听你的行踪。”   这话是假的,陆府那条巷落中,就有一户人家是他安排好的人手,一旦陆菀出门,他便能得知。   这是明摆着糊弄她的,陆菀心下嘀咕,若是当真担忧她,大可直接告知自己。   但她还是打算见好就收,就伸手揽上了郎君清瘦的腰身,抬头看他,眼中带着些真情实感地内疚。   “竟是如此,是我误会玉郎了。”   谢瑜目中露出几分温柔神色,轻轻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啄吻了一下。   “不过小事,你不怪我便好。”   待到陆菀离去,谢瑜独自站在凭栏边,目送着窈窕的女郎背影走远,心下却生出了几分不悦。   若是能让周延早日就藩,或是此回一并除去,许是能让自己安心许多。   他碾过地上未曾被收起的羊脂玉碎片,拾起了花蕊的一部分,那是陆菀曾夸赞过的俏色巧雕蝴蝶。   随即,指尖一松,毫不留情地丢入湖中。   “还有三个月。”   他望向湖面上水波粼粼处,低声道,声音轻不可闻。   元和五年四月廿二日亥时,洛京地动,袤延数十里,草树皆动摇,屋瓦皆堕,以大昭宫尤甚。——《桓史·卷三》   入夜,陆菀还想着谢瑜今日的种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下,就感觉到床榻在摇晃。   地震了!   她第一时间披衣起来,随即就听见外间婢女们惊慌失措地吵嚷声。   “娘子,娘子,地龙翻身了!”阿妙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您快些出来吧。”   陆菀面无表情,匆忙套上鞋子,便往外去,她现在有些担忧周夫人,她还怀着身子,最是禁不得吓。   可等到了周夫人院落,就看见她与阿耶都好好站在空旷处,还在镇定自若地指挥安排着婢女去看看儿女们的情况。   “阿娘,你可还好?”   陆菀走到她身边,扶住了她的一侧,担忧地询问着。   “幸好此回不过是小动,”周夫人有些后怕地抚了抚她的手,“倒是今夜需得注意些。”   眼见陆萧和陆菱也都急匆匆地赶来,府内屋舍多是以木为框架,并无倒塌者,陆菀才渐渐放下心来。   她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原书剧情里,可是没有地震这一节的。 第45章 乱起   原书剧情里没有地震这一节, 即便是她改变了些剧情,这种环境方面的设定也不该变啊。   陆菀有些疑惑地眨了下眼,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阿菀, 你也叫人去谢府看看, 他们那可是多年的旧宅,也不知询安那边如何了。”   周夫人忽而想到了谢瑜,推了推她,交待着。   “嗯。”陆菀想了想, 就让阿妙去通知周大亲自跑一趟,倒也没多担心。   她去过谢府多次,府里的大部分屋舍也是木质的, 应该没事才对。   而在谢府那边,她派去的人到时,谢瑜甚至还未曾睡下。   书房里,桌前明亮的烛火照着砚池,几乎要用尽了最后一滴墨汁,桌边端坐的人才搁下了手中的笔。   他今日得知周延赠了陆菀支簪子, 便吩咐人将桌案上的呈文都收拾了起来, 送回了府, 径直去接了她。   这会儿, 自然是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待他处理。   便是地动时, 他也不过起身出门看了看, 天边半月明朗,银河星疏,花丛的虫鸣不受惊扰,只骤然静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谢瑜缓步踱到了府中的高台上, 眺望着洛京城北的大昭宫,眼神晦暗不明。   那里便是天下至高权力所在,无人不心向往之。   然则今夜地动一起,恐有流言蜚语将起,只怕是天子也要惶恐,需得亲自下了罪己诏,去安抚惊燥不安的黎民百姓。   不止,还需筹划着如何安置、处理受伤出事之人,也就修缮各处倒塌破损的屋舍。   尤其是在这个越宁王蠢蠢欲动,圣人还想更换太子的节骨眼上。   当真是多事之秋,他揉了揉眉心,唇角却扬了起来,不知该不该为那位利用他多年的天子叹口气。   “郎君,陆家来人了。”谢觉从一侧台阶上来,小心翼翼地禀告着。   “可是说了何事?”   谢瑜回首看他,眉眼冷淡,浑不似平日里的温润平和,仿若这深夜里的寒气将他也染上了寒凉。   “听闻是陆娘子想问问,今夜地动,郎君可还安好。”   尽管半宿未眠,谢瑜眼底也不见一分倦色,他垂眸笑了笑,语气里竟还带了些轻快之意。   “备马,我去陆家看看。”   陆府那,陆家人也都未曾睡下。   周夫人令人把床榻等物都搬到了空旷院中,让所有人都在院内凑合一宿。   帷幔在夜风里微微荡起一角,四周是花香与虫鸣,倒是很有些一家人夏夜乘凉的意味。   “我幼时听阿耶说过,”周夫人带出几分回忆的语气,“地动之时,往往会有余震,若是见地动过去便放松了警惕,等夜半再震,便来不及了。”   “丈人他走南闯北,自然是见得多了。”陆远附和道,又叹了口气。   “阿菀成婚前,若是能带她去趟江南多好,也去拜祭拜祭她外公。”   陆菀抱着小白窝在自己的床榻上,也是睡不着,好奇地凑趣道,“外公他是什么样的人,阿娘可以说说么?”   “不过是个寻常商人罢了。”周夫人笑了声,带着些自豪,“只是走南闯北了许多年,挣下了这偌大家业。”   那也是极厉害的,陆菀心想,脑海中就勾勒出了个跟阿娘长相肖似,眼神精明利落的商人模样来。   才想再问问外公如何收留了阿耶多年,还将独女嫁给了他,就被婢女的禀告打断了。   “娘子,谢郎君来了。”   大半夜的,他怎么还跑来了。   陆菀怔了怔,才反应了过来,她抱着小白坐起身,隔着床帏望向周夫人床榻的方位,才要开口,周夫人就笑道,“你自己去见他吧,我们便不去了。”   她还听见陆萧和陆菱的窃笑声,显然是在拿她打趣。   也顾不得梳妆了,陆菀从枕下摸出把梳子,略略把发丝梳顺,便提着盏羊角灯笼出去接人。   远远的,就看见垂花门边立着个清肃修长的身影,一看就是谢瑜,她扬声唤了句,“玉郎,你怎么来了?”   那道身影转了过来,往她这边走来,陆菀看不清他的神情,听他的语气却是含笑的,“地动了,我来看看你。”   陆菀脚下一顿,心里滋味莫名。她还是在周夫人的吩咐下,才叫了人去看他,谢瑜却是直接夜半策马出行,来陆府探望自己。   孰轻孰重,真真是一目了然。   突然有些感动怎么办,陆菀沉默了。   因着她久久不语,谢瑜就近前了些,扶住她提着羊角灯的手臂,接过了那盏灯,替她提着,难免就碰到了她的手。   “怎么有些凉了,更深露重,你的婢女也该给你披些衣物。”   谢瑜的目光在她垂下的柔顺发丝上停留片刻,便把自己的披风解了下来,拢到了陆菀肩上。   藉着月色和羊角灯的烛火,陆菀发觉他手上似乎有些不对,就连忙握住他的手腕拉了过来。   往昔修长如玉的手上明晃晃地一道擦痕,几乎翻卷了一层皮肉,露出了血色来,看上去就很疼。   白玉有暇,陆菀有些心疼,轻轻捧着他的手,抬眼望他,“这是怎么了?午间明明没有的。”   见她焦急的声音都变了,谢瑜弯了弯唇,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发,柔顺微凉,让他有些不忍放手。   “无妨,”他低声安慰着身前的女郎,“不过是夜间黑了些,又加之地动,不少杂物移了位,路上就有些磕碰。”   ?他可是骑马来的,这么说是从马上摔下来了?   陆菀心头一跳,蹙紧了眉,连忙吩咐了身边的婢女去取药,然后转头对谢瑜道,“我这就叫人送些药粉和药酒来。”   她上下打量着他,有些犹豫地问道,“你身上还有哪里受伤的么?”   谢瑜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过是些小伤,过几日便好了。”   都从马上摔下来了,没出事都是他命大了,陆菀很是不认同,就拉着他里走,寻了个可休息的凭栏靠,让他坐下,才细细地看他手上的伤。   伤口狰狞,越看越是心惊,她的视线飘向谢瑜的膝盖处,总觉得那里大概也受了伤,毕竟都能看见衣衫上的擦痕了。   “我都叫人去问你的安好了,陆府这边自然是没事,你何必还要再来这一遭?”   她轻轻地给伤口吹了吹气,语气闷闷的,像是埋怨,又像是心疼。   谢瑜看着捧着自己受伤那只手的女郎,鬼使神差地卷起了她的一缕发尾,在指尖轻碾着,语气平和。   “不过是有些不放心罢了。”   他笑了声,安抚着陆菀,“你的人来时,我还未入睡,没有亲眼见你无事,总觉得不妥,便来了。”   陆菀咬了咬唇,总觉得谢瑜忒会说话,每每用温和无波的语气,说出的话,竟是比混迹花丛的多情浪荡子的情话还勾人。   【叮!陆菀好感度+10,当前好感度60!】   突如其来的古怪提示音让谢瑜眉梢微动,他实是没想到,今日不过是来了一遭,倒叫陆菀更动心了几分。   夜色深暗,他又垂头望着眼前人,眼底的欢喜之色便无人得见。   他的声音又放柔了些,“阿菀。”   “嗯?”陆菀疑惑抬头,就看见谢瑜弯着唇角,直直地凝视着她,眼里似乎有光。   但这时阿妙已经将药都送了来,她无暇细思,直接示意谢瑜伸手,就仔细地替他涂抹了起来。   先在破皮处洒上了一层药粉,再在青紫深色的位置揉上些药酒,细白的指尖微微用力,一圈圈地打着转。   她之前脚腕上的扭伤便是用了这药酒,好得极快,如今虽是走快时还有些隐隐作痛,但已经是不打紧了。   “疼吗?”陆菀小声问着。   谢瑜摇摇头,他是当真不觉得疼。   陆菀手上又轻缓了些,她现在对谢瑜可是很有些了解,这人心冷心硬,自己身上疼了,都不会主动说。   一时之间,难免生出些怜惜之意。   但很快的,她又想到了白日间谢瑜故意摔了簪子的事,就很想再跟他分说分说。   “我知道你今日是故意摔碎了簪子。”   陆菀目光落在他手背的伤痕上,轻声道,“你要是不喜欢那簪子与周延有些干系,你可以告知我。”   她抬眼与谢瑜对视,目光明澈,毫不心虚,“你什么都不说,就摔了我的簪子,我当然会不欢喜。再者,那簪子本就与周延没什么关系。”   谢瑜没想到,她这会竟然还要与自己提那簪子之事,就微微蹙了下眉。   他此时并不想从陆菀口中听到那人的名姓,也当然知晓那簪子是她自己付的帐。   他只是不想让陆菀再与周延有那么一分一毫的关系。   这是他的私心。   可他并不想承认,更不想把自己最卑劣阴郁的一面,让他的心上人知晓。   谢瑜开了口,语气里带着些遗憾与失落,“阿菀,我的确不知那簪子与周延有关。”   眸底沉静如水,“我也确实并非有意的。”   他的语气如此笃定,反而让陆菀有些疑惑了,难不成当真是自己想岔了?   虽然但是,难不成真是自己把谢瑜想得太坏了些,她开始心虚了。   这就奇了,自己对谢瑜也没什么成见,为什么每每会把他往坏处想。   就在她有些犹豫,要不要跟谢瑜认个错时,就被他揽住了腰身,抱进了温热用力的怀抱里。   陆菀原本是侧坐在谢瑜身边的,如此一来,反而是将将可以靠到他的肩膀上了。   他的语气里也没有怪罪之意,只是压低了声,宛如耳语,带着浓浓的失落与疲惫,“阿菀怎么能不信我?”   陆菀辩解不能,反而越发的心虚,她伸手环住了谢瑜清瘦的腰身,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索性不出声,假装自己方才什么都没说。   谢瑜何许人也,察言观色的功夫自是一流,他看出了陆菀的动摇,也就不再追究,而是伸出手,缓缓地抚着她柔顺如缎的长发。   月下两人的身影叠合在一起,天上星河流转,四周静谧虫鸣,几可听见两人心跳声。   “我回去便教人在后院湖边起一座新的台阁,四周格窗可拆下,内中设上竹榻,夏日可供你乘凉。”谢瑜突然出声。   陆菀笑了笑,嗔道,“等七月后,天气也渐渐凉爽了起来,怕是得来年才能用上了。”   话一出口,她就陷入了沉默。   来年,她与谢瑜又哪有来年呢。   谢瑜只当她是羞赧不言,便不再逗她,手上动作却更轻柔了些。   两人这般坐了许久,等后半夜谢瑜离去时,陆菀已经困得有些睁不开眼了。   她勉强把谢瑜送走,便让婢女半搀半扶带自己回去休息,把那玉簪子之事都抛在了脑后。   一夜天明,可算是不曾再有什么地动。   等早上清醒了些,她就开始琢磨着,想让周夫人和陆远出去走走。   “你说让我与你阿耶这时去江南走走?”   周夫人皱着眉,把手中的粥都放了下来,转过脸来看她。   陆菀连忙慇勤地夹了只包子放进她的碟里,“阿娘,洛京如今有地动,我又听谢郎君说,最近越宁王也要进京了,怕是要乱上一阵子。”   她刻意看了看周夫人微微鼓起的腰身,“您算算,自打诊出了喜脉,这都出了多少事了,我觉得您倒不如与阿耶出去看看。”   “阿耶昨夜不还在说,若是去了江南,也能祭拜下外公。”   陆远有些意动,“若是去江南住上一阵,等你快出嫁时,再赶回也可。”   周夫人拧着眉不太赞同,“我若是走了,阿菀的婚事谁来盯着。”   “圣人赐婚,都有礼部的官员监管着,您要是实在不放心,把阿菱留下来给我做帮手,想来也不会出错。”陆菀劝说着。   周夫人还是不同意,反问道,“家中小娘子要成婚,耶娘反而离了家,这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陆菀索性大着胆子,“您问问阿耶,最近是不是听到些小道消息,都说圣人要对越宁王不利,洛京说不定是要乱上一阵的。”   她这是诈一下陆远。   她就不信了,圣人还能平白无故地招个异姓王回京,说不定就是打算一举拿下的。   外面肯定也有些闲言碎语地传开了。   见陆远也点了点头,周夫人才有些意动,她想半晌,最后拍了板。   “让人提前备好些包袱细软,再派人提前去开路,若是有个风吹草动,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这是还不肯走,陆菀垂下眼,却也知再是劝不动了。   若是从前未曾分家,她也是不怕的,朝代便是更迭,也很少随意对世家动手,多是顾及其姻亲人脉。   可如今么,家中巨富又没了家族姻亲庇护,难免会有些担忧。   周夫人看她一脸忧愁,就笑出了声,反过来安慰她。   “钱财不过身外之物,若是出事,我们就少带些细软随身物,隐在人群中,让侍卫护送着,出城去庄子上便是。”   这听起来好像也行,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劝。   …………   自那日地动之后,很长一段时日里,陆菀都鲜少见到谢瑜。   有时候在路上遇见,她还来不及下车,他就只剩个骑在马上清隽修长的背影了,来去很是匆匆。   倒是如流水一般给她送的东西从来不曾断。   也是那日之后,她才知晓,洛京的地动竟不过只是边缘地带被波及的,远处的宁朱郡才是遭了大难。   “墙塌地陷,城郭屋舍压杀人,山崩泉涌,流匪难民不进城……”宁朱郡百姓的哀哀嚎哭,似是都能隔着遥远的距离,飘进了洛京的宫城。   含元殿内。   “咳咳,询安,你说该让何人去宁朱赈灾较为妥当。”   圣人这些时日为着地龙翻身之事操劳,还被迫着下了罪己诏,医官来看的,都说是忧虑过甚又郁结于心,只推说了让陛下好好修养。   下首的谢瑜不动声色,心里思索着,只怕如此下去,圣人也快要油尽灯枯了。   听到上方的询问,他起身略略一揖,“臣觉得,此事紧急,人选却需慎重,既要得陛下看重,又能安宁朱百姓之心,还需……”   还未等他说完,圣人就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直接说人选便是。”   谢瑜挺直了脊骨,抬眼望向上方衰老的天子,语气温和,“陛下心中定是早有人选,又何须臣来置喙。”   不过是不甘心用太子一脉的大臣罢了。   圣人很是不满意,他眯了眯眼,思量了会儿,才轻声道,“只是顾虑雏鹰羽翼将丰啊……”   这句几不可察的感慨传入下方挺直的清隽身影耳中,他却是面不改色,置若罔闻。   “你下去吧,我再考虑考虑。”圣人挥了挥手,也没再为难他。   巍峨高大的宫墙间,谢瑜缓步而行,眉眼间疏离冷淡,日光下照,宫墙影深,拉长了地上的人影。他行走在其间,竟如闲庭信步般。   不远处有宫嫔的仪仗经过,他抬了抬眼,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心下好笑。   秋才人,如今该是称一声秋昭仪了,她是因生得像元后而受宠,也一度因着像了元后被冷落,这在谢瑜眼里并不是隐秘。   如今倒是翻了身,听闻圣人召她伴驾的次数,甚至超过了久负盛宠的陆贵妃。   人只有在愧疚不安时,才会额外地善待旧人,以图生出些内心的安慰。   由此可见……太子地位危矣。   谢瑜唇角微翘,忽然想去看看陆菀。   他已有数日不曾见她了,连轴一般周旋在圣人,太子,朝臣间,还要留心防备裴侍中一党的明刀暗箭。   即便是因着筹谋算计而多了几分快意,并不见得如何困倦,难免也有些怀念起陆菀身上清甜舒缓的气息。   似是在她身边,总是能觉得出轻松来。   …………   “让人把牛车的车轴都用铁皮包起来,若是当真乱了起来,也免得出城拥堵,撞坏了车轴。”   陆菀正在后院吩咐人准备着逃乱必备之物,就听人说谢瑜已经来了。   她匆匆赶回了自己的院落,就看见谢瑜正站在亭边,凝视着花丛里的不知名蓝紫小花。   “玉郎,你今日可是得闲了?”她上前扯住了谢瑜的衣袖,仰头笑道。   他眼中似乎有些血丝,眼下也有淡淡的青色,一看就是累得紧了。   陆菀回头吩咐着,“去泡一壶菊花枸杞的茶来。”   菊花明目,枸杞养肝,正好适合给这个忙起来就顾不得睡觉的人用。   谢瑜顺着衣袖抓住了她的手,微微含笑,“这些时日冷落你了。”   像是变戏法一样,他自袖中取出了细长的锦盒,上面还用了根红色的缎带绑了个蝴蝶结。   “聊作赔礼,还望阿菀不要嫌弃。”   蝴蝶结?陆菀有些迟疑地接了过来,又看了看谢瑜,有些不敢置信。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这是谢瑜系的?   陆菀其实只是图省事,就随手在他的伤口和送的玉兰茶罐上绑了两次蝴蝶结,自然是不知道,如今谢瑜的许多物件上,都绑了相同的结。   甚至,在大理寺中,最近都流行起了在卷轴上绑蝴蝶结的风尚。   只因着众人的顶头上司,大理寺卿谢瑜的所有卷轴系带,都绑做了蝴蝶结式样。   她打开盒子,入目便是支白玉的牡丹花簪,玉质莹润洁白,比之她从宝珍楼购得的,在材质上更胜几分。   其实那支簪子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没想到谢瑜还念着,陆菀微微蹙眉,不喜反忧。   他的执念是不是太深了点。   “你不喜欢?”谢瑜唇边的笑意冷了几分,仍是温声问道。   是不喜欢,还是又想起了另外一支。   到底是他费心寻来的,陆菀含笑摇头,取出了玉簪递到他手上,然后自觉地偏了偏头,用余光瞥着他,示意他为自己插上。   “甚美。”谢瑜为她带上,又看了她许久,目露温柔,轻声道。   陆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眼中含笑,就拉着谢瑜进了亭中坐下。   “你来的正好,我还有些事想问你。”   她并没有隐瞒谢瑜的想法,“我听闻越宁王要入京,想让阿耶和阿娘去庄子上住些时日,可他们并不同意,只准备了些细软,方便随时出城。”   “我阿娘如今又经不得吓,你说到时走哪个城门,会顺畅些?”   谢瑜略有些讶异,他倒不曾想过,陆菀居然如此小心。   如今洛京的世家便是得了信,也觉得越宁王入了京,不过死路一条,最多会闹腾了一阵,并不能翻起多大的水花。   只他们这些身在漩涡中心之人,打点起精神,以备来日可能的变乱。   “不若走东边的城门,”谢瑜提议道,又隐晦地解释了下,“东边负责守门的将领与东宫有旧。”   其实走哪个门皆可,他私下已经做了些安排,定能护陆家平安。   但这却是不好对陆菀直说的,以免她好奇心重,要刨根究底。   与东宫有旧?陆菀虽是没想明白其中的牵扯,还是点了点头,决定听他的,毕竟他知道的远比自己多。   她见谢瑜一会功夫就揉了两次眉心,就主动请缨道,“我见你也是困乏得紧,我给你揉揉可好?”   也不待他反对,就站到了他身后,葱白的指尖点上了他的太阳穴附近,一点点地转圈轻按。   感受着额边舒缓的力度,谢瑜眉宇一松,唇边也渐渐漾起笑意。   他其实并不觉得头疼,只是这些天精神绷得太紧了些,一遇到她,放松了下来,就难免有些疲倦。   却不料这么个小动作,就让陆菀注意到了。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边弧度清浅,任由身后人施为。   陆菀怕他一直坐着不舒服,还教人搬来了软塌,让谢瑜半躺在软枕里,她坐到榻边慢慢给他揉捏。   一下两下三下,足足揉了一刻钟,都不见谢瑜像往常一样心疼她喊停。   陆菀顿了顿手,这才发觉谢瑜的呼吸匀称绵长,似乎是睡着了?   这得有多困,才能在这睡着,她揉了揉自己酸疼的手指,却是没有起身,怕惊醒了他。   久坐无聊,就低下头细细地打量他。   阖着眼的谢瑜看上去居然有些乖巧,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眼下的青影,眼上深深的褶痕延伸至了眼尾处,鼻梁挺直而秀致,唇瓣却很薄。   都说薄唇的郎君最是薄情,陆菀百无聊赖地想着,她倒觉得,谢瑜的所作所为看上去倒像是个例外。   若是两人在后世里相遇多好,她心下叹气。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次机缘,她甚至都不知道有谢瑜这么个人,有缘便好,何必计较太多。   更何况她还遇见了真心疼她的陆家人。   许是她幼时吃了太多的苦,所以遇见了爷爷。即便是失去了爷爷后,又很快遇见了陆家人,还有谢瑜。   陆菀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笑意,其实她真的是个很幸运的人。   ……   太子大婚原本定在了六月底,因着宁朱的地动,原本筹备大办的婚事便被削减了许多用度。   而在六月初的时候,被许多人惦记着的越宁王也终于进了京,当即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见,据说君臣数十年不见,很是相谈甚欢。   听闻这个消息,陆菀的眼皮就跳了跳,当下就让人多去检查了几遍准备好的细软。   君臣相谈甚欢,表面越是平静,说明私底下越是波涛汹涌。   可见越宁王应当是有些依仗的,若否,他一踏进洛京的城门,便该被下令斩杀了。   一时之间,洛京城的气氛都凝固了些,但百姓们很快就被太子婚礼提前的消息冲昏了头脑,又再度热闹了起来。   册封太子妃何等大事,便是再俭省,花销也是甚巨,流水般的金银从国库中抬了出来流入民间。   连着陆菱这几日耗费在算账上的时辰都长了不少。   可陆菀却是越发的紧张,只觉得这是圣人在麻痹越宁王的手段,她整个人的弦都绷了起来。   尤其是连续数日,根本见不到谢瑜的人影,她心里有些着急,又只能安慰自己道,许是她想多了呢。   但还是放不下心来。   家中巨富,惹人垂涎,乱中仅被劫掠了财物还是好的,若是打劫者还要伤人……   思虑的太多,以至于某日夜间,当阿妙满脸惊慌地来叫醒她时,反而有了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娘子,外面好像乱起来了,甚至还能听见些喊杀声。”阿妙瑟瑟发抖,颤着手,连忙帮她穿上外衣。   “声音从哪面来的,阿娘那边呢?”   陆菀定了定神,随意给自己挽了个男子发髻,换了见紧身的便于行动的胡服。   阿妙回想了一下,“喊杀从西面来的,婢子见夫人院中已经亮起了灯火,想来也是起身了。”   从西面来?陆菀有些诧异。   好像突然就知道为什么谢瑜让她从东城门离开了。   但是,谢瑜是怎么知道的? 第46章 动乱   难不成, 他早就知道洛京将乱,甚至还能预估乱自何处起?   那他怎么从未跟自己提起过?   陆菀手下动作一顿,继而脑中用力, 把乱糟糟的念头都甩了出去。   以后再见面时, 她要跟谢瑜好好说说这事,但这会还是先护着家人周全要紧。   她带着阿妙,摸着黑,往周夫人的院落去, 就看见阿耶和阿娘也早整理装扮好,灯烛也尽皆被灭掉。   又过了不多时,连陆萧和陆菱也都来了。   众人全都换下了素日里的绫罗丝缎, 作了普通的布衣百姓打扮。   陆府里静悄悄的,其他的下人,早在几日前就把他们分批打发去了庄子上,只留下了几个贴身服侍的。   陆菀这时就很有些庆幸,还好自己安排的早,谁能想到洛京竟是真的要乱上一乱。   她与周夫人等人交换了眼神, 众人也就敛住声息, 径直往后院去。   那里有一条前些时日现打出来的地道, 可以通往一墙之隔的邻家府邸。   而隔壁这座宅院, 早在不久前, 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了陆菀的名下, 只是还不曾到官府交契,故而鲜为人知。   陆远和陆萧合力搬开了覆盖满青苔石癣的黑色石板,下面就露出个黑漆漆的地洞,只容得下一人的宽度。   他们俩人,一个当前, 一个殿后,把女眷都护在中间。   地道里的空气潮湿浑浊,陆菀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却也挡不住浓烈的新鲜泥土气。   好在走了不多时,就被几个静默无声的侍卫在那头接应了出去,她深吸了两口气,才觉得肺里清爽了些。   领头的周大在前面引路,带着他们进到了正堂内,也没点灯,躬着身小声禀告道。   “牛车都已经备好了,随时都可出城。”   陆远沉吟了下,转头问陆菀,“阿菀你觉得天明再走如何?如今出城,夜深天黑,也太过可疑。”   这是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她当做主心骨了。   陆菀正从包袱里掏出厚重羊皮的水囊,给周夫人倒了些事先煮好的汤药,听得阿耶征寻自己的意见,就压低声道。   “阿耶说的是,便是有贼人奔着库房的财物而来,左右我们已经从府里出来了,暂时是应当没事,等明日天明时混在出城百姓里,应当就安全了。”   周夫人抿了口尚且温热的药汤,扶着腰慢慢道,“天明时未必就能出的了城。”   陆萧头一次见这阵仗,有些焦急,他在屋内不停来回踱步,“阿娘阿耶说的都有理,但是……”   他停下来,为难地看了周夫人一眼,“就怕阿娘身子会有不适。”   陆菀握着陆菱有些颤抖的手,安抚众人道,“且不说越宁王远道而来能带多少兵士,便是他尽数策反了京畿大营的几位将军,也不会在城中大开杀戒,心神也必定都放在了大昭宫里的圣人和太子身上。”   “我看如今夜深了,不如先安心歇下,等天明了,再出城,想来情形定不会有我们设想的那般糟糕。”   “我们都和衣入睡,我去教外面的侍卫轮流值夜,一有动静,还可从后门尽快离去。”   她这一番话说得众人心里稍安,尤其是周夫人,她身子重了,本就易于困倦,便在陆远搀扶下进了内室。   陆萧有些犹疑地问陆菀,“依我看,明日不如分开走。阿耶和阿娘带着阿菱先去,我们两人一同。”   他解释道,“洛京不乏能识出我们之人,若是有人存心想拿住我们,要挟索取家产,定然会留意拖家带口的大队出城之人。我们分开,想来会不引人注目些。”   没想到阿兄也有这么机灵的时候,陆菀唇角上扬,她点了点头应了声。   “我觉得阿兄所言极是,明日可以跟阿耶阿娘他们商量一番。”   “夜深了,阿兄快去休息吧。”   陆萧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叹了口气,语气温和,“阿菀也快些去吧。”   可等到陆菀和衣躺在侧间的床上,却是有些睡不着。   也不知道谢家现在如何了,谢瑜既然能预测出动乱伊始的方位,想必应当早将谢府安置妥当了。   只是,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陆菀把自己瘫平在床上,视线盯在黑暗中的床幔顶上。   可惜小白便被她提前送走了,也不能测测是不是他好感度又下降了。   她才阖上眼,就听见隐隐约约地嘈杂人声,等她坐起身,就越发的明晰。   陆菀侧耳认真辨别,应当是陆府的方向,她起身招呼着阿妙,两人悄悄地往贴近陆府的那边院墙而去。   出门时她仔细听了听,见阿娘他们毫无动静,心下一安,并没有打算告知他们。   陆府的半空很是亮堂,应当是有人举着火把闯进了陆府,从火光明亮程度来看,人数还真是不少。   “你,你,你,”粗噶沙哑的男子声音似乎在点着人,“去几个主院看看,其他人跟我去库房搬东西去。”   “动作快些,要是遇见了人就直接砍了!”   “是。”   应声不够整齐,却都带着即将洗劫富户的亢奋与激动,陆菀甚至听到有人抑制不住地欣喜窃笑出声。   阿妙吓得有些腿软,她贴着墙壁,与其说扶着陆菀,倒不如说在藉着陆菀和墙壁勉强能站直。   “娘子……”她微弱地唤了一声。   陆菀这会也觉得背后发凉,她示意阿妙莫出声,就继续仔细聆听起来。   “老二,你说这世家里龌龊腌臜事一直多,赶尽杀绝自家分出来的小辈倒是头一回见。”   粗噶沙哑的男声冷哼了声,“见识少!又不是那家老妇亲生的,杀人谋财算个什么。”   他似乎踢了另外的人一脚,陆菀听见有人哎呦一声。   “还不赶紧去!磨磨蹭蹭的!”   那两人渐渐走远了,陆菀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与阿妙面面相觑。   匪徒交谈里透出的消息已经是惊人了,这拨人,竟是陆府老夫人安排来的。   幸好……幸好自己提前做了准备……陆菀有些后怕。   谁能想到老夫人心狠如斯,竟是要乘此时机,把他们一家人赶尽杀绝。   “此事莫要告诉郎主和夫人,”陆菀压低声吩咐道。   阿娘受不得惊,等出了城,她再将此事缓缓告诉他们。   陆菀静静地倚着墙壁,听着那边人因为没发现他们一家,发出的暴怒咆哮嚷嚷声,还有搬运财物的惊呼嘈杂声,脸上就扬起了一抹冷笑。   心里不住盘算着,如何跟老夫人秋后算账。   唇角的弧度还不曾变,那边就突然传出了一声哀嚎,还有拔剑出鞘的声音,以及众多散乱的脚步声。   似乎是又来了一拨人,打斗和惨嚎声不断。   后来的人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很快,隔着墙的陆菀就闻到了血腥味,她眼疾手快地捂住自己和阿妙的口鼻,以免两人发出声响。   “陆家人都不在!”年轻些的声线很是惶恐。   ?难道不是又来了一拨洗劫的?陆菀怔了怔。   “快去禀告郎君!”另一个人也急了,他有些慌乱地道。   “我等奉命守着陆娘子的一举一动,若是寻不到她,只怕郎君不会饶了我们。”那声里满是恐惧。   “快!快让人去大理寺告知郎君!”   居然是谢瑜的人。   陆菀看着眼中骤然现出喜色的阿妙,手下却是更用力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出声。   直到墙那边又恢复了寂静,才松了开。   “娘子,那难道不是谢郎君的人吗?”阿妙疑惑着,还不忘压低了声音。   可惜陆菀现在只觉得,自己头脑都有些不够用了,谢瑜竟是安排了人守着她,可他为什么不告知自己?   还有,这拨人是因着此次之事才安排来的,还是一早就安排过来的……   难道说,她每次出门,都有人在暗处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随口敷衍着,“你可听说那人说的是谢郎君了?说不定是大理寺里其他的人,乘此时机想抓了我去威胁谢瑜呢?”   阿妙张了张口,就不吭声了,默默地把她搀扶了回去。   陆菀在床上坐了半晌,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畅,她索性抱膝而坐,下颌抵在膝盖骨上,整个人屈成了最安心的姿势。   一阖上眼,脑中闪过的就是以往与谢瑜的种种。   将到月中,只差一点便要盈满的明月高悬在半空,清冷的月华透过雕花的窗墉,洒在了陆菀的床幔上,隐约可见大朵大朵的百蝶穿花的绣纹。   良久,帐中人慢慢地苦笑了一声。   一旦起了疑,过往的许多不经意之事,就会蓦得从脑海深处跳出来。   那些原本以为自己根本没记住的细节,原来也早就被自己无意识地记得清楚。   想来便是当时不曾发觉,可就是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妥当,才会无意识地记住。   陆菀捂着心口,觉得有些细细密密的疼,像针扎似的。   可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日,谢瑜信誓旦旦地说他不曾骗她的场景,清晰地仿若昨日才发生一般,她甚至都能记起他唇角上扬的弧度。   想来,他骗自己的,应当还有不少。   陆菀猛地把自己扎进薄纱被中,强迫自己入睡。   正是生死存亡的时候,哪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儿女私情,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竭力将脑中的回忆都抛了出去,勉强入睡。   天刚有些亮,陆家人便都起了身,陆菀拿着些胭脂眉粉仔细地给自己及家人涂抹上。   土黄色的胭脂涂到脸上,莹白如雪的肌肤就变得暗黄无光,再调了些散粉勾勒凸显出法令纹与颈纹,用眉粉把秀气的眉毛涂黑涂粗。   容貌极好的陆家众人便都变得不起眼了起来。   尤其是陆菀示意着他们一会行走间,把腰身微微佝偻些,便更失了几分精气神。   “阿萧,你是兄长,切记要照顾好阿菀。”   陆远最终还是同意一家人分两拨走,只是他们临走前又重复交待了陆萧数次,让他一定照顾好妹妹。   等他们一离去,陆萧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阿菀你这般模样,连我都要认不出来了。”   陆菀照了照镜子,倒觉得还好,仔细看的话,轮廓脸型都不曾变,不过是整个人黯淡了许多。   “如此,我与阿兄更像是兄弟了。”   她刻意站到了陆萧身边,让他看看自己手中的镜子,“阿兄你仔细看看,我们是不是更像了。”   陆萧看了看自己,又顺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发髻,可算是止住了笑。   “我们也准备着出城吧。”   坐在牛车里,陆菀有些怔神,也不知道阿耶和阿娘这会是不是已经出了城了。   她掀开车窗一角,就看见街边门户紧闭,店边高悬的彩色招子也都被收了起来。   有不少如他们这般低调的牛车,摘了辕铃,也没有悬挂族征,静悄悄地往城门的方向去。   眼瞧着就要望见城门了,陆菀与陆萧相视一笑,都轻松了些。   可这时,他们的牛车却是骤然加快,转进了一个巷落停了下来。   陆菀瞳孔一缩,她抓紧陆萧的手,示意他别出声,就见到原本恭恭敬敬的车夫匡当一声扯开了车门。   车外已经站了些军士,似是早有准备,还有一个文士模样的青年郎君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陆娘子,恭候多时了。”   陆萧下意识地把陆菀护在身后,皱着眉道,“我们兄妹二人不过是想出城,你是哪家的人,又为何要拦我们?”   来人一挑眉,也不跟他们废话,就让人把车内的陆菀、陆萧还有阿妙三人都扯了下来。   陆菀索性放弃了挣扎,她站直了腰身,面色平静,“不知是哪位想见我?”   这般阵仗,应当与老夫人无关,她心下寻思的,难不成是想绑了他们兄妹二人,想向阿耶、阿娘讨些好处?   她用眼神示意着陆萧安静下来,又开口-交涉道。   “若是想要些金银财帛,于陆家不算难事,可否先放开我们,我阿兄一人带着两个小娘子,肯定逃脱不得。”   那人笑笑不说话,右手做了个挥砍的动作,陆菀只觉得后颈剧烈一痛,就失去了意识,瘫软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宿未眠的谢瑜正安排着东宫后续事宜。   “太子可是已经出宫了?”他压低了声。   身边的谢觉回禀道,“都听了您的吩咐。徐司直亲自护送太子出去,混进了出城的百姓里,想必这会都已经出了城了。”   谢瑜略略蹙眉,他方才骤然感到眉心猛跳,可太子那厢早已经是安排妥当了,应当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对。   “陆家那边——”   这话一出口,就停住了,他早就安排了人,甚至清晨时才有人回禀过,说陆家并无异样。   他笑了笑,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谢瑜静立在东宫庭院内的一丛翠竹边,凝神细听着,随风而来的,便是自含元殿传出凄楚嚎哭声。   这哭声即将传出大昭宫,传出洛京,直至传遍整个桓朝,   陛下,或者说是先帝,昨夜山陵崩了。   谁能想到,越宁王竟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勾结了禁军入了宫,扬言陆贵妃蛊惑君王,三皇子更是天生不祥,才招致地动,甚至还拿出了圣人的亲笔诏书作证,上面明晃晃地写着要废黜太子改立三皇子为储君。   更是当场将意图毒害圣人的陆贵妃抓了个正着,可惜圣人已经是中了毒,无力回天。   缓步于宫道上,谢瑜唇角的笑意变得讥讽,越宁王这是打得好算盘,意图扶持着将娶他女儿的太子做个傀儡,自己也好当个一手遮天的摄政王。   只可惜,已经被他当机立断,抢先一步地说服了太子出了宫。   想必如今的越宁王也是拿不准,到底该不该杀了三皇子以绝后患。   若是杀了,日后太子与他站到了对立面上,那他又该扶持何人。   不过,若是太子真的卷土重来,只怕今日的说辞又要变成了太子构陷陆贵妃与三皇子,越宁王入宫护驾了。   这一场大戏,当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正思量间,有个面生的宫人挡在了他面前,躬身递上一纸信函,“谢廷尉,这是裴相公吩咐给您送来的。”   侍中裴蔺?   谢瑜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就冷了下来,迳直就出了宫,往某间茶楼而去。   学子会试的贡院斜对面,茶楼的隐秘隔间里,正有人焚香对弈,轻捋胡须。   “裴相公,”谢瑜见厢房内仅他一人,神色更冷了几分,素日里清润的嗓音如此时冷寒无比。   “我的人在何处?”   …………   一个时辰前,陆菀才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一间茶室。   她有些茫然地摸了摸后颈疼痛之处,才缓过了神,警惕地盯着房内的那人。   自己与自己对弈的中年郎君似是执着于眼前的残棋,才一下完,便又摆回了原样,仿若并未觉察出她已醒来。   “你是何人?”陆菀皱着眉扬声问道,“我阿兄又去了何处?”   嗅着室内的雅淡微甜,她辨别出这是文人墨客们最爱的酒制柏子香,她阿耶的书房内便常常焚此香。   想到阿耶,她心下更慌,不知阿娘和阿耶是不是也被他们拦下了。   “陆娘子,”那人终于抬头,“我不过只请了你与你阿兄来,你大可放心。”   他这是猜出了自己在想何事?   陆菀背后微僵,可一想到阿耶阿娘无事,便又定下神。   她扯了扯唇角,上前行了一礼,“不知郎君请我来有何事?”   那人笑笑,“不过是有些事,想让陆娘子知晓罢了。”   他将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每一声清脆碰撞声,都让陆菀的神经更收紧了几分。   她自发地坐到了离那人不远处,垂眸不语,打算听听这人到底想说些什么。   “陆娘子倒是颇肖似当年的崔氏娘子,我也曾与她有过几分交情。当年裴家也曾有女郎嫁到了崔家,算起来也称得上是表亲。”   裴家?陆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这人的年纪容貌,有了个猜测,这人该不会就是侍中裴蔺?   他抓自己来做什么……   裴蔺露出几分回忆的神色,又很快接着道,“听闻陆郎君几月前牵扯进了科举舞弊一案中,巧的是,我刚好知晓些内情。便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也可与你透露一二。”   科举案都过去许久了,还有什么可提的,陆菀捏了捏手指,维持着面上的冷静。   “科举一案,本是我与越宁王意图将陆家与三皇子牵涉其间,才指使着荀方构陷陆萧。”   他似乎对陆菀的冷脸毫不在意,“可惜却被谢瑜参与其中,搅破了此局,还令越宁王在朝中暗插的棋子都被一网打尽。”   陆菀心念转动,“我与谢郎君定亲,您是想抓了我来威胁他?”   裴蔺摇头笑笑,“非也。我原本以为谢瑜不过是才智过人,故而能识破此事。   “却没想到,他早就得知了此事,还刻意放纵了我等将陆萧牵扯其中,以此在陛下面前谋利。甚至还自愿领受廷杖,与陛下一同,唱了出苦肉计。”   陆菀垂着眸,“谢郎君又不在此,您大可随意编排。”   可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的,却是谢瑜书房的花瓶内,那些破碎了的,写了荀,陆,裴字样的碎纸片。   她挥散了那一丝动摇,绷直了腰,抬眼与裴蔺对视,眼中明澈无波。   “你若是想看证据,只需去打听打听荀方的家人是被何人救了回去,便能知晓我所说的,是否是真。”   裴蔺起了身,将棋盘摆放到另一张几案上,重新摆着方才的棋局。   语气里还带着几分赞赏之意,“谢廷尉的苦肉计唱的是炉火纯青,大约是因着并非头一遭的缘故。便是年前他被人刺杀之事,那地上淌着的可也不是人血,他的伤口,也该是他自行动的手。”   “没想到他年纪尚轻,竟是已经能如此狠心。”   他见陆菀露出些不信神色,就取出了一只乌黑泛蓝的箭头,耐心解释道。   “刘季责的箭上淬了毒,他们刘家人素来爱好此道,当年射杀前朝守城的将领便是用的此物,可我却不曾听闻谢瑜中过毒。”   “亦或是,你也可仔细察看谢瑜已愈合的伤口,箭伤与刀伤,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陆菀微微怔然,这些时日积攒下的许多可疑之处都翻涌了出来,她的心里已经是有了些动摇。   她当时就是怀疑谢瑜的伤有假,才会刻意撞了他一下。   而刘季责这个名字她也不曾听过,若是他编的,想来不会如此自然,更何况还拿出了实物。   “对了,我曾疑心你听得了我的些许隐秘事,便设计了人推你下水,冬日于城外截杀你,偏偏这两次,谢瑜都能及时赶到,想来我那时身边应是有他的耳目。”   “这两件事,谢瑜可曾告知与你?”   陆菀的长睫如蝶翅般颤动,她闭了闭眼,缓声答道,“冬日那回,是信王世子路过,恰巧救了我,并非谢郎君。”   可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谢瑜书架上的红色平安符,那分明是她掉落在现场的那只。   裴蔺未曾反驳,而是提起另外一事,“说起来,我曾听闻陆家分家之事,起因是有个通房试图谋害主家,只是后来那个通房未曾被送官,只是被赶了出去。”   陆菀忽而生出些疲惫来,难道是这件事也与谢瑜有关。   那他们的初遇,以及后来所有的遭遇,岂不是都是在他的算计之中?   若是真是如此,谢瑜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陆菀垂下眼,气息有些急促,她觉得自己仿佛立在了悬崖边,紧绷着竭力为谢瑜辩解的心神,试图为他开脱。   却又总是有回想起的种种蛛丝马迹说动她,裴蔺所说,或许才是真的。   眼见小娘子露出动摇神色,裴蔺却没有放过她。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变成了击垮她最后一丝理智的利箭。   “那通房得了谢府的一大笔金银,已经是回乡去了。”   他似是犹疑,还补充了句,“至于如今是否还活着,我倒是不知了。”   “但当时撺掇着陆府老夫人行此计的那人,也是受了来自谢府的金银,此事应是好查。”   这都是有据可查之事。   想来,极可能是真的了,陆菀有些绝望。   “至于你与他的赐婚,也是他从中斡旋得来的,他与太子交情甚好,太子言语间让陛下有些意动,不是什么难事。”   裴蔺真真假假地混说着。   陆菀听着,忽然就觉得有些冷。   明明是六月间,天气都已经热了起来,她却觉得仿佛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被冻进了冰窖里,再被人一点点用榔头敲得粉碎,又冷又疼。   原来那些她曾经以为的,自己想方设法地靠近,居然极有可能都是谢瑜精心地设计与安排。   那么当自己每每自以为得计时,谢瑜是不是在心下冷笑着,以掌控者的身份,冷眼旁观着自己稳稳地走进他的陷阱中。   他竟是有这么多事瞒着自己。   他到底拿自己当作什么。   是希冀与之白头偕老、恩爱不离的心上人,还是一个独属于他、可以戏弄可以欺骗的玩物。   良久,陆菀动了动唇,脸色白得惊人,“您告诉我这些,是想做什么?”   她又不傻,裴蔺身居高位,哪来的兴致和时间,跟她剖析谢瑜曾经是如何将她一点点引入局中。   尤其是在这个洛京将乱的当口。   再者,她若是对谢瑜有所怀疑,自然会去亲自揭开了问他。   陆菀作出一副不信任他的神色。   裴蔺一挑眉,随即拍了拍手,就有人上来仔细地把她捆绑好,还塞了她的口。   陆菀自知挣扎无用,就静静地看着,那个揭破了她与谢瑜之间所有温情伪装的背影。   “不过是想邀着你,陪我演一出大戏罢了。”   被推搡着,跪坐在一间静室内,陆菀敏感地发觉身边似是还有一人,有些艰难地转身,就看见不远处还捆绑了一人。   竟是施窈!   她试图发出些唔唔声,可施窈就像是完全听不见一般,只垂着头,看上去很是虚弱。   “不过是喂了些药,你若是再出声,就给你也灌上!”   身后的人嗤笑着,毫不怜惜地踹了她一脚,就让她趴伏在了地上,娇嫩的脸颊紧紧贴到了冷冰冰的粗粝地面上。   虽不曾伤筋动骨,这任人宰割的姿势却是极为屈辱。   陆菀合上眼,试图忽略了自己此时的处境,竭力平复着心绪,思索着裴蔺的动机。   便是谢瑜一直在骗她,却从不曾真的伤害了她及家人,她应该对谢瑜多些信任才是。   那些他瞒着的,自己都会亲自与他对质,说不定谢瑜也是有别的苦衷。   一定不能相信裴蔺,陆菀默念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被人像拎沙袋一样抗了起来,扔到了一队军士中,直直地跌坐在地上,面上的胭脂都糊做了一团。   她眯了眯眼,觉得这正午的日光很是刺眼。   一群嬉皮笑脸的粗鲁男人把她围住,时不时还有人想上手摸捏两下,却被领队的喝令阻止。   “急什么急!上面吩咐了,等谢廷尉挑完人,剩下那个才是我们的,到时候随你……”   周围人才收敛了些。   可陆菀分明听见他们还在用下流的,污秽不堪的词句在窃窃私语地戏谑着自己,眼神就像贪婪凶狠的饿狼一般。   这来自最原始的恶意让她心里阵阵恶寒。   她仰着头,就看见裴蔺领着个熟悉的清隽人影,走到了不远处的高台上。   裴蔺大约是想让她听得清楚,便用了些气力,朗声道。   “谢廷尉,如今这两人,你打算带谁走?你可得想仔细些,剩下的那个,可是要被越宁王的军士送去犒军的。”   是要她和施窈二选一。   被抛弃的人怕是不止会被凌-辱,也会死。   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又深又冷,将她整个人都攫入其中。   陆菀眨了眨眼,被捆在身后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白皙娇嫩的手腕已经被粗硬的麻绳狠狠地勒破了皮,露出了内里淡红的血肉,很有些疼。   她试图蜷缩着,让自己离那些粗鲁无礼的军士远些,瘦削的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目光还死死地盯着那道清隽挺直的人影,似是这样,才能有些安全感。   可下一刻,眼中氤氲许久的水汽就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因为她看见谢瑜的袖袍一动,修长如玉的手稳稳地伸出,指得却不是她的方位。   他选择了施窈。   原来在她与施窈之间,谢瑜是会第一时间就选择抛下了她。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甚至都不曾多看她一眼。   像是随手抛弃了一件旧时的玩物,毫不在意她将会支离破碎,连多的一眼都不肯再施舍给她。   陆菀慢慢地垂下了眼帘,不再看他。   模糊视线中,只看见了地上青砖细细的裂缝,一道道的,像极了蜘蛛网的形状。   好像有些喘不上气,她木木地想,原来她的任务失败了。   谢瑜没有真的喜欢上她。 第47章 换人   意识到自己任务要失败了, 陆菀心里生出些茫然,小白只说了如果成功就可以回去,却没有说过失败有什么后果。   如果失败了, 会不会彻底消失?   被粗硬的麻布塞得久了, 她感觉到口中都是细小伤口,干干涩涩的疼,却还是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右侧唇角。   如果她现在死在了这里,他们会放过阿兄吗?   她挣扎着抬头, 就眼见高台上的清隽颀长的身影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陆菀眼中的水汽倏尔褪去,整个人又蜷缩了几分,眉心紧蹙, 在地上辗转挪动,试图避开渐渐围过来的人影。   被磨破的手腕上,疼得很是钻心,可她已经顾不得了。   谢瑜靠不住,她得想法子救自己和阿兄。   就在她拚命思索自救的法子时,围拢过来的人群骂骂咧咧地开了个口子, 她又被人像扛沙袋一样, 扛回了那间茶室。   “陆娘子, 得罪了。”   裴蔺似是心情极好, 挥手就让人解开了她的绳索, 还亲自给她斟了杯茶。   陆菀抿着干干的唇瓣, 毫不犹豫地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你就不担心这茶水中有毒?”   “推我下水,流匪截杀都曾有过,若是存心不想让我走出这间屋子,这茶里有没有毒, 又哪里是要紧的。”她的嗓音涩了些。   这人话真多,废话更多,陆菀敛着眉眼,思索着裴蔺放她和阿兄走的可能性。   裴蔺用指尖敲着光亮如镜的楠木清漆桌案,略有些讶异,“倒是我小看了你。”   他打量着眼前人,见她冷淡漠然,却是越看越不喜。   不止是谢瑜总让他想起当年那人,眼前这女郎竟也会让他想到那个祸水。   如此,他更不想看见这两人能消除芥蒂走到一起。   “方才我对谢廷尉言道,若是他肯告知我太子是否已经出了城,我便将你放了。”   裴蔺挑高眉,作出了意外惊奇的神态,“可他居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还说随我处置。”   “这倒是辜负了这桩他百般算计才得来的婚事。”   原本,对于裴蔺的话,陆菀就是半信不信,尤其是此时见他还在不遗余力地抹黑谢瑜,心里就更是生疑。   话中真伪,她暂时不想去探究。   只是这人抓了她,却不是直接用来威胁谢瑜,更不是想杀她泄愤,反而是致力于破坏谢瑜与她的关系,这人到底图什么?   这会儿,宫里说不定都乱成一团了,他一个位比宰相的门下省侍中,还在这跟自己玩这种儿女私情的把戏。   当真是稀奇。   陆菀有了些想法,她紧紧抿着唇,脸色更白,微微垂首,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嗓音不止艰涩,还有些哽咽,“我不过是与谢瑜定了亲,不值得他费心罢了。”   裴蔺面上似是动容,“若是我借你一臂之力,让人暗中护送你与陆家人离开洛京,让谢瑜日后再也寻不到你,陆娘子觉得如何?”   陆菀抬眼,露出几分喜色,又很快黯淡,犹豫着,“我与他原是陛下赐婚……”   “无妨,我自有办法,更何况——”   他拉长了声,“陛下如今,也可称一声先帝了。”   圣人死了?   陆菀连忙垂下眼,遮住眸中震惊神色,如此看来,洛京怕是马上就要大乱起来了,阿娘绝不能久留。   “那您又是为何要帮我?”   她深知此时不能一口答应,只怕惹了老狐狸疑心,就犹豫问道。   “大约是见不得故人之后落难?”裴蔺似笑非笑,“陆娘子只需回应,可亦或是不可。”   说的好像之前对自己下过杀手的不是他一般。   陆菀装出一副感激神情点了点头,又嗫喏着追问,“您就不担心我把那些内情泄露出去吗?”   “便是说出去,你可有人证物证?”   见她摇头,他又补了一刀,“更何况,谢瑜本就知晓。”   陆菀勉强笑笑,又恢复成落寞绝望的神情。   如此情态,看在裴蔺眼中,就仿佛时光逆转,他终于得以弥补自己的遗憾一般。   恍惚二十余年,故人魂魄从不曾入梦,手上溅上的鲜血却是犹自温热,而当年为虎作伥之人都已被他连续送去与那人为伴。   如今洛京的情形则是他苦心孤诣近半生的最后一局。   裴蔺看着似是极为伤心的小娘子,就露出个带些自嘲意味的笑来。   谁能想到,在他即将迈入终局之时,还能以这种可笑手段假作弥补当年旧憾。   陆菀被抓得突然,被放的也很突然。   被那文士模样的人送回了她的牛车上,陆菀一上车就看见了还处于昏迷状态的陆萧。   “阿兄,阿兄!”她拍着陆萧的脸,就从牛车的一角摸出个水囊来,往他脸上一浇。   随即又照样画葫芦,往阿妙脸上一浇,又开始拍打摇晃他们二人。   “嘶,阿菀……”陆萧先悠悠醒转,捂着后颈,可他一睁眼就看见陆菀的模样,就吓得骤然往后仰倒。   “阿菀,你的脸怎么了?”   陆萧的神情太过震惊,陆菀摸了摸脸颊,就发现有些凸凹不平的肿块,可她这会也没有镜子,只能猜测大约是有些过敏了。   毕竟她在后世就是敏感体质,会对某些物质过敏,难不成是方才脸贴到了地上,沾了什么过敏源。   陆萧缓过了神,仔细捧着她的脸看了看,叹息道。   “你是不是又碰了什么潮湿暗室里的脏东西,从小便是如此,还不长记性,你看看这半边脸的红疹。”   他摸出帕子沾了水,轻轻擦拭着,“日后可得小心些,要不然让谢郎君看见你这模样,非得吓一大跳不可。”   陆菀鼻间有些酸,不想解释她跟谢瑜之间出了问题,就闷闷道,“左右阿兄又不嫌弃我。”   给她擦净了脸,陆萧才疑惑道,“方才抓我们的是何人,怎么又轻易地放了我们?”   陆菀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这事情委实太过复杂。   更何况,她也不知晓裴蔺费心布置了这么一出,到底为何。   总不能折腾这许久,就是为了把她跟谢瑜分开吧。   这时陆萧眼神随意一瞥,就看见了她手腕上磨破的地方,当即就恼火了起来。   “这是谁干的?!”   他急得不行,可打包的行李中,药粉等物都在周夫人那辆车上,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捧着陆菀的手腕,浸湿了帕子,给她擦掉伤口上沾染的脏东西和淡红的血水。   扶着她的手甚至有些发抖,“到底是谁抓了我们?你手上的伤口是不是他们做的?”   陆萧眼都红了,脸色变得愠怒,似乎只要陆菀说出个名字,他便要去跟那人拚命。   这是真的心疼她的人。   陆菀也不想再全瞒着他了,毕竟到了庄子上,自己还得劝说他们尽快离京。   她垂着脸,半真半假地说着,“他们原本是想抓了我去威胁谢瑜,可他根本就不在乎我的生死,他们讨了个没趣,就把我放了。”   眼瞧着陆萧额角青筋直跳,竟是丝毫不怀疑她所说的话,陆菀就半遮半掩地说了科举弊案和方才谢瑜选人之事。   最后还加了两句,“裴蔺所言未必是真。他还许诺说了会暗中派人送我们离开洛京。”   但是陆萧显然是全当真了。   没想到这事竟是有如此内情。   他现下只当作是阿菀为了救自己出来,才答应嫁给谢瑜,更是憎恶他几分。   以往有多么倾慕谢家玉郎的人才风采,如今就有多恼恨他诱使妹妹答应他的求娶。   更何况,谢瑜那厮,今日居然能毫不在意阿菀的生死。   他有些心疼地望着陆菀,却又知该跟她说什么,只怕惹了她难过,自己却是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手。   陆菀用余光瞥到了,见他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微微松了口气。   她此时并不是很想听见别人安慰她。   陆萧表现如此,陆家其他人更不必言。   等他们到了庄子上与众人汇合时,陆萧就怒不可遏地将此事抖了出来,他气得脸红,言语间也不乏激烈的贬低之词。   “原本以为他是真心爱慕阿菀,没想到竟是使了这等龌龊手段,旧日里我还当他是翩翩君子,其实不过是个阴险小人!”   陆远和周夫人更是紧紧地皱着眉头,不发一言。   “阿姊,你不要嫁给他。”连陆菱都眼泪汪汪地瞅着她。   陆菀坐在一边,由着人仔细地给她上药,闻言就点了点头。   就猜到了他们反应会这么强烈,可此时还有更重要之事,陆菀担忧地看了看周夫人,开口道。   “且先将谢瑜之事放在一边,我听闻陛下已崩于昨夜,想必洛京会乱上许久,我们不如南下去避一避风头。”   “此事可行。”陆远皱着眉道。   “便是因着国丧,你与谢瑜婚事也得推迟,等洛京定了下来,再回来想法子解决了此事也可。”   他转头对周夫人道,“便是裴蔺所言多是编造。谢瑜能放弃阿菀一次,我也再不愿把女儿嫁他。”   周夫人眉宇舒展了些,与他相视而笑,“如此说来,前些时日你被迫辞了官位,倒是一桩好事了。若不然,怎么能如此随意便走。”   陆萧和陆菱自然也没什么意见,这事便顺利定下了。   终于要走了,陆菀松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事情居然如此顺遂。   也不知道任务失败会不会有什么后果,先带着家人躲一躲也是不错,谁知道洛京会出什么乱子。   是夜,阿妙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陆菀拆掉身上层层包裹的布带,正是这些布条缠得厚实,她身上才没有什么伤痕。   “这天已经热了,娘子可不能再用这些了,当真要捂出疹子来。”   终于解封了,陆菀一只手撸着才被抱来的小白,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   “不过是缠上腰身,改变一下身形罢了,也就今日用的上,等上了路,有大队侍卫护着,自然就不用如此小心了。”   阿妙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给她手腕上伤口上药,“婢子觉得,这两日当真跟做梦一般。”   谁说不是呢,陆菀倚在床头软枕上,想想今日的种种,尤其是那道毅然决然离开的清隽身影,就觉得很难以想像。   好感度高达75,竟也是能说放弃就放弃的。   难道说他没有认出自己?   这个想法才浮现在她脑海中,就被她否定了。   便是高台有些距离,并不一定看得清自己。   但裴蔺定是会告知他,自己的身份,更何况,昨夜谢瑜安排的人就已经发现陆府出事,也马上去通报给了他。   难道这都不值得让他犹豫一下?   还真是,想给他找个借口,都有些难……   陆菀的目光落在桌案的烛台上,眼睁睁看着那烛火忽闪忽闪,心神也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正恍惚着,房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她抬眼望去,就看见周夫人被搀扶着进了来。   “阿娘,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陆菀连忙起身去搀扶她坐下,皱着眉假作埋怨着,“天黑路滑,您还过来做什么。”   周夫人藉着明亮的烛火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见她面上没有泪痕,眼圈也没红,就安下心来,挥手让婢女们都退下。   “白日里有些话我不好多问,这会儿,就我们母女俩,我担忧自己的女儿才来的,有什么不妥。”   陆菀坐到了她的身边,抱着她的胳膊,突然就觉得委屈,小小声唤道,“阿娘……”   周夫人轻轻地抚着她的发顶,烛火下的面容越发温婉,“你当初答应嫁给谢瑜,只是因为要救你阿兄的缘故吗?”   当然不全是,陆菀果断地摇了摇头。   当时谢瑜受了廷杖,虚弱地躺在床上,还安慰她,心心念念想娶她,情深卑微如斯,她一时动了念,便答应了他。   “阿娘,我并不相信裴蔺所言全是真真话。”   陆菀仰脸看她,慢慢说着,“若裴蔺所言是真,我当然会难过。”   她想说些什么,又顾及到周夫人并不知晓还有许多事大概也与谢瑜有关,只能勉强道。   “只是他今日所为,才是着实让我心寒了。”   最难过的,其实是她发觉在谢瑜眼中,自己可能不过如此。   只怕这剩下的25好感度,她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了。   心冷坚硬如斯之人,满腹都是算计,又怎么可能全心全意地待她。   周夫人顿了顿,“那你想如何?就这般跟着我和你阿耶一起逃到江南去,将此事搁置在这里?”   老实说陆菀也不知道。   她忧心于任务失败无法回去,又不能不顾家人安危留在洛京。   再加上她如今确实也不想见到谢瑜,且容她缓上些时日,再考量此事。   “阿娘,你让我想想,”她一头埋进周夫人的臂弯里,“我们先去江南吧,也许回来时我便想好了,到时再考虑这些吧。”   周夫人把她搂得紧些,柔声安抚着她,“我与你阿耶都希望你能顺着自己的心意来。”   她夜里来,也只是想看看女儿现下如何,见她并无异样,渐渐也就放下了心。   …………   第三日,陆家人安排遣散了些下仆,带着安置好的车架包裹,一行人便上了路,往江南去。   “等到了丰淮,我们就可以换了船,经过兴南郡时,便能去拜祭你的外公……”   陆远兴致上来,正规划着路线,外面就有人禀告,说是前面道边的草丛里发现了个重伤的少年郎君,从穿着上看,似是出身不凡。   这会陆菀正坐在周夫人身侧,闻言就想去看看。   “阿耶您陪着阿娘便是,我去看看,若是洛京里的世家子,我应当会认识才对。”   她起身下了车,走到了被侍卫围住的所在。   齐腰深的杂草丛里,那重伤之人已经被翻过了身,腰上有大片大片的暗色血迹,只胸口还在微弱的起伏。   脸上虽是沾了血和泥土草屑,浑身也被露水和血水浸湿,很是狼狈,但还是被陆菀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连忙快步走到了陆远那边,有些急促地说道,“阿耶,那人好像是信王世子周延。”   陆远当即下车走到周延身边,招呼着人,腾出了半辆车先把他架了上去。   “他伤得有些重,”陆菀吩咐着人去取止血的药粉,很有些疑惑。   “听闻周延不久前才启程回封地,怎会落得如此境地,连随身的侍卫都不见了踪影。”   陆远也有些无可奈何,这处荒芜,便是想救他,也没有医师。   “他之前救过你,我们便不能袖手旁观,只是此处又没有医师。且先取了药粉给他敷上,是好是坏,看他的命数了。”   陆菀看了看那还在渗血的伤口和周延已然白如纸的脸庞,觉得只怕是不行。   这么长的一道伤口,等他们到下一个人烟密集处,只怕周延的尸身都凉透了。   当务之急是需得止血。   她就吩咐人煮沸了热水,取了针线简单消毒了一下,就让阿妙照着她说的,把周延的伤口用酒清洗一下,先都缝合了起来。   他当真是伤得极重,没有麻药,针线穿刺了皮肉,竟是都不带哼一声的。   简单地处理了下,眼见周延的伤口渗血少了些,她就带着阿妙回了自己的车上。   铺着厚厚软垫的车厢内,原本在挠着只毛球的小白一见她进来,就欢喜地扑到她的怀里。   【叮!检测到宿主对攻略目标失去信心,可重新选择一次攻略对象!】   还可以换一个攻略对像?陆菀怔住了。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   【叮!监测到能源不足!叮叮叮!已自动收回……当前能源充足!】   与此同时,洛京谢府内,又是两日未眠的谢瑜面沉如水。   这时,他听见了脑海里突然出现的古怪声音。   【本系统被回收,宿主已解除绑定,请宿主日后多多保重!】 第48章 少年   听到那道古怪声音说了要离开, 谢瑜忽而牵唇笑了笑,那笑容状似往常般温和清浅。   只是内里满是化不开的冷寒。   仿若冬日里,工匠们寻了最剔透坚硬的冰块, 掏空了内里, 细细地雕琢了花纹,造出盏冰灯,远远瞧着是温润清明,稍稍触碰却是寒凉彻骨。   谢瑜略略抬起了眼帘, 视线就落在了左手边彻夜未灭的烛台上。   他早先的猜测果真没有错,那道古怪的声音当真是以陆菀的意愿为主。   如今她怕不是已经恨透了自己,所以那道古怪声音也就随之而去了。   说什么数次生死劫, 需得自己来救,怕不都是诓骗他的,是那道声音出于某种私心想让他去护着陆菀,最好再爱慕上她罢了。   所以说,阿菀如今当真是怨了自己。   怨恨到那道古怪声音都要主动选择离去的地步。   一室沉寂,谢瑜有些失神地望着桌上未熄的烛火, 忽闪着, 一下一下, 像是他心口那股难以忽略的钝痛, 沉闷着, 如同遏住了他的呼吸。   他抚上心口早已愈合的旧伤, 恍惚间,却觉得那里仿佛已经空荡荡的,丢了什么重要的物事一般。   “郎君,”谢觉自外面轻轻叩门,声音嘶哑着, “徐司直终于醒了,施娘子想让您过去看看。”   谢瑜垂下眼,伸手取下烛台的罩子,吹灭了已经燃上通宵的烛火。   蓦然间,脑海中就浮现出那位发丝花白,容长脸的中年郎君来。   先是截杀了通报陆家出事消息的侍卫,使人冒传消息,又将施窈被劫的消息透给重伤的徐凛,驱使他出于私心联合隐瞒自己。   裴蔺费心策划了如此种种,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误以为那人不过是个冒牌货。   如今更是使尽招数,拦住了他派出洛京的几路人马,让他寻不到阿菀的下落。   还从来没有人能谋算他至如斯地步,层层算计,连环紧扣,竟是让他头一遭吃了这么个闷亏。   谢瑜站起身,收敛了眉眼间的阴寒,神色恢复了平静。   虽说尚不知裴蔺意欲何为,但入了朝堂的这数年,他最不惧的,便是他人算计自己。   官居侍中,投靠了越宁王又如何?   早在科举弊案,他察觉到裴蔺意图陷害自己时,便已经着手布局,亲自为他排演了个好下场。   如今看来,还是自己心慈手软了些,选定收网的契机晚且慢,才给了这人离间自己与阿菀的机会。   只是现今洛京的局势危急,自己无论如何都走脱不掉。   待到此间事了,他便要亲自去寻阿菀。   她一贯明理且心软,一定会原谅自己的,谢瑜面无表情地攥紧了手指。   …………   世人都道是烟花三月可下丰淮,青色瓦衬着白墙,红桥弯弯,桥下可观月落,青翠杨柳迎风被摧折,江面水阔烟波横。   便是此时已是六月,一路南下,陆菀沿途所见到的,也与洛京大不相同,入目的都是浸透了江南雨雾的水色蕴藉。   陆家人走得不算快,等到离洛京远了,便放松了心神,沿路遇着些风景名胜时,还会停驻些时候。   出游不失为一种放松的手段。   连陆菀也渐渐平复了心绪,只当是陪着家人一道游历赏景。   那日小白的能源充足后,就告知了她:若攻略失败,也可停留在此,并不会就此消失,而后世的那个她则会维持在植物人的状态。   既然时间不紧张了,她就打算给自己暂时放放假,也好好思索一番后续如何。   以及,到底要不要换个攻略对象。   平心而论,她对攻略谢瑜之事已经是失望了,但要她立刻转去攻略周延,多少也会有些不适。   陆菀叹了口气,怒搓着小白的一对胖猫爪,却只换来它貌似更舒服的呼噜和喵喵声。   真拿它没办法,她勾了勾小白的下巴,弯起了唇角,眼神宠溺。   这时,车外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吆喝声,而牛车也停了下来。   她伸手支开车窗,就看见陆远从牛车上跳了下来,正指使着人安顿歇脚。   因着出门在外,陆菀也穿得利落,更不用人搀扶,就自己下了车。   “阿耶,我们便是要在这里停下吗?”   她往陆远的方位走去,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不得不说,陆远挑的倒是个好地儿,湖水静如明镜,偶有白鹭上下盘桓,湖边垂柳下便是如茵草毯,还点缀了不知名小花。   最妙的是湖边设了路亭,架在水边,刚好可供往来人休憩赏景,此时正是空着的。   “此处甚是清幽,阿菀觉得如何?”陆远露出一副满意神色,挥袖示意她往湖上看。   “阿耶挑的当然是好。”陆菀笑着点了点头,很是捧场。   四下看了看,她招呼人把新得的鱼竿饵食取来,就在亭边支了一席,琢磨着能不能钓上来些新鲜的鱼儿,也好给阿娘加个餐。   周夫人也被从车上搀扶了下来,她指使着把路亭收拾布置好,便让人来叫陆菀。   “茶水点心都备好了,夫人让娘子过去呢。”   虽是在路上,陆家人也不马虎,一路上采买添置了不少用具,这会周夫人就捧着碗温热的药汤,细细啜饮着。   “可惜一尾鱼也没上钩,”陆菀咬着点心,沉沉叹气,“明明那街市上的货郎说这是最好的钓饵了。”   陆菱头一遭用黑葡萄般澄澈的眼珠子斜瞥着她,分明是在隐隐嫌弃着长姐。   “阿姊平日里精明,竟也会真的信他,我若是当街售卖货物,也会如此自夸的。”   瞧她这不屑的小模样,陆菀就伸出手揉揉她的发顶,笑着调侃道,“阿菱大了,都敢说我的不是了。”   一旁的陆萧则是摇摇头,“阿菱平日里胆子小,但凡一听到与账本,算盘,买卖相关的字眼,就有了自己的主意。”   “我瞧着日后让她继承外公的挑子得了。”   周夫人不语,倒是陆远一挑眉,咽下口茶水,很是不赞同。   “走南闯北的辛苦,阿菱未必吃得消。”   陆菀瞧着阿菱抿唇闷气的模样,倒也觉得稀奇,没想到小妹平日里羞怯胆小,倒是真像立了志向想做个行商。   她刚想开口,就有婢女过来回禀,“周郎君方才醒来了。”   “一连昏睡这许多天,他倒是终于醒了。”陆远笑了笑,起身道,“阿萧,你跟我同去瞧瞧他。”   陆萧颇有些不情不愿。   他本就不喜信王世子张扬肆意的性子,尤其是看着阿菀那些年曾一厢情愿地跟他身后到处跑,被众人耻笑,便是周延曾救过阿菀,他也还是不喜他。   “算了,阿耶,还是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陆菀见状,主动起了身,替着阿兄解围,跟着陆远往队尾走。   这几日走得远了,顾及到周延的伤势,陆远就在路上新添置了辆牛车专门用来安置周延,跟着了队伍的末尾。   车门已经是打开了的,周延在婢女的搀扶下半坐起身。   脸色是失了血的苍白,昳丽的眉眼间反倒更添几分惊人的艳色,像极了传闻中惑人心神的山妖精魅。   “多谢陆郎君救命之恩了。”他试图起身来行礼拜谢。   “不必不必,”陆远忙示意那婢女拦住他,笑道,“世子也曾救过我家阿菀,如此都是应该的。”   周延的视线就落到了陆菀身上,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却被陆远打断了。   他对待女儿的救命恩人也是慷慨,“我听闻世子出京是打算回封地,如此我们倒是顺路,你尽可安心养伤,等到了定南再分开也不迟。”   “如此,便多谢陆郎君了。”周延顿了顿,又续道,“也多谢陆娘子。”   这跟她有什么关系,陆菀眉梢微动,温和道,“我并未做什么,世子不必这般客套。”   这般说完,也没多看他一眼,就跟着陆远回了亭子里。   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的欢声笑语,周延眼神闪动。   他赶在这个关头离开洛京回封地,便是因着得了些消息,那陆家是否也是因着这个原因才往江南去?   可陆菀明明下月便要嫁给谢瑜了,她怎会也在此地,难不成是她与谢瑜的亲事有变?   一想到这个可能,周延觉得胸口扑通扑通直跳,有些隐秘的喜悦便像藤蔓一样蔓延生长,缠绕上了他的心跳。   这是不是说明,他也许是有机会了?   周延将苍白的唇角抿得更紧。   没想到被异母兄弟派来的刺客围杀之后,自己不仅逃脱了,或许还能有机会再与陆菀续上前缘。   上天真是待他不薄。   原本陆菀还想着,照周延的伤势,起码需要半个月才能勉强起身。   万万没想到,他们才到了丰淮,周延下地时就已经不需人搀扶。   当时陆菀正在陆家别院的临江亭上,依着美人靠赏日落,入目所及的是夕晖洒满了整个江面。   她正远眺着远处江上的水波粼粼,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过来。   一回头,就看见了稳步行来的周延。   面对她有些讶异的神色,周延只扬眉一笑,仿若一身病痛全无,依旧是那个走马长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容貌过盛,看得陆菀一晃眼,竟是想到了那张内敛清冷的俊秀面容来。   她扯了扯唇角,把这个念头赶出脑外,起身招呼着周延入坐,口中还客气着。   “世子的伤才好,如何便起了身,还是快些坐下歇歇。”   “我自幼娴熟骑射,身强体健,自然不会被这等小伤击倒。”周延颇是不以为然。   说得好像被缝合伤口才能止血的不是他一样,陆菀也没揭穿他,只笑笑应了声。   “我听阿竹说,当初是陆娘子当机立断,让人将我腰间的伤口缝合起来,如此,我应当亲自向陆娘子致谢才是。”   阿竹便是这些时日伺候他的陆家婢女。   周延俯身一揖,很是有礼,他收敛了眉眼间的倨傲神色,这才看上去像个寻常进退得体的俊美少年。   以前又何尝见过他如此谦逊模样,陆菀心弦微动,就猜到了几分。   她侧身避开着周延这一礼,又微微倾身,回了个半礼。   “不过是救人的无奈之举,世子不必挂怀。”   这是再次确认了周延对着原主,当真不是全无动容的,陆菀心下思量着,倒有些好奇他对着自己如今的好感度来。   若是他的好感度极高……   她望着天际江面上映出的一轮落日,难免就有了些动摇。   或许自己当真该换个攻略对象,这样也就能早日回去了。   见她如今与自己如此生分,周延的心里闷了口气。   可想想当初是自己冷着脸,才把她落下,令她转投了谢瑜怀抱,就更失落了几分。   他忍了又忍,到底是性子使然,也不客套了,索性厚着脸皮问道,“阿菀,你与谢廷尉现今如何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性子这么直,陆菀微颤着眼睫,忽然就觉得有些尴尬,这话让她怎么回。   周延见她不答,心跳更是急促,难不成,自己真的猜对了。   他见陆菀不应她,就猛地起身,却被腰间撕裂般的痛感扯的脸色一白。   可周延却顾不得了,他径直走到了陆菀面前,满眼希冀,“阿菀,你是不是不愿嫁他了?”   陆菀瞧着他疼得脸色发白,额头上满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却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回答。   淡金色的余晖笼罩在他过分俊美的眉眼上,美色如斯,衬得他脸上的神色越发令人动容。   她既是不忍心又有些好笑,就绕开了他的问话。   “世子还是举止小心些,莫要牵扯到伤口为妙。”   她并不想与周延说自己之事,又怕他继续追问,就连忙施了一礼,便逃也似地离开了。   这看在周延的眼里,就不外乎是默认了。   虽则陆菀的匆匆离去让他喉中一哽,但抑制不住的笑容却从他脸上显现了出来。   即使腰部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周延背脊僵直,可他仍是直挺挺地站在亭上,不错眼地望着陆菀离去的方向。   满心满眼都是:如今有了机会,这一次,他一定要想方设法地挽回阿菀才是。   大抵是容貌好的人更容易博得好感,周延有心缓和滢,又放下了身段,再加之住在陆家别院的便利,很快就与陆家其他人都有了几分面子情。   过不几日,连陆萧都对他改了印象,在陆菀面前连连称赞了几句,还试图劝和妹妹。   “我倒觉得文旭为人不错,爽朗大方,又没有那许多弯弯绕,不像是某人,满是心机算计……”   这是连周延的字都叫上了。   陆菀面不改色地分着手中的茶,听着他假作不经意地提起谢瑜,连手都没颤一下。   “先帝已去了,想想法子解了婚事也不见得是难事。阿菀,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陆萧小心翼翼地窥探她的脸色,见她不答,就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却不想这茶是才斟上的,烫得他连忙吐了出来,不住嘶嘶吸气。   ……被兄长蠢到了怎么办?   陆菀心疼又好笑,连忙给他斟了冷水,让他含着漱漱口。   “阿兄你慢些,又没有人跟你抢,这般着急作甚?”   陆萧缓过了劲,看着陆菀就心下发愁,十几岁的女郎,貌美而慧,怎地就遇不到一个合适的良人呢。   便是周延,有过往的那些事,在他心里也只能说是勉勉强强能配上自己的妹妹,不过是矮子中拔高个罢了。   是他私心想让阿菀尽快转移了注意力,不去想那谢家之人,才会惦记着替周延说些好话。   想来阿耶也是这么想的,便是不甚晓事的阿菱也有所察觉,对着周延时都更客气了几分。   “阿兄,我当真无事。”   陆菀也察觉出了陆萧的意图,看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就将他的心思摸了个七八分。   她弯了弯唇,嗔怪道,“我自己都不急,倒是阿兄火急火燎地想将我塞出去。”   见陆萧面色尴尬地又抿了口凉水,陆菀又垂下眼帘,淡声道,“阿兄说的,我都明白,我会好好考虑考虑的。”   砰——   不远处的转角似乎传来了什么东西被碰倒的声音。   陆菀怔了怔,就睁大了眼睛,她连忙看向陆萧,就见他迅速站起身,打着哈哈跟她告别。   “为兄忽然想起阿耶昨日还送了本书给我,我先去了,阿菀你慢慢泡茶……”   随即,居然就一溜烟地离开了,生怕被陆菀叫住的模样。   陆菀默了默,就起身往发出响动的转角处走去,果然就看见周延还愣在原地,地上则是被碰倒碎裂的盆栽。   青翠摇缀,很是高大的一株,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碰倒的。   见她疑惑地看过来,周延的耳尖都红透了,长睫覆眼,却还在竭力维持着素日里矜傲的语气。   “与陆兄出的主意无关,是我此举的确不够君子。”   他偷眼瞥了陆菀一下,见她并没有生气,才斟酌着语气继续,“此番是我错了,我愿邀着阿菀后日去兰湖一游,聊以赔罪。”   “不知阿菀意下如何?”   周延屏住了呼吸,最后这句的语气都变得忐忑了几分。   陆菀没有立刻回话,她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   正是情窦初开的模样,明明耳垂红得滴血,却还是扬起下颌,紧抿着唇,努力装作一副不在乎的神情。   昨晚小白的查询结果仿佛也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叮!查询到周延当前好感度70,是否将其设置为攻略对像?】   一开局,好感度就是70,若是选择攻略他,想必要比攻略谢瑜容易许多,陆菀有些出神。   见她久久不答,周延的面子绷不住了,他冷哼一声,却不知道自己语气里透着失落酸楚。   “若是你不愿去,便当我没说。”   陆菀微微一笑,她昨夜虽是未曾确认更换攻略对象,但也开始心存动摇,自然不会拒绝这个邀约。   “若是世子身体已经无碍,后日便劳烦世子了。”   周延眼神蓦得变得火热,愣愣地看着眼前人,这些时日才渐渐恢复过来的脸色飞快地涨红了。   他喉间滚动了一下,才确认了真不是自己的幻觉。   少年郎倨傲地仰着脸,连余光甚至都不肯看她,却不知自己的唇角正在止不住地上扬,口里却还说着。   “不过是些小伤,自然是不耽搁的。这兰湖多年前我便来过,后日便带你好生游览一遭,也开开眼界。”   开眼界?   陆菀被他这说辞逗乐了,去逛逛湖光山色而已,怎么还能扯上开眼界。   她眉梢微挑,以目光示意他跟自己来,“如此便提前谢过世子了。”   “我泡了茶,可阿兄先去了,若是世子不嫌弃,不如品尝一下这丰淮有名的……”   还不等她说完,周延便开口应道,“不嫌弃。”   他似是有些懊恼,便又别开眼,用不在意的语气描补了句。   “许久未曾尝丰淮的茶了,很是有些想念,难免有些急切,这也是沾了陆兄的光了。”   …………   陆菀还没有打定主意更换攻略对象,只是有些犹疑,便答应了与周延同游,却不料这消息很快便被传回了洛京。   深夜,谢府书房内,清隽挺直的人影独立窗下,视线却是落在了桌上的纸条上。   谢瑜闭了闭眼,脸色渐次变得煞白,只觉得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阿菀为什么要答应与周延出游   是怨恨极了他,打算转投周延的怀抱里么。   一向挺直的身形晃了晃,他觉得仿佛有一股寒气包裹着自己,连骨子里的血都浸透了冰霜。   再睁开眼时,清润平和如春江水一般的眸底就闪过一瞬冰冷之色。   周延竟是出现在了陆家在丰淮的别院。   他竟然还敢邀着阿菀同游。   谢瑜走到了桌边,修长如玉的手指按着案上的纸片,指尖用力到发白,眉心更是蹙紧。   那是他派去的暗卫凭借特殊渠道,日夜兼程送来的。   他算计了顾家,拖住了裴蔺,才得以找到陆菀的下落,却在得知她无事的同时,也知晓了周延再度出现在她身边。   早知如此,他便不止是将周延的行踪透露给他的异母兄长了。   信王的那位庶长子,当真是个废物,竟是白白留下如此祸患。   得了这个消息时,谢瑜当即便想动身南下。   只是洛京当前局势波谲云诡,一触即发,他根本就离不得。   如今,越宁王自封为了摄政王,扬言太子踪迹全无,三皇子天生不祥,然则秋昭仪怀有遗腹子,应待皇子出生,再行立储。   他掌控了洛京禁军,又有裴蔺投靠,更是藉机把持朝政,步步紧逼,甚至想招揽自己为婿。   若否,自己早就该去寻回阿菀了。   再等等,谢瑜缓缓坐下,他揉了揉眉心,眸色冷淡,似是在说服自己,再等等,快了。   过了良久,他才压抑住自己的心神。   修长如玉的手慢慢地抚着卷轴上蝴蝶结模样的系带,他的唇角也逐渐弯起了微讽的弧度。   陆菀只能是他的,任谁都不可以从他身边夺走。   片刻后,就有一封信被连夜送往远在兴南的信王府,信中寥寥数言,只道是世子尚在,安全无虞。   …………   如今的天渐渐也热起来了,陆菀索性效仿着南边女郎们的装扮,薄纱绣花的褙子搭着百迭裙,很是清爽干净。   兰湖之行,原本陆萧也想跟去,他左思右想,还是放心不下妹妹独自跟周延出游。   奈何他提前就答允了才结识不久的好友,要去参加这日丰淮学子的诗会。   只能再三交代了陆菀,出门多带些侍卫。   “阿兄,我当然会小心的,你也快些去吧。若否,可就要误了时辰了。”   陆菀笑着劝走了喋喋不休的兄长,也不知道他如今怎地变成了这般模样,似乎是生怕自己磕着碰着,再出了什么事。   接过阿妙递来的帷帽,陆菀就沿着院中的石子小路,往院门外走去。   甫一出去,就看见周延正冷肃着脸在门口徘徊。   一看见她,眼神就亮了几分,又特意地轻咳了下,才迎了过来。   “我也不过是才过来,恰巧阿菀你就出来了。”   噗嗤,陆菀身后的阿妙就笑出了声。   她可是一大清早就看见这位少年郎君等在了院门口。   听到这一声调笑,周延耳根微烫,他别过脸去,僵直着背脊说道。   “我已经叫人备好了车,我们这便行吧。”   陆菀也没有为难他,隔着薄透的纱帘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跟着他出了门。   兰湖在丰淮的北郊,因着周围一遭的好景致,湖边也是有不少林立的茶楼酒馆,专供着往来的游人歇坐休憩。   才下了车,周延的语气里就带着些献宝的欢欣。   “这兰湖边有一家名为庆春楼的茶楼,虽是茶楼,却是整治得一席好茶点,每每需得预定才有坐席。”   “我前几日便订下了,我们先去用过了茶点,再去游湖如何?”   这倒是不错,陆菀没什么意见,就含笑接道,“那便听世子的安排。”   这间茶楼虽是难订,倒不是什么门槛高的去处。   陆菀四下打量着,只觉得一应布置也就是比普通的茶楼雅致干净些。   茶室之间也只是用了几层竹帘隔开。   便是她落座后,还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隔壁的客人说话的声响。   周延亲自给她斟了茶,示意她先尝尝面前这碟干丝。   “这丝虽是不起眼,味道却是一绝,再由刀工精妙的厨子细细切好,若是放入水中,还能绽出朵花来。”   陆菀将帷帽递给了阿妙,才执起了箸,正要夹取,就听见隔壁传来了唏嘘声——   “听闻越宁王,啊不,如今是摄政王了,马上要招了那大理寺的谢廷尉做女婿?”   把这话听了个清楚,陆菀脸色不变,夹取了一箸干丝,入口清香且有嚼劲。   不用考虑了,她已经想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延:失而复得的感觉   谢瑜:……(轻轻抚过自己编的蝴蝶结)。   陆菀:没救了,换人。   陆家人:给女儿/妹妹/姐姐安排个新对象! 第49章 他来   隔壁客人的阔谈议论声还在不断传来。   “不是说先帝曾给谢廷尉赐过婚?我记得那家小娘子好像还是姓陆, 跟陆贵妃有个什么联系。”   有人疑惑不解。   “那是以前!”   洋洋得意的声音忽而压低了下来,状似神秘,“如今啊, 那可是人走茶凉。”   他轻声道:“先帝去了, 太子失踪,三皇子的母妃又犯下那等大错,朝野上下还在等着秋昭仪那一胎。总揽大权的摄政王想把自己女儿嫁过去,谁还能反对不成?说不得哪天……”   这声音逐次低了下去, 渐不可闻。   啧,摄政王想取而代之这事,当真跟司马昭之心一般, 在茶楼喝个茶,都能听得见斗升小民在议论。   陆菀心下盘算着,估计这将来只怕还有得乱。   不说别的,如今洛京这一出事,各地的周姓藩王怕是就没几个不心动的。   毕竟将来把这匡扶皇室的旗号一打出来,那可是名正言顺。   认真说起来, 他们身上流着的, 可是正经的皇室血脉, 又哪里是越宁王那等乱臣贼子能比的。   她用余光瞥了瞥周延, 哪怕是他的阿耶性格懦弱了些, 但身为宗室亲王, 多少也不例外。   若是自己想攻略他,离去后又不祸及家人,当真得快些了。   周延也听到了隔壁的议论声。   他虽是早就知晓了这些,这会倒也没像陆菀一般想那么多。   以他阿耶那个性子,只图偏安一隅, 短期内定不会有什么祸事。   所以他听了那些闲话,也只是有些踌躇地看了看对面的小娘子。   早知道会撞上这事,让阿菀心下不爽快,他就该让店家把茶点送到他定好的画舫上,何必让她听到这些闲言碎语。   “阿菀,我们现下便去画舫如何?让店家把各式茶点打包上,带过去便是。”   周延在试图亡羊补牢。   陆菀瞬间就领会到了他的好意。   既然决定换个攻略对象,起码态度得变一下。   她弯起唇,冲周延笑了笑,笑容柔和娇俏,眸中好似有涟漪点点。   “都依着世子所言。”   周延见她似是不受那些话的影响,唇边的弧度更大了几分。   看来阿菀当真是有了撇开谢瑜的心思,甚至都不在乎他是否要娶了别人。   他心下思量着,就又欢喜了几分,连脚步都轻快了。   兰湖上常有游人往来,故而很有些专做画舫租赁生意的。   放眼望去,这兰湖碧波一望无际,仔细数数,湖上也还是有不少舟楫的。   周延领着她往湖边码头去,很快就有人迎了上来,躬着身,口中客气话一套套的,把他们领到了事先定好的画舫上。   这艘画舫虽是不大,但是陈设极精致,舱内摆了黑漆壶门镂空的宴会桌,另一侧的酸枝木香几上摆了只甜白瓷的花瓶,正供着时令花枝。   才一上去,陆菀便看见了船头架好的鱼竿,旁边还摆了只罩着绣花嵌珠玉璎珞罩衣的矮圆凳。   她疑惑地看了看周延,对方就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我听阿菱说,你这一路上没少钓鱼,竟是一尾也没钓上来,应该是与饵料有关。”   他上前把一旁木盒里的团状饵料穿到了钓钩上,举杆一抛,回头笑道。   “这是画舫上专为游人特制的饵料,用来钓鱼,十有八中。”   “这画舫倒是贴心。若是能钓上几尾,我回去便可煲些汤与阿娘喝,到时也给世子送上一盅。”   陆菀也来了兴致,她笑着收敛了裙裾,坐到了华丽的矮圆凳上,很有些期待能钓上几尾鱼。   虽说街市上每每有活鱼可买,但自己亲自钓的,总是有些不同的。   周延见她允诺要赠自己一份,也是来了兴致。   他随手拎了个圆凳,坐到了陆菀身侧,随意说些自己幼时的见闻。   “兴南郡多江流,我还未去洛京时,我阿娘便喜好换了便装,带我去江上泛舟,我们甚至常混迹到渔民船附近,旁观他们下网打渔……”   没看出来啊,陆菀不由得多看了周延一眼,他小时候的生活还挺丰富多彩的。   周延唇边带笑,说起他的阿娘,那样俊美灼目的少年郎,连神色更柔和了几分。   “我阿娘是极有趣的,她不喜王府内拘束,便总是带我溜出去。每每阿耶得知,又知劝不住我阿娘,便会刻意在她回来时,在她的寝居内长吁短叹。”   “每当这时,我阿娘就会让人整治一大桌吃食,美其名曰,要塞住我阿耶的口,让他再也叹不出来气。”   “信王妃当真是个妙人。”陆菀也笑了起来。   周延想到年幼时的场景,视线远远地落到了天际,语气飘忽了些。   “我也是如此觉得,我鲜少见如我阿娘一般潇洒自在的人。”   陆菀侧过脸来看他,见到周延脸上如日光般灼目的笑意渐渐黯淡消失,就想到了原书里的剧情。   他的阿娘应当是在他还年幼时便病逝了。   后来信王续娶,继室的手段高明,将性格懦弱、耳根子软的信王糊弄得一愣一愣的,忙不迭地亲自将自己嫡出的世子送去了洛京作为质子。   甫经大变又离故乡,那个灵慧爽朗的小小少年,性格就开始变得倨傲别扭。   索性整日里跟一群宗室子打马游猎,蹴鞠捶丸,虽也可以说是意气风发、年少恣意得紧。   只是他心里的所思所想为何,就不得而知了。   她正想着,哗啦的扑腾水声响起,钓杆登时就一颤一颤的,顺着鱼线便是一圈圈的涟漪,明显是有鱼上钩了!   陆菀顾不得多想,连忙抬手欲提起钓竿。   可这钓上的应当是条大鱼。   她力道不够,钓竿都艰难地弯成了月牙,也没有提上来。   看上去,倒像是钓竿先要被折断了一般。   她微微蹙眉,这时钓竿上就多了一双手,有力地握住钓竿,轻轻松松地将那条鱼甩了上来。   陆菀顿了顿,抬眼一笑,“多谢世子了。”   周延面上的神色,与方才又不同了。   他只觉得手上触碰到陆菀的皮肤,都开始灼热发烫,就脸颊微红地转过了头,扬声唤了画舫上的随从来收拾了这尾鱼。   却被陆菀及时拦住了。   “世子,等我们回去已经有些晚了,这鱼不如就养起来,明日再做也更新鲜些。”   周延点了点头,没什么意见。   他不过就是随便想转移一下注意力,这尾鱼如何,他其实并不关心。   重新替陆菀上了饵料,周延又坐了回去。   他绞尽脑汁地想说些什么,譬如说说他们从前之事,许是能勾起些美好的回忆来。   可仔细想想,以前的陆菀在他眼中就是个甩不脱的麻烦,偶尔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跟着自己后面,又哪里多留意了,更别提有什么回忆了。   不由得就十分懊恼,甚至想回到过去,拿马球杆狠狠地甩自己一顿。   他想得专注,陆菀就静静地望着湖面,也不愿打扰。   此时有丝丝凉风拂动裙角,带着湖上的水汽,在这微热的天气里很是舒爽。   她吹着风,心下判断着:觉得周延大约是提起了去世的信王妃,就有些伤感失落。   这时候自己只需沉默、假装不存在便可。   兰湖广袤,水清而澈,精致的画舫漂浮在湖上,倒像是走在画里一般。   陆菀将帷帽的薄纱掀起,搭在了帽檐边,感受着迎面而来的湿润和风。   美中不足的是方才的那尾鱼就像是开门红,再往后,哪怕坐了许久,都不曾再钓上一尾,   周延也有些皱眉,这钓饵明明就是按照幼时记忆调配的,方才更是片刻间就钓上了一尾,怎地现下倒没了。   他试探着把钓钩扯上来,眉梢就飞快地挑了一下。   “如今这湖里的鱼倒像是成了精,单只吃了饵,竟然还能逃脱了。”   陆菀也是惊讶,她用白皙细腻的掌心托着鱼钩看了看,见那鱼钩锋利弯曲,就觉得有些不应当。   可等她再穿了饵料上去,再抛出去,等了片刻后,再拉上来,上面的饵料已经没了。   却还是一条鱼也没钓上来。   “这可真是幻了。”   陆菀有些目瞪口呆,惊疑地看了看旁边水桶里被装起来的鱼。   “难不成这湖里的鱼,也就这一尾还没有成精?”   周延也是讶异,他扶着画舫的莲花头栏杆,四下望望,就扬声询问着旁边一直跟着他们的一叶小舟。   “老丈,你这半晌,可钓上了鱼么?我观这兰湖的鱼,倒是有些灵性的。”   那小舟上垂钓的人影动了动,站起了身,身材额外高大,嘴唇上花白的胡须颤了颤,比划出了个听不清的姿势。   陆菀总觉得哪里不对。   这渔翁这把年纪了,看上去竟是跟正值当年的壮实郎君身材差不多。   “无妨,钓鱼本就是图个新鲜罢了。今日无论好歹还是钓上了一尾,也不必苛求太多了。”   她反过来安慰周延,唇边还噙着笑。   “这尾鱼便足以炖出一锅汤了,明日晚膳时自是人人有份的。”   这倒也是,周延也就不计较这许多,让人把鱼竿收起,就带着陆菀进舱用些茶水点心,聊作休憩。   湖面的小舟上,看见他们进了去,渔翁模样的人就比了个手势。   在湖水下,憋着气的青年男子这才露出个湿淋淋的脑袋。   他趴在舟边,压低声质疑道,“郎君可是交待了,务必要让他们出游过得不爽快,我就把那鱼饵都摘掉了,怎地你还教我放过了那第一尾鱼。”   那花白胡须的渔翁,实则是代号谢九的谢家部曲。   谢九捋了捋贴上的假胡须,眼露精光,笑容里满是得意。   “那又何妨,今晚就叫人把那尾鱼连夜送洛京去,他们钓得又如何,钓得便能吃得吗?”   水里的谢十瞪大了眼,他愣了下,才讷讷夸赞道。   “你可真像是徐郎君带出来的,把他的无耻学了个十足十。”   谢九眯了眯眼,笑了下,一船蒿就把谢十打回了水里,就划着小舟去追那画舫了。   画舫外的人克制着,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舱内的两人俱是无从知晓。   于是,等第二日早上起后,陆菀带着阿妙去看那园子水池里养的鱼时,就怎么也寻不到昨日钓上来那尾。   我的鱼呢?   我那么大条鱼,哪去了?   陆菀半提着月白纱的裙摆,沿着木质的小桥来回游走数遭,就是没看见那尾鱼的踪迹。   黑乎乎的一条,跟池子里的锦鲤外观大小上差距那么多,怎么会找不到。   这南方的园林多是小巧精致,这池子不大,深不及膝,养的锦鲤也多是不足一尺,按理说不应该寻不到昨日那尾。   “咦,婢子明明是亲眼看着那尾鱼被倒进了这个池子里的。”   阿妙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她揉了揉眼,寻了半天,甚至想亲自下水去摸摸看看。   “算了算了,”陆菀伸手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婢女。   她也觉得离奇,但想想这园中的水也是活水,说不定就是撞开了源头的纱网,逃了出去也是有可能的。   这兰湖的鱼,当真成精了不成。   她摇了摇头,微微咬着牙,“去叫人到街市上现买尾新鲜的,我还不信了,今日还能短了盏鱼汤喝。”   …………   这些时日,谢瑜书房的烛火都是临近天明时才灭了去。   守门的谢觉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亲眼看着郎君越发的沉默寡言,就恨不得让郎君立刻不管不顾地离京南下,去寻那陆娘子说清楚得了,何必如此折磨自己。   今日也不例外。   等入了夜,他守在门外,望着窗边影影绰绰的清瘦人影,就又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恰好在这时,有人放轻了脚步,走到谢觉身边,附耳禀告道。   “南边来信了。”   谢觉眼神一亮,继而又露出些苦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他知晓内情,更是明白陆娘子如今应是怨了自家郎君,就生怕这回来的消息里,又尽是说些陆娘子与周延现下关系如何,惹得自家郎君又是心绪不佳。   可愁归愁,他还是得去通报一声。   “郎君,南边来信了。”   谢觉叩响了门,待听见内中传来的应许声,就连忙进去将信件呈上。   见谢瑜接过了信件,他苦着脸又劝了句。   “郎君,您这夜间睡下的迟,也不用些点心,如何能打熬得住?”   原本谢觉以为自家郎君便是听了这话,也是一如既往的置若罔闻。   却是没想到,在他展开信件,目光一扫后,竟是眉梢微动,淡声吩咐着自己。   “将谢九送来的鱼做成粥送上来。”   谢觉颇有些意外,但还是露出笑容来,连忙应着声下去了。   他边走边思量着,平日里郎君无所谓吃些什么,厨房的人也在徐夫人的放纵下越发懒散。   但今时不同往日,郎君心情不佳,又是点名要喝鱼粥,便是把他们从被窝里都薅起来打一顿,也得给郎君做出来。   而在他走后,谢瑜随手将信件按在了桌案上,垂着眼,眸中神色越发的幽沉。   看来阿菀当真是有意放下他,另投周延的怀抱了。   谢瑜收敛着眉眼,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静坐着半天不动,如一尊没有半丝人气,美轮美奂的玉雕。   这般清冷疏离的玉雕,原是该供奉在金殿玉堂上不惹尘埃,不生凡心的。   但谢瑜此时所想的,却是如何才能尽快见到陆菀。   南边每日不间断传来的信件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耐心。   一想到陆菀也会对那人笑靥如花,会让他尝到陆菀亲手所做的汤食,他们还会一同出游,每日在同一座别院里相见……   呲呲呲,撕碎纸张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响起。   只见那只修长如玉的手拎起了花枝,就随意地将碎裂的纸片投进了桌案的花瓶中。   谢瑜揉了揉眉心,温和清冷的面容像是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些不安与阴郁来。   这些时日来,他不是没想过,先写些书信寄给阿菀,让她知晓自己当初并非有意。   但每每提起笔,连一笔都不曾落下,他便又撂了笔。   如今阿菀误解自己极深,若是他不亲自去见她一遭,只寄些书信,依着阿菀的性子,只怕是连拆都不愿拆。   可若是要去见她,就需得寻个理由离京……   他若是想离京,非得了越宁王信任,又有了正当理由不可。   思虑良久,谢瑜起身行至琴案边,指尖轻佻,古琴就发出铮得一声。   他弯了弯唇,但那笑意却是不达眼底。   也不知阿菀若是得知自己用了这般手段,才能南下寻她,会如何作想。   无论如何,他想尽快见到陆菀。   越快越好。   …………   “听闻摄政王要将南安郡主嫁给谢郎君呢。”   “可是,那我们娘子不是与谢郎君有先帝御赐的婚约吗?都过了三礼了呢!”   “现在朝堂上是摄政王说了算,之前的自然就不作数了呗。我觉得周世子就挺好的,天天陪着我们娘子进进出出,回头娘子嫁给他也是好的。”   “就是就是,周世子生得也好,不比那谢郎君差到哪去……”   隔着门,陆菀就听见了厨房里传来了婢女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里面有不少是自洛京带来的婢女,如今在厨房里做事,又常出去采买,丰淮更是商路上的枢纽,有什么市井传言自然是得来的极快。   所以,想来此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   陆菀扯了扯唇角,她还以为越宁王即使想让谢瑜娶他女儿,也应该是避着嫌,让他娶了继室所出的郡主。   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让差点成为太子妃的南安嫁给谢瑜。   当真是不管不顾了。   如今还在国丧三月里,就如此明目张胆,只怕过几日就传来了禅让登基的消息也不足为奇。   谢瑜倒也是胆大,他就不担心这般投靠了越宁王,日后若是国朝未曾改姓,自己便要被清算了么。   陆菀的手指攥紧了又松开。   虽然但是,这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漠然地想,反正谢瑜已经不是自己的攻略对象了。   不过是一个即将解除婚约,另娶他人的负心薄情郎而已。   她让阿妙推开门,随即便走了进去。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婢女们都哑了声,因着被主家逮了个正着,脸上都现出了惊慌害怕的神色。   “我并未在意,你们日后注意些口舌便可。”陆菀似是刻意地说给她们听。   “昨日我教人去采买的莲房可到了?”   吓呆了的婢女们这才回过了神,都屏着呼吸,面面相觑。   有个机灵的,就连忙去将半开荷花的花苞寻出来,恭敬地双手捧上。   陆菀随手拈起一支来,轻轻嗅了一下,清香扑鼻。   这是夏日将开的荷花,粉白的花苞上甚至还带着清晨的露珠。   她眼中露出丝满意之色,打算做一道莲房鱼包。   这莲房鱼包也是个精细活。   她吩咐着刀工利落的厨子,将新鲜的鳜鱼脱了骨,又切成细碎的肉丁,仔细剔掉内中的细刺,最后塞到清晨采下的荷花的花心里,充作酿壳,上火蒸熟。   一枚枚嫩生生、黄绿色的莲房鱼包就被铺设在碧绿荷叶上,被分送到各院。   陆菀还叫人配送了蘸料和银签过去,方便众人挑出莲房里一丸丸的鱼肉,占着酱料吃。   看着很有几分文人清雅意趣的菜肴,陆菀微微含笑,只觉得这般风雅,最起码她阿耶和阿兄一定是喜欢的。   不过这般小的量,也只能算是休憩时的小食罢了,吃的不过是个意趣。   …………   听闻陆菀让人给他送了点心来的时候,周延脸上就绽开了笑。   他原本还因着没喝到钓上的鱼汤有些郁卒,这会听了外间的动静,也不顾自己伤口还未曾包扎好,就把纱布胡乱一缠,自内室里走了出来。   “这莲房鱼包我收到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娘子,我很是欢喜。”   他亲自接过瓷盘,从腰上随手摘了个荷包丢给了来人,“这荷包里的便都打赏给你了。”   可来的婢女还不肯走,她悄悄地捏了捏荷包,摸到了内里的硬物,就越发的满脸带笑。   “娘子说了,过几日想去街上走走逛逛,不知郎君可有空闲?”   这当然是有的,周延挑了挑眉,有些意外陆菀会主动相邀。   他又不傻,这些时日也看出来陆菀总有些心神不属的,更像是刻意来接近自己。   但即便他看出来了又怎样,他还是欢喜的。   比之前些时日,他眼睁睁看着她与谢瑜越来越近,两人甚至还定下了亲事,他却只能冷眼旁观之时,已是天壤之别。   陆菀曾经那样心悦他,不顾流言蜚语与名声败坏,追逐了他数年都不曾放弃。   现在不过是迷了心窍,才会短暂地移情于谢瑜,终有一日她会将心都收回来的。   这般想着,周延的目光越发明亮,他唇角一扬,声音更是清朗。   “你回去告诉阿菀,她若是想去,我随时奉陪。”   得了婢女的回话,陆菀毫不意外,她早就知道周延一定会同意。   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了,便让婢女退了下去。   攻略周延的确要容易许多。   自己如今便是利用着原身那些年的经历,以及周延原本就有的几分隐藏情意。   尤其是前些时日,她与谢瑜间的相处定亲,更是刺激了周延几分。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特别是曾经唾手可得,又转瞬失去的,现下又有了希望,能够失而复得的,才是真真勾人心魂。   陆菀倚坐在美人榻上,抱紧了小白,心里滋味莫名。   她虽是将周延的心理摸得清清的,但也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错。   年少不知情滋味,又是性格倨傲的少年郎,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如此便丢了真心爱慕他之人。   或许原身至死都爱而不得,是有些悲惨,但是这等儿女私情间的事,你情我愿,又哪里需得她这般旁人置喙。   最多感慨两声,觉得有些不值罢了。   只是自己这般利用原身的身份经历,倒是真的有些卑劣了。   她抿了抿唇,目光久久停驻在绣花屏风上栩栩如生的花鸟上,只觉得当真是一笔烂账。   攻略谢瑜没有成功,攻略周延也觉得甚是心烦,日子竟是这般难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可她若是回去,日后就见不到真心疼爱她的陆家人了。   若是她能回去完成了自己心系之事,再回来做这里的陆菀,那就好了   抱着软绵绵的绒毛团,陆菀都觉得自己过于贪心。   …………   原本陆菀跟周延约好,等过些时日一道去丰淮的街上走走逛逛。   可是一连数日,天边浓云密垂,连绵不断的淋漓阴雨堵得他们两人都出不了门。   周延倒是不急,“这时节本就是雨水多,等天放晴了,我们再出去也可。”   他说着话时,又偷眼瞥了陆菀一眼,才轻咳了声,“我随时奉陪。”   陆菀语气柔和,浅笑着起身福了福,“那便多谢世子了。”   少年郎君抬着下颌,眉眼间昳丽灼灼,“不过小事,不必言谢。”   今日天气稍寒,陆菀换了件粉蓝色云霞缎的百迭裙,上身则是雪底色实地纱的对襟,发间也只戴了珍珠的各式小钗。   她这般静静地坐在廊下观雨,看在周延眼中,便是清艳娇柔地像一簇绣球花。   可他却不敢将视线停留太久,只能转过眼,有些迟疑地夸赞了句。   “阿菀这裙裾的颜色甚美。”   陆菀大抵猜出他的意思,却刻意装作不知,假作茫然道。   “世子若是喜欢,我便叫人将剩下的缎子送去给绣娘,让她们给世子也裁上一身。”   粉蓝色的男子外袍么……周延唇角抽搐了下。   但让他解释说自己其实想夸赞的是人,这话他也实在是开不了口,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见他这幅别扭的模样,陆菀意思意思地掀了掀唇,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索性也不逗他了,说起了正事。   “我听本地的婢女说,每年的此时丰淮都会下几天雨,算算时节,大约后日便会停下,到时若是天晴,便要劳烦世子陪我出去了。”   周延自是立刻答允了下来。   这个结果陆菀毫不意外,她转头望着檐下叮叮咚咚的雨帘,却有些突如其来的失落。   这般落雨的日子,应当是窝在柔软温暖的床榻上,捧着话本细听屋外雨声。   可她却不得不在这违着心攻略周延。   但是看在他这两天又陆陆续续地涨了些好感度的份上,陆菀觉得自己也还可以忍忍。   快要能回家了。   陆菀扯了下唇角,想露出个笑,却是失败了。   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倒像是少了什么似的,若是回去后世,这里的人事物大约就再也见不到了。   她想了想,便将这情绪都归结于连日来的阴雨。   总是见不到日光,便容易让人有些多愁善感,也是寻常。   …………   这雨连着下了许多天,却还是如那位婢女所说的那般,在后日停了下来。   只是因着这连日阴雨,街边的墙角根上,都生出了成片翠绿色的苔藓,显得湿滑泥泞。   陆菀嗅着夹杂着花香的湿气,跟着周延一起在街市上随意地走走停停,入耳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声。   周延的兴致倒是很高,他还买了一串洁白馥郁的茉莉花串,有些别扭地递给了她,耳尖微红。   细细的丝线吊起了一长串茉莉花,编成了璎珞的形状,倒也有趣。   陆菀欣然地接过,提到了手中。   只是蓦然间,她不经意地一抬眼,就被迫定住了视线。   从那笼罩着江南烟雨的街巷转角处,缓步行来的,似乎是本该远在洛京的清隽身影。   陆菀蹙着眉,几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谢瑜竟是来了丰淮?   作者有话要说:  陆菀:我鱼呢?!   谢yu:我吃了。   周延:这个莲房鱼包我可以! 第50章 初见   这人居然来了丰淮?   陆菀直觉有些麻烦, 细白的手指轻轻晃了晃被勾住的茉莉花环,连轻薄广袖的一角也在半空中划出了朵素色涟漪。   她侧过脸,对周延说道, “我们今日早些回去如何?我看着, 像是还有些要下雨的模样。”   一边说着,还指了指半空中,示意他转头去看那些盘桓在时不时滴落积雨的深色屋檐边的蜻蜓。   若在夏日里,蜻蜓于低空中盘桓不去, 多半就是还要下雨。   周延虽有些不尽兴,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望了望天边渐渐聚起的浓云,笑着提议道:   “我们出门时都未曾带伞, 难免被浇在路上。我看方才有个摊位上在售卖,你稍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就想要离去,却被陆菀冷不丁地扯住了袖角。   周延低头看看似有不安的小娘子,面上更加疑惑,却还是尽力温和着声音。   “阿菀?怎么了?”   来不及了, 陆菀蹙着眉, 用余光看着那道人影径直行来, 分明就是往着他们二人的方向。   竟像是冲着他们二人而来。   她紧抿着水润的唇瓣, 泛着淡淡粉色的指尖捏住了手中的茉莉花苞, 很有几分紧张。   冥冥之中就有一种预感, 自己攻略周延之事,怕是要因着谢瑜的到来,平地里生出些波澜。   若是谢瑜还远在洛京,且马上要与自己解了婚事,另娶他人, 自然是不妨碍的。   可他如今来了丰淮,有这么个未婚夫杵着,很难说周延会如何作想。   更何况,谢瑜那厮,占有欲极强,很难说他会不会使些手段破坏她与周延的相处。   陆菀听见耳边砰砰的急促心跳声,脑中的念头转来转去,就觉得脑海里都有些混沌。   可就在离她还有数十步时,那道清隽人影却被个陌生的美貌小娘子拦住了。   陆菀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她勉强一笑,扯着周延的袖角,让他转过了身,不去注意到谢瑜的到来。   “我只是想与你一起去。”   周延不明所以,但心底还是生出些欢喜,他笑着应了声,就带着陆菀往卖伞的摊位走去。   在他们两人身后不远处,谢瑜却是被个陌生女郎拦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要寻的那个窈窕背影离去,隐于袖中的手就慢慢收紧了。   他眸中隐藏不耐,温声打断了试图询问他姓甚名谁的大胆女郎:   “多谢小娘子厚爱。只是我已有了家室,家中娘子正与我闹了些不快,前几日便径直回了母家,我此来丰淮,便是想与她赔罪,接她回家的。”   被女伴怂恿着,才敢大着胆子上前搭话的女郎一下就红了脸,她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是我莽撞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又看了眼清冷俊秀的郎君,软软糯糯地安慰了句。   “郎君这般如日如月之人,好生解释说明,想必很快便能劝回你家娘子的。”   若是阿菀真能如她所说,轻易原谅他便好了。   谢瑜似是想到了些什么,颔首一笑,清润眼眸里柔和得仿若兰湖里的脉脉春水,看得对方彻底红透了脸,拿帕子掩着脸就跑开了。   “三娘三娘,怎么样呀?”   几位与她结伴而来的小娘子都在翘首以盼,“那郎君到底是何家子?当真是好风仪!”   “他已有妻室了。”问话的三娘怅然若失,随即又很快地高兴起来。   “这般好容貌气度的郎君,连说起话的声音都那般好听,还对着自家娘子一心一意,竟是如此良人。”   她摸了摸自己红透发热的脸,“我若是日后能嫁得这般的郎君,当真是值了。”   其他的小娘子也都露出些心驰神往的神情,一群娇俏的女郎说说笑笑地便离开了。   陆菀此时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盖章成了某人的妻室。   她不着痕迹地拿着天气的因素催促着周延,一直到两人紧赶慢赶地回了别院,这才安下心来。   才回到了别院不多时,果然又落起了雨来,她抱着小白坐在廊下,望着细细密密的雨帘有些出神。   谢瑜这会居然会出现在丰淮,总不能是为着自己而来的吧。   这么想可就有些太自恋了,陆菀微微一笑,心里自嘲了句。   她伸出手,试图接着落下的细碎雨珠,顺着廊檐滑落的雨水就又在她白皙娇嫩的手心里碎成了无数瓣儿,冰冰凉凉的。   天井里还开着一树栀子,约半人高,叶片上像打了蜡,微微卷曲着,被雨水一冲刷,反而更青翠欲滴了几分。   对过的屋檐下还有只躲雨的雀儿,窝在伸出的木质雕花檐角边,黑亮的豆眼灵巧地瞅来瞅去,见没有人驱赶,就欢叫了两声,仔细地梳理起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来。   这雨声越大,越衬得周围更加安宁静寂。   陆菀心里思索着,如今周延的好感度已经到了80,速度快得令人咂舌,果真是有些基础的感情很快就能升温。   若是自己当初选择的是周延,说不定早就回去了,她唇角的弧度里都透出些无奈来。   “娘子。”   听到阿妙的声音,陆菀一回头,就看见她撑着伞,从院门外进来,才到了廊下,还没有收起伞,脸上就显出些惊慌来。   “谢郎君上门来拜访了。”   ?他还有完没完了?   陆菀略略蹙眉,不太敢相信,“阿耶和阿兄今日不是没出门么,他们怎么可能让谢瑜进门?”   阿妙动了动唇,露出些尴尬神情,“所以他们让人把谢郎君打出去了。”   该说不愧是她的阿耶和阿兄么。   朝中官服着紫,位居首列的大理寺卿,也是说打就打。   阿妙很有些犹豫,又补了句,“还是郎主喝令着郎君亲手打出去的……”   陆菀唇角抽搐了下,对阿耶和阿兄的护短脾气有了新的认知。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她拿着帕子拭了拭手心的水迹,转身进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既是如此,那便不必在意。”   “你去把世子送我的茉莉花串挂到廊下去,这屋里燃了去湿的香,难免混了气息,挂到廊下,说不定这花还能多开上半日。”   陆菀那边全当做是若无其事,但陆家别院外,被毫不留情赶了出来的谢瑜就有些狼狈了。   他几乎是被陆萧拿着竹竿给硬赶了出来。   随侍的谢九甚至都顾不得给他撑伞,主仆二人就被门楼檐边集聚的哗哗雨水浇了个透。   那袭竹青长衫上都洇湿了水迹,牢牢地贴在清瘦挺拔的身形上,玉冠束着的发丝也被雨淋湿,有几滴晶莹微凉的水珠顺着玉白的脸庞滑落了下来。   这般大的动静,惹得四下的邻里都开了门,索性雨天无事,便都倚在门外看起了热闹。   有那好事的就啧啧称奇。   这别院许久不曾有人住,忽而来了一家子,俱是容貌出众。   原本以为这就罕见了,却不料还有个仪容更出众的郎君找上门来,还被打了出来。   “郎君这是从何处来?怎地就被打出来了?”   有个好事者就卡嚓卡嚓地啃着那名唤六月白的晚桃,好奇地扬声问了句。   谢瑜虽是被赶了出来,却不气恼,唇角还是微微翘起的,一副温和含笑的如玉君子模样。   他接过谢九递来的伞,取出帕子略略擦了擦水珠,温声回应着。   “我与这家的女郎定下了亲事,但我前些时日做了些错事,惹得她不快,这是专门来与她赔礼道歉的,便是被打也是应当。”   一听这话,看热闹的人都乐了。   这等小儿女间的事,最是有意思。   尤其还是俊秀郎君与美貌女郎之间的事,便是没事也能传出些事来。   就有人笑呵呵地接着问道,“郎君这是干了什么,才能让未来丈人给打出门的?”   陆家别院斜对面有一家,是丰淮有名的富户,他家年纪最小的郎君听了仆人回禀,便也急匆匆地赶了出来,这会正歪倚在门框上,闻言就不屑嚷道。   “说不定就是干了什么对不住人家小娘子的事,要不然能被这般打出来。”   他撇着嘴,似是极为鄙夷谢瑜的为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说不定内里有多黑心!”   谢九眉心一皱,就有些手痒。   他潜伏在这附近许久,自是知道这位小郎君也是每每寻到了机会,就会往陆娘子跟前转上一转,那等心思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了。   这家不过是个寻常富户,如今竟是还敢不自量力地奚落自家郎君。   却被谢瑜及时地按住了。   清隽如玉竹的郎君本是惯于微微含笑,这会儿却是敛起长睫,略略垂首,唇角还牵出了苦涩的弧度。   “不过是有了些误解。只是我前不久太过忙碌,未曾走得脱,耽搁了这些时日,又短了书信,便是她怨我也是应当。”   他静静立在陆家别院的门前,望着黑漆铜环的紧闭大门,目光深邃而专注。   声音扬起了几分,“我便站在此地,一直等到她愿意听我分辩一二。”   啧啧,看热闹的人更兴奋了几分,跟家里的人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着。   府门内,陆萧正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闻言就狠狠地握紧手中的竹竿,甚至想立刻就出去把谢瑜给打上一顿。   这不是故意败坏他们家阿菀名声吗。   非得让左邻右舍都知晓阿菀已经跟他定过了亲?   便是他们在丰淮停留不久,他这般作为,也足以让阿菀出门时被左右邻里说些闲话。   一旁的陆远也是冷笑了一声,他按住了儿子的肩膀。   “莫急,他想站,便让他站着吧。”   他回身交待着身边的书僮凉月,“去传话,就说是我说的,让府里的人都闭紧了嘴,不许把这个消息走漏到阿菀那里去。”   有了陆远这一通交待,陆菀自然是一无所觉。   她如往常一般,读读话本,琢磨琢磨吃食,还去陪了周夫人,等时辰到了,便上床去休息。   可陆府外,却当真有一道人影直挺挺地站在门外,撑着伞,目光只落在那扇紧紧闭着的大门上。   天色已经彻底黯了下来,左邻右舍都在门前点亮了灯笼。   有那出来点灯的,瞧着那位清冷疏离的如玉郎君还在雨里站着,就更唏嘘了几分。   终于有看不下去的,撑在门框上,好心出声劝了句。   “这么晚了,那家的小娘子想必是不会见你了,郎君还是尽早回去吧,这明日再来,不也是一样?”   可劝是劝了,那开口的人见到那雨中挺立的人影抬手冲着自己虚虚一礼,便知晓这人是不会回去了。   他叹了口气,也不再劝,只颤声哼唱着,“平生诶……不会相思……才害诶……相思……”   含含糊糊的轻柔丰淮话就混在了湍急如注的雨声中。   豆大的雨滴辟里啪啦地打在油纸伞的伞面上,回荡在谢瑜的耳畔。   谢九也实在看不过眼了,又见谢觉不曾跟来,自认此时随侍的人中,也就自己还能劝说两句,便凑到了他的身边。   苦着脸道,“郎君,今日便先回吧。陆娘子大抵是不会出来了。”   “再等等。”谢瑜的视线落在朦胧烛火上,他淡声道,“再等等。”   阿菀最是心软了,他想再等等。   不知过了多久,陆府的黑漆大门吱呀了一声,从内中推开了个小缝。   谢瑜唇角弯起了些,他静静地凝视着那道小缝,眸中都多了几分柔和神色。   随即就看见婢女打扮的人探出头,见到他还在,似是有些吃惊,却也没多搭理他,而是三两下点燃了高悬在门边的两盏灯笼,便又缩了回去。   门外站了许久的人背脊微僵,唇边蓄起的笑意在刹那间消失殆尽。   灯笼在风的吹拂下摇曳着,黑漆大门上的铜环折射着朦胧的灯影,夜深了,雨却越来越急,连风都寒了几分。   而在陆府别院外,有人一直撑着伞,静静而立,视线只停驻在紧紧关闭的大门上。   等着完全不知情的女郎来开门,听一句他的解释。   夜里虽有雨声不断,但陆菀还是一夜好梦。   早起后,便由着阿妙随意用根白玉簪为她挽了个低髻,又换上了前些时日才裁好的碧罗裙,就打算出门。   前些时日,她在丰淮最负盛名的首饰铺子订做了一套头面,打算在周夫人生辰时送给她,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得去亲自看看,是否有什么细节还需再修改一下。   可才一出院门,就看见陆萧和周延一左一右,都沉着脸在站在垂花门边守着,活像两尊门神。   “这一大清早,阿兄和世子这是?”   陆菀看看那两人似是不悦的模样,眨了眨眼,故作轻松地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陆萧皱着眉,盯着阿妙手中的伞,“阿菀是打算出门吗?”   “我给阿娘定了些物件,昨日店里的人说,今天就可以去取了。”   陆菀侧目看了看周延,“世子也是知晓的。”还是昨天就陪她一起去问过的。   结果陆萧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他有些不死心,“那你明日再去如何?”   “那可不行,”陆菀摇摇头,满脸不认同,“那可是我要送给阿娘的,花了好些心思呢,连花样都是我自己画的,都等了好几天了。”   见她坚持,陆萧给周延递了个眼色,“那便让文旭陪你去。”   这倒也不是不行,陆菀点了点头,乌鸦鸦的发间,白玉流苏晃了晃,倒像是荷叶上的点点露珠,衬得瓷白的肤色越发的莹润。   周延的目光不自觉地凝住了片刻,便露出个灼灼的笑容来。   “陆兄放心,有我在,阿菀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们两人今日都好生奇怪,陆菀的目光在陆萧和周延身上打了个转,倒也没想太多。   等府门一开,看见了门外屹立不动的那道人影,她才知晓自家阿兄为什么那般紧张。   门外的那人显然是等了许久了,浑身像是浸透了水汽,淡淡的竹叶青色也变得暗沉,连脸色和唇色也都是苍白的。   见她出来,白皙如玉的手紧紧地握住伞柄,雕花的纹样几乎要印刻进他掌心的肌理之中。   “阿菀。”他弯了弯唇,清润温和的眸子都亮了几分。   陆菀随意地瞟了他一眼,就自顾自地绕开这人,往巷外走去,叫周围一些赶早看热闹的好生唏嘘。   “小娘子,这位郎君可是在你府门外站了足足一宿呢,你也不听听他要说什么?”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扬声劝道。   昨夜好心提醒谢瑜回去的那位也试图仗义执言。   “好歹也听听人家要说什么吧。”   周延冷着脸,凤眼斜睨,瞪了那人一眼,“莫要多管闲事。”   他身为宗室亲王的世子,不收敛时,威严气势可谓是十足,吓得那人一缩肩膀,继而摇头晃脑地叹了几声,就关门进去了。   “阿菀,”周延赶了上来,他状似无意地瞥了跟上了的那人一眼,“我们一道去。”   嗯?这不是废话么。   陆菀若有所思,她回头看了看试图跟上了的那人,谢瑜就抬起眼,想对着她笑笑,可那笑意还不曾扬起,就彻底冻住了。   只因她伸手扯住了周延袖子,语气含笑,欢快地应了声,“好。”   周延也有些意外,但还是马上露出个笑来。   他还往陆菀身边凑近了些,好让她牵着袖角更方便些。   这还是来丰淮后,阿菀头一次如此主动,周延的耳尖微微发热。   而在他们身后,谢瑜此时的脸色白得吓人。   便是密信上的字眼曾在他脑海中过了千百遍,也不及亲眼见到陆菀与周延亲近来的摧折心肝。   薄唇边未曾扬起的笑意,也渐次僵硬,凝固,直至变得冰寒。   他默了一瞬,低头轻笑了下,便又跟了上去,却不曾离得很近,只是远远地缀在后面,看着那两人渐行渐远。   谢九则是满脸忧色,他试图上前搀扶缓步而行的谢瑜,却被他轻轻地挥开了。   “郎君,您站了一夜,膝盖如何还能吃得消,先回去歇歇吧。”   看着谢瑜的脸色由白转红,他有些急眼,口不择言了起来。   “陆娘子如今不想见您,您这般跟着,又有何用?还不是看见她与周延一道,自己心里平白苦着。”   “阿菀最是心软,”谢瑜的嗓音都沙哑了起来,唇边还带着笑,“我知道的。”   他抬手试了试自己额上的热度,很是烫手,唇角就又弯了起来,“我们现在就过去。”   阿菀最是心软了,他思量着,安慰着自己。   倒像是在坚持着某种执念。   首饰铺子里,陆菀这会正从托盘里拿起支金累丝如意簪,一旁伺候的人则是将她送来的底稿取出,仔细分说。   “这处,娘子标明要的錾花,我们用的是……这里镶嵌的红玉珠则是选得上品珊瑚……”   “世子,你看这个花样如何?”   陆菀抬眼看了看出神的周延,想问问他的意见。   虽然觉得这支簪子基本上与她设想的相似,但还是有哪里不对,端庄大气有余,倒是少了些精细感。   周延登时就显出些为难神色。   他身边就没有过什么亲近的小娘子,又哪里懂这些。   但还是硬着头皮,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翻转地看了看,都看不出来什么名堂来,只得又递还了她。   “我看着跟其他簪子没什么不同。”他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补了句,“很是精致。”   ……   陆菀忍俊不禁,接过了他递来的簪子,觉得这说的跟没说一样。   她实在太高估这位少年郎的审美了。   或许问问他洛京哪家制马球杆,捶丸棒的手艺好些,会来的比较快。   这时,一道清润微哑的嗓音从旁边传了来。   “这钗上用的红珊瑚颜色太暗了些,若是选用殷红如血的南海珠,会好上许多。”   这人怎么又跟上来了,陆菀皱了皱眉,自然不会理睬他。   “把这上面镶嵌的珊瑚换成红宝,记得选了颜色正红的。”   她淡声交待道,就起身想离去,却被追上来的清隽郎君拦住了去路。   谢瑜垂眼看着面前始终不肯多看他一眼的小娘子,竭力维持着平和的声线。   “阿菀,当日之事另有隐情,你可否听我解释?”   见他拦住了去路,周延面色不虞,他上前一步,站到了两人之间,把陆菀护在身后。   “谢郎君如今不是要娶那位的女儿了,如何还要纠缠阿菀?”   他神色有些不耐烦,试探性地伸手握住陆菀的手腕,“阿菀,我们走。”   谢瑜更是不肯让步,那双清润眼眸只望着陆菀躲开的方向,唇边的笑意蓦得有些冷。   “这是我与阿菀之间的事,又何须向你解释。”   眼见得就要变成俗套的三角剧情,陆菀瞥了瞥四周投注来的好奇目光,轻轻挣开了周延的手,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她抬眼望着眼里又渐渐满含柔和笑意的青年郎君,半蹙着眉,冷淡吐字。   “谢郎君,那日之事我并不怨你。”   谢瑜眸中涟漪微动,却听得她继续道。   “你便是知晓了是我,仍旧选择去救阿窈——你的表妹,那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我缘分已是尽了,日后解了婚约,便是各不相干。你又何必非要拦住我的去路。”   她怎么能,又怎么敢说要与自己各不相干。   谢瑜屏住了呼吸,他沉默了一瞬,觉得心口又开始闷闷地疼。   “阿菀,”他刻意压低了声,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低声下气过。   “你我寻个所在,听我说明当日原委可好?”   但他这副失落的神情反而更让陆菀心生烦躁。   以往,她心里有愧,每每看见他露出失落神情,便会有所动容。   可如今,她知晓了谢瑜对自己亦是有所隐瞒,便很难再相信他这般模样都是出自真心。   陆菀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被粗硬麻绳勒出的丑陋伤痕还未曾好全,被她用两只玉镯遮掩了去。   明明自己已经说得清楚了,他也要另娶他人了,为何还不肯放过自己。   打量的目光一略过谢瑜眼下的青影和苍白脸颊上的不正常红晕,陆菀就别过眼去,牵动了下唇角。   “便是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要说什么,不外乎那日没有认出我来,或是有了其他的准备要救我。”   “可是我不在乎了,谢瑜。”   这是陆菀第一次当面完整地叫他的名姓。   顾及接下来的话语不宜在人前高声,她也压低了声,清晰地询问着。   “就此别过不好吗?你娶你的郡主,一路扶摇上青云,何必还要寻我。”   你去娶你的郡主,我去攻略我的男主,各自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不好么。   何必还要纠缠在一起,彼此揣测着对方,劳心又伤神。   这自然是不好。   谢瑜有些口干,他颈间玉白的喉结艰难地滑动了几下,才涩声道,“我不会娶她的。”   那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他想将自己与太子暗中密谋之事说出,却又顾及此处人多,只能伸手轻握住她的手腕,再度哑声道。   “我们寻个人少的地方,好好说说可好?”   “不好。”   陆菀蹙着眉,挣开了他的手,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侧过脸望着周延笑道。   “我们回去吧。”   冷眼旁观的周延本来还因着被挣开了手有些不悦,但见陆菀并没有被这人蛊惑,就又露出了笑来。   他飞快地瞥了眼被弃之不理的那位,难免心里又快意了几分。   还记得花宴那日,在太子的东宫里,谢瑜抱着陆菀从屏风后出来,招摇而过,不无轻蔑地说她是他的。   他可是还记在心里的。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微微吸气,口中轻啸了一声,背对着陆菀,对那失意之人比出个矜傲的口型——“她是我的。”   见他如此,谢瑜的心里难免窜上了火气,只一瞬间就窜得极旺。   随即,他的眸色就黯了下来,幽幽沉沉的,落在远去的那两人的背影上。   “郎君?”谢九哭丧着脸,去搀扶自家身形不稳的郎君。   “您这是发热了,我们先去寻医工,陆娘子短时间又跑不了,您先跟我回去吧。”   谢瑜略微怔了下,才转过来缓声问他,“我现下看上去可是发热了?”   谢九不明所以,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话,“您这脸都红得像那珊瑚珠子了,一看就是病着了。”   可即使是这样,阿菀都没多看他一眼。   她如今当真是怨恨极了自己,都不愿意听他辩驳几句。   谢瑜收紧了下颚,攥着袖中的指节,形状优美的薄唇极轻极慢地说了句什么。   唯一听见的谢九当即绷直了脊背,肃声应是。   当晚,陆菀迷迷糊糊地在灯火通明的陌生屋舍醒来时,就看见了自己不愿意多看的那道身影。   又是谢瑜。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她都不关心我了……   周延:也就有那么一丝丝得意叭。   陆菀:这人怎么又来了!!! 第51章 爬-墙   “郎君, 药来了,您快些趁热喝了吧。”有人低声询问。   “放下吧,你先出去。”另一道清润微哑的熟悉嗓音里敷衍之意明显。   好像有什么人在说话?   陆菀缓缓地眨了眨眼, 就发觉自己被紧紧裹在了一床被子里, 几乎被裹成了只蚕宝宝,睡得瘫软的手甚至都不能抽出来,遮挡住眼前这过于明亮的光线。   她有些费力地挣开了被褥,半坐起身, 就看见了不远处背对她而坐的清隽身影。   就是化成灰她都认识,居然又是谢瑜。   陆菀瞳孔骤然一缩,随即打量着屋舍四周, 灯火通明里看得清楚,果然已经不是在自己的寝居内了。   她的眉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所以,谢瑜这是大半夜地把自己从寝居里掳出来了?   不过是些许时日未见,这人居然是越发的过分了。   这种事情也敢做,可真是好样儿的。   如若自己只是个普通女郎,不曾几经生死, 怕不是醒来时就得先吓个半死。   陆菀敛了敛神, 就冷着脸下了床榻, 站起了身, 看着身上尚且严丝合缝的素白中衣, 略一思索, 就把青色床幔扯了下来,披在了自己身上。   听到身后的窸窸窣窣声,谢瑜就知晓,应该是阿菀醒了。   但他却只是静坐着,没有第一时刻就转过身去看她。   自己行了此等极端举动, 阿菀想必正是不悦之时。   可如今,阿菀连听他一句话都不肯,若是他不这样做,只怕是再也没什么解释的机会了。   等到布料撕扯的异常呲呲声响起,谢瑜才站起了身,往内间走去。   他半垂着眼,视线只停驻在身前半步位置,并不直接落在陆菀身上。   直到有淡青色的布料一角映入眼帘,他才慢慢抬头,注视着眼前的女郎,有些艰涩地唤了一声,“阿菀……”   随意披着纱幔,陆菀只皱了皱眉,脸上并无愠怒之色。   “这是何处?我要如何才能回去?”   她并未怪自己么……   谢瑜指尖一颤,他利落地褪下自己的外袍披到陆菀身上,指尖在她瘦削的肩上轻柔拂过,温声道。   “我将别院隔壁的屋舍购置了下来,只一墙之隔。这两家原是同一座府邸。因而在满墙的藤蔓里藏有一道不为人知的小门,可供人往来。”   陆菀并未拒绝,只是扯了扯唇。   心下却在冷笑,看来日后得安排着府里的侍卫,把这暗门封死,再轮流巡守这面相邻的院墙了。   她扯了扯犹带男子身上余温的外袍,精致的眉梢眼角里就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疲倦来。   “你费尽心思把我掳来,是想说些什么?”   谢瑜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却也并未见她挣开,眸中因此生出了点点光芒攒动。   他把陆菀带到外间坐下,为她斟了杯茶水,自己才落了座。   又轻咳了几声,才说起那日的原委来。   “那日洛京生变,我安排守在陆家附近的侍卫被裴蔺拦阻截杀,他又使了人冒充而来,回禀道是陆家无恙。”   陆菀眼皮微动,倒是没想到裴蔺下了这么多功夫,当真是不择手段了。   “我接了消息去茶楼时,途中还见到了重伤的徐凛,他言道说是护送太子出城时受了伤。”   提及太子,谢瑜略顿了顿,却并未向她隐瞒这等足可让自己致命的秘事。   “他还提及,曾见陆家众人出了城。期间语焉不详,刻意误导我认为你也一同出了城。”   徐凛遇到的是阿耶和阿娘吧,陆菀思量着,未曾出声。   “再加之你当时身形容貌都有些变化,我便更笃定裴蔺不过是虚张声势,安排了个类似的替身,便选了施窈。暗地里却也安排了人,截住离去的军士好生检查一番。”   “但去的人回禀说,并未发现其中有女子身影。”   谢瑜垂着长睫,唇边笑意苦涩,“那时我这才知晓,只怕看见之人当真是你。”   “后来徐凛清醒了一瞬,见施窈被救回,才交待了其中原委:是裴蔺派人将施窈被抓的消息泄露与他,他一心记挂施窈的安危,才会如此误导我。”   没想到啊,陆菀眉梢微扬,有些讶异,由此观之,原来徐凛对施窈并非是无意的。   她有些魂游天外,原书剧情里只说徐凛早亡,看来是因为徐凛亡故,施窈才另嫁他人的。   也不知道此次他们二人能否得个善终。   陆菀很有些唏嘘,她对徐凛这般行为其实没什么感触。   毕竟徐凛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他只想护着施窈,好似也没什么错。   只是想不到,自己才离开洛京不过半月,再听这些事,竟是有种恍如隔世,物是人非的感觉。   谢瑜也默了一瞬,那日他得知真相时,以为陆菀当真出了事,仿若整个人瞬间堕入深渊的绝望与恐惧,是他此生再不想回忆起的。   他见陆菀面前的杯盏空了,便提起了红泥小壶,亲自为她斟上了茶水。   两人缄默无言,各怀心思,对坐了许久。   窗外又在落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止,雕花檐边汇下了细密水流,冲刷着院中的青石板,让这雨中深夜更显静寂。   谢瑜掀了掀唇,在袖袍下攥紧了修长的手指,嗓音微颤,轻声问道。   “阿菀,你会原谅我么?”   这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陆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她酝酿了一下言词,开口道,“我昨日便说了,即便是你当真选了阿窈,我也不会怨你,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既是如此,又何来原谅之说。”   她的语气很淡很轻,像屋角暖炉袅袅升起的白烟,只一瞬就要飘散了去。   可听在谢瑜耳中,却不亚于在他心上落下一记重锤,沉重如泰山,痛极发麻。   那张清隽的面容上罕现了几分慌乱,他端起桌边已经凉透了的药汤,故作平静地抿了一口。   入口苦涩且辛酸,浸透了唇角一贯挂起的温和笑意。   “你若是在意我露出口风要接纳南安郡主之事,我也可解释,实则是我与太子设计,假意投靠越宁王,甚至连南安郡主也是知情的……”   陆菀慢慢地小口抿着茶,等他说完了,才抬眼望他,明澈的眼眸里静得像一汪清泓,隐隐藏着不耐。   “夜已深了,谢郎君可否放我回去?”   “阿菀,”谢瑜的手攥紧又松开,他嗓音压得极低,“要如何,你才能原谅我?”   曾经惹得洛京城无数女郎竞相倾慕的郎君此时目光隐忍,连语气也低得近乎哀求。   “你还像从前一般,唤我玉郎可好?”   陆菀别过眼不看他,笃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谢瑜似乎想触碰她,可修长如玉的手伸出了袖边,便又收了回去。   他有些艰涩地问道,“阿菀,你是不是,不想嫁给我了。”   这是自然的,陆菀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她有些怕谢瑜还会如今日一般行事,一言不合就把她给掳了出来,实在是太过执拗疯狂了。   便是极偶尔来一次,也够吓人的。   就又补充了一句,“你从前对我编那些谎的时候,也未必有多么情根深种,如今事已至此,我们又何必再纠缠下去?”   “谢郎君,”陆菀凝视着他,冷静且残忍,“你是聪明人,难道分不清心悦与偏执的区别吗?”   她知道自己双标,也早就告诉过他的,若是他对自己说了谎,欺瞒着自己,她便再不会原谅他。   陆菀不动声色地抚着自己手腕间、玉镯下未好全的伤痕。   如今有了周延这般容易攻略的对象,她也马上就要回去了,何必还要与谢瑜纠缠在一起。   她可是,从来,都不曾喜欢上他。   陆菀垂了眼睫,被羽状青影遮住的眸色变幻不定,渐渐归于平静。   谢瑜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思索着陆菀话中之意,猜测她大约是恼火了今日自己将她掳来之事,便低哑着开口。   “今日是我不对,不该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掳出来。”   他不敢放纵自己去想,或许陆菀已经知晓了自己曾经欺瞒他的那些事。   就转头望了望窗外暗黑如墨的夜,眼睫微颤,“等雨停了,我便送你回去可好?”   陆菀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再反对。   昨夜吹了一夜的凉风寒雨,谢瑜早就发了高热,这会也是一直强撑着与陆菀叙话。   嗓间像是堵了什么,心里更是滋味难言,便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将右手握拳搁在唇边,便开始闷声咳嗽,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   好似要将自己的心都咳出来,也好捧给她看,自己当真是不愿失去她的。   可听在陆菀耳中,却只换来了她的心下叹气——何必呢?   她当然知晓,这是谢瑜昨日在府门外站了一夜,才染上的风寒。   可是,这又是何必呢。   =====================================   更别提一计不成,今夜又做了这般过分的举止。   可是听着耳边的咳嗽声越发嘶哑,她难免有些不忍心,还是提起茶壶,给他斟了杯热茶,推到了他的面前。   “喝杯热茶,许是能好些。”   谢瑜眸中微亮,他压抑住嗓间的不适,弯了弯唇,“多谢阿菀。”   可陆菀却压根没看他,沉静的视线只落在了窗外乌黑的夜幕中,似是在急切地盼望着雨赶紧停下。   也好赶紧离开他……   谢瑜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自己的种种手段都像是悄无声息地化进了暗无边际的雨夜里。   他有百般算计绸缪,却唯独打动不了阿菀,这让谢瑜心中陡然生出些无措和茫然。   这是他自放下了幼年往事后,再不曾遇到的无路绝境。   听阿菀方才的话意,是知晓了那些他暗中所做之事?   可她如何会知晓,难不成又是裴蔺告知她的?   谢瑜唇角微翘,苦涩难言,心里越发冷了几分,脑海中却在逐渐估量起,大约再有几时,能将京中乱像一扫而清,也将裴蔺一党尽数打净。   他在想,等洛京安稳些,等他娶了阿菀,那时便会有许许多多的时日能挽回她。   而现下,他也已经将事情说明,便该再给阿菀些时日,让她慢慢放下此事。   又过了几刻,外面的雨声渐渐停了。   陆菀站起了身,便要脱下身上男子式样的青色外袍,却被谢瑜拦住。   他垂眸认真地将系带系成个蝴蝶结的模样,嗓音清润微哑。   “今日之事是我做的过了,阿菀还是勉为其难地披着吧,若是再着了凉,便是我的不是了。”   陆菀没出声也没拒绝,待他一系上系带,便又自觉地离他远了几分。   谢瑜垂眸不再言语,亲自撑着伞,将她送了回去。   两人静悄悄地推开了缠绕翠蔓的暗门,并不曾惊动任何人。   屋檐淌雨的滴答声清晰可闻,陆菀扯了扯对于她太过宽大的青衫,紧紧跟在提灯撑伞的谢瑜身边。   满陆府的人都沉睡着,无人知晓她与谢瑜在丰淮六月连绵的雨夜里相对静坐了许久,却是再不复以往。   陆菀有些恍神,被她归结于熬了夜,太过困倦。   等回了寝居,她去试探着摇了摇睡在外间的阿妙,却只听见对方哼哼唧唧地呜咽了两声。   寝居内还有些往日不常闻到的香气,她倒了杯茶水,就将香炉里未尽的炭火尽皆泼灭了。   想来这里面应该是被谢瑜的人混进了什么安神助眠的香料。   原先的被褥都落在了谢瑜那里,陆菀便又从衣橱里又抱出了新的,她铺叠着床榻,藏好谢瑜的外袍,心里更漠然了几分。   想来他是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她需得快些攻略周延回家才是。   只是临睡前,想到他的所作所为,就忍不住有些头疼。   那人生得一副玲珑心窍,偏偏在这感情一事上,就仿佛失了智一般。   竟是都能做出夜半掳人这等事来。   亏得他还是大理寺卿,熟读大桓律法疏议,简直是知法犯法。   翌日,她还未起,才睁开了眼,就听见阿妙的小声惊呼。   阿妙一手收着床幔,有些慌张地看了看陆菀身上盖着的被褥,现出些疑惑不解的神情来,小声询问道。   “娘子……我怎么觉得,昨日铺上的,好像不是这套被褥……”   陆菀半坐起身,往外间看了看,只能看见几个恭恭敬敬的人影,她收敛了下心神,轻声吩咐。   “莫要张扬,我自有道理。”   阿妙虽是不解,还是点了点头。   陆菀微微一笑,心道伺候的人少些也是有好处的。   自洛京出来,她身边只带了阿妙一个贴身婢女,其余人都是进不得内室的,这倒也省了解释被褥去向的麻烦。   照例去周夫人处请了安,见她面色红润,神色安详,陆菀就有些意动。   “你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周夫人很快就注意到了,轻轻地推了推她。   “阿娘,我们什么时候才会出发,去兴南拜祭外公?”   她依偎在周夫人身边,垂着眼,语带迟疑,“我昨日看见谢瑜了,可我又不想再见到他。我们还是早些启程去兴南吧。”   周夫人蹙了下眉,“若是去兴南,需得行船。如今这般多雨,江上亦是水流湍急,怕是还要等上几日。”   她也听说了昨日之事,却不甚在意。   “你若是担忧再遇见他,这些时日少出些门便是。左右你阿耶和阿兄商量了,日后都会留一人在府中,遇见谢瑜上门便赶出去。”   周夫人还笑着补了句,“难不成他还能翻-墙进来不成?”   ……   陆菀有些无奈,阿娘简直对谢瑜的无耻程度一无所知。   谢瑜如今可都会半夜掳人了,她躲在府里也不见得有用。   陆菀张了张口,说实话的念头在心里打了个转,却还是没有真的出声。   若是教她家人知晓了谢瑜昨夜干出了何等事,非得闹大了不可。   可她现在只想避开了谢瑜,并不想再与他起什么冲突。   毕竟他如今也是身居高位,若是动了权势欺压陆家,自己也就真的没法了。   想到这里,陆菀在心里摇头发笑,自己总是能想到最糟糕的处境,观谢瑜的为人,应当不至于如此才是。   等出了周夫人的院门,她就遣人叫来了周大等人,迳直去了昨日她回来时通过的暗门处,亲眼看着他们将这道暗门给封死了,才勉强安心。   可陆菀却不知,在院墙的那头,恰好有两人静静而立,侧耳听着那边有女郎冷声吩咐着下人将这暗门封死。   “郎君,这下好了,门没了。”   谢九垂头丧气,不甘心的低声抱怨,“昨儿我就跟您说了,若是教陆娘子知晓,您可就见不到她了。”   “无妨。”谢瑜轻咳了两声。   他负手立在墙下,冷淡的目光落在了爬满了灰白墙,郁郁葱葱的翠色藤蔓上。   “算算时日,消息送过去那么久,信王府的刺客,也该来了。”   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回身交待着,“记得那日要将周延引出去,不许让人扰了陆家的安宁。”   这可是有些麻烦的。   谢九偷眼打量着郎君面上神色,突然有些感叹,“我如今才相信郎君是真的心悦陆娘子。”   这话一出,谢瑜的眉心就渐渐敛了起来。   他头一次仔细地打量着谢九,这是他部曲里最出色的头领,虽是谢觉的胞弟,却与他性格完全不同。   平日里,比起自己,也是跟徐凛更亲近些。   “何出此言?”   谢九见他没有露出不悦神色,就更胆大了几分,不再刻意束缚着自己。   他斜挑着唇角,露出个风流不羁的笑容来,倒是与徐凛颇有些神似。   “郎君的所作所为,也就在我阿兄那等木讷人眼里,是对着陆娘子情深似海了。”   “可我倒觉得,陆娘子当真未必是欢喜的。”   谢瑜怔了怔,像是偶然瞥到了一线曙光,又似是依旧在深谷重重迷障里失了方向。   素来清润的眸光都锐利了几分,“你到底是何意?”   见他正色,谢九就端正起了几分姿态,恭恭敬敬地站在谢瑜面前。   “我观郎君的所作所为,更像是将陆娘子当做自己的囊中之物。便是如今瞒着洛京中人,日夜兼程提前赶至丰淮,如此低声下气以求与陆娘子和好,但您打心底里,怕是都不曾将陆娘子真正当做自己心悦的女郎。”   他不待谢瑜出声反驳,便又急忙继续道:   “说到底,郎君的所作所为,所图的,不过是陆娘子如往常一样,一直待在您身边,对您笑,对您轻言细语,关心您,用心待您罢了。”   “这又有何不妥?”   谢瑜抿了抿唇,因着高热不退,微抿着的唇瓣都淡白如纸。   噗嗤,谢九忍不住笑了声,他常年在外,懒散惯了,正经姿态没多久就有些打熬不过,索性斜倚到了廊柱上。   “郎君也别怪我笑话您。”   他眯了眯眼,“便是徐郎君都觉得没什么问题,那也是因为他偏袒您,觉得陆娘子若是能待在您身边,实则是她的福气。”   徐凛竟是这样想的?   谢瑜眉心蹙起,他在心底里从来没这样轻贱过陆菀。   “我从未有过此意。”   “可郎君却是如此作为的。”   谢九似笑非笑,“我虽是鲜少亲自去见郎君,但郎君对着陆家所为之事,多数是我经手的。”   “真心倾慕的男女之间,哪能使上这些手段。若是陆娘子不是个聪明人便罢了,若是她知晓了,郎君哪里还能讨着好。”   谢瑜有些恍惚,他往庑廊边行了几步,浑然不顾檐边的落水滴落在他的身侧。   谢九道:“只怕在陆娘子眼里,您是拿她当猫耍呢。欢喜了便逗逗,甚至也能低下身段去讨好,却是从不曾与她交心。每每算计于她,也不肯从她的角度为她多想想。”   谢瑜长睫一掀,抬眼看他,“分明是用些心思,便可博得她多几分喜欢,便是阿菀她自己也是会对我有些隐瞒。”   此话一出,谢九就苦着脸捂住了眼。   他故作诧异,抑扬顿挫道,“郎君,您那些作为,可还能说是小心思小手段?”   像是遇到天大的难题一般,谢九不由自主地绕着廊柱打了几个转,才想到了如何解释。   “郎君,陆娘子便是对您有些欺瞒,可都是些拈酸吃醋撒娇卖痴的小事?”   “可曾涉及到谢府及众人安危?可曾安排了人随时窥探您的去处?可曾如您这般半夜掳了人来?”   都不曾有过,谢瑜缓缓地摇了摇头。   阿菀便是哄骗他,也不过是说些与她好感度不符的甜言蜜语罢了。   不过也就是哄得他真的丢了心。   他似是有些察觉,“你是说,我的手段太过狠厉了些?”   谢九皱紧了眉,只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他索性点出了实质。   “陆娘子不悦的,大约就是郎君每每不顾她所愿,算计欺骗于她罢了。”   竟是……这样的么。   谢瑜轻咳了两声,面色苍白,颊上飞起些不正常的红晕,眸子却亮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天井中的石板路被冲刷得干净,边边角角处还长了成片翠绿软绒的苔藓。   谢九从庑廊尽头,捧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来,抬眼就望见靠着廊柱而坐,垂眸沉思的清隽人影。   他叹了口气,也是暗自希望自家郎君能尽快挽回陆家娘子的心。   若否,他们这群人可是折腾不起,他挑了挑眉,就想到了远在洛京的兄长和徐郎君。   郎君未曾来丰淮时,施娘子与徐郎君的信件便到了,今日这般说道,他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也不知道自家郎君能不能有所领会。   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陆菀再入睡时,就勒令将屋内所有的熏香都灭掉,才安下了几分心。   可等到半夜,却又听见窸窸窣窣地叩窗声。   迷糊中醒来的时候,她侧脸往声响处一看,就见到窗子上映出了个人影,险些吓了一跳。   她出声唤道:“阿妙?阿妙?”   “娘子我在呢。”外间传来了含糊的答应声。   阿妙很快就捧着盏豆大的烛火过来,将烛台搁置在了内间荷叶式的楠木桌上。   “娘子,你怎么了?”   随即她就听见了陆菀方才听到的敲窗声,惊恐地转过身去,看见窗上的人影,就险些惊叫出声。   “娘子……”她拚命捂住嘴,吓得眼中水光盈盈,“这是……这是……”   陆菀这会已经清醒过来了,随手理了理衣衫,就起了身。   装鬼吓人这招,她还在洛京陆府时就使过了,早就不新鲜了。   这人可真是撞到她手里了。   她俯身寻了软缎的绣鞋胡乱套上,便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猛地支开了窗,手上就受到了些阻力,仿佛打到了什么东西上。   随即,就看见了被她骤然支窗的动作撞到后退一步的人。   藉着幽暗的烛光,她看清了窗下之人清隽俊秀的面容,脸色就更冷了几分。   一旁的阿妙这会也是迟疑,低声询问了句,“是谢郎君?”   她实在是很难把夜半爬墙叩窗之人,与谢家风仪俱佳的郎君联系起来,这会都顾不得害怕了,就凑上前又多看了眼。   被婢女讶异的目光打量着,谢瑜略略侧身,不让陆菀看到自己被藤蔓汁液濡湿的下摆。   他的风寒还未曾好,嗓音依旧清润微哑。   “阿菀,我还想与你再谈谈。”   作者有话要说:  谢九:您知道哪有问题了吗?   谢瑜:我不应该掳了她来,应该自己爬-墙去看她。   陆菀:……呵呵   作者:小说纯属虚构,现实遇到这种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的狗男人,建议直接锤爆狗头(猫猫傲娇脸) 第52章 出事   还想跟自己再谈谈?   扶在朱色窗沿木边上的葱白指尖像被尖锐的针刺到一般, 疼痛地蜷缩了一下。   陆菀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她与谢瑜之间,本就是你我本无缘,全靠涨好感。   如今自己又确认更换了攻略对像, 何必再与他纠缠不清。   “谢郎君, 我……”   似乎是察觉到她即将出口的拒绝,谢瑜不待她说完,就温声打断了她的话。   “若是你不想,也可改日。”   窗外的郎君唇角依旧噙着笑, 雨水沁湿的石板折射出的光与烛火的影都斑斑驳驳地散落在他的身上,却仿佛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失望。   他还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   陆菀的目光在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梭巡了一下,带着些微疑惑。   她自认对谢瑜已经是很有几分了解了。   外表温和疏离, 骨子其实满是不容置疑的强势,便是他过去常常对自己示弱,不过是诱骗她一时心软的手段罢了。   想到这里,陆菀的眸光就冷了几分,说不定现下又是谢瑜的示弱手段。   她利落地松手落下窗,回头就看见目瞪口呆的阿妙, 面色如常地说了句。   “你也去睡吧, 不用管他。”   话音未落, 笃笃笃——敲窗声又起。   陆菀眉心一跳, 烦不胜烦地掀开了窗, 震得窗上原本缓慢淌下的水珠即刻间倒流了回去。   这回倒是没撞见人, 想必是谢瑜有了前车之鉴,敲完就后退了几步。   她冷眼看着窗下的郎君将一大团折叠好的物件递了上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入手软绵绵的。   定睛一看,原来是昨日落在谢瑜那里的被褥。   “你早些歇息吧。”   谢瑜只弯了弯唇, 他克制着闷声咳了声,便转身离去了。   那背影清瘦又挺拔,衣角轻微扬起不沾尘埃,昨夜穿在陆菀身上有些宽大的长袍在他身上却很是慰贴。   所以,他这大半夜地爬了墙过来,就是给自己送回被子?   陆菀将怀中抱着的被褥递给了阿妙,觉得自己怕不是午夜梦游了。   “娘子,”阿妙很是踌躇,眼睛睁得大大的,“这……”   她便是再机灵,也实在是难以想像,自家娘子床榻上的被子,怎么能到了谢郎君手里。   这事说来话长,陆菀转身往床上去,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把这些收到衣橱里去吧。”   等阿妙收拾好,拿走了桌上的烛火,床上的女郎才在看不清五指的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   她已经彻底放下谢瑜了,他还频繁来招惹自己做什么,回洛京娶南安或是再寻个别的门当户对的世家女郎不香么。   想得实在是心烦,她拉起被子捂住了脸,鼻端萦绕的,是今年春茧才织出的被褥上淡淡的桑叶清香。   良久,陆菀抚着手腕上没了镯子遮挡住的伤痕,闷闷地在被子包裹中苦笑了声。   大约是她头一次当真对某人有些动心,即使是情根尚浅,又被她强行拔除,也难免会有些后遗症。   尤其是谢瑜现下还时不时的来撩拨自己。   真真是心烦。   她与谢瑜之间,真是开端便不好,过程更复杂,怎么看怎么是笔糊涂账,越算越算不来,索性大家都抛开了去,不再提起此事,权当快刀斩乱麻不好吗。   他们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又缺了那点羁绊,再追究什么也没了意义,不过是凭白招惹心烦罢了。   或许,再等过些时日,等她攻略了周延,回了后世便好了。   时间久了,说不定就忘完了。   陆菀在榻上又辗转了会儿,才入了眠。   翌日一早,她才收拾停当往周夫人的院落去,沿途就看见好些仆婢在三三两两地说些小话。   陆菀心中存着事,就难免有些心虚,难不成是昨日谢瑜行事不谨,留了些痕迹。   等转过了回廊,她就叫住了在转角廊柱边倚着,边说边笑的两名婢女。   “你们这是在说什么?”   那两人见她来了,依旧是面上带笑,正要开口,却被某人打断个正着。   “阿菀,我知晓她们在说什么。”   锦袍玉带的少年郎,腰间佩剑,自花圃石子小径上,分花拂柳而来,容色灼灼,凛然凤眸里望着她的目光晶晶亮亮。   “这几日不是下了许多雨,雨水多了,今早竟是有了些淮江大潮要提前的迹象。丰淮人一向是重视每年的潮期,全当个佳节庆祝,只怕现今是整个丰淮,都在议论这件盛事。”   陆菀上下打量着他今日这一身,贵气矜傲,倒是颇有些往常在洛京时走马长街的模样。   只是他自来了丰淮就收敛低调许多,怎地今日又……   她脸上的疑惑许是有些明显,周延扬起下颌,假作随意地转过脸去,掩饰着自己的些许不自在。   他今日这一身,当然是刻意的。   自从谢瑜来了丰淮,哪怕是阿菀对着那人时很是不留情面,这几日左思右想,他心里的危机感也是越来越重。   只怕陆菀再被那人哄得回心转意。   原本他被异母兄弟刺杀,打定了主意要低调些,养好伤便回去兴南。可前几日,他生母留下的暗卫便已寻上了门,他自然是能随心所欲些。   便索性做回了旧日在洛京时的装扮。   以往阿菀不就是喜欢他这般模样么,周延悄悄地红了耳尖。   “已有了熟悉淮江之人断言,最迟再过三日,俱是观潮的好时节。”   “阿菀,过几日我们一起去观潮可好?”   面前的少年郎像是头一次邀着小娘子去共度如此盛大的佳节,难免有些羞赧,他扬着头,也不看她,视线都落在了别处。   陆菀这会却也没有看他。   她瞧着庭中长势喜人的紫薇花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许久之前,谢瑜抱着她骑马从诗会上回了陆府,临进府门前,他叫住了自己,也是用了这般句式询问着。   “阿菀,过几日我们一起去赏灯可好?”   那还是谢瑜第一次向她如此明确地表明心意,邀她在男女定情的上元节同游赏灯。   陆菀笑了笑,微微低头,脸颊边飞起一抹刻意的粉霞。   “若是世子有心,到时我们同往便是。”   她这是答应了,周延眉宇间立时神色飞扬,漆黑的眸子凝了光,扬唇冲她一笑,语气更是迫切。   “既是如此,到时我教人寻了好地段,便带着你观潮去。”   陆菀才点了点头,就看见他急匆匆沿着旧路出了园子,许是要找他口中说的好地段。   “世子待您,的确是无可挑剔。”   阿妙瞧着少年郎君离去的背影,大着胆子调侃了句。   在她心里,相比于谢郎君,周世子显然更值得亲近,至少娘子每每与他相处时,似是更为轻松大意。   反倒是谢郎君每次出现,娘子都如临大敌,腰身挺直绷紧了心神,表面上看上去毫不在意,实则竖满了身上的刺,像极了花圃里的月季,轻易就能扎破试图采花之人的手心。   陆菀没有回话,而是径直绕过花榭,往周夫人的院落去了。   周延如今年少,正是热忱之时,他愿意用心待自己,自然是满心赤诚尽力讨好。   只可惜她对着这样炽热的少年郎,除了有些心虚,便没有别的再多想法。   毕竟那位真心喜欢周延的陆家女郎,早在赏菊宴落水时,就已经香消玉殒。   占用了这副躯壳里的她,仗着旧日情分与周延来往,也只是想完成任务而已。   好在还有不到20的好感度,她就可以离开了。   此间种种,回去后怎么说也不过是大梦一场而已。   陆菀微微叹了口气,极轻极淡,连身边紧紧跟着的阿妙都不曾察觉。   …………   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前人观潮诗作。   才七月伊始,淮江一年一次的潮期就提前到来了。   牛车还不曾到观潮的堤岸边,陆菀就听见了闷闷如雷的波涛拍岸声,还很有韵律感,每间隔差不多的时长,便会炸响一遭。   “早就听说淮江大潮壮观,婢子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观潮呢。”阿妙的脸上难掩兴奋喜悦。   她车内有些气闷,便支开了窗,骑马与牛车并行的周延就凑了过来,“出了何事?”   陆菀弯唇一笑,看了看四周有些拥挤的车马,“只是有些好奇,想听得清楚些。”   周延也笑了起来,他往前张望了下,扬声道,“等再过会儿,到了堤岸边,只怕你还要捂住双耳的。”   他注意陆菀四下打量的眼神,便含笑解释道:   “丰淮人好观潮,每每潮汛来时,连长街上的铺子都要歇上半日,拖家带口地来沿岸观潮,可不就是人多了。更别提还有些丰淮本地善泅水的好儿郎,会组织起来,在潮汛极盛时夺旗迎潮,必定热闹非凡。”   陆菀倒不是很感兴趣,但见着周延兴致高昂,就笑笑随便应了声。   好在不多时,一行人就到了周延事先寻好的所在,是一家酒肆后院里的望江亭。   慇勤的伙计将他们引了进去,绕过后院里摆设得宜的园景假山,才得以窥见全貌。   这望江亭竟是有一半都架设在江面上,需得走了悬江的木梯才能上去。   说是望江亭,或许是都能被称之为望江楼了,竟是高达四层,便是最高的第四层上,从陆菀的位置看,再依着廊距推测,也至少有三间可供观景的屋舍。   当真是好生气派。   “这原本是丰淮某巨富之家所建的,专为潮汛时选了最佳方位观潮,在丰淮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观潮地。奈何他家的子孙不争气,败了家产便脱了手,如今被改建成了这般模样。”   周延早有准备,洋洋解说着,倒是对此知之甚详,他信步上了木梯,还饶有兴致地往下张望。   “阿菀你瞧,这般行走,仿若在江潮之上,是否别有一番滋味?”   陆菀一步一步地仔细着脚下凌空的木板,甚至还扶上了一侧的栏杆,连身后的阿妙都是颤巍巍的。   这台阶几乎是凌空搭建的,栏杆外,台阶下便是堆雪砌玉的滚滚江涛,拍岸怒啸,时不时还有水沫溅到了她裙下绣了粉白色玉兰花的丝履上。   “娘子……”阿妙强撑着握紧栏杆,还壮着胆子空出一只手扶着她,整个人有些瑟缩。   “婢子觉得自己仿佛要掉下去了……”   听了这话,便是周延走在前面心情畅快,也还用着留有的三分心神回身,去与她们主仆二人分说。   “此亭虽是半架于江上,却错开了江潮涌向,数十年都不曾出过事,阿菀大可放心。”   陆菀收回了往下瞧的视线,抿紧粉润的唇瓣,点了点头没出声。   她素来怕水,便是穿书而来后对此事看开了许多,见到此等场景也还是有些心慌的。   但周延好似是极喜欢这般波澜壮阔的场景,整个人眉飞色舞,越发明亮了几分。   “早就听闻淮江大潮堪称天下奇观,势极雄豪,今日得以一见,当真是免去一桩憾事。”   他话音未落,江潮又盛了几分,堪堪可比自天际迎面扑来,直如巍峨雪山拦腰断折一般,拍岸碎成千堆雪,怒嚎声更如万丈雷霆,便是此处的望江楼只擦了个边,也是极为骇人。br   陆菀微微阖目,甚至都感觉到有水沫溅到她的腮边,她有些僵硬地抬手拭了下,微粉的指尖便湿润了。   “娘子……”身后的阿妙已经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真是畅快!”   见此壮阔场景,周延含笑将食指放在唇间,清啸一声,才觉得出些直抒胸臆的爽利来。   等他回头想与陆菀分享时,这才发现身后的女郎连脸色都有些发白,他怔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试探问道,“阿菀,我搀扶你上来?”   说着,还伸出了他的手。   陆菀缓过来神,抚了下心口,才扬眉轻应了声。   垂落的视线在少年略带薄茧的掌心停驻了下,这才顺势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这江潮当真是壮观了些,她心跳都有些急促,更有丝丝缕缕对水的惊惧厌恶漫上心头。   甚至还隐约觉得出些脚软来。   她心下自嘲,没想到自己来之前明明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会有些害怕。   此时的周延却是有些心猿意马。   惯于骑射、带着刀剑薄茧的手握紧了掌心中的娇嫩柔夷,他此时才发觉,原来牵住陆菀的手,居然会比见识到方才涌来的江潮都要动人心魄。   他放慢了脚步,将她带上了木梯,却又有些恼火这楼还是低矮了些,连带木梯的数量都少得不尽如人意。   若否,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多牵会阿菀的手。   踏上了实地,陆菀心绪稍宁。   她正想将自己的手从周延掌心抽出,再敛衽与他道谢,便看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了凭栏边。   一袭竹青长袍,颀长挺拔。   竟又是谢瑜。   陆菀别开了目光不去看他。   这些时日,她每日早起都能在窗边发现些他送来的物件,没想到今日竟是还能追到这里来,当真是不死心。   看来自己不下一剂猛药,他是不会罢休的。   陆菀索性不抽手了,任由周延牵着自己,迳直从他面前经过,就在余光里瞥见那道清隽挺直的身影在回眸时,当即僵立在原地。   她心里思索着,许是亲眼见到如此场景,他便能放下了。   才一入厢房,周延的不悦便又显露出几分,他挑着眉扬声问那带路的伙计。   “我派人来定厢房时便已经说得明白,不拘多少银钱,这楼上的厢房是要全包下来的,怎地还有其他人在此?”   慇勤斟茶的伙计暗地叫了声苦,白净微胖的脸上眉毛都皱成了一团,苦哈哈地解释道。   “郎君您虽是财大气粗地全包了,奈何我家年年都会提前预留出一间屋舍与这丰淮的州府大员,由他们定夺分配。今年便是由得外面那位郎君得了,这……”   听了这话,陆菀很有些能理解,毕竟本地的商家是要看着官员的面色过活,行这等便利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她抽出自己的手,反而在周延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无事,我们只在厢房内观潮,不出去便可。”   她还指了指博风板边被高高卷起的竹帘。   “这面的格眼窗都被拆了下来,连竹帘都不曾落下,也是一览无余,不比在外间栏杆边看的少了些什么。”   这倒也是,少年郎君的不悦来得快也去得快。   他挥挥手示意那人下去,便兴致十足地将自己这些时日出外打听来的见闻说与陆菀听。   “听闻去年潮汛时,有一儿郎姓张,可孤身一人持旗迎浪头而上,而旗帜不湿,水性竟能好至此等地步!”   姓张?   陆菀端起杯盏沾了沾唇,颇有些兴味地询问道,“那人可是叫张顺?”   天-朝的四大名著里不就有个熟识水性的浪里白条么,就是姓张。   周延愣了下,仔细回想一遭,才道,“我只知他在家中似是排行为三,具体名姓倒是不知,阿菀若是感兴趣,我回头遣人去问问。”   “我不过是说笑罢了。”   陆菀不甚在意,她瞧着盘中的秋梨倒是可爱,便拈起碟中的一只,取了只才几寸的精致匕首削皮,也算是打发时间。   周延倒是颇想跟她再说些什么,但见她垂着眼专注削梨,只得抿唇收声。   他有心想问陆菀是否见着了那人有些伤心失落,又觉得自己似是管得宽了些,难免有些心胸狭隘之嫌,便忍住了。   自己才不是那等计较之人,这话自然是不能问出口的。   屋内一时有些静默。   好在不多时,自北边就传来了震天的鼓声。   周延眼神一亮,他起身往凭栏处远眺一瞬,便出声示意陆菀过去,说是弄潮的队伍应是准备妥当了。   看他的兴奋劲儿,倒叫陆菀想起高中时热衷于球赛的男同学。   她放下手中的梨,才要过去,就看见进屋送茶点的伙计袖中,分明有什么寒光一闪。   见她的目光往自己袖间投注过来,那人竟是蓦得抽出把短剑,冲着窗边的周延而去!   连带着捧木盘的婢女也是摔了手中物,掏出把短剑一道扑了过去。   “世子小心!”   陆菀惊呼了一声,便当机立断,连忙拉着阿妙去开门试图叫些人来帮忙。   她与阿妙不过是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待在屋里绝对是拖累周延送人头。   可才一拉门出去,陆菀就撞到一个有着淡淡清冽苦香的温热怀抱里。   抬眼望去,竟又是谢瑜。   此时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自己片刻前还在心里重复着,要与他划清界限,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角,有些急促地说道。   “郎君可是带了侍卫来?快叫人来救救周世子!”   屋内周延也是身手利落,方才闻声便迅速往一旁躲闪,拔出了腰间佩剑,已经与那两人缠斗在一起,桌椅屏风尽皆翻倒凌乱,瓷器摔砸撞击的声响不断袭来。   谢瑜的眸光冷了冷。   他便是因着知晓陆家如今被他暗中护住,信王府之人若是想动手,必会挑在府外,才特意探听了他们二人所有行踪,跟随而来。   方才见周延握住陆菀的手,他便更想要了这人的命。   如今又怎会真心实意想救他。   谢瑜不动声色地将怀中人往自己身上揽了揽,才吩咐着身后的谢九,“去将我带来的侍卫都叫来。”   谢九压抑住上挑的眉梢,几乎要按捺不住地笑出声。   他便是谢府暗卫中身手最好的,郎君不叫他去,反而是让他去叫人,不想救周延之心昭然若揭。   但身为下属,自然是要听郎君的吩咐,他快步往木梯的方向去,琢磨着得磨蹭多久才能将侍卫叫来为好。   谢瑜揽着她往自己的厢房走,口中温声安慰着。   “观世子身手敏捷,一时半刻想必是不碍事的,阿菀先与我避开为妙,以免被误伤。”   可这话根本就入不了陆菀的耳。   她怎么可能放下心。   若是周延死了,且不说她的任务又泡汤了,她也过不去自己竟是完全冷眼旁观的这个心槛。   陆菀挣开了他的怀抱,在四下寻着有没有什么可投掷之物,若是能砸出去干扰一下那两人也是好的。   这时屋内的周延似是被那两人缠斗得不耐,竟有些落了下风。   “阿菀!”   他握着佩剑,用力格挡开那伙计的奋力一击,扬声冲门外喊了声,“你且躲远些,莫要管我!”   周延此时也很是心急,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暗卫竟是一个都不曾出现。   这些人只怕是有备而来,安顿好陆菀要紧。   但陆菀又怎么可能弃他而去。   眼看着那位被周延刺中了一剑,歪倒在一旁的婢女悄悄地起身,试图偷袭与刺客僵持着的周延,陆菀彻底慌了神,她捡起地上那只碎裂了一半的花瓶便要往屋内冲去。   那婢女的位置刁钻,周延一时绝对无法回手,可若是让她偷袭得手,那可是能直接刺中周延的后心。   依着他们的狠劲,还有短剑上幽暗的蓝光,分明是喂了毒……   周延一定会死。   陆菀慌到急处,心思转而澄明,她可以受些伤,但周延却绝对不能死。   若他死了,自己的任务就全完了。   谢瑜不意她竟是能以身冒险,勉强扯了扯唇,也是跟了进去,却只想着如何将陆菀拉了出去。   谁知那两人见周延舍身也要护着这貌美的女郎,都发了狠,迳直转身冲着陆菀而来。   “阿菀!”   两道声线不同,同样惊慌的男子声音响起,屋内的两位郎君竟是跟着被逼着后退失足的陆菀一同跳了下去。   扑通,扑通数声。   门外早已吓得呆愣的阿妙望着屋内空无一人的厢房,蓦得尖叫出声。   窝在木梯转角处的谢九心道不妙,便连忙冲上了楼。   “发生了何事?”他皱着眉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内。   “他们……”阿妙吓得舌头都捋不直了,豆大的眼泪哗哗地淌下,“他们都掉下去了!”   “娘子,我们娘子掉下去了!还有谢郎君和周世子,连那两个刺客都跳下去了……”   谢九连忙冲到了毁坏的窗边,扶着被撞出了缺口的凭栏,往下望去。   只见江涛肆虐,怒气磅礴,如崩山雷霆一般的巨响里,浑然不见那几人的身影。   他拧紧了眉,从凭栏边拈起了一抹血迹,新鲜且黏稠。   这是谁受了伤?   作者有话要说:  【题外话可跳】   犹豫了一天,还是想唠唠阿菀此时的想法,她现在算是心绪极为复杂的阶段叭。   对谢瑜并非真的无情,若否,也不会在赏菊宴上一眼就相中了他,至少说明谢瑜本人是符合她审美的。而且……谢瑜虽然不懂得如何爱人,但他真的很会谈恋爱!   只不过在阿菀心里,她早晚要回去,若是真动了心,伤人又伤己,这也是她从心底里愿意与谢瑜分开不再有牵扯的原因。在谢瑜想与她定亲时,就出现了端倪。   因此,在裴蔺设局让她把早期积累起来的种种疑惑串联在一起,还让谢瑜伤了她的心,这其实是她从心底里是愿意得见的,这样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与谢瑜彻底分开。   阿菀和谢瑜,本质上都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一个惧怕交付真心躲闪着,一个只想要不惜代价地得到。   (好了,划重点,保证he结局,狗头.jpg) 第53章 救她   眼见那两人扑身而来, 陆菀只得不住后退,却没想到临江一面的凭栏如此薄弱。   她只听见耳边木板断裂的卡嚓一声,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虽然已经是七月初, 淮江的水却依旧凝涩且冰冷, 直直地就往她口鼻中灌塞。   她整个人被袭来的浪涛卷挟着,几乎要被拍打进水底。   陆菀用尽全副心神克制住自己的心脏乱跳,又闭上眼屏住呼吸,伺机要浮上水面换气, 却始终不得其法。   很快便要陷入窒息的昏迷中。   早知道就去学凫水了,在失去意识前,她扯了扯唇角, 下定了决心,若是自己此次无恙,定是要学些水性才好。   在迷迷糊糊中,她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某种熟悉的力道揽进了某人怀里。   又是谢瑜么……   浑身无力地被揽到他的怀里,陆菀很想睁开眼看看是不是他。   可当下便被彻底包围上来的黑暗在一瞬间淹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处潮湿的半昏暗山洞里, 躺在地上的小娘子浑身抽搐了一瞬, 纤长浓密的眼睫才有了要眨动的迹象。   陆菀勉力地睁开沉重的眼帘, 又下意识地咳嗽了几声, 待得咳出了呛住的几口水, 才开始喘匀了气。   意识渐渐回笼,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现下正被人从背后紧紧揽在了怀里。   锢在她腰间的手便如铁铸一般,勒得紧紧的,她伸手去掰都掰不开。   只能从袖袍的颜色判断,抱住她的人, 大约是着了一身青色衣衫。   她顿了顿,回想起自己落水的经过,也就回忆起了彻底昏迷前的那个熟悉的怀抱。   陆菀反手去他发间摸索了下,果然寻到了一条与衣衫同色的发带。   望江楼上,这般打扮的,除了他不会再有第二人。   居然又是谢瑜救了她。   看着手中的青色发带,她有些怔愣。   明明自己才说清楚要与他就此别过,出事之前还刻意在他面前与周延状若亲密,依着谢瑜的计较性子,他居然还是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下江来救自己。   这淮江可不比宫里的芙蓉池风平浪静,又正值潮期,水势难挡,寻常人在堤岸是看上一眼都要心慌气短。   更遑论跳下来救人了,便是其他人有心相救都要畏惧三分。   他本就病着,又非弓马娴熟,身体强健之人。   这已经算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来救她。   陆菀艰难地腾挪、转过身去,废了极大的气力,才与抱住她的人正面相对。   果然就看见了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容。   她的视线从他额间许多擦破的细小伤口,湿哒哒凝着水珠的长睫,高挺秀致的鼻梁,一直落到了苍白发青的唇瓣上。   这颜色……似乎不太对……   陆菀伸手触碰了一下,被江水泡得白皱的指尖轻轻地擦过了昏迷郎君的凉薄唇瓣。   她又抚上了他的额心,试了试谢瑜额间的温度,再对比了自己的,就不由得蹙眉,果然是有些发烫。   他的风寒本就未曾好,这般泡了水,只怕是雪上加霜。   陆菀眼中一热,眨了眨眼,便想起身看看他如今状况与四周的情况,用力想试了试挪开他的手臂,却发现自己当真是被他锢得极紧。   百般无奈之下,她抽出了手,揽住谢瑜的脖颈上前,试探性地俯在他的耳边低语。   “玉郎,你先放开我可好,我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没反应。   陆菀也不死心,干脆贴在他耳边,涩着声,一遍遍重复地唤他。   也不知是说到了第几遍,那人总算是若有所觉,她只觉得腰间骤然一松,便马上得以脱身出来。   可当她再俯身细看谢瑜面容时,却发现他竟还是闭着眼,没有什么变化。   难不成他是在昏迷中听见了自己央求,才会无意识地放开了自己。   陆菀心绪有些复杂,但此时救命要紧。   她开始仔细检察起谢瑜身上是否有什么伤口。   落水后溺水往往还不是最致命的,似淮江这般大潮,若是水体中裹挟了什么尖锐之物,被冲撞上了,感染发炎,那才是真的致命。   她打量着谢瑜,见他除了衣衫凌乱湿漉,倒也没什么问题,才略略松口气。   便站起身来查看他们栖身的这个洞穴。   虽有些昏暗,但还算干净。   地面倒也勉强算上平整,四周有些落叶碎石,洞顶似乎还在滴水,洞内潮气袭人,气味也有些湿黏。   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的洞穴,也没有什么大型动物停留的痕迹,陆菀略略放下心来。   从地面上的拖行痕迹看,应当是有人救了她和谢瑜才是。   不对,陆菀眉心微跳,好似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只几步便赶回了谢瑜身边,蹲下身,将手撑在他的肩膀上,试图把他翻转过去。   若是谢瑜身上果真没伤,他为何还不醒,便是他将自己护在怀里,也不该比自己这般不熟识水性之人醒得更晚。   她有些吃力地将谢瑜侧翻过身去,果然就看见他背后衣料洇红了一片,连地上的泥土都染上了深色。   分明是洞中的空气太过浑浊,她才没有发觉这浓重的血腥气。   陆菀有些手抖,她沾了沾谢瑜的伤口,指尖便被温热的血染得透红。   方才她触碰到的唇是冷的,可这汩汩流出的血却是温热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了指尖娇嫩的肌肤,肆虐无度地沿着直抵心脏的血脉,一直烧灼到了她的心底。   一时之间,她也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若不是为了救自己,谢瑜根本不会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两个刺客最后分明是冲着自己来的,他若是不管自己,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水里救了自己。   只是不知他是在水中护着自己时,是被什么尖锐物件撞到,还是被那刺客刺中。   无论如何,需得尽快给他止血。   陆菀也顾不得什么了,伸手试图撕开谢瑜伤口周围的衣衫,却发觉这衣料委实过于致密。   她索性探手到了谢瑜腰间,毫不避讳地解开了他的衣带,将他上半身的衣衫尽数褪去。   洞穴内的昏暗光线中,隐约可见,女郎莹白的脸庞上泛上了些粉晕。   陆菀在心里默念了几遍,她不过是为了救人而已,才肯转过眼去看他。   入目的便是冷白似玉的肌理上,翻卷的伤口足足有食指长,边缘整齐,一看便被利器所伤。   最糟糕的是,整个伤口的边缘发乌,还在不停淌血……   陆菀立刻就想到了刺客手中短剑上,一闪一闪的诡异暗蓝光。   她咬着唇,颤着指尖轻轻挤了挤伤口,待看见伤口新出的血俱是殷红,并无暗色,才放下些高悬的心。   照着如今的科技水平,想来便是剑上涂了毒,也只是些草乌头,箭毒木之类的,像是蛇毒,砒-霜,俱是难以使用。而箭毒木生自热带,此时自然是没有的。   若是草乌头的话,也是直到几百年后才有的精密技术,足以提纯出致死程度的乌头-碱。   此时最多是用了什么土法子,涂的药汁相对浓度高些。   若是像谢瑜这般未曾伤及要害,想来是不致命的。   陆菀在心里不住地安慰自己。   她撕下一条自己的裙摆,却发觉已经是湿透了的,便勉强将谢瑜的衣衫按压在他的伤口上,再用石块压住,便想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转机。   若是能将他的血止住便好了。   可她甫一站起身,就发觉自己的裙角被人攥住了。   谢瑜醒了?   她心里当即便生出了一股喜悦。   陆菀立刻俯下了身,握住他抓紧自己裙角的手,冰冰凉凉的,不复以往的干燥温暖。   “玉郎?你醒了?”   她蹲身去查看,就发觉地上的人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整齐如扇的长睫安安分分,根根分明,甚至能数出数量。   看来是没醒,陆菀有些失望,心里叹了口气,便起身往洞外去。   大概是方才他有了些察觉,才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裙角,人却是没清醒几分的。   才钻出洞口,陆菀放眼望去,入目便是眼前一片的郁郁青葱。   她有些愣神,自己与谢瑜分明是落在了淮江里,也不知是谁能将他们拖到这种地方。   但也顾不得多想了,她瞧着空气中漂浮的细细白毛,唇角就弯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捕捉到了一团,细细辨别后,唇角便扬得更高,没想到这时节居然还能有白芦花。   白芦花可以止血解毒,看来谢瑜是有救了。   她循着风吹来的方向,绕过藏有洞穴的低矮山丘,便寻到了一大片芦花丛。   可惜却是生都在了淤泥里,她才伸出脚试探了下,还未曾用力,鞋尖便整个都陷了进去。   若是直接踩下去,只怕自己这万幸未曾丢失的鞋袜便不能用了。   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陆菀压平了些草,席地而坐,将裙摆都扎进腰身里,再将鞋袜都褪下,露出了细嫩如笋的双足来。   也再顾不得可能有的虫豸,就直接踩进了淤泥里,白皙的肌肤和鲜红的蔻丹俱是没入泥中。   她开始采摘起了如雪的芦花,采下来的都被她小心地收进腰间兜起的裙摆里。   被江水浸泡过的衣衫还未曾干,七月初的午后阳光又是炙热焦躁,无遮无掩地晒在了精细保养过的娇嫩肌肤上,很有些刺痛。   但想想还昏倒在山洞里的谢瑜,她只得抿着唇忍耐下来,手下动作都不曾停过。   便是两人已经没了关系,端只看他今日又救了自己一回,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他死。   渐渐地,她的手上和脸颊上都增加了些细细密密的小伤口。   这苇丛里掺了不少边缘锯齿状的茅草,便是留神小心了,也不免被划伤。   但陆菀这会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她花了好半天的功夫,采了一裙摆的白芦花,鼓鼓囊囊的,便上了岸。又皱着眉拍掉了趴在腿上吸血的细小蚊虫,胡乱套上鞋袜,便沿着原路回转。   等回去昏暗的山洞,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谢瑜依旧是她离开时的姿势,显然是不曾醒过的。   就难免有些失望。   她小心地将白芦花撕得碎碎的,都敷到了他的伤口上,敷上了厚厚的一层,再从自己已经被阳光晾干的上襦边缘撕下了手掌宽度的丝带,将芦花牢牢固定在他的伤口上。   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将谢瑜被她褪下的衣衫都支在了洞口,试图晾干,便有些疲累地依在他的身边缓缓神,思考着下一步的打算。   方才她已经打量过四下的环境,并无人烟,想来是被冲到了不知那处原始山林的所在。   好在附近有水,有林木的话应当也有些果子,或许还能想法子抓些什么。   只是没有了火,这才当真是个难题。   她想的入神,今日又平白遭了许多疲累,难免就有些昏昏欲睡。   偏偏此时洞外传来了轻响,打破了平静。   是类似于沉重的脚步踩碎树枝、又碾过石子的声音。   陆菀立刻就睁开了眼,有些警惕地盯着洞口,余光里在搜寻些趁手的物件。   随即就看见身材劲瘦的少年郎从外面拎着两只还在蹬腿的灰毛兔进来。   看见她醒了,来人多了道刮伤血痕的脸上当即就绽放出灼灼笑容来。   “阿菀,你可醒了。”满含惊喜的声音传来。   周延居然也在这?   陆菀有些懵,随即反应过神来,她站起身,试探着问道。   “是世子救了我与谢瑜么?”   周延脸上显出些无奈,他也不顾及仪态了,直接席地而坐,解下了腰上装饰所用的环首刀,一刀一只,将抓到的两只兔子敲晕。   一边下手,一边解释着,“你掉下去时,我与谢郎君便都跳了下去。”   “是谢郎君更快些,直接将你护住,还替你挨了一下,我便趁着水势将那两人一并击杀。后来我们三人便都被冲到了此处。我醒来时,见你们未醒,便将你们拖拽到此,这才出去寻些吃食。”   周延往谢瑜身上瞥了眼,就想起自己初初醒来,便见到他们二人搂抱在一处。   当时也是颇为眼红,奈何却死活也分不开谢瑜的手臂。   想来那人便是失去了意识,也不愿意放开怀中的女郎。   再加之的确是谢瑜替着阿菀挡了一剑,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连着谢瑜一道救了,就索性将他们二人一同拖拽到才发现的这处洞穴里。   “幸好我荷包里还有火石,若否,这四周数里都荒无人烟,只怕我们连熟食都吃不上,更遑论走出去。”   他利落地收拾着手里的兔子感叹了句。   眼见他手下不停,陆菀也不好意思全不劳动,便要过了火石试图点燃些蓬松干燥的芦花做引子。   “世子是说这附近数里都荒无人烟么?”   她敲打着手中的火石,微微蹙起了眉,如果自己失踪太久,只怕阿耶阿娘他们要急得不行。   “我抓这对兔子便花了不少功夫,走了许久,却是没发现有人的踪迹。”   周延说着也皱了眉,他将兔子大概处理了下,便把带血的杂碎都挖了个浅坑埋了进去。   都被陆菀看在眼里,她很有些吃惊,没想到他贵为亲王世子,竟是能善于这庖厨间的事。   周延本是不在意的,他向来喜好与宗室里其他年纪相当的子弟一道出城打猎,这般野食也不是没吃过,自然是驾轻就熟。   但见陆菀多看了他好几眼,就忍不住解释了起来。   “将那些丢在外面,便难保不会引来什么兽类,偏巧我手上只剩了这把环首刀,若是当真招引来了什么,怕是难保我们的安危,还是埋起来更为稳妥。”   两人随意说些现今的状况,尤其是看着周延若无其事的模样,陆菀也跟着放松了许多。   眼见火堆升了起来,洞外的天色也黯淡了下来,她看了看还未曾醒的谢瑜,就有些犯愁。   她轻手轻脚地解开了他伤口处的系带,见已经止了血,才有些安心。   周延方才就看见了谢瑜伤口处的系带,似是与陆菀身上的衣物同色,便猜测到了系带的来处,心里很是有几分看不过。   但他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因为阿菀心地善良,再加之谢瑜此次救了她。   说起来,也都是人之常情,若是他挑明了,反倒显得他很小气,便只能压下了心里酸溜溜的滋味。   这会儿见陆菀在查探谢瑜的伤势,就也凑了过来。   他随手把手中的串好的兔肉插在地上,过来瞧了瞧谢瑜的脸色。   “谢询安这是受了伤,失血过多,加之那短剑上还饲了毒,只怕我们短期内是走不脱了。好在他这会不曾发热,应当是没什么大碍的。”   他这话音未落,躺着的人就颤了颤眼睫。   “阿菀……”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几不可察的呢喃声就飘了出来。   耳力不错的周延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意的模样,他径直转身继续去烤他的兔肉,懒得再搭理这个情敌。   陆菀见谢瑜有了动静,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她撑着他的脑袋,将已经晾干的外衫团成一团,搁到了他的脑后,也让他能枕得舒服些。   可惜谢瑜只是出了些声,眼睫颤了颤,便又没了声息。   陆菀又坐回了火堆旁,想到初见时周延也是一身重伤,现今又悠哉悠哉的模样,有些迟疑地问道。   “世子是知晓何人要刺杀你吗?”   火堆里的火焰一跳一跳的,照得周延的面色都晦暗了几分,见陆菀问及是何人派了刺客来,昳丽的眉眼里就添了几分不耐。   “不过就是我那些异母兄弟罢了,见我被放归兴南,难免就想着,若是我死了,阿耶的王位便便宜了他们。”   “可……”   陆菀想到原书剧情里,周延身边可是有一队暗卫护着他的,还是他生母留下的。他生母出身大族,也是有几分底蕴的,留下暗卫也只为护着他长大。   怎地这暗卫前些时日和今日都不曾出现?   但这话她又不能问出口。   周延也无意多说,他也想到了那队暗卫。   也不知是何缘何,前些时日才找上门,承认一直在暗中护着自己的暗卫竟是又没了消息。   滋滋滋——   烤熟的兔肉冒着香气,表面金黄晶亮还透着甜香。   陆菀看着洞边的一窝蜂巢却是有些后怕,觉得周延当真是胆大。   他嫌弃没了作料难以入口,便又出去溜跶许久,竟是捅了个蜂窝回来,还三两下掏出了内中蜂蜜。   当真是不怕自己再被蜇伤了,在荒郊野外的,也寻不到人救治。   她望着周延,就发觉他对自己寻了蜂蜜涂抹在兔肉上还很是自得,把最肥美的兔腿撕了下来、递给了她之后,便有些迫不及待地专注于手中兔肉了。   这也能理解,毕竟这算起来才是他们今日的第二餐,而周延今日也很是出了气力。   手中的兔腿倒是外焦里嫩,甜香四溢,可惜陆菀此时当真没多少心思品尝美味。   她看看周延,又看看谢瑜,只觉得有些为难。   谢瑜昏迷,自己这具身躯也是娇滴滴的世家贵女,连脚上也都是软缎的鞋面、丝绵的鞋底,只怕是走不了很远,岂不是要拖累了周延?   再一想到这里荒芜没有人烟,更添了些难度,她颇有些食不甘味。   等到将手中的骨头都扔进火堆里,她就听见周延忽然说了句。   “明日你与谢郎君依旧待在这里,我出去探路,等寻到了,我再返回来叫你们不迟。”   这倒也是个办法,她点了点头,却有些不好意思直视周延。   毕竟此时她与谢瑜几乎是全依附着他,难免就有些心虚。   “那便劳烦世子了。”   “说起来你们也是被我牵连了,若否,不至于招惹上如此祸事。”他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周延却只寻到了草叶可勉强擦手,想了下,还是打算起身往江边有水的地方去,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甫一出洞口,他眼前闪过的,便全是今日的种种,忽然就有些自嘲地轻嗤了下。   声音低低的,只他自己能听见。   “阿菀,你我之间,又何须道谢呢。”   再说回望江楼那边。   谢瑜为了救陆家娘子,与周世子一同落水的消息被谢九压得死死的。   他甚至连陆家人都不曾告知,只留了些人手护住了陆家,便安排着其余人沿江去搜救。   谢九也是在暗自叫苦。   自家郎君为了提早见到陆娘子,安排了人顶替着大理寺卿的身份,一路从洛京缓缓而来,只为了不引起越宁王与裴侍中的疑心,他自己则是日夜兼程提前到了丰淮。   如今倒好,便是搜救也不能大张旗鼓摆明身份了。   他连忙安排着人,将这个消息传回了洛京谢府,没过多时,谢府内留守的谢觉便得了消息。   谢觉也顾不得自上次之事后,谢瑜便吩咐着他,将徐凛自谢府诸事中摘出去的命令,迳直去寻了还在谢府客房内卧病养伤的徐凛。   “什么?表兄为了救阿菀被淮江的大潮卷走了?”   施窈正在给徐凛喂药,闻言登时放下碗,站起了身。   她这些时日又消瘦了许多,一方面是照顾徐凛,一方面则是担忧愧疚前事,枯瘦细白的手腕上连镯子都带不得了。   徐凛也是拧着眉,他坐起身便想下榻,却被施窈不容置疑地按了回去。   “便是你此时赶去丰淮,只怕也并不及时。”   她也心慌不定,但还是抽出了心神来安慰着徐凛。   “谢九也是你手把手带出来的,自然知晓如何下功夫去寻。如今表兄失踪,要紧的也不止是他的安危,还有朝堂之事,你留在洛京,才是利大于弊。”   徐凛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才又躺了回去,背上方才被撕扯到的伤痕也开始作痛。   开口的嗓音也沙哑,还带着些旧日轻佻的意味。   “只怕是很难瞒过裴侍中那只老狐狸。”   来回踱步的谢觉眉头紧锁,左思右想,“只怕是有些难。”   他跟徐凛对视一眼,徐凛便缓缓开口道:   “裴蔺将陆家人送出洛京,必定安排了人跟着,想必是早就发现了询安的踪迹,只是无法查证。”   “如今询安失踪,我们便很难再遮掩。若我是裴蔺,后日上朝便将这消息公布于朝堂之上,且不说询安如今下落不明,便是他能回来,只怕也免不了一场风波,更难消除越宁王的疑心。”   施窈无可奈何地问道:“那你们手中可有足以阻止掣肘他的把柄吗?”   自然是没有的。   谢觉的脸色都更白了几分,他捂住额头,难免有些绝望。   “郎君若是真出了事,裴侍中再将这消息上报,只怕是要出大乱子。”   徐凛定了定神,他才要开口想法拖延,就有人进了屋,禀告说后院来了个婢女,直言要见谢觉。   这会还能有什么事?   谢觉收了收脸上的焦急神色,便让人直接进来了。   谁知来人是为了传话:谢家家主——谢鸿今晚苏醒了过来,说要让谢瑜去见他一面。   “这下好,可都赶到了一起。”   得了这个消息,谢觉更是烦躁,他挥退了婢女,下力揉了揉两颊,望向了徐凛。   “徐郎君,你说这怎生是好?郎君生死未卜,郎主这个时候却醒了,还说要见郎君。”   徐凛抿了抿唇,他与谢觉所想的不同,听了这个消息,心里都亮堂了几分。   他想到自己这位姨夫曾经也是前朝重臣,只是得了这等怪病才退了下来,说不定他会有什么手段。   便支使着谢觉去实话实说。   谢觉虽有些犹豫,但思来想去也没别的法子,又担忧着自家郎君,便还是照做了。   一踏入谢府家主的寝居内,他便察觉到萦绕着满屋的淡淡伴月香气。   谢家家主谢鸿正倚坐在床榻上,静静地听着他禀告说谢瑜失踪,裴蔺极可能从中作梗捅出此事,以及可能的后果。   在烛火的映照里,谢鸿久病凹陷的两颊发暗且泛青。   直得谢觉恭恭敬敬地回禀完,他也不曾出声。   又等了良久,谢觉微微抬眼,用余光瞥见郎主微弱的胸口起伏,心里也是有些嘀咕。   毕竟郎主退下这十数年,便如不存于世一般,又如何能使得上力。   前朝留下的那些旧臣,泰半死于更迭之时,剩余的归顺新朝,也大多去了,只怕想寻个熟人都难。   “你去叫人……”谢鸿的气息极为微弱,声音是久不开口的嘶哑,他又勉强抬了抬手指,“叫人将裴蔺请来。”   去请裴蔺来?!   谢觉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问道:“郎主?”   可他只看见榻上的人半阖着眼,微微气喘地重复了一遍,“去将裴蔺请来。”   谢鸿重复了两遍。   谢觉虽是不解其意,却只能应下了,但他也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有些踌躇在站谢鸿的床前。   “郎主,若是裴侍中不愿前来又如何?”   “不必担忧。”   骨瘦如柴的手往枕边摸索着,却是半天寻不得那物,谢鸿微弱的气息又急促了几分。   谢觉便连忙上前替他寻觅,却只摸出了个羊脂玉雕件,约莫两三指宽的大小。   玉是难得一见的好玉,雕件尺寸大小则太过玲珑了些,倒像是给女郎戴的。   “你亲自去将他请来,送上此物便可。”   仿佛被方才的一通交待泄尽了气力,谢鸿整个人又瘫软了下去,声音低低的,透着十二分的把握。   “他一定会来的……”   “趁着我还活着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白芦花的实际时令不是七月哈~ 第54章 旧事   夜已经深了, 陆菀将外衫脱了下来铺在地上,打算胡乱将就一夜。   她倒是随意了,谁知一转眼, 就藉着火光看见周延红着脸转过身去。   ……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严丝合缝的中衣, 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洛京的贵女们夏日素来爱穿薄纱,我又不是没见过。”   周延也听见了她的笑声,虚张声势地小声辩驳了一句。   他挪到了火堆旁,依旧背对着陆菀, 拿根树枝胡乱拨弄着火堆。   “阿菀先休息吧。”   他才在水中泡了泡,发丝上还在滴水,“我再守会夜。”   陆菀看了看他的背影。   未曾束起来的长发全部披散着, 搭在少年郎瘦削的背上,乌鸦鸦的,发尾还不住地滴水,便也未曾再劝。   山洞有些狭小,她一躺下,就能看清不远处谢瑜的面容。   已经换上晾干的衣物, 又止住了血, 他的面色似乎好上了些。   也许他明日便能醒来了, 他们也就能一道去寻路, 陆菀临睡前昏昏沉沉地想着。   把他好生带出去, 再让阿耶和阿娘奉上一大笔财物聊表谢意。   其他的, 尤其是他最想要的,自己是断然给不了了。   …………   洛京城内,黑暗街巷内,还有一人趁着夜色在策马潜行。   谢觉小心翼翼地把玉雕件放进了袖袋中,便连夜去了裴府。   他握着缰绳时, 另一只手还在时不时摸一下袖袋中的硬物,确认不曾丢失。   看郎主胸有成竹的模样,这就是自家郎君的救命符,可千万不能出了任何差池。   马蹄上裹了几层布,只有极轻微的哒哒声,隐秘到甚至都入不了沿街居户的梦境。   谢觉沿着昏暗街巷,仔细绕过了巡逻之人,等他看见裴府大门就在眼前时,已然是夜深了。   他藉着夜色徘徊了会儿,就难免有些犯愁,若是裴蔺早就睡下,自己可就白来一遭了。   但也不能白来,他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上前叩了门,将玉雕件递给了门房通传之人。   却不料,才过了片刻,自己就被人领了进去。   提着灯的人引着他行过了不知几重门,才进到了一处昏暗的内室。   仅穿着素白中衣的裴蔺正坐在桌边,认真端详着他送来之物。   他背对着烛光,谢觉试图用余光偷窥,却根本辨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是谢鸿教你来的?”裴蔺漫不经心地开了口。   谢觉颔首道:“我家郎主身子不爽利,特邀裴侍中入府一见,此物便是信物。”   “信物——”裴蔺骤然冷嗤了一声,“这等秽物也好意思称为信物。”   他此话何意?难不成这物说不动裴蔺?   谢觉心中大惊,他勉强维持着笑容,试探道,“那裴侍中意下如何?”   裴蔺甚至都不曾抬眼多看他一眼,便将那玉攥进了手心。   他起身往内室去,扬声换道,“来人,为我更衣。”   这就是成了,谢觉松了一口气,将掌心的冷汗随意在袖边擦了擦。   只盼着这回,能救自家郎君一命。   洛京如今局势紧张,裴蔺也不曾张扬,他换上了寻常不起眼的衣物,策马而行,悄然与谢觉一道潜入了谢府。   一路行来,两人不声不响的。   待进了府门,他环顾了下谢府影影绰绰的轮廓,竟是感叹了句,“也有二十余年不曾来了。”   难不成裴蔺当真曾与郎主有些交情?   谢觉有些好奇,竖着耳朵想听听,但裴蔺只感叹了这一句,便又不出声了。   他瞥见裴蔺手中仍是死死攥着那块玉,难免就有了些猜想。   难不成,自家郎主与当朝侍中之间,曾有过什么隐秘来往。   一路无言,谢觉亲自提着薄纱灯笼在前面照路,把裴蔺引到了谢家家主的院内。   此时院中伺候之人尽数被打发了下去,静悄悄的,没有多余的旁人。   谢觉推开了谢府家主寝居的门,俯身作了个请的手势,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即便是很好奇,但有些话未必是自己能听得的,他一向很有些自知之明。   屋内悄无声息,裴蔺默了一晌,才踏进了萦绕着伴月香气的寝居内。   “一别这许多年,你倒是还好这伴月之香。”他冷笑了声。   “就不知是心怀故人,还是心怀愧疚了。”   床榻上的人寂静无声,微弱悠长的气息几不可闻。   裴蔺不耐烦地上前几步,便见到了床榻上瘫软着的瘦弱之人。   虽是一直听说他病重若此,但乍然见到旧时同僚再不复年少潇洒,而是形如销骨命不多时,也是目光一凝。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同着冠冕,同朝而列,也曾戏言作止。   如今虽是同在洛京,却多年不肯相见,故人竟是落得了如此模样。   裴蔺别过眼去,木着脸,随手将价值千金的美玉摔回了床上。   “你将此物送来,那贱人可是仍活着?”   床上的人略略吸气,艰涩道,“他不会想听见你这般称呼夫人的。”   “她算哪门子夫人,”裴蔺语气极尽不屑,“不过是个亡国祸水罢了。”   床榻上的人用尽全身气力,挣扎着想坐起,唇角的弧度也变得嘲讽。   “的确,如你这般弑君之人,自然不会认的。”   足以震惊世人的禁忌两字从他口中轻飘飘地落下。   床前站立之人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登时跌入了最深的梦魇心魔,当即便红了眼。   他上前俯身,一把拎起谢鸿的衣领,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些旧事,不是你这等畏缩懦弱之人可以提起的。你若是想救你儿,需得拿出些诚意来,你且说说,那贱人可还活着?”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谢鸿抬眼盯着状若疯狂的裴蔺,也渐渐红了眼。   嗓音都带着些哽咽,“你这些年,便是将那些背叛他的人都赶尽杀绝又如何,他不也是你亲手所弑杀的?”   “是你,裴蔺,亲手砍下了他的首级。”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在怨恨我。”   裴蔺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收紧了手中的衣领,面无表情地看着谢鸿越发地喘不上气。   他冷嗤了一声,声音转低:“若是我不曾拿了他的头颅去效忠叛贼,你猜那些害了他之人,是不是便能安然地享受这从龙之功,最后还能家族兴旺,颐养天年?”   他手中的谢鸿还在艰难地喘着气,额角的青筋随着脉搏起伏不定。   谢鸿无力地挪了挪手,羊脂般的温润玉色在被子中现出。   裴蔺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那贱人呢?”   他似是恨极了那人,咬牙切齿道,“她受尽了荣宠,还成了清君侧的名头,甚至让郁清心甘情愿留在洛京为她送死,居然无能到连他唯一的子嗣都保不住。”   说出此话时,裴蔺只觉得额头内隐隐作痛,像是有什么在烧灼着。   前朝末帝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如此自然,仿佛已经喊过了千百遍一般。   “可……郁清临死前,还是……让我护着她。”   谢鸿竭力往后仰头喘息,一字一顿地从喉咙中里挤出了这句话。   裴蔺脸色一沉,松开了手中的衣领,他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不定。   骤然被松开了束缚,谢鸿也重重地倒回了枕上,气喘吁吁。   半晌,才缓声道,“夫人遗物在此,你该知晓当年我离开实是受了郁清的指令,是他让我想方设法护着扶风夫人。”   “已经二十余年了,夫人也早已仙逝,我的职责已尽。不过是想拿此事,与你讨个人情,也请你看着旧日共事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过我儿一回。”   裴蔺负手站直了身,垂眼瞧着床上说了许多话,越发难过的苟延残喘之人。   忽而想到了前些时日自己的戏局,与才到手的消息,唇角也翘起了戏谑的弧度。   他饶有趣味地说道,“你那次子倒是与郁清的性情有几分相似,都是痴情儿郎。”   谢鸿少年时与他同为伴读,青年时又曾与他共事过多年,对他知之甚详。   听了他此言,更是知晓他能这般说,便是答应了。   他撑着脑袋,费力转过脸去,目光黯淡地仰视着他。   “多谢。”   裴蔺心思沉沉,他寻了这许多年,没想到郁清将她藏得那般好,竟是让谢鸿将她藏在了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他捡起床上那块羊脂美玉,沉沉凝视片刻,遽然扬起手,将这价值不菲之物摔得粉碎。   玉碎之声清脆刺耳。   床上人眼皮轻颤,叹声道,“你这般,又是何苦。”   他这些年虽是昏昏沉沉,却也不是不知。   自宫变后,裴蔺便藉着悼念亡妻名号再不曾娶妻,无妻无子,也无心重整裴家,孑然一身,只将这半辈子的心血都扑在了筹谋算计旧人之上。   便是他怨恨裴蔺亲手弑君,却也从不曾怀疑过他对郁清的忠心。   所以此番,才敢在二十余年后又用旧事来求他手下留情。   裴蔺轻笑了声,他最是看不上这昔日的好友,只低声地念了半句什么,便提步离去不屑回头。   床上的谢鸿却是听得清了,他阖上眼,眼角边便有什么水光滑过。   他念的是半句诗,那还是少时他与裴蔺,还有郁清,一同念书时,太傅教与他们的。   连上了下半句,才算是完整。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闭紧眼,眼前仿佛又是许多年前的三月春光。   彼时旧朝败像已露,四方烽火暗藏,东宫的太子书房内,锦袍的稚嫩少年郎站在另外两名年岁尚小,面露怯弱的伴读身前,将温和隽秀的眉眼刻意挑起,故作轻松地一笑。   少年学着太傅模样,负着手,信誓旦旦地许诺给另外两人。   “太傅所说不过是古时故事,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定是不会让你们陪我一道死的。”   郁清从来不曾骗过他们。   如今,他与裴蔺也确实还活着,俱都是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谢鸿唇角微动,露出了苦笑来。   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   天还未亮,昏迷了许久的谢瑜便睁开了眼,眸中神色平静。   他虽是昏迷,却并不是一无所知,期间很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刻。   所以只扫了眼睡得正沉的女郎和火堆边靠洞壁睡着,一直守着他们的少年,便知晓了如今的情形。   背上有些尖锐的痛感,可他却好似一无所觉,柔和的目光只落在睡得香甜的陆菀面容上。   原本白皙娇嫩的脸颊上细细密密的小划伤和不远处一小堆芦花俱都落入眼中。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阿菀为他处理的伤口。   谢瑜动作极其轻柔地抚了抚腰间的系带,像极了触碰珍爱之物。   尤其是触到系带上的蝴蝶结时,唇角更是弯起了几分。   在这夏夜将尽时,还有些寒凉。   他略整了整松散的中衣,把自己的外袍仔细地披盖到陆菀身上,便无声无息地半坐到她身边,阖上眼开始闭目养神。   睡着的女郎仿佛梦到了什么,极微弱地喃喃了两声,本能地寻着身边热源处摸了过去,直到窝进了他的怀里,才勉强安心地蹭了蹭。   谢瑜身形微僵,垂着眼,视线落在她生出致致粉晕的双颊上。   他知晓陆菀若是清醒着,定是不会喜欢自己这般亲近她,自己应该将她小心挪开。   可指尖才触及到她微凉的发丝,便舍不得再将她推离自己的怀中。   左右阿菀对他的芥蒂也不差这一遭了,谢瑜稍稍往下躺了些,让怀中人可以窝得更舒服些。   他也不阖目了,连姿势都不曾换过,只静静地望着她,眸中平和宁静,不起丝毫涟漪。   直到她如蝶翅般的长睫微微扇动,他才挪开了视线,想了想,就又闭上了眼。   陆菀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哪都酸痛。   她抬手遮住了自己眼,等又清醒了几分才伸出手,想去揉捏一下臂弯和膝盖。   不止是因着昨日落了水,更是因为一整夜都睡在瓷实的地上。   上一次睡在地上,还是她没被爷爷收养之前,但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她想抻个懒腰,这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半埋在谢瑜的怀里,那袭青色外衫也是搭在自己的身上。   一瞬间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了下来,她猜想,大约是谢瑜昨夜醒了过来,把外衫披到自己身上的。   至于如今的姿势,也许是因为自己夜间怕冷,自行滚过去抱住他的。   陆菀轻轻拍了下发热的脸颊,起身将地上的外衫折好抱起,打算出去就着江水随意冲洗一下。   纱裙掠地,发出些细碎沙沙声,却不曾惊醒火堆边下半夜才睡熟的少年郎。   陆菀踮着脚走出了山洞,清晨山林间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换了几口气,满目的苍翠光影让她的心情也跟着明朗了起来,便脚步轻快地往江边去。   她寻了个平缓的小坡,小心翼翼地捏住上襦的一角,将之抛诸水中,待得浸湿之后,才提了起来,揉搓着沾了泥土的痕迹。   在她又要将衣衫浸到水里时,水面的光影忽而一闪,陆菀迅速回头,就看见谢瑜站在了离她几步的位置。   “你醒了。”她的语气淡淡的,并不意外。   谢瑜轻“嗯”了一声,他略一颔首,也不走近,在江岸边的一块光滑圆石上坐了下来。   即便是腰后受了伤,背脊依旧挺直,清清肃肃的,愣是把岸边随随便便一块石头,坐出了金殿玉堂的意味。   他们两人其实都很狼狈。   陆菀看看自己,只着了件素白里衣蹲在江边洗衣,而谢瑜也只是将青色外衫随意披在肩上,两人的面上还都带着些细小划伤。   任谁也不能想像,他们两人在昨日之前,还是何等的精细。   她的唇角甫一弯,就瞥见谢瑜望着她,也是微微含笑的。   “世子说他会去寻路,让我们在此等他便是。”   陆菀别过了眼,将衣衫从水里捞起,有些费力地拧干了,却被谢瑜起身接了过去。   修长如玉的手握住两侧,交错用力,一汩汩水流便又自素色的衣衫上滴落下来。   “这般会干得快些。”   他垂着眼,将她的衣衫递还了回去。   “多谢。”   陆菀接了过来,扬唇一笑,也不看他,便绕着原路回去,打算寻个枝干想晾干衣物。   望着她背影走远,谢瑜的眸色越深。   阿菀这是原谅他了么。   他唇角微翘,抚了抚身后的伤口,只一碰便有痛感袭来,显然是还未曾结痂。   可等谢瑜回了山洞,便见到自己始终心心念念的女郎正与周延有说有笑的。   他眉心微蹙着,打断了那两人的谈话。   “昨日多亏世子相救。”   他醒来时便猜到了大致的由来,这会自然不会吝啬俯身一礼。   周延随意摆手,“若不是有刺客刺杀我,你们也不会被牵连,勉强算是互不相欠吧。”   可那刺客本就是他招来的,谢瑜闻言一笑,却未曾反驳。   “倒是多亏谢郎君救了阿菀,我代阿菀向你道谢。”   周延也俯身回了一揖,抬起的凤眸中满是灼热的挑衅与不容置疑。   被不动声色地宣告了主权,谢瑜也不恼,他只淡淡回了句。   “我护着自己的未婚娘子,本就天经地义,与旁人无关,世子又何以言谢。”   “你!”周延登时就想上前辩驳,却被陆菀拉住了衣袖。   她瞧着这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就很是头疼。   “世子,谢郎君,”她试图说服他们,“此地只有我们三人,又兼人烟稀少,说不得要花了多少功夫才能出去。你们二人能否将心思放在如何寻找出路上,莫再为了我争吵。”   最后一句说了出来,连陆菀都直觉有些别扭,但她也别无他法。   心思转了转,就转移了话题:“我看这会我们不如先各自出去寻了吃食,再规划了路线如何。”   这倒是要紧,周延摸了摸腰带,他昨晚虽是吃了那许多兔肉,但一觉醒来,仍是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之感,更别提一日未曾进食的谢瑜了。   眼见他们两人打住,陆菀松了一口气,她自觉地往外走去。   “我去四处看看,林中可会有些果子。”   周延也抽出了自己的环首刀,虽是错金镶宝,纯为装饰用的,霜白的刀锋也算得上是锐利。   “那我便去林间看看可有活物。”   他们两人倒是同心,都不曾想着要谢瑜如何,毕竟他身上有伤,能自由行走便不错了。   离着许多果子成熟的九、十月份还差了不少时日,陆菀拎起裙角,在林子里转了半天,也没什么收获。   此处的树木多是些杂树,别说果子了,连朵果子花都看不见。   她大着胆子又走远了些,也只在一棵树上看见些被鸟雀吃掉不少的浅黄色果子,约莫也有鸡蛋大小。   既然鸟雀能食,想来是无毒的,她把手里的石头放下,掰了根树枝去打果子。   奈何熟透了的都被鸟雀啄吃了不少,剩下的都是些半青不黄的,她捡了十几个搁在自己的裙摆里,又把石头捡起来往后走。   这棱角尖锐的石头是她方才沿路特意挑捡的,防备着林中有什么野兽会伤人,好歹手里能有了家伙。   她根本不敢走得太远,幸而这些果子也不算少,勉强垫垫也算是够了。   等回了山洞,她就发现谢瑜已经没了踪影。   许是去了江边吧,陆菀也不太在意,这么大个人了,又不可能会丢。   她抖了抖裙摆里的果子,也打算去江边将这些果子洗洗。   这果皮上可是长了不少刺挠绒毛,她的手背肌肤娇嫩,被蛰出了一道道红痕。   等陆菀从那丛芦苇荡边经过的时候,她一眼就看见站在内中的青色人影。   “谢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她好奇地走过去,便发现谢瑜立在芦苇荡中的石头上,专注地看着水面,手中还拿着根尖锐的树枝。   树枝上有些血迹,而石头上已经有了几条被洞穿不动的鱼。   ……   陆菀瞧着那几条鱼,有些回不过神。   倒没看出来,谢瑜还有这一手,她甚至联想到了拿着钢叉,插□一下一个准的闰土。   瞬间觉得,他或许脖颈上真少了个银色项圈。   皎洁月夜里,手握树枝,颈上有银圈,一袭青衫风采翩然的郎君站在芦苇荡里插鱼……   这联想的画面实在太美,陆菀唇角都抽搐了下。   落入谢瑜眼中,倒像是她被自己插鱼时下手狠厉给惊住了。   他随手将树枝随手一丢,不顾自己是花费了半晌时间,才将之磨得尖锐,便沿着铺设的石子路径走回。   将那些鱼都抛诸身后。   谢瑜一步步走得极稳,即使他从污浊的淤泥上行来,淡青色衣角也是翩然托举,不曾沾染一丝水渍。   陆菀沉浸于脑中的凌乱想像,还在怔愣着,也不曾反应过来,便又被他轻轻揽进怀里。   还附带着被安慰性质地拍了拍背。   “莫怕莫怕,不过是些鱼而已。”   陆菀恼了,这是拿她当小孩子哄么?   她怎么可能怕鱼,她平日里可是最喜欢喝鱼汤了。   她把手撑在谢瑜身前,离他远些,才抬头望向他,皱着眉反驳。   “我并不曾害怕。”   谢瑜只当她是强作镇定,扬手替她拂过额边垂下的碎发,温声安抚着。   “阿菀说的都对。”   他清清肃肃地站在那儿,眸子温润含光,唇角微扬地低头凝视着她。   素日里所有的清冷疏离都化了开,有丝丝火焰燃起,还添了暧昧旖旎的气息,不知从何处来,萦绕于两人间的分寸之地,熏熏然得醉人。   一如两人还在情浓之时。   陆菀晃了晃神,推开了他,勉强一笑,“我去洗洗果子。”   环着她的人从善如流,闲闲地跟在她身后。   “你跟着我作什么?”   眼瞧着地上多出的清瘦影子一直贴在自己的身影随行,陆菀不满地回头质问。   谢瑜只弯唇笑了笑,刻意微微扬眉,反问道,“我缘何不能去江边?”   难不成这江是你家的,这一句他不曾出口,陆菀便在心里替他补全了。   没想到这人也会如此挤兑人,她撇了撇唇角,也没说什么。   余光瞥过她手背上的红痕,谢瑜便自觉地替她清洗起果子来,还采了几片芦苇叶,折了几折,将果子放到了叶中。   陆菀多瞥了他几眼,原以为周延处理兔子便已经够罕见了,没想到谢瑜也一副野外求生技能满分的模样。   细说起来,自己才像是那个被带飞的队友。   洗完了果子,陆菀偷眼瞧着他,忽而道:“谢郎君此回,又救了我一遭。”   她尤嫌不够,福身对着他行了郑重一礼。   “阿菀不必客气。”   谢瑜错身避开,他的目光落在陆菀身上,如有实质,语气温温道,“皆是我心甘情愿的。”   陆菀不知该如何回,索性闭口不言。   好在谢瑜也不曾追问,两人搭着伴在江边收拾着,用着河边捡拾打磨的碎石片将那些鱼都清洗了干净,就势在河边架起了火堆来。   此处江流平缓,水色泛青,虽是在火堆旁坐着,但有阵阵江风拂面,带来丝丝清爽,倒也不难过。   鱼还未烤好,周延就带着满脸笑回来了。   锦袍上一身灰尘,像是在地上打过了滚,袖子甚至还被嘶扯坏了一边。   “这林中有虎,我们需得一道走,不可落单。”   他擦着脸上被石子磨破的血痕,席地而坐,将手中的环首刀插进了地里。   “你可有受伤?”   陆菀目光梭巡在他身上,问了句,但方才见他走得稳,也不如何担心。   “无事,幸而我跑得快,”周延扬唇一笑,“再加之那畜生还带了只小的,便不曾竭力。”   他甚至还有些兴致勃勃的,想讲讲自己方才的经历,“阿菀你可知,那大虎身长约……”   ???   陆菀别过脸去,认真烤鱼,并不是很想跟中二少年对话。   就他手上的那柄短短的环首刀,能捡回条命便是不错了,竟是还能这般开怀。   眼瞧着女郎对他所说毫无兴趣,周延有些讪讪。   他随手捡起了个果子,剥了皮,才咬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这可太——”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想到这果子是谁摘的了。   周延皱着眉,咬着牙硬是把果子吃完,然后勉强道,“略有些酸涩,但还能入口。”   是个人都能轻易看出,他脸上写满了强颜欢笑四个大字。   陆菀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谢瑜,方才他怎么面不改色地咽下去,还赞了两句味道不错的。   她不信邪地捡了颗剥开,入口又酸又涩,口中的舌头瞬间就麻了。   她僵着舌头疑惑道,“谢郎君,你方才怎么吃下的?”   谢瑜面色不变,伸手取了颗淡青色的果子,指尖微动,便褪下了一层果皮。   他咬了一下,喉间微动,便将酸涩难当的果肉都咽了下去,视线却是始终都落在陆菀的面容上。   倒叫她觉得,这人简直不是在吃果子,倒像是在吃自己一般。   她面色微红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又问了句,“你那颗不酸吗?”   谢瑜含笑摇头,“比起冬日时,阿菀日日给我送的那些补汤,味道倒还算平和。”   他说的是被刺杀重伤卧床时,自己送去的加了料的那些……   陆菀一阵心虚,索性急忙打住,目光转到了外皮焦黄的烤鱼,转移话题。   “这鱼要焦了,我们快些用过便上路吧。”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8 0 8 0 t x t . c o m   她将自己手中烤好的那条递给了周延,毕竟他方才从虎口逃生,很是需要补充体力。   这一举动便让一直关注她的谢瑜眸中多了几分晦涩。   记忆如铜鉴,不仅可照人模样,也可对比过去如今。   曾经也有过阿菀眼中独独映照着自己一人的时光。   他不出声,将自己手中烤好的鱼递给了陆菀,后背微微僵硬着,却一直不曾开口。   周延方才自陆菀手中接过了鱼,便也收回了视线,垂下的眼睫遮住的眼神有些落寞。   他直觉到,陆菀与谢瑜间像是有了某种默契,这让他很是懊恼不快。   但这也是因他之过,若是这些年他不曾轻忽鄙薄阿菀,想来自己早就与她成亲了,岂能有谢瑜的机会。   如此,三人围坐在火堆边,却只有陆菀一人在专注烤鱼。   另外两人心里转过了百千种心思,俱是有些后悔。   吃了鱼和果子,三人便沿着江流而行。   此时世人多是过午不食,他们三人则是没了机会多食。   一路逆流而上,却是一直到天色微黯,都不曾寻得出路。   山林茂密青翠,罕有人迹,自然也没有道路,周延拿着长长的树枝在前敲击着,试图惊走其中的蛇虫,陆菀走在中间,谢瑜则在最后。   好在一路也不曾见过什么其他猛兽,倒叫陆菀平白提了一路的心。   眼瞧着天色要暗下来,林中阴翳,虫鸣声也更炽,他们连住处都无,一时之间,气氛很有些凝重。   见状,周延挑了挑眉,还笑着调侃道,“实在不行,我们或许可试着上树去。”   陆菀扯了扯唇,回头便看见斑驳树影里的那张清俊面容上仍是平静温和,心里不知怎的也就安心了些。   也是万幸,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他们竟是发现某座山顶的树下有一处简陋木屋,三人这才安下了心。   别的不说,今晚停歇的地方是有了的。   “此处该是进山的猎户所留的,想来这附近该是有村落才对。”   火堆生了起来,谢瑜在狭小的木屋内查看,四下打量着前人痕迹,判断道。   藉着才升起微弱的火光,这时陆菀才发觉他腰后又有了新的血迹。   他的伤口该是又裂开了。 第55章 狼群   见到谢瑜腰后濡湿的一大块血迹, 再看着他此时浑然不觉,依旧在到处查探屋内的痕迹……   陆菀抿了抿唇,细白的手指抚上了腰间鼓囊囊的一团, 忍不住开了口。   “谢郎君, 你伤口又裂开了,我替你包扎一下如何?”   她把腰间系着的荷包解下,松松系带,细白的手指撑开了袋口。   絮状物, 白花花的一团,就迫不及待地涌了出来。   早在从山洞出发之前,她就将荷包里的胭脂水粉之类的小物件全倒了出去, 换上塞得严实的白芦花。   这会刚好就派上了用场。   谢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略一颔首,随即走到她面前坐下,慢条斯理地将竹青的外袍解开了。   还不待他褪下中衣,看不过去的周延就一个箭步过来,伸手就捂住了陆菀的双眼。   他还趁机抢过了那袋芦花, 又扶着她的肩, 轻推着, 把她整个人扭转了过去, 背对着谢瑜。   “我来替谢郎君上药便是, 阿菀转过身去, 莫看。”   谢瑜解着素白中衣系带的手指一顿,语气清淡,有些不以为意地对他道。   “阿菀替我上药不是一次两次了。”   言外之意就是陆菀早就看过了,他又何必如此紧张。   这话说得甚是嚣张。   周延磨了磨后槽牙,不答话, 只是替他换芦花时,手上动作难免重了些。   谁知方才谢瑜明明还跟没事人一般四处走动,在他手下竟是低低地哼了一声,嗓音沉闷,很是痛苦的模样。   周延下意识地去看陆菀,口中有些讷讷,木着脸为自己辩驳了句。   “我方才并未用力的……”   ……   突然有种他们两人在上演宫心计的既视感。   陆菀倒也不曾疑他,略一思索就大概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她有些无奈地接过荷包,示意周延起来,自己则是坐到了他方才的位置。   “世子气力拔山,可是能跟虎类相搏的,上药这般小事,还是我来吧。”   她自觉要端平这碗水,便又对谢瑜说道。   “我笨手笨脚的,并不比世子强到哪里去,若是下手重了些,还请谢郎君多担待些。”   那两位郎君便都不说话了。   只周延半抱着手臂,斜睨着凤眸又瞥了谢瑜一眼,才不情不愿地去收拾火堆。   谢瑜则是脸庞微垂,但他始终背对着陆菀,她也看不清这人有什么表情。   但看着他绷紧的背脊放松了些,想来是没什么意见的。   “这会天黑了,倒是不好再寻吃食。”   周延将一叠鱼干取出,语气里难掩替着陆菀自得之意。   “幸好听了阿菀的话,还将那处的鱼都逮了上来,若否,这会才是麻烦。”   他本就没话找话,此时见一边的两人都不搭话,觉得无趣,便也住了口,仔细地烘烤起鱼干来。   一时之间,屋里只剩火舌舔舐树枝的细碎辟里啪啦声。   那些鱼干都是在下午出发前便备好的。   当时陆菀听说了林中有野兽之事,就有些忧心晚上的吃食没有着落,提议着,在出发之前烤些鱼干备上。   这话甚是有理,于是谢瑜与周延便用砍下的枝叶堵住了水流。   几人竟是从芦苇荡里捉住了足足数十条鱼,处理后勉强烤成半干,只待完全烤熟便能食用。   火光一闪一闪的跳跃影中,陆菀用着身上仅存的小银钗,仔细地挑下伤口上被血浸湿的芦花,又将新的芦花包裹在系带中,贴了上去。   那些被她挑出的一绺绺絮状物,俱是被血浸润成了暗红色。   只是看着,她就有些头皮发麻。   也不知道谢瑜下午是如何跟着他们走了这么远,还不呼痛的。   想的入了迷,细白的手指停留在他系带上的时辰就有些久了。   她也丝毫没注意到,有只修长用力的手缓缓往后伸来,将她的擒在了掌心。   谢瑜半转过身,清润眼眸里映着的是火光和她的影儿,俱是沉沉黯黯的暖色。   这让陆菀下意识往火堆边一瞥,等看到周延此时正背对着他们两人在烤鱼干,并不曾看见这一幕时,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似乎是见她此时居然还在跑神,有些不悦,握住她的手就抓得更紧了些。   陆菀想抽出来,对方却是不肯放手。   她赌了气,便下了力气挣脱,却只是被锢得更紧。   偏偏自己又不能太过,若是闹出了动静,惹得周延回头看就不好了。   她虚张声势地瞪了谢瑜一眼。   结果,那人却只弯了唇,眸子里点点火光攒动,目光始终凝视着她。   见谢瑜动了动唇,将要张口说些什么,陆菀眼疾手快地用另外一只手捂住了他。   结果那人却是不慌不忙地往火堆边的背影瞥了一眼。   紧接着,她就发觉,这人竟是又轻轻啄吻了她的手心一下。   陆菀在心里撇了撇嘴角,若不是她为了换上新鲜芦花,洗干净了手,她就不信谢瑜还亲得下去。   她连忙想抽回自己的这只手,却又被谢瑜按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   完了,被发现了。   陆菀僵着脸往火堆边望去,果然就看见周延脸色都变了。   他三两步过来,略有薄茧的手指直直地指着他们俩的古怪姿势,满脸的不敢置信。   “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菀艰难地瞧了瞧自己与谢瑜的姿势,一手在他腰间,被他按住,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鼻,也被他按住。   这姿势的确有些诡异了。   她将按住谢瑜口鼻的手又往下用了些力,别过脸,不去看他似笑非笑的眸子,强行解释了一句。   “我要把这芦花按进谢郎君的伤口里,又怕他疼得叫嚷出声,就捂住了他的嘴,只是没想到谢郎君怕我下不去手,便替我按住了。”   周延显然是不可能这么容易被诳住的。   但此时他也回过神来,想着要照顾着阿菀的颜面,也不便多言。   他冷着脸将陆菀轻轻挥开,自己兀自去把谢瑜身上的伤口包扎好。   此次下手可没有留情,才三两下就粗粗地包扎完事。   然而这回谢瑜也没有再痛哼出声,面色平和得如同受伤之人不是自己一般。   只是那道温和的视线一直落在火堆边乖巧跪坐着的女子身上。   “谢郎君,莫要逾越了身份。”   周延俯下身开口,刻意压低了声音,唯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被警告的人却是连眼帘都不曾掀一下,只噙着笑,低声将这话又还了回去。   “世子也莫要忘记。”   他犹嫌不够,“阿菀如今还是我的未婚娘子,我们还有先帝御赐的婚约。”   周延的脸色更难看了些,他冷眼盯着谢瑜,很想再与之争论一番。   可陆菀已经在招呼他们了。   “鱼已经好了,世子和谢郎君快些来。”   “阿菀先唤的是我。”周延的唇角翘了起来。   “主随客便罢了。”   谢瑜语气闲闲,整了整衣衫,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拂过竹青的衣领,两日未曾浆洗的衣衫越发柔软,透出些明晰突出的锁骨形状。   这人分明是说他与阿菀是主人家,自己是客,阿菀才先唤自己的。   周延堵了一肚子气,他冷着脸坐到了陆菀身边,一声不吭地开始吃鱼。   没想到这人的气性这么大,陆菀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方才之事他还不曾消气。   她琢磨了下,觉得或许自己该多注意些,与谢瑜再少些接触。   毕竟周延才是自己此时的目标。   她将自己手中卖相最好的那条鱼递给了周延,完全不顾落在她身上的那道温和视线渐渐变得晦涩。   谢瑜攥紧了手中穿在鱼身上的细枝,垂眸细嚼,连细刺都咽了下去。   喉间有些粗粝的划伤刺痛,却远远不及他每每看见陆菀对他弃之不顾时,心口骤然的抽搐剧痛。   他细细咽下口中鱼肉,如鲠在喉,不再去看陆菀将第二条鱼递给周延的场景。   这屋里虽是简陋,却还有个木板搭就的类似床榻的东西,另外两位郎君自然是不会与陆菀相争,都各自选了一角倚坐着养神。   月至中天,陆菀却是自昏睡中被人推醒了。   才一眨眼,就看见谢瑜俯身在轻摇着她,见她醒来,就轻声道。   “莫要出声。”   她坐起身,就看见周延握紧了那柄光亮闪闪的环首刀,微躬着腰身,一手支在门上。   这是绷紧脊背,进攻防御的姿态。   也就在此时,有什么野兽嚎叫的声音传进了耳中,陆菀瞳孔微缩,她听着,怎么有些像狼。   林中有虎,半夜有狼,也算是齐活了。   他们几人的运气可真不太好。   她轻轻地下了床,想看个究竟,若真是有狼,他们这下可就有些麻烦了。   这屋前的,说是木门,实则不过是几道木条草草地钉在一起,勉强成了个阻拦作用。   她屏住了呼吸,透过缝隙往外看,便见到外间黑暗中有数双绿莹莹的眼睛,正定定地盯视着他们。   那幽绿的视线有如实质,冷冰冰地投注过来,透露着兽类一望而知的贪婪与暴虐。   谢瑜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后,把她抱转过来,按着她的后脑让她的面容贴在自己怀里,阻拦了她的视线。   虽是不曾言语,却是用行动告知她:莫看,莫怕。   见到这两人亲密的一幕,周延皱紧了眉,却没说什么。   他倒是想自己去。   可此间最能护着几人的便是自己,这会也是实在抽不出身去安慰阿菀。   哪怕是事发突然,也是白白便宜了谢瑜,他心下冷哼一声,对着门外的畜生更不待见了几分。   不多时,头狼就发出了一声深沉的、急切的嗥叫。   四周的绿眼睛便都从黑暗中跃奔了出来,俱是龇着牙,身形矫健,直奔着屋门而来!   抓挠啃咬,百般撞击,前赴后继地扑到木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哑摩擦声。   幸而周延临睡前仔细地用了根粗木棍卡死了门边,木门才未曾被扑开。   听了这一声,陆菀当即从满是清冽微苦气息的怀抱里撑起身,脸色严肃了几分。   她保持着冷静,盯着不时从缝隙抓进来的锋利狼爪。   周延则是全副戒备,不时挥刀而斩,试图用环首刀斩断伸进来的狼爪。   可那些畜生像是开了智,嚎叫着,绝不恋战,从不同的空隙往里抓挠,留下了一道道挂着木屑的深深抓痕。   如果不是对手太过凶残,倒像跟打地鼠游戏似的,打一个又冒出来一个。   木门原本就摇摇欲坠,转眼间,更是被扑上来的狼群撞得摇晃不定。   陆菀甚至都能听出,狼群的哀哀嚎叫已经转为了兴奋,它们仿佛已经嗅到了温热鲜血的味道,更加迫切地渴求盼望着即将到来的饕鬄盛宴。   而在门内,他们甚至只有几根用来烧火的木棍和周延手中那把不足一尺的环首刀。   除非他们中间,真有人能赤手空拳与狼群搏斗还不落下风。   若否,或许便要全部葬身在此处了,或者说,葬身在狼腹了。   她抬眼看了看谢瑜,那双清润的眸子也正凝视着她,温和俊秀的容颜上没有一丝慌张。   他好像从来都是这幅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   便是以往受了伤,濒临生死,也难得见他现出什么天崩地裂的神情。   见自己抬头看着他,甚至还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以示安抚。   好似外间的声响都不存在一般。   周延随意地将锋锐的刀刃在残破的袖上抹过,长叹一口气,又笑了两声,回头冲着陆菀说了句。   “一会儿,我和谢郎君尽量拖住它们,你尽管往外跑,莫要回头。”   在护着她这件事上,这两位素来不对付的郎君第一次达成了默契。   谢瑜也开始拆解起自己的发带,呲呲连声,青色发带被一撕为二。   修长如玉的手指用另一半发带将陆菀有些散乱的发丝都束了起来。   他低叹出声,“这般行动起来会方便些。”   狼群撞击木门的声音越发地兴奋,门上被抓出的长条木屑都被震落下来,堆积在了地上。   眼见狼群即将破门而入,陆菀攥紧了谢瑜的袖角,眸色终于有些变了。   这不是她在做噩梦,他们当真是被狼群袭击捕猎了。   偏在此时,火堆里不知烧着了什么,忽而发出了辟啪的炸裂声响。   对了,他们还有火!   陆菀心下蓦得亮堂起来,她拉着谢瑜回到火堆旁,捡出了两支烧得通红,还带着火焰的木棍来。   她分给了谢瑜一支,“这狼群许是怕火,我们把这木棒从门隙里伸出去,试试能不能吓退它们。”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万幸的是,效果当真是显而易见的。   这火才一伸出去,狼群就猛地后退而去。   周延一抬袖,随意地抹掉额头上的汗珠,他也回去从火堆里抽出了根木棍,伸了出去胡乱挥舞着。   “阿菀此招甚妙!”   大约是骤然绝处逢生,他笑得眉眼肆意,连话都多了些。   “亏得是这畜生竟是怕火,若不然,还真吓不退他们。以前听得人说过有些猛兽惧怕火焰,倒是没想到这狼群也是如此。”   “我方才竟真是慌了神。”他舒了口气。   谢瑜眸色却渐渐深沉,他将自己手中的木棍卡在了门上,便转回去拨弄着火堆。   陆菀回头看他,就见他似乎专注地在寻些什么。   片刻后,他从充作床榻的木板下,用细长木棍,赶出了一堆不起眼的丸子,乌突突的,随即便捻开了其中一只。   陆菀也学着他的模样把自己手中那支卡在门隙里,便想来看看这不起眼的一堆是何物。   她碾开了一只,发现内中是些黑黑的粉末,闻起来还有些硝石的味道。   硝石……   有什么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而谢瑜则是直接抛了一颗进了火堆,随即就捂住了她的耳朵。   又是一道辟啪的炸裂声骤然响起,周延再回头时,眼神都亮了,显然跟他们二人想到了一处。   三人相视而笑,都带着些几许轻松之意。   就在此时,屋外的头狼大抵是观察得够了,又发出了攻击的嚎叫声。   屋内几人却都有了准备,当狼群忍着对火焰的惧怕,强行扑上来时,纷纷扬手将小火-药丸扔到了棍子上燃起的火焰里。   辟里啪啦的连续爆裂声当即便把狼群吓得四散。   周延拔下了插在门板上的环首刀,精疲力竭地回到火堆旁坐下。   “想来此回能缓上些时候了。”   陆菀也是这般想,她整了整自己的裙踞,坐回了床板上。   唯有谢瑜还站在原处,静静地打量着屋外黑黝黝的夜色。   过度绷紧的心弦松了片刻,陆菀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问道。   “谢郎君是觉得这狼群还会在来么?”   谢瑜将一支细长的树枝卡进了晃荡不停的两块门板间,固定住了那两块门板,才回身望着她,淡淡道。   “狼之一族,最是狡黠,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定会趁我们懈怠之时再来。”   他的话音还未落,屋外果然又传来了那只头狼的嚎叫。   周延登时起身,眉眼间满是厌烦憎恶,声音发狠道。   “若不是我手中没有趁手的利器,今日非叫这群狼全部交待在此,褪尽了它们的皮做衣衫不可。”   火焰当真是管用,依着前法,那群狼很快又退了下去。   “它们还会来吗?”   陆菀微微气喘,明澈的双眸望着谢瑜问了句。   “会。”谢瑜垂眸思量着,“不过此遭之后,今夜应当不会再来了。”   周延瞥了他一眼,皱了皱眉,“你是从何得知的?”   连带着陆菀也很好奇,在火光的映衬下,眼中亮晶晶的。   “不过是猜测罢了。”   谢瑜却无意多说,他敛了敛袖袍,语气平淡。   “待此次狼群来袭后,你们自去入睡,我倚在门边守着便可。”   这可以说是,非常自信狼群不会再来了。   陆菀也不再问,全副心神投入到屋外的风吹草动中。   谁知这一等,便是数刻钟。   狼群迟迟不肯再来,她难免便松懈了心神,随手将染黑了手心的小丸都搁在了地上。   至于周延,则是挑着眉,视线不住地梭巡在谢瑜的面容上,虽是不曾开口,那质疑的意味已是明显了。   只有谢瑜始终挺直了背脊,站在门边,神色清肃,不肯有丝毫的松懈。   陆菀冷眼瞧着,门边清隽颀长的身形果真是一动不动。   若不是她亲手包扎的伤口,甚至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受伤了。   她的目光在谢瑜腰后打了个转,很有些怀疑,这般动作,他的伤口只怕是已经又裂了开。   就在周延忍不住要开口询问之际,屋外果真又传来了头狼的低嚎。   这次是嚎声非常之低沉,若不是几人都留着心注意着屋外,在睡梦中只怕是根本不会被惊醒。   也就是说,极可能在击退两次狼群后,被一举偷袭得手。   狼性是果真狡诈奸猾。   陆菀心神一凛,配合着几人故技重施。   大约是逼至了绝路,头狼不再冷眼旁观,亲自加入到了袭击狼群中。   比寻常狼兽大了一圈的头狼猛然往门上撞来,却被谢瑜看准时机,劈手夺过周延的环首刀,看准时机插进了那灰色脖颈处的一绺白毛里!   一股腥热的血当即就溅在了门板上,头狼痛苦地嗷呜出声,直是撕心裂肺。   其余狼群也都发出了嚎叫声,没有了攻击性,更似在虚叫示威。   陆菀目瞪口呆,她方才甚至都不曾看清谢瑜是如何动作。   匡当一声,只见他将沾满了头狼鲜血的环首刀随手掷到了地上,眉目间依旧是清冷疏离,只淡声着说了句。   “伤了狼王,想必今夜它们不会再来了。”   周延也是眸中神色复杂。   若是谢瑜与他并非是看上同一个小娘子,他许是愿意与他结交的。   这个念头蓦得在他心间升起。   以往他是最厌弃如谢瑜这般心思深沉之人,可方才见着他下手利落干脆,难免就有些心折。   只是,敬佩归敬佩,阿菀之事却是不能轻易相让的。   周延瞧了瞧火光中肤色莹白,毫不退缩的女郎,心跳更急促了几分。   面对狼群依旧冷静镇定的女郎,不愧是他看上的阿菀。   门外的狼群终于离去,危机暂时解除了,几人都围坐在了火堆旁。   “谢郎君,你腰上的伤口是否又裂开了?”   陆菀解下荷包,打算替他换上些新的芦花,却又被周延夺走。   只是此时,他眼中没有了早先的那几分勉强,只斜着脸,从余光里瞥着谢瑜。   “阿菀是女郎,多有不便,我来替你上药便是。”   ?   这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陆菀微微挑眉,她怎么觉得,这会周延倒像是跟自己抢活一般。   其中原因也不难猜测。   大概是方才被谢瑜露出的那一手震住,起了些结交之意。   如此说来,她反而更有些佩服起周延了。   虽是对着有些人脾气差了些,但这副心肠当真如琉璃一般。纯粹且澄明。   因着亲眼见识到谢瑜的雷霆手段,便对他扭转了先前的态度,当真少年纯直心性。   好像……除了此时三人的关系有些复杂离奇,别的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她扯了扯唇角。   如谢瑜所料,这一夜,狼群果真未曾再来。   天明时分,门口忽然传来了敲门声,惊醒了屋内的几人。   粗布短打的壮汉在门外扫视着屋内几人,圆睁的虎目精光炯炯。   “你们是谁,怎么躲在了我的屋内?”   谢瑜缓步上前,俯身一揖,言语间极为客套。   “我与娘子及妻兄被江水冲至此地,为避狼群占用了此屋,不知此屋有主,冒犯了。”   这壮汉也常上镇子是贩卖猎物,比起寻常村人多些见识,仔细观察之下,就判断这几人绝非常人。   见着容色风度如斯的郎君对他客套行礼,顿时有些局促,连连摆手道。   “不过是小事,几位贵人不必如此客套。”   那只蒲扇大的手摸上了自己的后脑勺,他有些意外地问道。   “几位都是被水冲至此处的?”   谢瑜神色温和,缓缓与这山间猎户解释着由来,不着痕迹地套问情况。   一旁的周延却是直接青了脸。   好你个谢瑜,竟是直接将阿菀说成是他的娘子,还将自己变成了阿菀的兄长! 第56章 对峙   周延气归气, 倒是没有出声打断。   他知晓谢瑜是有心取得这猎户的信任,套些话出来,自己若是打断改口, 说不定会让这猎户生出疑心。   说不定, 此时追杀他的人便还在附近四处搜人。   他才压住了欲投向谢瑜后背的锐利眼神,就发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侧脸一看,就见陆菀正对着自己浅浅的笑,带着些安抚之意。   陆菀也是被谢瑜这说辞扰得心烦, 可看着周延这模样,便知他心里不爽快,才扯了扯他的衣袖, 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偏偏此时,谢瑜已经与那猎户套过了话,见着他们如此,便过来将他们两人分了开。   陆菀一垂下眼,就看见他握住自己的手,动作轻柔温暖。   在旁人眼中, 当真如疼爱自家娘子的郎君一般。   他还噙着笑, 有些无奈地跟那猎户抱怨了句。   “我家娘子有些羞怯, 平日里很是依赖她的兄长, 见笑了。”   周延冷哼一声, 径直出了门, 还不着痕迹地撞了谢瑜一下。   看的那猎户挠挠头,直觉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想了想又想不出来,就索性摞在一边。   山里人虽是贫苦,倒也热情。   “我就说了, 在这可不是个事儿!你们就跟我一块回村子里,再养养你腰上被狼抓的伤。等初一、十五了,下山去找人回去报信就成!”   谢瑜笑了笑,用力扯下衣带上的将掉未掉的银带钩,双手奉上。   “我们几人漂泊至此,身上财物俱是丢失不见,些许小物,聊表谢意,也请兄台莫要嫌弃。”   那猎户脸都涨红了,他连连摆手,“带个路而已不值当什么,郎君这可就太客套了……”   一番推脱之后,他还是收了那物,态度明显更热情了几分。   他们三人便跟着那猎户回了村。   谢瑜其人,若是想与某人相交,言行举止便有如春风,莫不让对方顺心畅意。   这猎户便是如此。   他见这位郎君明显出身不凡,却还是与他侃侃而谈,出手大方,没有丝毫看不起他这等乡野粗人的模样,话就更多了。   从他如何在怪人那得到的吓退狼群的火-药丸配方,到他每个月能打到多少猎物价值几何,还有他们村里那个天天凿石像的怪人,说得甚是起劲。   话至酣处,甚至还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打保证。   “那凿石像的怪老头最是善心,他那屋也大,我去跟他好好说道说道,一定会答应让你们歇脚。”   “如此便多谢张兄指点了。”   谢瑜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竟是毫不介意地与这张姓猎户称兄道弟了起来。   陆菀被谢瑜牵着,瞧着那猎户说起话来,唾沫星子都在半空里飞扬,就更佩服了谢瑜几分。   他面上温和含笑,乍一看还真让人以为这猎户是被他当做了座上宾。   若不是见他不着痕迹地收敛起袖袍,不让那猎户的口水沫子溅上自身,她还真就信以为真了。   这人最会伪装自己了,她想道。   从前便是,对她尤甚,明明好感度如此低,却还能装出一副甚是在意自己的模样。   特别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看看周延开局就70的好感度,再想想谢瑜首尾时还停滞在75许久,陆菀垂下了眼帘,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脑海中抑制不住浮现出那些过往,每一桩都让她如芒刺在背。   曾经有过的那些心颤瞬间,现下回想起来只是让她更觉得难堪,也许那时谢瑜看她的目光满是冷静审视,却被她误以为成深情罢了。   想得入了神,她没有留心,就被地上虬结的树根绊了一下。   “小心。”谢瑜及时地抱住了她。   四目相对,他眸中含情几许,却看得陆菀蓦得转过头去。   “阿菀,你没事吧?”   走在最前面的周延连忙回身,他面上焦急,俯身想看看陆菀的脚腕情况,却被陆菀挪了开。   “世……阿兄,”她改了口,“我没事,只是疼了一下而已,我自己能走。”   为了取证于这两人,她还试图走了两步,倒也不如何疼,只是稍稍有些不稳。   那猎户却很不赞同,“这上山下山的路还陡着勒,普通的娇贵小娘子都走不了,何况你还扭着了。”   他看了看谢瑜,“徐兄弟还受了伤,让她兄长背她就行。”   化名为徐玉的谢瑜略略蹙眉,他一弯腰,陆菀就被他挽住腿弯,给打横抱了起来。   “放我下去,”陆菀松开了下意识勾住他脖颈的手臂好声好气地说道。   “你还受了伤,我自己走便是。”   她看了看不远处看着他们皱眉的周延,“或者让阿兄背我。”   “我抱你不好吗?”   谢瑜垂眼看她,林中斑驳的绿影笼在怀中人白皙娇嫩的面容上,衬得她格外的乖巧温柔。   可实际上,她却满脸的心不甘情不愿。   “你受了伤。”陆菀不看他,只用手轻推他的胸口,示意他放下自己。   “无碍,不过是被狼抓了一下罢了。”   谢瑜说着方才诓骗猎户的说辞,将她往上略略托举了一下,果然就看见陆菀下意识扶住他的肩。   浅色的薄唇因她这一举动而微微扬起。   可陆菀却不想让他这么含糊过去。   他这般抱着自己,难免会让她忍不住想到,那日在东宫花宴后,他也是这般抱着自己离去。   彼时,两人也才有过那些亲密举动。   一想到曾经两人肌肤相亲的种种,她脸上就泛起些红晕,又很快被强制地褪下了下去。   再者,他虽是不惧痛,能强忍着跟无事人一般抱自己行路,但这伤口定也会越发严重的。   “阿兄,你来背我可好?”陆菀转脸望向了不远处的周延。   这一句话让周延立时就眉开眼笑了起来,他当即便应了声。   “那当然好。”   他扬眉对着谢瑜笑了笑,语气里暗藏挑衅。   “你受了伤,阿菀交我便是。”   “阿菀……”   谢瑜低低地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温和低柔,如流水若轻烟,缱绻且失落,听得陆菀心头微酸。   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前两天已经是她的过错了,给了他不该有的希望。   陆菀果断地推开了他,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水润如花的唇瓣清晰吐字。   “我要他背我。”   此话一出,谢瑜不敢置信地望向她。   这是已经在自己怀中,依旧要推开他,转投另外一位郎君怀抱的女郎。   还是他的意中人。   他的脸色变得青白,唇上仅存的血色也唰得褪去。   背后的衣衫,甚至被不知何时生出的冷汗浸透。   周延轻易地从他手中接过了陆菀,正想效仿他一般抱着女郎走下去,却被陆菀拒绝了。   “你背我便是,这般抱着,是看不清路的。”   这倒也是,周延将她放下,俯下身让她趴到了自己背上,起身托住了她的膝盖处。   一旁的猎户素来大大咧咧的,瞧着谢瑜神色失落,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安慰着仿若一瞬间就被抽去精气神的郎君,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就是抱不起来自家的娘子吗,等你伤好了,不就行了!我跟那个小兄弟又不会笑话你!”   谢瑜艰难地扯了扯唇,视线落在前方走得飞快的两人身影上。   “我们也跟上吧。”   猎户所居的这个村落,也就十几户人家,都是以打猎为生,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些战利品在腌制晾晒。   瞧起来算得上是富足的模样,陆菀悄悄松了一口气。   若是太过偏僻穷苦的地方,他们三人这般出身富贵的模样,难免勾得人动了坏心。   她也知自己这般想法或许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防人之心总是不可没有的。   猎户直接带着他们往村里最大的那院屋舍去。   “这就是天天凿石像的那个怪人的住所了,我去看看他在哪个屋。”   “石大!石大!”他一路高声呼喊着进了院。   陆菀拍了拍周延的肩,示意他把自己放下。   看着满院的女子石像,她有些咂舌,“只怕这屋的主人不简单。”   “石像都是同一人。”周延四下张望了会儿,得出了结论。   陆菀想看看谢瑜的反应,回头却只见到他像是着了迷,站到了最高的那尊仕女石像下,扬首凝视着石像的双眼,一动不动。   她也跟着去看了看,除了这雕琢的女子极为美丽,颇有仙风道骨的气度,却没看出什么。   “你在看什么?”   周延想叫他的名姓,却又忍住了,又不愿意如假身份一般称呼他妹夫,干脆省掉了称呼。   “这衣饰,不似如今流行的。”   谢瑜忽略了望着石像时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感觉,下意识看了看陆菀。   衣饰?   陆菀仔细看了看石像身上的襦裙,织带细窄没有纹饰,腰间还系了数条薄如蝉翼的飘带。   的确不是如今流行的纹样,她抬头望着石像独用支玉簪别起的发式,分明是凌虚髻,心里有了个猜想。   “这倒像是……前朝风行的女子妆扮。”   这话让屋内步出的人顿了顿,他脸色阴沉了些,厉喝了声。   “我不同意让他们住进来。”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猎户有些讪讪。   石缘生硬冷地道:“他们胆敢对神女不敬,还敢猜度神女身份,这等狂妄之人,我石缘生的庙小,容不下这些大神。”   他走到了阳光下,陆菀慢慢倒吸了一口气,压抑住面上的惊愕。   只因自称石缘生的人,发丝银白,五官就如同融化了一般,虬结的肌理错位扭曲着,乍一看有些吓人。   像是被一盆开水烫过,或是被火烧过一般。   谢瑜则是在石缘生满是厚茧的手上瞥了一眼,才上前施礼开口道。   “我与内子还有妻兄被淮江冲至此处,并无对神女不敬之意,只是略有好奇,才有些猜测。若是冒犯了主人,徐玉在此赔礼,还请老丈海涵。”   他甚至还恭敬地对着石像一礼,为几人的莽撞致歉。   陆菀见状,便连忙跟着他一道行礼,连周延也弯了弯腰。   石缘生立在门口,看不清神情的脸上毫无动静,又冷冰冰地扫了他们几眼,就转身进屋了,只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猎户脸色一喜,“石大这样就是答应了!”   他把几人领到了两间小屋旁,“这院里也就这两间小屋是空着的,别的都堆满了石头。刚刚好,徐郎君与夫人一间,小郎君一间。”   他捂了捂腰间的银子,乐开了花,“我这就回去叫婆娘弄些好吃的送来,你们先歇着吧。”   猎户才一走,周延就推开了稍大的那间屋舍的门,“我与他住,阿菀住我那间。”   谢瑜一声不吭地抬眼望他,目光沉静,看的周延浑身不自在。   “怎么着,你还想与阿菀独处一间?”他压低了声,不想让石缘生听见。   陆菀皱起眉头。   却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若是我独住一间,只怕猎户和石缘生都要怀疑我们的身份了。”她开口劝道。   周延心知这个道理,可要他看着陆菀与对她有企图的男子独处一间,这让他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眼见他们两人如同被自己强硬分开的缠绵情人,谢瑜的眼睫轻颤了下,别过眼,盯着虚空。   语气难得的嘲讽,“这两间房相邻,若是有事,难道会赶不过来么?”   周延神情一动,这倒也不是不可行。   他打定主意把屋内的床榻挪到邻近的床边,仔细盯着谢瑜的一举一动,便恋恋不舍地将房间让给了他们。   待谢瑜进去,他还在门口有些踌躇,“若是他有何不妥,阿菀叫我一声便是。”   陆菀连连点头,才看见他脸上有了些笑意。   可待她一关上门,就被屋内人欺身而上,压在了门板上。   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还未走远的周延连忙回身,在门外敲了两下。   “阿菀?阿菀你怎么了?这门怎么像是被撞上了?”   屋内的另一侧。   被谢瑜俯身压在门板上,陆菀睁大了明澈的眸子,伸手去推他,见他岿然不动,一不做二不休,又伸手去掐他的腰身。   这是人最怕痒的所在了。   可她实在低估了谢瑜,他连刀剑入体的疼痛都不怕,又怎么会被这点小打小闹所扰动。   “阿菀,我进来了啊。”   门外周延见她迟迟没有回答,后退了两步,打算破门而入。   这时,屋内才传来了陆菀的声音,语气平和,听不出来一丝不妥。   “我没事,不过是方才关门时用的力道大了些,惊扰到世子,是我的不好。”   “那我先回去了。”   周延放下心,打算去他的屋舍休息会,这一天一夜,可是有些折腾人。   “你放开我。”   陆菀听得屋外的脚步声远去,不满地低声道。   “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谢瑜答非所问。   他只是将陆菀逼退到了门板上,手支了在门板上,阻拦她从两边逃脱,并未如那次酒醉时一般直接抱住她。   “你先放开我。”   陆菀冷着脸,又重复了一遍,只觉得这人真真是得寸进尺。   自己这两天也就勉强给了他几分好脸色,他便又成了原来那般样子。   谢瑜伸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拎了拎,强硬地搂进怀里。   陆菀用力想推开他,却被他捉住了双手,困在了她的背后。   他将下颌轻轻抵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轻轻吐字,温热的气息拂动了她耳边的碎发。   “你为什么不叫周延来,他可是能听见的。”   这人如此行事,当真是疯魔了。   陆菀想挣扎出双手,她咬住了下唇,却始终没有喊周延过来。   若是周延过来,定不会轻易放过谢瑜,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将暴露。   他们遮遮掩掩的,村中人一定会有疑心,那又要如何诓骗此中人带他们出去。   她突然有些明悟。   谢瑜不会不知道这些,他就是知晓了这一点,才敢对着自己动手动脚。   当真是过分。   靠在她肩上的那人低低地笑了声。   他的语气欢快了许多,“阿菀是怕我被周延教训一顿么?”   这想像让他又愉悦了很多,他喃喃着,梦呓一般,像是在说出自己的所有向往。   “你还在乎我的,对不对?”   像是被骤然揭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在炽烈阳光下,暴露出最不愿见光的心事。   陆菀手上不动了,眼里蓦然有了些酸涩。   她的确是不想看见谢瑜被打。   他如今身上有伤,还是为了救自己受的伤,再禁不起别的什么了。   “你先放开我。”平和的一句话,不带任何感情。   “不放。”   谢瑜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弯着唇,像是耍无赖的孩童,他叹息着,如最深情的郎君般呢喃着问她。   “阿菀,你什么时候才会原谅我?”   温热的气息不住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垂,酥酥麻麻的,曾经两人耳鬓厮磨的暧昧亲密的回忆都被唤了出来。   陆菀有些失神,她掀了掀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会了,他们已经没有交集了,等她攻略了周延,便能回家了。终其一生,谢瑜都不会再见到自己了。   不止是时间与空间的阻拦,或许他们本就不该认识彼此。   但陆菀却说不出口。   她有一种直觉,若是她这般说明了原因,谢瑜甚至能疯到当即动手杀了周延和小白,让她再也没法回去。   他从来就不是个善类,而陆菀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谢瑜见她不再挣扎,就松开了她的手腕,慢慢扶到了她纤细柔韧的腰间,自己立直了身,与她四目相对。   陆菀略略后退,他手心渐渐升腾起的灼热温度,正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她的肌肤上,让她下意识地想逃离。   她有些慌乱地抬眼,就撞进了谢瑜深沉惑人的眸子里。   如一汪深潭,其中不仅有她的影子,甚至有想将她整个人吸入潭底的漩涡。   叫她沉溺痴迷,永沉潭底,再也见不到天日。   “阿菀……”   他开口了,扶在她腰间的手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腰后,略一用力,就让她往前踉跄了一步,险些主动扑到他的怀里。   陆菀撑着手,支在他的胸膛前,如同被蛊惑了一般,直直地仰视着他。   曾经温和清润,不染尘埃的眸子里多了绝望与希冀、深情、迫切,渴望又痛苦,染上了诡谲的色彩。   像是从来高高屹立云端,俯视世人的神祇爱上了凡人,心甘情愿地被打入轮回,饱受生老病死爱恨嗔痴之苦,再不得脱出。   对视良久,她右侧眼尾流出了一滴晶莹,顺着白皙面颊滑落,嗓音略有些哽咽。   “谢瑜,我们已经分开了,你不要再念着我了可好?”   谢瑜唇角噙着的笑意遽然僵住,他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娇美面容,清润的嗓音微颤。   “为何?”   明明她对自己并非全然无情,为什么还要推开自己。   内心的痛楚一点点扩大,隐天蔽日,袤延千里,连他浑身的血都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陆菀则是冷下心肠,如花唇瓣里吐出的字句如刀。   霜光凝寒,毫不犹豫地扎进了他的心口。   “如你这般处处算计,心机深沉,哪里比得过周延性情率直,爽朗真挚。”   陆菀毫不留情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即便垂下眼帘,长睫颤个不停,遮住了眸中的翻涌情绪。   谢瑜则是脸色变幻,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他受过许多皮肉之苦,可从不曾像现下如此的钻心绝望。   可他明明已经是那般的痛彻心神,陆菀却仍不肯放过他。   要断就断得干净,她在心里麻木地想。   陆菀闭了下眼,勾了勾唇角,笑容嘲讽,“你如今可是还想着要跟我解释那些事,让我原谅你?”   仿佛黑暗中乍现了最后一丝曙光,谢瑜死死地盯住了自己曾沉溺亲吻的粉润唇瓣。   喉间玉白的突起滑动了一下,“要如何,要如何你才会原谅我”   艰涩地问出这句话,他的眸色变得晦暗,如同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他曾无数次地批复呈递上的公文,笔下轻点,便是断了那些犯人的生死。   可如今,却轮到了他自己心神不属,怯懦难宁地等待陆菀给他的回应。   也许……阿菀不会这般对他的。   可那粉润如花的唇瓣一张一合,只轻轻吐出了两字,“晚了。”   谢瑜清隽的身形晃了晃,他松开了握住陆菀腰肢的手,无力垂下,脸色煞白煞白的,像是痛到了极致。   “阿菀……”   他后退一大步,近乎执拗地低声唤着,这个始终让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他们曾经如此亲密,她也说过要嫁给自己的。   屋内不曾开窗,影影绰绰的,谢瑜倏地转过身去,背脊僵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狼狈的模样。   陆菀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看他因着自己痛苦绝望,却是无动于衷。   她伸出细白娇嫩的指尖,轻轻地擦拭掉自己右脸上滑落的泪痕。   那泪痕便如从未存在过一般。   心里似乎有什么异样的冲动,却被她面无表情地弹压了下来。   桥归桥,路归路,她与谢瑜,终究不是一路人。   只是,她也觉得心里有些疼。   陆菀转过身往内间走,抚了抚自己的心口,若无其事地想着,或许她果真是很喜欢谢瑜那张脸吧。   等张姓猎户再来时,就带了许多山间的简单饭食,甚至还给谢瑜带了些草药来。   他将一堆叶片细长的各式草叶胡乱堆在桌上,交待着,“把这些混在一起,揉碎了贴在伤口上,就能好得极快。”   谢瑜略略拱手,“今日当真是麻烦张兄了。”   张猎户毫不在意地推让了,他忽然觉得谢瑜的脸色不对,就往一边让了让光线,看清了他脸庞煞白。   大吼一声,“徐兄弟这是怎么了?”   他猜测是被狼抓了的伤口不太好了,就把草药往陆菀怀里胡乱一塞,“徐家娘子也赶紧的,给你夫君把药上了。”   周延正叼着根鸡腿,闻言就眉梢一挑,夺过了药草。   “我来我来。”   张猎户见也没别的事,抬脚就要出去。   “我去给石大送饭去了,你们慢慢吃,不够去我屋里喊我,就出院左转第四户就是!”   见那人走远,周延若有所思。   他敲了敲桌面,起身质疑道,“这雕琢石像之人,似是有些不对?” 第57章 不满   周延以指节叩击着粗糙桌面, 质疑着雕琢石像之人的种种怪异之处:   “院中石像雕琢的技法精妙,风格颇似我少时曾在宫中所见的前朝旧迹,更不用说, 此人雕琢的仕女, 身着的亦是前朝妆束。”   见陆菀抬眼望着自己,周延微微挑眉,勾起唇角,显得笑容肆意张扬, 继续道。   “我猜测此人极可能是前朝宫中旧人,亦或是与前朝皇室有些干系。”   前朝的旧人?   陆菀思索着,不知怎地, 总是会想到那石像所雕刻的女子,梳着的正是前朝扶风夫人最爱的凌虚髻。   记得阿妙还说过,扶风夫人最爱凌虚髻,因而前朝艳羡她的女郎们也多是喜欢梳这般发式。   一个略显大胆的想法出现在她脑海里,却又让她不好轻易说出口。   随随便便落个水,便能遇到这般隐秘之事, 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可她的大胆猜测, 却是被谢瑜用平淡无波的语气说了出来。   “石像所刻画的女子, 应当就是前朝末帝的宠妃, 扶风夫人。”   原来她竟是猜对了?   陆菀心头一跳, 她克制着, 不想看谢瑜,反而转头望向周延,果然见他一听此言就皱起了眉。   “你是如何得知的?”   “此屋的主人,石缘生,应当是前朝宫中侍奉的宦官。如我所料无误, 他也许还是前朝末帝身边亲近的旧人。”   谢瑜嗓音微哑,他端起桌上的粗瓷碗,抿了口白水,除了脸色略显苍白,依旧是举止和宜。   与他旧日里闲闲坐在谢府水亭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端起一盏价值百金的官窑青瓷,饮着明前雨前的上品茶水的模样,别无二致。   于余光里依旧瞥见了这一幕,陆菀心下生出些不愉来。   很难辨别,这抹情绪是为着谢瑜的存在太夺目,还是为着自己居然始终都能注意到他的一举一动。   她索性低下头,用草草削就的木筷,夹起些什么,放进口中,颇有些食不觉味地细嚼着。   周延一听这话,就下意识地摸上了腰间的环首刀。   他是新朝的皇室子弟,天然就与前朝的旧人不对付。   “若真是如此,这人又怎能逃脱出宫城?”   周延并不质疑谢瑜的结论,也深知他的心思最是玲珑百转,既然如此判断,想来是已经看出了什么确凿端倪。   只是一时之间,还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寻常宫人,在宫城被破之时,仓皇逃离,也并非是不可能。   但若此人曾在末帝身边伺候,他的耶耶入主宫城之时,为着遮掩前朝旧事,也绝不可能放弃搜寻,以免留下什么后患。   谢瑜擦了擦手,将木筷在瓷碗中涮洗了下,极为自然地将仅剩的另一只鸡腿夹进了陆菀的碗中。   陆菀眉心微皱,将饭碗往周延身边挪了挪,依旧是不肯看他。   “他的嗓音粗哑难辨,应当是吞过火炭,烧伤了喉咙,而他的面容——”   谢瑜顿了顿,温和的目光投向陆菀,见她没有露出后怕的神情,才继续说道。   “应当也是曾用火炭烧灼过的。”   周延到底是少年心性,虽是喜好骑射游猎,但也从不曾仗着权势肆意打杀奴仆,闻言就有些不忍。   “如此这般,只是为着隐姓埋名,在此处雕琢石像?”   这事委实有些离谱,他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难不成是扶风夫人曾对他有过大恩?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肯如此毁伤自身。如那张猎户所言是真,他可是在此数十年如一日地雕琢同一人的石像,还口中必称神女。”   谢瑜垂下眼帘,也露出沉思的神色。   “扶风夫人深居简出,便是前朝皇室中人都有不知其容貌几何者,此人却熟悉扶风夫人容貌。且他的身形略有些佝偻,行走姿势,步伐大小均与宫中受过严格调_教的内宦类似。”   “如此种种,我才能断言他应是曾侍奉在前朝末帝与扶风夫人身边的亲近之人。”   旁听着他们的猜测,陆菀平日里没少看话本,渐渐就有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若此人便是前朝末帝,只是自毁容貌,沦落到此地,隐居琢磨石像,追忆曾经的宠妃呢?”   周延当下便噗嗤地笑出了声,他收回了握住环首刀的手,端起面前的粗瓷碗,爽快地咽了口水。   连连摇头,“前朝末帝早就已经死了,此事可是再三查验过的。”   谢瑜则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缓缓说道:   “裴蔺,裴侍中,曾为前朝末帝身边的少年伴读,却还能深得先帝信任,官拜门下省长官,你道是为何?”   少年伴读,也就是说裴蔺应当是少时就入了宫,与前朝末帝同吃同住,一同读书习字。   这倒是奇了,与前朝皇帝如此亲密的臣子,居然还能受到新朝天子的重用。   陆菀不由自主地望向谢瑜,好奇地想知道其中原委。   却只见他面色平和道,“宫城将破之时,便是他亲手斩下将要脱逃的末帝首级,将之献与先帝的。”   陆菀眉心一跳,倒真是没想到原因竟是如此。   看不出来,裴蔺竟是如此手段凌厉之人。   从小一同长大之人,也能说杀就杀,还能亲手砍下了对方的首级献给新帝。   纤长的浓睫一颤,她突然觉得,以裴蔺的手段之狠辣,他之前肯放过自己,看来当真是跟她的祖母崔滢有些交情。   周延则是冷嗤一声,为自己的先人说了句好话。   “未必是因着这个原因。你阿耶不也是前朝末帝的少年伴读,我耶耶便不曾追究过。”   他这是想说,我家先祖又不是没有容人之量,分明是裴蔺自作主张想讨好新帝而已。   ?还有这事?   她掀起眼帘往另一侧望去,就见谢瑜面色平静,只冷淡地说了句。   “我阿耶在城破之时便受了重伤,又卧病在床多年,太-祖仁德,不曾追究,这便是谢家之幸了。”   话里话外是说,也就是他阿耶如今做不出什么事,太-祖才肯放过他,并不是全因着帝王仁慈。   周延拧着眉,看上去还想辩驳些什么,却被她用目光示意少说几句。   才没几句话,他们两人这是马上又要一言不合,生出些口角来。   陆菀有些头疼,他们在这边暗地里说着主人家的小话,便已经是过了。   难不成还打算大声嚷出来,非得让主人家知晓才了事。   谢瑜看着他们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微微一笑,说出的话却更不中听了些。   甚至都有些刻薄。   “世子需得仔细藏好自己的身份,若否,那石缘生夜半时摸了进来,顺手除了你这个本朝宗室子,为那位扶风夫人泄愤,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   周延拍桌而起,却被陆菀连忙按住他的手,她转过头去,有些着恼地怨怪道。   “谢郎君慎言。”   这人当真是过分,知晓周延年少气傲,偏偏一直挑衅捉弄他。   谢瑜的视线垂落在眼前二人叠落在一起的袖边,只觉得分外刺眼。   可他方才所为,便已经是心下藏气,失了风度,何必还要再招惹阿菀不快。   他勉强翘起唇角笑了笑,声音漠然,“方才不过戏言,世子切莫在意。”   说完就蓦得起身,回转内室,完全不理会桌边两人诧异的目光。   “莫在意他,”陆菀也勉强笑笑。   又柔声劝慰了句,“只是世子也得收收这性子了,何必与他计较。”   便是谢瑜有意激怒,他回回都能落套,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延也觉得讨了个没趣,一时便静默了下来。   等用完了饭,他有些意动。   “阿菀,我们出去走走如何?我背你便是。方才过来的一路上,我见村外有许多野草花,我去采一束送你可好?”   陆菀微微挪了下开始有些肿胀的脚腕,并不是很想出去。   可若是她不出去,看看周延这般兴致盎然的模样,想来是定要出去转转的。   他若是出去了,就只剩下她一人与谢瑜独处,又委实有些尴尬。   “那便麻烦世子了。”   她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掩饰住了自己的些许不情愿。   在被周延背负出门之前,陆菀还往内室望了一眼。   看见谢瑜正阖着眼倚坐在床边,草药则被随意丢弃在一旁,看起来没有想敷药的意思。   她心下冷嗤了一声,自己管他做什么。   便转过了头,仔细地将自己的手往回缩了缩,尽量不贴到周延的脖颈肌肤上。   两人出了院门,刚好就撞见几个中年女子,正说说笑笑地走来。   都用帕子裹着头发,胳膊上挎了个草编的篮子,内中放了些肉菜之类的。   “娘子和郎君,可是被我家那口子从山里带回来的?”   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妇人见着了这两个少年人从石大的院里出来,男俊女美,一看就与村中人无关,便扯着嗓子笑问了句。   张猎户家里的娘子?   陆菀轻轻拍了拍周延的肩,示意他将自己放下来,在立稳身姿之后,客气地冲着她福了福身。   “我与阿兄,还有……夫君,能从山中出来,都是多亏了张郎君的相助。”   周延见状,也敛住眉宇间的矜傲,俯身施了一礼,并不曾摆出什么亲王世子的架势。   他们两人在家中时,都受过教授礼仪的嬷嬷们悉心指点,自是一点错都不曾出。   俱是落落大方,仪态端庄悦目。   那几人从不曾见过如此礼仪周至之人,都面面相觑。   还是张猎户家的娘子笑了声,替他们解围。   “娘子和郎君都生得这般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子弟,何必跟我们这等粗人客套行礼,我们也不懂得这些。”   承认了自己的粗俗无礼,她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道。   “那草药可用过了?我听说你夫君受了伤,就让我家那口子把我闺女采的药草都送了去,止血什么的可是有奇效。”   当然是没有用上。   而且她瞧着,谢瑜也不像是想用的样子。   陆菀弯了弯唇,又施了一礼,随便编造着。   “夫君他用了药草便歇下了,怕扰了他的休息,阿兄便想带我出去走走。”   那几人的眼风都不住地往他们二人身上瞟,还是张家娘子爽快,跟他们又说了几句,便带着几人离开了。   “阿菀,你方才跟他们罗皂些什么。”   周延继续背着她往村外走,很有些不解。   他方才听见陆菀在她们面前,不得不称谢瑜为夫君,就下意识地有些不喜那几人。   陆菀若有所思,与他描述着自己的想法。   “我瞧着张猎户家,似在这村中颇有威信,所以张娘子才能随意地招呼着那几位一道离开。”   周延将她放到村中的潺潺溪流边,为她寻了个干净的石块,让她能敛裙坐下。   “这是自然。”   他随意附和着,捡起块薄石片,扬手远远地抛到了水里,溅起了一汪水花。   周延洗了洗手,“山间的村落,又是以打猎为生,自然是何人的力气大,打得猎物多,便得敬重。我观那张猎户,为人热道大方,想来在村里很是有威望。”   “可张家如此,却不代表其他人不会对我们有所侧目。”陆菀随意答了句。   她俯下身,撩起些许溪水,托在白皙娇嫩的掌心里,冰冰凉凉的。   略一侧手,那掌心的一汪便又汇进了日夜不止的溪流中,溅起的水花则在她裙摆上溅起了点点湿痕。   “许是我多想了,所以才做出那般姿态,刻意唬她们一唬,也好教她们家里人知晓,我们都是有些来头的。若是其中有揣测我们身上还有财物、蠢蠢欲动之人,也好让他们不敢轻易对我们下手。”   见周延略略蹙眉,陆菀翘了翘唇角,笑得狡黠,反问道。   “你是觉得我想的太多了么?”   却见他只是取下了腰间的环首刀,仔细在溪流间冲洗,缓了半刻,才沉声道。   “你旧日里的确鲜少考虑这许多。”   没有了巾帕,周延就随意用袖袍拭净了霜白刀面上的水珠。   又走了几步,站在了坐着的陆菀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眸色有些闪烁。   “阿菀……”他轻声唤了声。   “嗯?”   他方才提起了旧日,倒像是已经发现了什么。   陆菀有些心虚,不想抬头看他,只半垂着头,盯住溪水中两人的影子。   “自丰淮再遇,有时我倒是觉得,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事实上,这具躯体里也的确是变了一个人。   只是她没想到周延竟会有所察觉。   陆菀眸光一凝,继而含笑问道,“你觉得我变了哪些?”   溪水里周延的影子摇了摇头,语带犹疑。   “或许是我原本就不了解你。”   他撩起蔽膝的袍摆,半蹲到陆菀面前,与她平视,眉眼间多了几许凝重。   “阿菀,你从前追逐着我的时候,我不曾回头,也不愿花些心力去了解你。如今我已经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你当真还会再给我些机会么?”   飞扬肆意的凤眸中神色诚恳,他望着陆菀,向来矜傲的少年郎竟是罕见地显出几分不安来。   他为何会这般作想,陆菀有些不解,这些时日她不是正与他来往着么。   她扬起了唇角,视线只停驻在周延精致的下颌弧线上,不与他对视,柔声道。   “世子为何会这般想,难不成我每每答应你的出外邀约,都只是闲极无聊,拿你寻开心?”   这倒也是。   阿菀若是还心系谢瑜,也实在没必要拿自己取乐。   周延也笑了起来,他扬了扬眉,觉得是自己是想得多了。   少年郎唰得站起身,劲瘦的身姿立得笔直,负手扬首。   “方才是我说了昏话,是我的不是,阿菀莫要往心里去。”   “……我且去给你采些野花来。”   他只摞下了这句,便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隔着老远,陆菀还能看见他有些发红的耳垂,她脸上的笑就渐渐敛了去。   转而有些怔愣地盯着潺潺不止的溪流,开始回想自己这几日的举动。   难不成是她对着谢瑜手下有些留情,让周延生了疑心?   可仅有的几次亲密举止,也只有在木屋,被谢瑜按住手那一次,是被他看见了的。   看来自己日后需得跟谢瑜多保持些距离。   又或者是说,自己未曾像之前攻略谢瑜一般用尽心神,才会让周延心生怀疑。   陆菀有些心慌地想到这一可能,但这念头又很快被她压制了下去。   她对着谢瑜也不见得全是真心实意,更何况,周延也不像谢瑜一般心窍多转疑心重,自然不会那般费力的。   她回想起离家前,小白刚刚告知她周延的好感度已经到了90。   还差十分之一,正是即将完成任务的前夕,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陆菀俯下身,随意捡起块石头,用力砸进远处的水里,双目放空。   只是不知道家中的阿耶和阿娘如何了。   自己失踪的消息传回去,想必他们已经是焦急万分了。   可事实上,陆家这会儿还真没有乱了套。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陆菀已经失踪的消息。   早在落水那日,谢九就让人将陆家围住,不许他们再出去,以免出什么事不好交代。   他还亲自来了一趟,趾高气扬地告知陆家人,是他们家郎君亲眼见到陆娘子与周世子举止亲密,怒而将陆娘子拐回了自己府内。   美其名曰要与陆娘子培养感情。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强抢别人府上的女郎,谢瑜他可还知晓律法两字是如何写的?”   当时陆萧就怒不可遏地拎起了棍子,想冲出府去把妹妹救回。   却被谢九三两下给缴得松脱了手,他学着旧日里看见的世家恶仆模样,洋洋得意道。   “陆郎君,我家郎君与陆娘子有先帝御赐的婚约,便是接她过去小住又如何?”   他甚至还叉着腰大笑了几声,“便是传出去,也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   如此,陆家人此时便都一心一意地怨怪起谢瑜来。   却也不曾如以为陆菀生死不明一般担心。   毕竟谢瑜这般行事虽是狂妄了些,但他心系阿菀,前几日还在雨中苦苦等了一夜,用情至深,应当不会作出些伤她性命之事。   只要保证阿菀无恙,于他们来说,便再是焦急,也到不了十分。   而此时还在屋内闭目养神的谢瑜却还不知道,自己被下属坑了一遭,竟是凭空地背下了那么大个黑锅。   他倚坐在床榻上,视线落在阖上的屋门上,近乎自虐地掐算着陆菀与周延离去的时辰。   每过上一盏茶的时刻,都让他的心绪更乱上一分。   待到听见有人敲门,变幻的眸色才沉静了下来。   谁知这一开门,他却只见到了位陌生女子抱着一大捆草药来。   陌生的女郎一身粗布素衣,肤色微黑,眼睛圆亮,看上去倒是精神奕奕。   只是那双眼一见他就亮了起来,如同黏在了他身上一般,让谢瑜顿时心生不耐。   张元娘原本是不想来的,只是被自家阿娘敲打着,让她来见见贵人。   她阿娘是有见识的,说她若是能让贵人看上收做仆婢便好了,便能跟着去见些市面,日后再寻个有出息的部曲嫁了,一同依附在贵人的羽翼下。   当然了,若是贵人看得上她,能把她收用为婢妾,就更好了。   她本是不愿意的。   来之前还想着,说不定便是个脑满肠肥的中年人,只是没想到竟是这般清俊的年轻郎君。   张元娘的心跳声砰砰的,她束紧了嗓子,努力娇柔着声问道。   “郎君可是被我阿耶从山里救回的?我听我阿耶说,郎君受了伤,我来为郎君上药如何?”   说着,甚至胆大到含羞带怯地上手,往谢瑜的腰间抚来。   她眼中的灼热贪婪让谢瑜更生出了几分厌恶,索性一个错身躲开。   正待回绝,却见陆菀与周延怔愣在了门口。   无他,他们来的时机不对,刚好就见到张元娘对他投怀送抱的前一刻。   周延出身尊贵,这种女子投怀送抱的场景见得多了,便有些幸灾乐祸,想看看谢瑜如何让阿菀看清他的真面目。   而陆菀则是有些愣神,这人是谁啊?   她上下打量着,见这陌生女郎与张猎户和那张家娘子生得有些像,再看见她肘下夹着的草药。   便有了点猜测。   只是陆菀已经打定了主意,再不主动接近谢瑜,以免让周延生出些疑心。   这会就没有开口。   可谢瑜却是不肯放过她。   他仗着张元娘尚在,陆菀与周延都不得不配合着他,便绕开了张元娘,往这边迎来。   “娘子,”他温声唤了句,便拉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进了屋。   “这位是张兄家的小娘子。”   “张娘子安好。”   陆菀略略福身,却只是寻常的半礼。   张元娘此时则是手足无措。   她见着清俊郎君的娘子生得貌美,声音更是娇柔好听,宛如天边高悬的明月,直把自己衬得像地上的泥,便心生羞惭。   她脸色涨红,结结巴巴地道了声:“娘子安好。”   却是不知该如何行礼。   好在她心思转得快,便是不能给这位郎君做婢妾,那位少年郎君生得也是俊美。   如此,就得跟这位娘子打好关系了。   她满脸堆笑,“娘子,这是我阿耶让我送来的草药,您揉碎了,给郎君敷上,很快便能好的。”   “若是您嫌麻烦,我来揉碎了,您给郎君敷上便是。”   这人怎么回事,突然对自己这么热情,陆菀暗暗蹙眉。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了那一捧草药,含笑道了声谢,又说了几句,才将张元娘打发走。   周延冲谢瑜挑了挑眉,眉眼里意味明显:谢郎君果真是艳福不浅。   谁知这时,要离去的张元娘又转过了身,厚着脸皮冲他故作娇媚地笑了笑。   这就让谢瑜挑了挑眉,低声道,“看来这张家女郎,更属意的是世子才对。”   没想到还有这般转折的周延心下郁郁,只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未曾答话。   他见陆菀低头整理着那一捧草药,更是郁卒了几分。   阿菀竟是都不在意到,有人居然试图在勾搭他。   被他用有些幽怨的眼神盯着,陆菀一无所觉,只因她此时正是看着这草药出神。   这些草药还是得用上。   若是谢瑜能早些好,他们便是赶路也不必再分神留意他。   为了使周延不再多心,她便将这话说给了他。   周延也是认同的,但他却是因为自己有些私心。   若是谢瑜好起来,阿菀便能少些担忧,也就不会时时留心地多看那人几眼。   两人也不管谢瑜有什么想法,一道把草药挑拣分好,又在院里寻了个趁手的石块,把药草捣磨好。   随即,就将这盛了绿糊糊的碗递给了谢瑜。   周延开的口,“张家人的好意,郎君还是莫要浪费,你若是早些好起来,我们也好早些赶路。”   可谢瑜只垂着眼,将草药接过,并不曾应下。   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也懒得再管他,陆菀撇了撇嘴。   她洗净了手,又与周延说起些该如何传话回去之事,只把谢瑜当做了个背景板。   不知不觉,这天色就暗了下来,用过了晚食不久,就到了该休息的时辰。   周延在这屋里盘桓了许久都不想离去。   可他前两日都在连着守夜,终究还是有些疲累了,打熬不过,便想回去休息。   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再三交待陆菀:   “若是他有什么不妥,你只大喊一声便是,或是叩击一下相邻的墙壁,我便马上来救你。”   这话竟是毫不避讳谢瑜的,甚至一边说,还一边目光挑衅地看着他。   话里警告的意味甚是明显。   陆菀却突然想到了,早先谢瑜便是仗着她不肯叫周延来,才将自己压到了门板上,与她说的那些话。   难免就有些神思不属。   “阿菀?”周延见她不答,又叫了声。   她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谢郎君如何会那般行事。”   她侧过脸去看了眼谢瑜,像是刻意说给他听。   “你说的我都知晓了,若是我叫喊出声,你定要早些来。”   周延点了点头,不无留恋地笑笑,这才转身出去了。   屋内用的还是菜油碟灯,光线昏暗浑浊,离远些都看不清对面人的神情,却已经是村里最好的了。   陆菀摸黑到了床边,却发现榻上仅一床被褥。   她犹豫了片刻,把被子抱给了谢瑜,自己则是裹着褥子缩到了床里。   好在这床榻极大,两人分开也挨不着对方。   不多时,她便看见谢瑜也上床了,离她极远,也并没有靠近她的意思。   这才在心里不着痕迹地舒了口气,安心入睡了,呼吸也渐次变得均匀悠长。   自然就不知晓,谢瑜发觉她睡熟了,便侧过了身。   完全不顾腰间伤口被压住。   只在黑暗里,藉着窗外的清冷月色,一遍遍用目光描绘她的模糊轮廓,像是要把她记在自己的心里,永世不忘一般。   阿菀……他在心里无数次地念着这个名字,甚至想伸手去触碰她。   却又在每每将要碰着时,蓦得缩回手,只怕将她惊醒。   似是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谢瑜在心里微微叹气,侧过了脸庞,去望窗前的那轮弯月。   才是七月初,新月如钩,月华微黯,若他所记不差,再过不了几日便是七夕。   原本他早几月便备好了要送她的物件,如今却是无从着手。   若是洛京不曾生变……或许阿菀已经在准备着要嫁给他了。   黑暗中,谢瑜攥紧了指骨又松开,气息略略急促了片刻。   他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最后却是唯独剩下一念,坚定如磐石,丝毫不可动摇。   他绝对不可能放手,更不可能看着陆菀另嫁他人。   …………   夜半,陆菀似乎听见了什么声响,她浑浑沌沌地睁开眼,就看见床前有个黑影,正俯下身,似是想触碰她。   足足把她吓了一大跳,当即便死死地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   一尺,两寸,一寸……那黑影越发得近了,陆菀的心脏砰砰砰直跳。   随即,就发现那影子骤然直起了身,竟是往外走去的。   她悄悄地伸手去探,发现身边被子温热,却是没人。   那此时黑影也走到了门边,轻轻地打开了房门,藉着月色,她勉强看清了对方颀长挺拔的身量。   应当是谢瑜。   陆菀这才松了一口气。   正想问问他为什么深夜起身,就见他极轻极轻地挪出了门,随即半晌也不曾回来。   而屋外也隐隐约约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想做什么?   陆菀起了身,学着谢瑜的模样轻轻地出了门,往着有声音的地方去,便见到不远处有火把的亮光。   还不待她走上前去,手臂就是一痛,整个人便被一股大力扯到了屋舍的夹缝中,立即被人死死地捂住了口鼻。 第58章 将离   被骤然拉扯到屋舍的缝隙处, 陆菀却没有挣扎。   因为她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药草气息,那是今日张猎户家送来的止血草药。   她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下受伤的脚腕,然后拍了拍身后人的手。   示意她已经知晓了, 不会出声, 可以放开她了。   身后之人便从善如流地松了手。   陆菀当即便试图离身后人远些。   这处实在是太过狭小。   她的后背几乎是紧紧地贴在了身后人的胸前,连对方的每一次呼吸起伏都能感知到。   偏偏此时他还半垂着脸庞,贴近了她的耳畔,匀长的气息就喷洒在了陆菀敏感的耳尖上。   她偏了偏脑袋, 试图躲开,却又被身后人制止。   “此处来了外人,莫动。”   谢瑜附到了她的耳边, 轻声说道。   其实不需他说,陆菀也发觉了。   离着院门不远处,有几人举着火把,正跟今日他们见着的石缘生说些什么,态度极为恭敬。   而石缘生却是背对着他们几人而立。   他的面容在白日间便显得狰狞,此时更是背着火光, 晦暗不明, 根本看不出其上有什么神情。   他身后的那几人似乎是急了, 俯身行礼长揖, 不断地说些什么, 却都不曾让石缘生有所动容。   这时, 擎着火把的那人似乎说了句什么,石缘生蓦得回头,夺过火把就往那人头上砸去。   高举着火把又砸下,边砸边踢踹,粗哑的嗓音里满是不屑和怒气。   “谁稀罕那个乱臣贼子送来的东西!”   似乎是为了避人耳目, 来人所举的火把本就黯淡,石缘生挥舞着,竟是将火焰都扑灭了。   这下,山院里便只剩下些隐隐约约的月光。   什么都看不清了。   黑暗里还传来石缘生气喘吁吁的粗哑嗓音,能听得出此人怒火正炽。   “他不是连弑君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还在意我这么个老不死的干什么!你们带上东西都给我滚!”   似是气急,连嗓音都不压低了,她都能听得清清的。   思及此,她的心里就是咯登一下。   这么大的声,只怕他们此时便还在房内,也有可能会被惊醒。   石缘生竟是毫不顾忌他们了。   她小声对谢瑜道,“只怕一会儿他回过了神,就会怀疑我们极可能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无妨。”   谢瑜摸索着抓住她的手腕,指腹轻轻摩挲了两下腕间娇嫩的肌肤以示安抚,声音和缓着。   “我们先回房里去。”   他们小心翼翼地出了躲藏之地,陆菀有些迟缓地跟上,只觉得自己的脚腕在夜间是越来越有些疼。   还是当初在东宫花宴上崴伤的一侧。   甚至都分不清是旧伤复发,还是又添新伤了。   见她迟缓,谢瑜俯身打横将她抱起,一言不发地将她抱了回去,稳稳地放置在床板上。   便开始摸索着解起她的腰带。   ?!   “你做什么?”   陆菀又羞又气,连忙按住他扶在腰间的手,却还记得压低了声。   “你我不是夫妻么?”   他背对着窗口,连微弱的月光都不曾有,陆菀根本辨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从语气中感受到那明显带着的轻快,似乎夫妻这两字便是他最乐于出口之言。   “我自己来便是,你先放手。”   她往床里挪了挪,只解下了她的外衣,递给了谢瑜,让他悬挂在床边。   谢瑜说的不错,如果石缘生反应过来,定是会想来探探他们是否听见了外间的话。   若是再见他们两人和衣而卧,且距离甚远,一定会起了疑心。   很快,谢瑜也将外衣褪了下来,还刻意将两人的外袍悬在了一起。   男女的衣衫垂落间,叠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他也在黑暗中弯了弯唇。   陆菀没有留意到他这些小动作,只是在他上了床榻,靠近自己时,顿时僵硬了许多。   方才睡在一张床上,距离甚远,又是和衣而卧,各睡各的,并没有什么旖旎意味。   可这会他靠了过来,示意自己枕到他的手臂上,再把她整个纳入怀中,就委实太过亲密了些。   清冽微苦的气息陡然变得强势万分,几乎毫不留情地将她辖制在自己的身边。   鼻端眼间,皆是与谢瑜相关。   陆菀呼吸微乱,她试图悄悄地往一侧挪远些,却被谢瑜勾住她的细腰,强硬地锁在身边。   这人还欺身凑近她,低声交待道,“他快来了。”   只是配合着演出而已,陆菀深吸了一口气,做着心理建设,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屋外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这黑暗幽静的夏夜虫声里并不突出,却不住地敲击着床上两人的耳膜。   有火光自窗边略过,陆菀迅速阖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几时,外间才又渐渐安静了下去。   “我很想一直如此下去。”   谢瑜忽然开口,他向来谨慎,便是外间人可能已经离去,依旧用的是气音。   喉间的那口气低低绕绕的,唯有他身旁的女郎能听见。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陆菀却是听明白了。   他是想与自己当真成了夫妻,日后始终同衾共枕,同眠同卧。   若是依着时人侍死如生的想法,只怕还要加上个死后同棺同穴。   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了下来,她仰着头,视线落在了黑暗中原本该是房顶横梁的位置,明澈的眸子微微闪着光。   “谢瑜,我们没有以后了。”   她缓缓开口,心里也知晓,自己说的都是大实话。   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话语里都带上些颤音,连细细弱弱的手指都蜷缩成了一团。   身边郎君的呼吸窒了一晌。   就在陆菀以为他不会答话时,谢瑜却蓦得翻身,将她完全压在了身下。   甚至还叩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地碾在她的耳边。   两人离得极近,彼此呼吸相闻。   动作熟稔得如行云流水,片刻间便完成了,像是他已经在心里做过了很多次。   丝毫没有给她些反抗的机会。   但这次,陆菀也没有挣扎,像是笃定了谢瑜不会伤害她、强迫她。   她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郎君,与那双清润的双眸对视。   两人离得极近,四目相对,谢瑜眸中挣扎的痛苦神色,几乎都要尽数传给了她。   “为何?”   明明这个疑问,他今日才问过,但却依旧是不死心。   像是最绝望之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坚信,只要自己再问一次,便能得出与先前迥然不同的答案一般。   哪怕是他心里也早就意识到,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陆菀侧过了脸,感觉到自己脸颊的肌肤被什么擦过,轻得像羽毛拂过一般。   也许是他挺秀的鼻梁?   她像是被抽离了情感理智,分出了两个人,一者静静躺在郎君的身下若有所思。   另外一人则漂浮在半空中,面无表情地俯视着简陋床榻上,如情人一般的姿势相依偎的男女。   可再没有那对情人深情相拥时,会如他们这般心存芥蒂。   或许她该按着下午的答法,再答一遍。   不外乎,说他不如周延远矣。   可那样残忍的话,她此时实在不忍心再说第二遍。   见她始终不答,谢瑜苦笑一声,心知无果,这会儿也不想再逼她。   只是伸手撩起了她额前的发丝,缓缓低头,几乎虔诚地在她光洁的额心印下一记。   “睡吧。”   他用被子将陆菀裹好,自己自觉地挪得远些,随意扯了褥子盖上。   陆菀裹紧了被子,侧过身去背对着他,眼睫忽闪,轻轻扫过枕面,发出极细微的声响。   细微到,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   清晨,山间鸟鸣声叽叽喳喳将村民们唤醒。   汲水,烧火,做饭……即使是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也是随着天色一同醒来,早早地就忙碌了起来,一缕缕青烟自各家的屋顶升起。   被张元娘送饭的敲门声吵醒,陆菀睁开了眼,就发现身边的谢瑜已经是不知所踪。   她穿好衣衫出了门,就看见张元娘正缠着周延问东问西,还慇勤地递上些什么。   “阿菀!”   一看见她出来,周延脸上就紧张了几分。   他甩开了身边人,却又碍于两人的‘兄妹’关系,不能当场解释。   瞧着他生怕被误会的模样,陆菀弯了弯唇,三言两语替他将张元娘打发走了。   这才见周延松了一口气。   “若不是阿菀来了,我当真不知如何解决了。”   “难不成你以往在京中都不曾遇见过这般的女郎?”   周延偷眼瞥了她一下,像是怕她生气,斟酌着语气道。   “以往在京里,婢女们对上我,也都不敢造次,便是各家的女郎,也没几个如你一般。”   陆菀一下被噎住了,她脸上讪讪地四下打量着,换了个话题。   “谢郎君人呢?”   周延往她身后的屋里望了一眼,摇摇头,“我早起时未曾见过他。”   这是怎么回事?   陆菀蹙起了眉,她用目光示意周延进了屋,将昨夜之事讲给他听。   “你是说,石缘生当真说了弑君二字?”   周延也明白事关要紧,压着声问道。   见她点了点头,目光当即便锐利了起来。   “原以为我们不过是猜测,如今可算是坐实了,想来昨夜来的便是裴侍中府中人。圣人待他恩重如山,他竟是还在私下里与前朝旧人往来。”   陆菀倒是不关心这些,她只是有些担忧,以她对谢瑜的了解,这人只怕是一大早便出去追查蛛丝马迹去了。   当真是不省心。   她有些犹豫,又怕周延多心,纠结了片刻才打定了主意。   就在她要将心内猜测说与周延听时,却听见有人脚步重重地踏进院门的声音。   “徐家娘子!”   这粗犷的嗓门——是张猎户的声音。   陆菀与周延对视一眼,便连忙出去,结果就见到他背着个竹青色的人影进了院。   那分明是谢瑜。   出了什么事,他怎地昏了过去?   她无意识地掐着手心,上前查看,又引着张猎户将他轻轻地放回了床榻上。   “我今日本打算上山,才出了村不多时,就看见徐郎君倒在了山路上,便把他给扛回来了。”   张猎户擦着满头大汗,圆睁的虎目里满是疑惑。   “这一大清早的,徐郎君怎么晕倒在了村外?”   陆菀试了试他的脉搏,倒还算得上稳定有力,略略宽心,便忙里抽空编造了句。   “我夫君习惯每日早起出门行走,只怕是一时改不过来。”   张猎户倒也没起疑心,见她福了一礼,很是诚恳,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离去了。   “世子,您帮我把他的衣衫褪掉,他如今昏迷不醒,应当还是伤口未好。”   这是陆菀第一个能想到的可能。   周延知晓其中严重,也不推辞,三两下就把谢瑜的衣带都解开,又将他翻转过来,露出腰间依旧未曾结痂的伤口来。   伤口是有了些愈合之势,但还是依旧狰狞。   想到这是谢瑜替自己挡下的一剑,陆菀脸色渐次变得苍白。   他的风寒未曾好透,又以身替剑,陪她落了水漂泊至今。   这人,怎么能接连吃了这么多苦头还执念不改?   偏他这两日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般,也让自己下意识地忽略了他的伤。   如此……是不想让她愧疚么……   “阿菀?阿菀?”   周延见她出神,就出声唤她两声。   陆菀回过神道,“我看谢郎君这伤不好全,我们也走不出多远,需得想些法子治好他这伤才是。”   她抚了抚谢瑜的额心,不见发热,反而有些微凉,才消了些心慌。   “我这便去跟此间村民借些针线,烦劳世子在此看好谢郎君。”   她想往外去,却被周延拦住了,他面色有些凝重。   “你行走不便,只在此看好他,我去便是。”   陆菀点了点头,坐回了床榻边,吃力地将枕头塞到了谢瑜脑袋下面,试图让他卧得舒服些。   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伤口,却完全看不见敷过草药的痕迹。   这人当真是让人不省心,明明她与周延将草药研磨好端给了他,怎地还不肯用。   陆菀自然是不知道,昨日她与周延出去后,床上人凝视了那碗草药许久。   见她跟着周延离去,又迟迟不归,便冷着脸,将这草药连末带汁都扬了出去。   端得便是如此任凭心性。   又过了不多时,周延就面色不佳地回来了,手里也多了些针线。   他这幅模样一看就是有些什么事,但陆菀这会也顾不得多问。   她点了火,将针线用小勺煮沸消过毒,又仔细洗过了手,才眨了眨眼,竭力稳着手,想替谢瑜缝上那道伤口。   针线穿刺皮肉的声音听得她头皮发麻。   而一想到这刺穿的是谢瑜的皮肉,就让她心跳更快了几分。   冷白如玉的肌理被粗陋的线绳缝合上,陆菀的针线活并不好,这伤口也被缝得七扭八歪。   看上去就有些触目惊心。   好在这伤口不长,没几下就缝合上了。   陆菀微微舒了口气,心有余悸地将针线丢得老远。   她看了看谢瑜的面容,是沉睡之人的平静温和,这才心下稍安。   还好他不曾醒来,若是他醒了,也不知会不会觉得疼。   不过,他连这刀剑加身都不曾呼痛过,只怕若是醒了,也会不肯出声吧。   “世子,还要烦劳您将这针线还回去了。”   缓了缓神,陆菀用碗中的清水将针线洗净,包裹好递给了发怔的周延。   他接了过去,眉心皱了皱,犹疑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还是应下了,转身便出了门。   看来他遇到的不是小事。   陆菀望着他的背影离去,思索着一会儿等周延回来需得问问他发生了何事。   她动了动手指,将被子轻轻地盖到了谢瑜身上。   山间的七月,一早一晚还是有些寒凉的,他如今可经不起什么变故了。   在将被角仔细地掖到他的肩上时,她不经意地一低头,就发觉谢瑜的唇角是弯起的,眼睫也似在微微颤动。   这人分明是醒着的。   陆菀气极反笑,她故作恼火地推了推谢瑜的肩,手下却是收着力的,动作极轻。   “谢郎君既然醒了,缘何要装睡?”   被叫破之人这才睁开了眼,清润的眸子里神色温和似水,只含笑着望着她。   谢瑜将手中牢牢攥住的物件递给了陆菀,轻咳了两声,嗓音微哑。   “这是我拾到的,应是昨夜那些人不慎落下的。”   那是一块小小的木牌,约莫有她的尾指长,上面刻着个黑漆红底的纹样,那分明是……   “是裴家的族征。”谢瑜替她说了出来。   “有了此物,或许阿菀曾受过的苦楚,我便能再快些替你讨回了。”   他心心念念的是替她讨回旧怨?   陆菀手下一紧,木牌棱角分明,边缘锋利得割手。   连带着她腕上的旧伤痕也有些隐隐作痛。   被张猎户带回村里时,她便取下了手腕上的玉镯。   而昨日谢瑜又细细地摩挲过她的手腕,定然是那时便发现了端倪。   “你方才是何时醒来的?”她轻声问道。   此物如此紧要,想来那昨夜来的裴家人定是会万分小心,能落下便已经是极为难得,又要在漫山草木里搜寻出这么小小的一块,显然不是件易事。   他是发现了自己手腕上的伤,急于扳倒裴蔺,才会起早去寻觅踪迹。   才会体力不支地昏在路旁。   被问话之人垂下了眼帘,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让陆菀心里多了几分猜测,她眸中水润了几分,试探问道。   “方才是我正缝合伤口时,你因着疼痛才醒了过来?”   听出她话音里的几分怯意,谢瑜长睫一颤,他摸索着抓住陆菀握住木牌的手,握在温热有力的掌心。   “不疼的,”他低低地叹了口气,重复地安慰她道,“阿菀,不疼的。”   “我自然是不疼的。”   陆菀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将木牌抛在了枕边。   她起身欲出门,只匆匆摞下一句。   “我去给你端些水来。”   谢瑜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上空的那块,似乎有了些什么,正在试图填补上。   他慢慢坐起,望着空空的屋门处,薄唇边的弧度也渐渐拉得更开。   他虽是不知陆菀何时才会原谅他,但也已经探明,她对着自己当真不是无情。   如此,便够了。   她想与自己分开,可自己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她离开。   即便是刀剑加身,千疮百孔,甚至是有朝一日,阿菀会恨他怨他,他也绝不可能放手。   至于裴蔺——   他拈起枕边的木牌,眸色更深了几分。   谁能想到,便是这般凑巧,他竟是如此轻易地就抓到了这人的把柄。   当真是上天眷顾。   而另一边,出了门的陆菀却是慢慢地抚上自己的心口,眉心也渐渐蹙起。   她说不出自己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明明她一直想与谢瑜拉开了干系,却总是被他用各种手段强硬地拖了回去。   无法摆脱,又似乎难以割舍。   似乎她有一千种离开谢瑜之法,他便有一万份将自己缠绕回去的心念。   她甚至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话——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当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她压下心头这点烦闷,垂眸将手中的粗瓷碗洗净。   世家女郎都娇养着长大,手指细白娇嫩,衬得这粗劣瓷碗也矜贵了几分。   碗中的水泛起了涟漪,水面映出的女郎的芙蓉面也随之支离破碎。   …………   自清晨周延出去这一遭,他就有些心事重重,陆菀去探问,他也只推说是因着被张元娘屡次纠缠,颇有些不耐烦。   可他到底是年少,有些存不住事。   在晚间用晚食时,便被谢瑜用了些激将言语试探了出来。   “我的暗卫被叛徒出卖,仅剩的一人今日寻到了我,说是阿耶病重,我又失踪,定南的信王府如今据说已经是乱了套了。”   竟是如此,陆菀有些理解他的心情了。   她垂下了视线,有心想劝周延独自先赶回去。   毕竟他身体无恙,若是带上自己与谢瑜,才是两个累赘。   周延扒了口饭,却只觉得心烦意乱。   他担忧着父王的身体,又怨憎他听信谗言将自己送入洛京。   便是现下想立刻赶回去,又无法抛下陆菀和谢瑜。   而他们二人,显然是短时间内都无法离去。   “你自去便是,有我在,阿菀定不会出事。”   谢瑜敛下眼帘,闲闲地说了一句,透出胸有成竹的意味。   周延又斜睨了他一眼,眉梢一挑。   “再者,你受了伤,阿菀又行走不便,只你们两人在此……”   “那便将你那寻上门的那位暗卫留下。你自拿着我的信物去丰淮寻谢九,另行调我谢家暗卫随你回定南。”   为了让周延取信谢九,他还自衣内缝合的一处袖袋里,取出了仅指甲大小的一枚白玉私印。   其上雕出的印文精细繁复,难以仿制。   “他若是见了此印,便会知晓该如何做。”   不意谢瑜竟是如此大方,周延和陆菀都愣住了。   陆菀觉得此事可行,她便是再想攻略周延回家,也不会拦阻他与重病的信王共叙天伦。   “谢郎君所说有理,世子还是早些回王府将事料理清楚为妙。”   周延有些迟疑地接过了玉印,刚想说些答谢之语,就听得谢瑜貌似不经心地说了句。   “信王病重,说不得就是因着你久不归家之故,若是你回去之后,闭府不出,掘地三尺,说不定他这病便好了。”   这话有些内涵之意。   陆菀目中波光流转,望向了谢瑜,就见他唇边露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笑意来。   周延则是心上火起眉头猛跳,待到转念一想,才明白了谢瑜话中深意。   这是在暗暗告诫他,信王之病,可能大有蹊跷。   虽是不知他是如何知晓的,但周延得了他允诺的暗卫,又得了此言告诫,还是颇有些心折的。   他起身郑重地施了一礼,勉强算是暂时谢过了。   翌日,待留下了他身边仅存的暗卫后,周延便下了山。   他换上了平民装扮,迳直往丰淮去寻谢九。   陆菀站在院门前,以手支门,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思索着如今的处境。   送别了他,便需得等着丰淮那边得了信,再来人接他们。   只是如此,她便得与谢瑜在此地相处些时日,还是以夫妻的名义……在她转而攻略周延的时候。   命运兜兜转转,竟像是跟她开了个玩笑。   陆菀站在屋外,抬头望天,湛蓝有云,只觉得果真是世事难测。   而谢瑜则在她身后不远处,搭着眼帘,半遮住的清润眸中却是多了几分称意。 第59章 争吵   周延虽是赶了回去, 却将自己仅剩的暗卫独苗留了下来,嘱咐他仔细照顾留下的两人。   临走时,还不放心地把人叫到了院外僻静处, 三令五申, 要他盯住了,切不可让谢瑜有了冒犯陆菀的机会。   于是,陆菀再进进出出时,身边就多了个小尾巴。   将至未时, 她在院中寻了个阴凉处,就着山间午后的清风,晾梳着才用木槿叶浣洗过的长发。   一回头, 就看见个瘦瘦弱弱的少年蹲在低矮的院墙上,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瘦骨嶙峋,眼神精光,乍一看就跟个猴儿似的。   也不知晓周延的暗卫里,怎么还会这般年纪小的少年。   瞧着才十二三岁,倒是有几分机灵伶俐。   “小十六。”   她招呼了声, 那小少年就从院墙上翻滚下来。   许是功夫还不甚到家, 也没看清下面的碎石, 脚下一滑, 就不小心摔了个大马趴。   他龇着白牙, 爬起来起身胡乱掸掸灰, 闹了个大红脸。   “娘子,您有何吩咐?”   年少微沙哑的嗓音恭恭敬敬地问道。   陆菀有些好笑,她拉过十六,帮他拍了拍身后的灰。   “你蹲在那院墙上做什么,这时节日光正热着, 小心晒脱了一层皮。”   十六的脸更红了。   被这般好看的女郎当个小少年对待,还声音轻柔地关心他,实在是不曾有过的。   他从小流落街头,不知自家姓甚名谁,即使被头领捡了回去,一群大男人哪里懂得照顾个孩子,就摔打着凑合养活便是。   暗卫中编号为十六的小少年挺直了小身板,圆脸上一本正经。   “是世子走时交代我的,一定要看好娘子!”   陆菀眉眼间笑意盈盈,摸了摸他的发顶,觉得手下毛茸茸的。   “可世子也没交待你,要你一定要蹲院墙上被日头晒着。”   十六蓦得想起了那些已经没了的兄长们,低下了头,眼里的泪花便一闪一闪的。   “以前兄长们都是喜欢这样的。”   陆菀攥住手指,心道不妙。   自己方才所说的,应是让他想到了那些照顾着他长大的暗卫们。   那日她听周延所说,手下的暗卫都已被围杀殆尽,唯有十六有幸逃出生天。   也是运气好,才能不眠不休地寻到了他们。   心上一软,她从袖中掏出块粗布帕子——这还是张元娘昨日送来的,半蹲下身,动作温柔地给十六擦了擦脸。   谢瑜甫一从屋内出来,便见着这般温馨的场景。   粗鄙简陋的山中小院里,容色娇美的女郎披散着乌鸦鸦的松软长发,半蹲下身,神色温柔地给身前哭泣的小少年擦拭眼泪。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唇边的笑意也少了些。   倒是也不至于吃个小孩子的醋。   只是一想到这人是周延的下属,还一直蹲守在陆菀周围,对他颇为警惕,拦着陆菀与他独处,便难免有些不悦。   顿了顿,谢瑜放柔了声,唤了声,“阿菀。”   陆菀这边,才拭了拭十六脸上的泪痕,就听见了谢瑜在唤她。   “郎君有何事?”   她侧过脸来望他,手中仍是轻抚着十六乌黑的发顶。   谢瑜弯起了唇,他慢慢负手,作势要抚上自己的伤口,脸上显出些疑惑。   “阿菀不是说,需得按时洒些药粉,可我在屋中却是遍寻不得那药瓶在何处。”   是十六带来的止血药粉?   陆菀微微抿唇,回想着自己拿到药瓶后的举止,语气迟疑道。   “我记得是将药瓶塞到了枕边,你可往床榻上寻了?”   谢瑜微垂着眼,袖中的手指轻捻,感受着手中药瓶的冰凉圆润。   他面不改色地编著慌,嗓音清润如玉石相叩。   “我方才寻了,却是未见。”   这倒是奇了,还能长腿飞了不曾,陆菀眉梢一挑。   她将巾帕塞给了十六,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温声安慰他。   “莫哭了,去洗洗脸,世子临走时不是说了,定会替你的兄长们做主报仇的。”   十六又抽噎一下,点了点头,便往院外跑去了。   目送他出去,陆菀才有些艰难地往屋内行去,回应着谢瑜。   “我去找一找,那药瓶说不定便是滚落到哪里了。”   谁知还没有走两步,谢瑜就上前搀扶住了她,“你行走不便,我扶着你。”   陆菀的手一缩,正要回绝,却听见主屋突然有了些动静。   像是石缘生要出来了。   他们方才说话都还记得压低了声,这会自然不能与自己这名义上的夫君生了隔阂。   她故作娇羞地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身,将细白的小手搭在了谢瑜温热有力的掌心中。   只听得院中主屋的木门匡当一撞,似是主人家心绪不佳,连好生关门的耐心也欠奉。   待进了屋,陆菀便迅速地将自己的手抽离开。   她有些迟缓地行着,往床边去,垂着粉白脸庞,仔细寻那装了药粉的小瓷瓶。   眼见她毫不留恋地收回了手,谢瑜长睫垂落,低低地呢喃着,似叹气般。   “阿菀……”   竹青长袖下,冰凉的瓷瓶被他修长白皙的手握得温热,却怎么都捂不热背对他的女郎的一颗心。   “嗯?怎么了?”   陆菀将床上被褥翻转抖动,都不曾寻得要找的瓷瓶,又听见他在唤自己,没有回头地问了句。   “无事。”谢瑜答得极快。   若是陆菀此时回头,便能看清他此时专注的神情。   似是只需看着她,那般欢喜怜爱的心意,便会自青年郎君的眸中如淮江的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如何会寻不到?难不成这屋内有鼠类?”   陆菀已经将被褥枕头尽皆查过了,翻了翻,又掂起来抖了抖,都不曾见自己仔细收好的小小瓷瓶。   她有些丧气地低下头,在塌边寻觅,想看看墙上是否有什么打洞的痕迹。   未曾束起的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地拂过了肩,光泽柔亮温软,如缎子一般,又被她用葱白的手指随意拢起,透出些娇慵懒散的意味来。   谢瑜缓缓地走到她的身后,搀起了她,自己往床榻与墙壁的夹缝里探了探手,便拎出了要寻的瓷瓶。   “方才见你动作,便猜测是掉进了这里。”   他自顾自地在塌边坐下,眼中的柔情化都化不开,语气却是带着些小心的。   “此伤在身后,我难以周全,可否烦劳阿菀替我上药?”   ……   如果不是接过后,发觉这瓷瓶还是温热的,她真要信了谢瑜的邪。   一阵熟悉的疲惫感骤然袭来。   陆菀一手撑持在榻上,明澈的眸子里波澜不兴,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人。   谢瑜似乎总是如此。   他心悦自己,在那双线条柔和的清润眼眸里,满漾出的柔情与喜爱也从来不加掩饰。   可他却还总是喜欢骗她,算计她,大到阿兄因着科举案进了狱中,小到找寻这个药瓶……   每当自己不如他所愿时,他便会百般算计自己照着他所愿而来,从来都不曾顾念过自己的想法。   这算哪门子的喜欢,陆菀微微扯了扯唇。   不过,这已经不是她所考虑之事了,她如今的攻略对象是周延,与谢瑜何干。   陆菀安慰着自己,近乎逃避地想要忘记方才这些念头。   她冷静地垂下眼,拔开了瓷瓶的木塞,瓶口逸散的白色药粉沾了些到她透粉的指尖上。   “郎君且转过身去。”   见陆菀这般平静的神情,谢瑜唇边噙着的笑意渐渐敛起,竟是陡然生出些心慌来。   只片刻,那些如藤蔓般的慌乱与茫然便在他心底滋生蔓延,遮笼去了所有心绪。   潜意识似是也意识到,有什么正在离他而去,若是他不曾抓住,只怕便要永远失去她。   谢瑜极慢地将自己散开的衣带收束好,如同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失去阿菀,是他绝对不可能接受之事。   早在他肯放下洛京之事,来丰淮寻阿菀的那一刻,便已经是将她视为此生最为珍视之物。   朝堂之事,一瞬万息,稍离一日,便是安排得再妥当,说不得便是要被政敌连根拔起。   可他还是来了。   便是雨夜苦等一宿,甚至毫不犹豫地跳下淮江替她挡下那一剑,都不算什么。   院中有簌簌山风吹过,木窗吱呀作响,倒叫谢瑜的神思恍惚了一瞬。   脑海中浮现的是少年时寄居佛寺,黄昏夕照中漫步而归,便常见寺中僧人长跪佛前,虔诚唱诵,只为求心中之佛的些许怜悯。   而他如今种种手段施为,所谋所求的,也只是一个陆菀而已。   “阿菀……”   他握紧榻边,低声道,竟能听出些哀求意味。   陆菀垂着眼帘,只做没听见。   她又不能捂住他的口,阻止他出声。   细嫩的手指紧紧攥着药瓶,指尖用力到发白,却被郎君轻柔地一根根掰开。   “你是恼我方才故意诳你进屋替我上药?”   被谢瑜一下猜出了缘由,陆菀木着脸不认,不想再被他扰乱心绪。   “你转过去我替你上药便是。”   却被谢瑜连着那瓷瓶一并,握在了手心。   手中的瓷瓶尚存他手心的余温,手背上的肌肤又被他手心的热度慰贴地包裹住,便似他这个人一般,强势且不容拒绝。   原本煦煦的温热蓦得升了温,烫得她心上一颤。   陆菀抬眼看他,便撞进了欺身而来的谢瑜的眸中。   那里只倒映着她一人。   左右双眸各印一个,小而清晰,仿若即使是将她一分为二,也都逃不脱他的眸底深潭。   “还是你从裴蔺那,知晓了那些旧事,所以在怨我怪我?”   谢瑜想到了前些时候陆菀的话,有了些猜测,便开口试探。   他为人虽是清冷心性,却是最善于察言观色。   待见到陆菀羽睫一颤,垂下眼不看他,连粉润的唇都抿得紧了,心里便有了答案。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谢瑜牵起唇角,浮现出的笑意却有些苦涩。   “我不过是……”   他不动声色地离陆菀更近了些,眼见被窗格透射出四四方方的光斑,正正地落在了陆菀的发上,心念一动,就伸手轻抚了上去。   指间发丝微凉柔顺,他的动作如同方才见她安抚十六发顶那般轻柔。   鼻端似乎又萦绕上了他熟悉的清甜气息。   从前他以为是她所用的合香所致。   这两日同床共枕,才知是她本就有的,便如她这个人一般,深深烙在自己的记忆里,挥之不去。   谢瑜酝酿着接下来的话,一时没有开口。   他这般抚着陆菀的发,倒叫她忽而想到了洛京地动那日,他也曾如此抚上过自己的发。   彼时夜深天黑,洛京被地动波及,长街的道上落满了碎裂屋瓦杂物,险阻且长,他却是一人一骑,深夜来访陆府。   中途还曾摔了下来,磕伤了膝盖和手心。   如此艰难,也只不过是想确认她的安危。   她掐了下手心,形状姣好的眸子里氤氲起了几分水汽,便更不敢看他,也不想被他发现。   可谢瑜是何许人也,自然是第一时间便察觉了的。   青年郎君怔了怔,倒不曾想过,她会因着自己方才的小小玩笑如此难过。   亦或是,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竟是能伤她至此。   他斟酌着语气,“阿菀,我从不曾说过自己是君子,行事也不尽是光明磊落。”   第一句出了口,后面便容易了许多。   谢瑜低垂着眼帘,慢慢道:“我行起事来,手段从不拘于好坏卑劣。常人眼中只见了我这副温润皮相,多是将我当做谦谦君子,我亦是不吝于借这皮相,蒙骗世人,只为行事便宜。”   他又抬眼看她,“但是阿菀,我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甚至可以说,我从不是心地仁善,拘于情理之人。”   陆菀看着他,眨了眨眼,倒是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些。   常人鲜少承认自己手段卑劣,心地不善,便是被揭穿了,往往也会羞窘惭愧,亦或是恼羞成怒。   便是她自己也自认并非善类,却也甚少能如此坦然地说与他人。   而此时的谢瑜却好像是在说些寻常闲事一般,声音温和,面色亦是平静。   “我不在乎他人评说指摘,心中生了念,便会百般筹谋,将之实现。”   陆菀怔怔地望着被光线照出的浮尘。   “你说这些,是想说你非良善之人,也并不认为旧日里算计我的那些有错,都是出自你本心,你想如此而已?”   谢瑜弯了弯唇,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莫名笑意,温润清隽的眉眼间仿佛笼罩着连绵春山的雾气。   名满洛京的谢家玉郎,温润如玉,清冷疏离,一身好气度常叫人看得挪不开眼。   可那连绵春山里,却是从不乏危险重重,孤身入山者,往往有去无回。   “那些旧事我不否认,若是重来一遭,许是还会瞒着你如此行事。”   “科举一案,陆萧本就难以摘出,我不过是顺势而为;陆家分家一事,我并未料到你阿娘身怀有孕,但将你们一家自陆家分出,我想你也是愿意的。”   “其余种种,若是你不喜我这般,日后于你一事上,我都会多加考量。”   他说得是如此动听,陆菀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她咬了咬唇,“这便是你心悦我的方式么?”   视线落在了熟悉的面容上,她却突然觉得仿佛有些不认识谢瑜了。   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不懂得如何待人,欢喜上自己,便将自己当作喜好的物件一般。   如今看来,他不止不懂,还甚是自负。   三言两语,便将自己厌恶他瞒着自己算计自己之事,都归结于他素来行事不择手段上。   她缓声吐字道:“我并非要让你做个行事磊落之人。但若是这些事如你所说,都是为着我好,你缘何事先事后都不肯告知我?”   谢瑜掀了掀唇,却没有出声。   自然是不全为着她好,还有许多为着自己的私心,譬如将周延的行径泄露给了信王府之人,意图除去这碍眼的情敌。   过了良久,他才垂眸苦笑。   “我有私心。”   谢瑜的声音低低的,他对心悦的女郎承认道:“阿菀,因为我有私心。”   “其他人如何,我从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我只想要一个你罢了。”   他忽然伸手,将陆菀紧紧地纳入了怀中,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掐住了她的娇软细腰,不让她有机会脱离。   自己则是埋首与她乌鸦鸦的发间,呼吸间满是他所熟悉的清甜香气。   与他骤然强硬的行径不同,他此时的声音低而温和,似有似无。   “我不是圣人,阿菀。”   “我承认,我行事卑劣,自负且阴狠,更会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下安危。”   陆菀眼睫颤了颤,她被迫将无处着力的手搭在了谢瑜的肩上,听着他继续道。   “我不愿告知你,不仅是心性使然,还因着怕你也会畏我惧我。”   “可我当真心悦于你。”   他蹭开陆菀的发,近乎虔诚地将下颌抵在她脖颈间细腻的肌肤上,轻蹭着,刻意压低了声,嗓音低醇悦耳,在诱哄着她。   “若是日后,与你有关之事,我都不再瞒着你,也会多与你商议,阿菀,我们可否和好如初?”   陆菀静静地听着,手下微微用力,修得圆润的指甲便深深地掐入了他的肌理之中。   可抱着她的人却是浑然不觉肩上传来的疼痛。   他只是牢牢地锢着她,附在她耳边重复着柔声唤她,如同陷入了深沉的梦魇。   “阿菀……阿菀……”   一声比一声低,一声比一声绵长,卑微且深情。   他手下的力度越来越重,陆菀甚至觉得,环抱着自己的这副躯壳里,满是即将失控的疯狂与偏执。   明明都是他的错,她抽离了情感,冷冰冰地想,可她居然会觉得有些奇怪的心疼。   即使她现下答应了与他和好又如何。   她马上就要回去了。   谢瑜与她,终极一生,都不会再见了。   眼尾开始泛红,陆菀松了抓住他肩头的手,转而攥紧虚无,指尖抵住了掌心,试图用掌心的刺痛感让自己回过神。   如此才能继续作出残忍且冷漠的模样,拒绝他。   许久都听不见回答,蔓延上来的不安与难宁如乌云般蔽住了日光。   谢瑜清晰地听见,耳畔边传来了铮的一声。   那是心中琴弦绷断时的刺耳尖锐。   如同他少时在山寺中学琴,用的明明是最柔韧的丝弦,但若是他乱了心,手下桐木的琴身便会骤然发出哀鸣。   心弦已崩,谢瑜缓缓抬起头,眸色深黯,眼中也不复清明。   他近乎灼热地注视着怀中有些失神的女郎,慢慢垂下了脸庞。   两人额心相抵辗转,他毫无征兆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后脑。   继而,吻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双节快乐呀!!! 第60章 得信   谢瑜以手托住陆菀的后脑, 带着不能拒绝的强硬,低头吻上了她的。   柔软的唇瓣辗转厮磨着,这是情人间暧昧交缠之际, 合该羞涩地闭上了眼, 一道慢慢品味。   可他们两人的眸子却都是睁着的,眸底倒映着近在咫尺的彼此。   倒映着她的深沉眸色中酝酿着的是疾风骤雨,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望与热切,内中竟像是有了抹不同寻常的血色, 执拗且疯狂。   不过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得,竟将素日温文清隽的郎君, 变得如斯可怕。   又或者,他本就如此,只是陆菀今日才看清了而已。   这却是他今日亲自将自己细细剖开了,再不加遮掩地展出给她看的。   乌黑的眼珠上浸透了水雾,陆菀想挣脱,却被他扣得更紧。   谢瑜见她又要躲, 只觉得仿佛有什么锐利冰冷之物, 直直插进了他的心口, 捅进去后还在不住地翻搅。   痛得钻心, 凉得彻骨。   他伸手捂住了那双清亮的眼, 在唇齿间低哑出声, 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恳求意味。   “菀菀,莫要这般看我。”   眼前是一片透着红色的朦胧,那是他身躯中脉动的汩汩血流,耳边则是她与他纠缠在一起的心跳和呼吸声。   仿佛他们原就该生生世世都如此。   蓦然间,心中有什么深埋许久的种子在破土而出。   是陆菀再不能压抑隐藏的。   又仿佛有什么在她耳边低语吟诵, 语调高高低低的,诱惑着她听从自己的本心。   她的本心是什么?   那道声音不答,只萦绕在她的耳边,如吟唱一般,反反覆覆,诱惑着她听从自己的本心。   过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直起了身,将原本推抵他的手,慢慢环上了他的肩颈。   在揽上他脖颈的瞬间,她就感觉到身前人蓦得一僵,她嘲讽无奈地勾了勾唇角。   下一刻,却是便被撬开了那厮磨许久的唇齿,与他唇舌相抵。   他像是终于得到了什么允准,长睫覆眼,只专心地、近乎肆虐地洗劫着怀中人满口的温软甜香,勾缠吸吮着她,夺走她的气息,让她沦陷在自己的怀中,只能随自己起舞。   耳边只听得见急促的心跳声,她的舌尖发麻,残留的意识察觉到原本扣住她后脑的手正在逐渐下移,有些怜爱地抚住了她的背脊,将她紧紧地按在了他的身前。   如此,玉白的脖颈就被迫曲出了惊人的柔和弧度,她便只能仰着头,任由他恣意采撷。   即使是有人在屋外敲门,屋内紧紧相拥,入骨纠缠的两人都不曾想着回应。   待到终于分开,陆菀头脑有些昏沉,红着脸别过眼去,不去看那人此时正眉眼弯弯地凝视着自己。   谢瑜则是轻柔抚了抚她身后的发,又仔细地将她被自己揉乱的碎发都拨弄到耳后。   他看着缠绕在指尖上柔顺光泽的发丝,只觉得心尖一软,便忍不住俯身在其上印上一记。   “阿菀这般好,都是我的。”   如同别扭的孩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安抚,依旧要自得地宣告主权。   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抬眼时,眸底的阴霾就都散了开。   浅色的薄唇微微翘起,清润眸子里略略含笑,便又成了洛京里那个风采翩然的谢家玉郎模样。   陆菀懒得理他,转过身去,将自己整个人埋在了被子里。   葱白的手指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着急促的脉搏,细细地平复呼吸。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又仿佛该来的都已经来了。   十六在外面敲了许久的门,等到终于有人来开门时,便见到谢瑜耳根处的红晕还未褪。   他往屋内探了探头,询问似是心情极佳的谢瑜。   “谢郎君,娘子呢?我在屋外没看见她。”   榻上胡乱蒙在被子里的起伏动了动,陆菀冷着脸探出头来,面颊上却还是粉晕致致。   她的嗓音有些微哑,“我有些困倦,想歇一歇,小十六自己去耍,不必管我。”   十六虽然小,但他在暗卫队里长大,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瞧着两人有些暧昧的模样,就知晓方才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   他刻意大声地冷哼了一下,转身就哭丧着脸跑走了。   既是为着世子难过,也是埋怨自己没有看住两人。   见他如此,陆菀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拿被子蒙住头,只觉得什么都乱了。   甚至还有些自暴自弃,将自己都埋在了被子里,任凭谢瑜如何说都不肯出来。   谢瑜沉默了一会,索性躺倒在她身边,将她连着被子一同抱进了怀里。   果然,不多时,微微气喘的陆菀就探出了头。   她挑着眉看着谢瑜,脸上的神色分明是说他就是故意的。   谢瑜弯了弯唇,并不否认,只动作轻柔地替她理了理乱糟糟的长发。   “夏日天热,便是山中清凉,阿菀如此埋在被中,也会觉得呼吸不畅。”   她明明是有时不时在透气,是谢瑜隔着被子抱住了她,反而让她难以喘息了。   陆菀斜瞥了他一眼,撇掉手中的被子,半坐起身。   以指为梳,用着那夜谢瑜撕给她的半根发带,将自己的发丝简单束起。   瞧着她发间系了与自己同色的发带,唇瓣也被自己吮吻得红润微肿,谢瑜眸子黯了下,伸出手,修长如玉的手指在她同样发红的眼尾边轻轻地一抹。   他缓缓吐字,很是清晰,“我很欢喜。”   她撇了撇唇角,心道他倒是欢喜,自己的任务却又生出了波折。   但是事已至此,陆菀也没什么心思后悔纠结了。   做便是做了,后悔也没什么用。   一切都需得向前看,这句话在这许多年一直被她奉为圭臬。   只是没想到今日一番任性而为,倒仿若心里一直压着的大石被挪了开,透出了些亮。   她也有了多余的心思,眉宇舒展了开,想询问谢瑜些许前事。   洛京那边,她最关心的还是旧日的手帕交,一同被绑去的施窈。   “我那日见阿窈消瘦得很,她如今可还好?”   谢瑜不意她还会问及此事,长睫微垂,语气淡淡。   “她自然是无事,如今许是还能一偿宿愿。毕竟徐凛为着她,都能心甘情愿地顺着裴蔺之意,在我面前做戏。”   ?这话说的……   陆菀心念一动,望着他,语气带着些试探。   “你早就知阿窈心中所记挂的,是徐郎君?”   果真见谢瑜略一颔首,示意他早就知晓。   她手下的动作顿了顿,克制住自己想蹙眉的小动作。   谢瑜竟是早就知晓施窈所爱慕的是徐凛,语气也浑然不似在意。   那旧日的许多事,自己曾以为他心挂阿窈的那些……   岂不都是自己误会了他。   陆菀心中诸多念头转动着,便无意识地任由谢瑜握住了她的手,细细把玩。   若是如此的话,原书的剧情,可谓是漏洞重重,且不说有许多未曾记载之事都已发生,譬如洛京的地动,连这最根本的感情线都难以维系。   日渐滋生汇聚的疑心像滚雪团似的,让陆菀对着小白也有了些不信任之感。   她很想立刻回去,好好查问一番,这到底是何原因。   若是所给的剧情本就是有误,它又为何要误导自己。   见她神思不属,谢瑜便以为她是念起了当日之事,难免有些后怕,才会如此。   他将跪坐在床上的女郎纳入怀中,拍抚着她的背,温声宽慰道。   “我不曾多分些心思留意,才让旁人有了可乘之机,是我的不是,日后定不会再有这等事发生。”   他言辞笃定,更是将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陆菀回过了神,却是答非所问。   “郎君觉得,需得有多久,才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谢瑜仔细地看了她半晌,见她并无异色,才漫不经心地答道。   “若是周延一路顺遂,早则十日,迟则半月,便会有人来接应我们。”   …………   在谢瑜估算着时长的时候,周延正在赶路,他身上没了路引,入不得城。   这一路行来,便只能沿途用身上财物与村民换些吃食。   好在期间也一直没出什么岔子,甚至中途还用陆菀给他的镯子换了匹驽马代步。   为求稳妥,谢瑜叫他临行前跟张猎户借了身粗布衣衫,连环首刀都不曾带,只在腰间挂了支寻常农家常用的粗制匕首。   若不是那张脸太过昳丽,在人群中还真是不显眼。   一路紧赶慢赶,又过了几日,他才终于看见了丰淮的城门,只是这进不得城,让他又焦心地盘桓了半日。   好在财帛可动人心。   他贿赂了进城运送泉水的给城中富户的车队,躲在了木桶里,这才混进了城。   一路的狼狈自不必言。   等终于到了谢府,他瞧瞧与陆家只隔着一道院墙的府邸,对谢瑜的防备心又升了一层。   还颇有些懊悔,觉得只留下了个十六,是有些粗疏了。   可这会也顾不得细想陆菀之事,他留神看了看,见巷中此时无人,便上前叩了门,晃了晃掌心的玉印,便一个闪身进了门。   乌黑的大门悄无声息地合上,门环纹丝不动,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周延才一进去,便迎面撞上了急匆匆赶来的谢九。   打量着信王世子如今这副尊容,谢九皱紧了眉,有了些隐约的预感,便邀着他进了正堂。   待接过了信物,谢九眯了眯眼,拈着手中的玉印对着光细细打量着,神色颇为不善。   “世子是从何得了此物?”   丝毫不提这物是谁的,也不问自家郎君如何了,似是怕泄露给了他什么消息。   “是谢郎君给我的。”   周延也不见怪,抿了口茶润润喉,便翻转了袖袍,露出了几个谢瑜用木炭涂写出的字迹。   乍一看只是几个没联系的字,实则按照一定的规律拆开笔划,便可重组成传达消息的短句。   当真是郎君的手笔!   谢九蓦得起身,扶住了桌面,喉间不住地滚动,“我家郎君现在何处?”   很快,谢瑜无事——这则密信悄无声息,却又快马加鞭地被送入了洛京。   因着主心骨离去,沉寂数日的谢府,也终于因着这则消息地到来复又得了些生机。   而在谢府内部的某间屋舍里,徐凛正在挣扎起身。   “我需得去丰淮一遭。”   护送太子出城当日,他被人一箭射透,又从马上翻滚下来,被惊马踢到了胸口,修养了这许多时日,嗓音依旧是嘶哑的。   闻言,施窈眉间的喜色暗了些。   她冷眼瞧着徐凛坐起身,又无力瘫倒,便将手中药碗随手搁置在床边小几上。   冷声冷气道,“就你这般模样,还想去丰淮?”   得了谢瑜无事的消息,徐凛心下一松,这会见施窈发难,也只是挑眉一笑,颇为佻达。   “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需得去蹭蹭他的福分。”   “可别,”施窈捋了捋衣袖,故作好心地劝道,“信上说阿菀如今正与他一道,说不得两人如今已是就和好了。你若是去了,再揭起旧事来,惹得阿菀不喜,只怕表兄不得先扒了你的皮。”   这话说得徐凛当即黯了眼,他仰躺着,望着帐幔顶上,轻叹了句。   “当真是美色误人,重色轻友。”   这话听起来好生惆怅。   便是徐凛自己,也不知他是在叹谢瑜,还是在叹他自己。   良久,他转脸望着床边的女郎,慢慢道:   “阿窈,嫁人吧,别再念着我了,嫁人吧。”   “你知晓的,我这一世,都不可能会娶妻生子。”   施窈倒也不气,只随意拨弄了下床幔上低垂的丝穗,顾左右而言他。   “你是去不得,我倒是想去丰淮看看,去瞧瞧阿菀如何了。” 第61章 心思   一听说施窈想去丰淮, 徐凛便收回了目光。   他随意答道,“丰淮地接淮兴,是处好地方, 且那处有谢九在, 也能接应你一二。更何况,三表兄……”   施窈见他目光游移,就猜到出他想到了什么,气极反笑。   “你是想说三表兄外放之处离丰淮不远, 我若是能顺道去见见他会更好?”   徐凛沉默着。   他口中的三表兄是指谢家三郎,也即是谢鸿的嫡长子、谢瑜的胞兄。   其名谢琅,字临疏, 少年时出外游历,进士及第后又被外放,竟是有十数年不曾归家,亦是不曾娶妻。   前两年在施窈及笄之时曾来过家信,言说自己愿替母照料外家,迎施窈为新妇, 却被她所拒。   徐凛唇色发白, 仍是挑着眉, 含情桃花眼里似笑非笑道。   “三表兄性情虽是高傲, 早年与姨丈生了隙, 便多年不曾归家。但他回京述职时, 只见你一面便愿迎娶,足可见其诚心。何况他多年未娶,焉知不是因缘际会等你之故?”   “徐正钦!”   施窈站起身,瘦弱的身躯微微颤抖,她以手指着徐凛, 几乎想将床头的药碗砸到他脑袋上。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心悦你,便要拿这种话来刺我。”   她眼里簌簌地落下泪来,又想到了这许多年来的心事。   眼睁睁看他流连乐坊歌楼,做尽了风流浪荡子的行径。   更是脸色都苍白了几分。   “我嫁不嫁人,又与你何干?便是我这辈子都不嫁,表兄也不会撵我。难道偏要你行这善事,非得把我嫁出去不可?”   藉着袖袍的遮掩,徐凛攥紧了身下的褥子,唇角却仍是扯出个笑来。   “你若是不出嫁,我去哪里讨这杯喜酒喝。”   相比于施窈的气恼,他要平静许多,说完便转过身去。   “我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既然如此,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这么多年,他们谈及婚嫁之事,无不是以争吵结尾。   施窈抽出巾帕拭净了泪痕,又敛了敛裙裾,便扬首莲步地稳稳行了出去。   临去时,她冷笑了声,“徐凛,你莫要太自以为是了。”   她心悦他,不想嫁旁人,这又与他何干。   竟还能管到她的头上。   等到回了自己的寝居,她便交待了人开始收拾细软,预备着去丰淮寻谢瑜与陆菀。   撑着下颌回想起前事,又看着婢女们来来去去,施窈其实也有些忐忑。   她虽是与陆菀往来甚密,但也说不准,好友是否真能不迁怒于自己。   毕竟情之一字,到底是难以揣测的。   还不知晓自己的手帕交受了委屈,竟是已经收拾好了,准备上路来寻她,陆菀在这山中小院里倒也过得颇为自在。   只除了十六从那日自以为撞破她与谢瑜有事,便对她冷淡了许多。   好在他年纪小,陆菀又肯花些心思哄,到底是想些法子把他哄好了。   但只要一对上谢瑜,他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只勉强面上恭敬而已。   今日张猎户又慇勤地送了两只活鸡来,陆菀叫十六拎远些处理干净了,自己便在新搭的灶边忙活了起来。   石缘生此人,要说脾气古怪,那夜她偷窥时也见了,一言不合就能拎着火把打人,下手毫不留情。   但若是好声好气地与他商量,竟也是可行的。   就说这搭灶之事,陆菀提起了十二分小心,还刻意带上了谢瑜去与他商讨。   才说明了来意,还不等谢瑜上前去客套,竟是一口就答应了,只道他们离去时恢复原样即可。   如此,她便求了村里人,在院角搭起了一灶,也好早晚做些吃食填填五脏庙。   山中清苦,村中人却都好猎,肉食虽是不曾少的,但是此间人的厨艺又都太差了些。   不说她自己觉得食不下咽,便是谢瑜这般不挑的,这几日都清减了不少。   只是离着来人还有许多时日,她是半点都不想委屈自己。   这会张元娘也凑趣地在一旁,跟着来打下手。   至于谢瑜,则是被陆菀分配去烧起了柴火。   清俊温文的郎君端坐在低矮的石块上,神情专注地盯着灶中的火焰,玉白的面容被映得微红。   当真是赏心悦目,她的目光瞥过,时不时便会有些晃眼。   瞧着满锅清水,张元娘吞吞吐吐道:“娘子,这样做,是不是口味太淡了。”   无怪她质疑,实在是时人处理整鸡时,多是用酒和厚酱辛料,口味略厚重。   陆菀揭开了竹盖,见水已滚,便估着量,放了两三勺麻油,和适量的盐,才慢慢地将两只干干净净的整鸡放下了锅。   竟是一丝水花都不曾溅起。   “若是处理得当,鸡肉之味本就鲜美,何必要用那些作料。”   她翘起了唇角,眼中笑意盈盈,很有几分自信。   “待到熟时,你带上一盘回去尝尝便知,也好与家人一起分食。”   张元娘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那摆手的动作颇为肖似张猎户。   “阿耶把东西送来,本来就是要款待贵人的,我怎么能再拿回去啊。”   陆菀笑得眼弯,她瞧着热情淳朴的小娘子脸都红了,就擦净了手,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   “若不是你阿耶,我们又如何能吃上这些,再说了,如此份量,我与郎……夫君,还有小十六,许是还有些多了。”   十六蹲在墙头上,当即就瘪了瘪嘴,心说他一人就能吃一只,但这是娘子说的,他也不敢回嘴。   眼见灶里的火焰太旺,都窜出了灶口,十六急忙跳下了墙。   他舔了舔唇,“郎君,娘子说了,要小火煨煮,这火太大了。”   谢瑜闻言略略蹙眉,他很有几分犹豫,不知是否该浇些水进去。   昔日便是他在山寺寄居时,便是习得些野外存活之法,也是不重口腹之欲的。   熟食不致病痛即可,又何须在意火大火小。   十六却是在意的很。   娘子整治出的饭食如此可口,他可是期盼得紧,不能叫这人给废了。   见他们两人,一大一小都目光沉重地盯着灶火,陆菀别过脸忍笑。   要说谢瑜的这双手,极文气,修长白皙,且是骨节匀称。   提笔抚琴,拨弄朝堂之事都不在话下,这烧火么,倒是差了些。   张元娘见状,就自告奋勇地说,“徐郎君哪里做的了这种粗活,还是让我来吧。”   她弯下身,仔细地拨拉出些木枝来,控制着火苗大小。   如今她可是一门心思要讨好徐家娘子。   那位年少的俊美郎君回去报信去了,徐郎君又一心在自家娘子身上,做婢妾是没什么指望了。   张元娘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能不能离开这山中,可就靠徐家娘子了。   谢瑜一抬眼,便见到陆菀想笑又忍住的模样,自己也弯了弯唇。   眸中被灶中火染映上了光斑,星火熠熠,直如琉璃一般。   倒叫她想起上元夜时,他猜谜所得,赠予自己的那盏牡丹花琉璃灯。   想到了花灯,就又想到了上元夜他说的那些话。   陆菀心头一软,就别过眼去,在心里暗道,当真是美色惑人。   理了理思绪,估算着这时也差不多到了时辰。   她用巾帕裹着手,揭开了竹盖,待见到粉色的肉皮转为金黄油亮,便将扎好的葱段和花椒放进了锅。   才过了半盏茶时,便让几人将火都压熄了。   陆菀眉梢轻佻,噙上一抹浅笑道,“再焖上两盏茶的功夫,便可捞出斩盘了。”   见她葱白的指尖沾了些黑灰,谢瑜托住了她的手腕,敛下长睫,作势要替她拭去。   却被她躲了过去。   十六在一旁捂嘴窃笑,连着张元娘都有些讪讪地转过身去。   陆菀一抽手,自己随意地在木盆里撩了些清水,洗去了浮灰,又用帕子擦干,便若无其事地准备分盘了。   虽是与谢瑜说开了,甚至还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她也的的确确是喜欢他的。   但她到底还没想好,日后该是如何与他相处。   且不说周延那边攻略进度到了90,胜利在望;便是小白都能接受自己再一次修改攻略对像……若是自己将来离去了,此生不得再见,两人又该如何收尾。   是痛痛快快地彼此交付真心,回去后便只当做大梦一场。   亦或是,就此收心,止步于此,慢慢淡了去。   这些一旦想起,便是烦心事。   可如今在这山间,又无处施为,陆菀便暂时打定了主意:   只当做是自己偷得了浮生几日闲,且将之都抛诸脑后,等回到丰淮再抉择该是如何。   她抱持着如此想法,与谢瑜接触起来,就更有些留心了。   原因也简单,此君皮相极好,忒会惑人,更是熟知该如何诱人心软,一不留神便要被他哄了去。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似有失落的清隽郎君,见他有些怔愣地放下帕子,便撇了撇唇角。   不就是没让他给自己擦掉指尖沾上的锅灰,至于如此么。   她自己又不是短了只手。   待到将切好的鸡块装成了三盘,陆菀就开始安排了。   一盘交由张元娘带回家,一盘则是让小十六送到主屋去。   张元娘自是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十六捧着盘子,低头盯着嫩滑的肉块,舔了舔唇,却很有些不情愿。   “如今我们借住于此,又搭了这灶台,皆是源自主人家的善心,如何能慢待了人家。”   陆菀见他舍不得,就揉了揉他的脑袋,笑着宽慰道。   “你若是喜欢,待到回了丰淮,我安排人做上十盘八盘,让你连吃上几天,可好?”   如此,才见小少年连连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往主屋去了。   她端起盘子转身,便见到谢瑜依旧有些失落的模样。   郎君清清肃肃地立在原处,长睫微垂,又收敛了笑容,便现出几分疏离冷清来。   至于么?   不就是自己方才不曾让他拭手。   陆菀有些行不动路了。   她本是打算将这盘菜捧回屋中,布筷分碗,等着十六回来再一起用。   可见着他如此,唇边的笑便淡了些。   “郎君,回去了。”她轻唤了声。   谢瑜只略略一颔首,面上却仍是淡淡的。   任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他心绪不佳。   这人当真是过分。   陆菀喉咙里闷了一口气,她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盘子。   又伸手去锅边用指尖擦了一下,沾了些黑灰,迳直伸到了谢瑜面前。   “如此可好了?”   陆菀说完,就面色微红地别过脸去,在心里数落他这个爱计较的小气鬼。   这自然是好的。   轻柔地扶住了女郎凝霜般的皓白手腕,谢瑜垂眸替她拭去了刻意沾上的黑灰,薄唇的一侧终于扬了起来。   他握着女郎的手,空余的手替她端起了盘子。   连语气里都含着满满笑意,“已经好了,我们这便回去吧。”   可算哄好了,陆菀的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谢瑜亦是如此。   他这几日早就察觉到,在阿菀心绪松动的同时,她似乎也在刻意回避与自己太亲近。   如此,自己便只能这般行事,多些主动刻意了。   好在阿菀总是这般心软好哄的。   他耐心地搀扶着女郎回去,觉得在这山间日月悠长,倒也不错。   …………   大理寺卿离京多日,洛京的局势也就僵持了起来。   原本,朝中便分了几派。越宁王远道而来,身边带的封地臣属,原先投奔于他之人,勉强算是一派;还有裴蔺这般看似中立的后续支持者;而先帝宠臣,失踪的太子门下,则是又分了几拨反对之人。   先帝未去时,最是信任大理寺卿,而太子又与他交好,竟是两边都能说的上话。   如此一来,谢瑜在与越宁王对立的一脉官员中,地位当真是微妙,且举足轻重。   也就无怪越宁王几经斟酌,竟是敢放了话,要将原本被先帝赐婚给太子的南安郡主嫁予他。   “询安已是有了消息么?”   洛京外的山林中,某处隐秘的宅院里,失踪多日的太子——周怀璋轻咳着,问着左右人。   袁默连忙递了杯热茶上去,又帮着脸色青白的周怀璋顺了顺气。   他脸上带了些笑,眉宇倒比早些陆菀见他之时舒展了许多。   “可不是,听说与陆娘子都是安好,只在山里待人去接。”   周怀璋松了一口气,“如此甚好。”   他中肯地说了句,“如今洛京也还算平静,百姓不曾受到搅扰,倒是多亏了裴侍中一力坚持旧制,不肯让那些人胡来。”   袁默早习惯了他这般事事以百姓为先的念头,只点了点头应声。   “云正,”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抿了口茶,叫着袁默的字,眉心略蹙。   “我有些担心阿湄。”   “她不得越宁王喜欢,如今越宁王的继妃又带着其他子女来京,只怕她这个与我定过亲的准前太子妃,在王府中的日子是不大好过。”   “她那么娇气,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袁默接过了他用完的杯盏,露出丝苦笑来。   “如今情势如此,殿下担忧郡主难为,臣亦是担忧秋娘,可也只有等事态明了,她们大约才能解脱。”   他此时竟是毫不避讳提及先帝临去时宠爱的秋昭仪。   自洛京生乱,袁默方才察觉,裴蔺竟是真的要对太子不利,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忠情难两全,秋娘又是先帝妃嫔,越宁王若是上位,他便更是保不得她。   索性跪倒在周怀璋面前,坦诚了自己与先帝妃嫔有过私情,因而被裴蔺所要挟,曾泄露了哪些机密。   他做足了从容赴死的准备,却没想到太子性情仁厚,竟是饶了他一命,准他戴罪立功。   如今才能依旧服侍在太子身侧,甚至还得了允准,日后会想了法子周全他与秋娘之事。   毕竟秋娘长相与元后有几分相似,又是因着长相受了牵连的可怜人,想来太子殿下私心里也想放她一马。   明明是夏日,两人念及心上之人,俱是有些愁苦,竟是过出了些秋夜的寂寥来。   片刻后,还是周怀璋先开的口,笑道,“如此说来,询安倒成了我们之中运道最好之人。”   “我还记得上元夜和东宫花宴,灯影花丛间,那两人站在一处,当真是般配极了。”   袁默才附和了几句,就有人来禀,道是送来了密信。   他一如往常地接过,检查纹印后递交给了周怀璋,就见到打开信件的太子脸色大变。   他腾得起身,披着的素白薄袍瞬间掉落在榻上。   那越宁王竟是暗地里寻了前朝血脉,据说那前朝末帝还有一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遥遥领先·瑜——徐凛,周怀璋,袁默,在座的诸位,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李白有诗云:亭上十分绿醑酒,盘中一味黄金鸡;   《山家清供》-黄金鸡:燖鸡净,用麻油、盐水煮之,入葱、椒,候熟擘饤,以元汁别供,或荐以酒,则白酒初熟、黄鸡正肥之乐得矣。   一盏茶是10-14.4分钟的样子,这样子做出来的鸡肉一定很嫩! 第62章 七夕   “当真是荒谬!”   周怀璋将密信拍到了桌案上, 淡黄的信纸上当即便隆皱出了几道褶痕来。   他的眉心也蹙得紧,回身将这密信递给了肃立的袁默。   “让谢府之人速速将这消息给询安递过去。”   袁默见他未曾折起,便知这是默许了自己看信, 待接过了薄薄的一页纸, 便一目十行地将之读完。   “此事……”他才一出声,就止了音。   无他,不过是因着他出身寒门,未中进士入朝前, 本朝前朝的许多秘事,都是无处得知的。   见他面上露出些不解,周怀璋便耐心解释了句。   “前朝末帝至死, 身边都仅只有过扶风夫人一人,又哪里来的旁的子嗣。”   他皱了皱眉,惯来温和之人竟是难得地冷笑出声。   “即便是真有旁的沧海遗珠,前朝宫闱的起居注上又怎会没有丝毫记载,这可是是容不得半分差错的。”   说起这起居注,袁默还是知晓的。   除却外间朝堂上, 有著作郎会记下天子的一言一行以供修史, 宫内也是有专职的内侍记下天子曾宠幸过何人, 以免混淆天家血脉。   若是前朝宫闱的起居注尚在的话……   袁默想明白了其中关键, 随即大惊出声。   “越宁王竟是寻了人冒充前朝血脉?”   此时, 屋外有风穿堂而过, 拂过庭中婆娑青翠树枝,沙沙作响。   而屋内两人一时也都沉默了下来,只余降温所用的冰山融化滴水之声。   还是袁默有些艰涩地先开了口:   “寻了个所谓的前朝皇子作幌子,再放出流言,藉机将地动等灾祸之事与先帝扯上干系, 扰动民心,试探朝臣们及各地藩王的反应。”   “或是他本就打算打着复辟的名义,好名正言顺地将周氏血脉一网打尽。届时,便可再受了禅让,自己接了那皇位。”   “只是……”   袁默干咽了两下,“似乎还有些漏洞,譬如,藉着前朝余孽的名义或是可行,但朝中是否当真会有向往前朝之人愿意听命于他?”   周怀璋也是不解,他脱了力般地坐了回去,头疼地询问道。   “也不知道询安还有多久才归?”   若是谢瑜还在,以他之心术城府,想必还能再为自己拆解分说一二。   而在他们得到这消息的同时,洛京裴府内,也有人早先一步,便得了消息。   裴蔺已经在庭中静立许久了。   “郎主,这送来的饭食都冷了,我交待人去再热一回。”   侍奉他许久的小童将桌上碗碟收起,稚声唤道。   “不必,都撤下去。”   裴蔺寒着声交待着,视线却始终落在庭中一株青青郁郁的桑树上。   若不是亲眼所见,大约是没人敢信,竟会是有人在自家府内,寝居院前栽种了一株桑树。   桑,同丧,屋前不栽桑,以免出门见丧。   这桑树自是不能栽种在卧房门前的。   偏偏裴蔺的寝居前便种了一株,树龄二十余年。   在那树下,三尺深处,甚至还有残缺的故人遗骨,日日夜夜提醒着他双手溅满温热殷红的梦魇。   那是他亲手埋下的。   “竟是放出了这种流言。”   裴蔺语气淡漠,轻得如一阵风,轻易便吹散了天际边的白衣苍狗,皆是变作浮云。   “不过是枚将死棋子,还真以为我不会清算当年临阵倒戈之罪么。”   后一句更轻了几分,轻易间便被风扑了去。   桑树枝微微摇晃,枝上簇簇的圆叶收起又聚散,仿若是有人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桑树若有灵,也不过是叹息着,世间痴人何其多。   便是昔年,称得上廷对方谋,兹谓硕才的郎君,便是又过匆匆二十年,也不见得能堪破心障。   …………   陆菀今日一起,便觉得有些不对,她竟是睡了个自然醒。   睁开眼时,另外一侧的谢瑜早已不见,试了下床榻微微凹陷处,半点温热都不存,也不知他早起去了哪里。   而平日里总是吵醒她的张家元娘竟是也不曾来叩门。   她眨去眼中的困倦雾气,摸索着将外袍穿上,系好了腰间衣带,便下榻去,推出了门。   果然就看见十六又趴在了院墙上,嘴里还叼着根草,一见她开了门,马上就笑嘻嘻地望了过来。   “小十六,谢郎君去了何处?”陆菀仰着粉白的脸庞望着他。   十六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说,“在院门外呢,一大早就跟着张猎户上山了。”   ?   上山?   他一个伤都没好全的人,上山做什么。   陆菀心不在焉地洗漱了一番,便出了门。   果然见到谢瑜正端坐在一张木制的小胡几上,长睫微敛,专注地在望着火上架着的竹片。   一旁还堆了许多新伐回来的青竹,竹叶上还沾着经夜的露水,好不新鲜。   “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了句。   早在余光中,谢瑜便见到她来了。   只不过这竹片将将便要烘干,也就未起身,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握着乌黑的铁钳,将竹片夹取了出来。   “我带着人去伐了些青竹,也好做出盏河灯来。”   他弯着唇,眸中熠熠,发上竹青的发带随意地垂落在肩上。   “还望阿菀不要嫌弃才是。”   河灯?是要去放河灯?   陆菀这才注意到村里来来去去的妇人们,手中都抱着被褥和衣衫,好似都要拿出来晾晒。   这才恍然大悟——“今日是七月七?”   七月七日,也就是七夕。   只不过时下的七夕可不是后世的情人节,而是女郎们乞巧的节日。   往往白日里要趁着日头晒衣、晒书,傍晚则在花棚下穿针乞巧,吃巧果,再结伴去放河灯。   他念着七夕节至,这是要为自己做出盏河灯来。   “何必这般麻烦。”   陆菀含笑俯身,随意抚了抚青翠欲滴的竹叶,细白的手指流连在微凉的露珠上,沾湿了透粉的指尖。   淡粉的粉,霜白的白,竹青的青,颇为惹眼。   “不过是盏河灯,还要你起早上山,去伐了这许多竹子。”   尤其是他还有伤,上山一路崎岖,难免撕扯到伤口,她下意识地往他的腰侧望去。   谢瑜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唇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   他闲闲地拨弄了下才放入火中烘烤的竹片,竹上蒸腾出的水珠滴落火中,滋滋作响。   “左右无事,无法过节已是委屈了阿菀,我为你做盏河灯能算得上什么。”   “更何况,”他的嗓音清润悦耳,“我记得你前两日还记挂着说要是有些竹子,便可制些竹盐来漱口用,今日倒是有多的供你。”   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被他记住了,陆菀瞧着地上躺倒的竹子有些出神。   她垂眸笑了笑,便谢过了谢瑜的好意,转身回了院中。   行得急了些,窈窕的身影因着脚腕上的伤痛略略摇晃,像是被风拂过摇曳的娇俏花枝。   倒像是有什么在追着她似的。   只留下谢瑜一人,望着她的背影,清隽面容上浮现出的笑意又淡了下来。   他所察觉到的果真不错。   阿菀的确是在刻意躲着自己,非是躲着自己这个人,而是试图避开自己对她的心意。   谢瑜垂眸,微冷的视线便落回了到火中的竹片上。   默了半晌,他唇边又噙上了清淡的笑意,举止从容地剖开一截青竹,取出了一根根柔韧的竹丝。   他忽略了心口丝丝缕缕的刺痛感,漠然想着,不过是阿菀一时还不能完全转过心思罢了。   再给他些时日,定是能让她回心转意。   谢瑜闭了闭眼,旧日里,她软软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唤着他玉郎时的婉转娇柔,恍若依稀在目。   清润的眸子里蓦地现出一丝偏执的笃定来,随即又很快掩于温和笑意之下。   陆菀回了院,眼中不见了那人,砰砰直跳的心口便渐渐静了下来。   她扯了扯唇,心道自己当真是有些没出息,不过是些许小事,就能勾得她这般急促心慌。   定住了心神,她索性也去取了自己所需之物,全比照着自己的心意来。   谢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只见她将晨起漱口所用的粗盐粒装进竹筒里,上火烘烤,又见她将洗好的黍米装进了另外稍粗的竹筒,又见她将自己剖好的竹片削成了对称的片状……   前两样还能看出些端倪,这最后一样,他却是不曾见过。   “阿菀这是在做何物?”   陆菀稍稍用力,将尽力削圆的细竹棍卡紧在了两头圆润的竹片上。   放到娇嫩的手心里那么轻轻一搓,有些简陋的竹蜻蜓便飞上了天。   “这是竹蜻蜓呀,郎君幼时不曾玩过么?”   她望着渐渐降落的竹蜻蜓,眸中多了几分笑意,这还是爷爷教她做的。   小时候,爷爷曾经亲手给她做了一箱子呢。   这会等得无聊,索性就做了支竹蜻蜓出来。   谢瑜笑意微敛,他幼时当真是不曾见过的。   但他却是在书中读过。   前朝时,曾有一丹药术士,留下了本《抱朴子》,内中有关于类似之物的记载。   后因着前朝中宗服食丹药而暴毙,该书被禁,自己也是因缘际会之下才得以一观。   “或用枣心木为飞车……名为太清……”   过目不忘的脑海中浮现出些字迹来,他竟是有些疑惑与隐约不安交织的莫名情绪。   陆家想来是不会有这等禁书,阿菀又如何会做此物?   可他掩饰得极好,陆菀并不曾发觉他有什么异常。   她将十六叫了来,把新做好的竹蜻蜓递给了他。   说起来两人无亲无故,陆菀也不是个喜欢随意与旁人亲近的性子,但就是分外觉得出些亲近来。   她望着十六得了新鲜玩意儿,有些欢呼雀跃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许是一样的孤苦伶仃,一样的被人收养,就难免生出些亲近来。   若是周延同意,自己能将十六带走多好,做暗卫可是有些危险的。   陆菀望着十六,难免生出了些私心。   落日隐到了天际线下,山间的村落也渐渐静了下来。   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自然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小娘子们一同过节。   晚食用尽,谢瑜拎着今日顺手扎好的灯笼,便扶着脚下不稳的陆菀出了院门。   好在今夜虽不是十五、十六,天边半满的月也是皎洁,洒了一地的银霜月华,再加之着没有蒙皮的灯笼,也能看清了道路。   走着走着,他先停了下来,示意陆菀接过灯笼,随即一俯身便将毫无准备的她抱了起来。   灯笼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她握着灯柄有些后怕,低声嗔怪道。   “郎君怎地也不先与我说一声?”   “阿菀,”他语气平静地建议道,“我们回时,我也这般抱你回去如何?”   陆菀抓紧了手中精巧的河灯,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她敷衍了句,语气轻飘飘地站不住脚,“郎君可还受着伤呢。”   拒绝之意明显。   谢瑜低下头,在她额上轻巧落下一吻,双眸在夜色中灯火里,熠熠生辉。   “可我很是喜欢……”他压低了嗓音,越发低醇悦耳。   果然,就见到怀中人似是红了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就不言语了。   他弯了弯唇,迳直抱着她往村外河边去。   在快到河边时,他终于等到了女郎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清隽面容上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他将怀中人往上揽了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窝在他温热有力的怀抱中,被清冽微苦的气息包裹着,莫不都是陆菀已经熟悉了的。   她悄悄地藉着月色烛火打量着郎君,入目的便是下颌的线条,利落且柔和,每一处都是她所喜欢的弧度。   心中就仿佛有一架天秤摇摆不定。   那盏精巧的竹灯里烛光摇曳,顺着和缓的水流便漂得远了。   而在夜间的丰淮城,穿城而过的河流上同样满是小娘子们放下的星星点点的河灯,纱织的,竹制的,各式各样,很是热闹。   而在陆家别院内,周夫人面沉如水,连着陆远和陆萧都沉默不语。   “阿姊何时才能回来……”   陆菱的眼圈红红的,揪着手中的帕子,扭出了层层褶痕。   往年阿姊便是再不耐,也会陪着她一同过节乞巧的,如今竟是有数日不见她了。   “谢家人不是说已经遣人去接了么?”   陆远轻咳了两句,试图宽慰妻女,他将桌上的婢女们炸好的巧果推给了陆菱。   “阿菱也尝尝,这可是跟洛京的风味大不相同。”   周夫人闭了闭眼,将泪眼朦胧的陆菱半揽进了怀里,脸上现出些疲倦来。   “谢家那人好大的胆子,竟是瞒了我们这许多日,若是阿菀出了什么事……”   陆萧望了望她,皱眉道,“阿娘,阿菀定不会出事的。”   他扯着唇,刻意做出了欢快模样,“世子不是传信回来,说阿菀只是扭伤了脚,再过几日也便该回来了。”   听得提起这人,再想到阿菀此番险遭不测,周夫人便是脾性再好,再知晓其实与他无关,却是难免迁怒。   她冷着声道,“周延与谢瑜这两人,我瞧着,俱是配不上我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了一下《抱朴子》,作者葛洪,引用的是原文~ 第63章 回府   七月中, 正是待折荷花临鉴时。   洛京,丰淮,但凡是有点家底的人家, 屋舍内都用起了冰。   雕琢成假山, 亭台等模样的冰山,摆在铜盆里,静静地滴落成水,与屋角计时更漏的嘀嗒声一道, 打破闷热的静寂。   但无论是洛京,还是丰淮,俱是有人焦灼不安地在等着些什么。   “你说表兄是将玉印交由周延带回的?”   施窈侧过脸去看谢九, 素手摆弄着团扇,语气有些疑惑,脸色却是淡淡的。   “那可不是,那玉印是何等要紧之物,我见了那物时,还险些以为——”郎君已经去了。   常年被徐凛带在身边, 谢九也是性子跳脱, 这等不敬的话也敢脱口而出。   可他到底是机灵, 及时打住, 还挤出个笑脸, 转了话头。   “算算时日, 去接郎君和陆娘子的,应是已经接到人,也该都上路了,想来娘子很快便能亲口问问,郎君怎会如此放心, 竟是能将这号令暗卫的信物交由那人了。”   施窈心不在焉地摇了摇扇,她虽是知晓些谢瑜的事,到底所知不全,倒也不如何感兴趣。   只是猜测着阿菀现下是如何想自己,就让她难免有些心浮气躁的。   却是不知,那边她在惦念陆菀,这厢陆菀也刚好在问起她。   “你方才说阿窈来丰淮了?”   因着炎热显得狭小的车厢内,陆菀小抿了口杯中的冰水,才觉得浑身的热气散了几分。   她瞥了瞥车厢一角的冰盆,还是觉得有些不够。   谢瑜真是小气,偏不许她再加上一盆冰。   被她暗自埋怨之人正跪坐在另一侧,月白的袍裾垂落如云,发间束了银冠,清清肃肃如山间月、松下风。   看着就比她这一身殷红的薄纱凉爽许多。   偏偏沿途换洗衣衫都是他的人提前备好的,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陆菀心下想想那箱子里一水的红,就觉得热,又摇了摇手中绣着白荷碧叶的素色团扇。   “应是已经到了。”   谢瑜随意答着,修长如玉的手指将一沓文书折好,顿了顿,复又慢条斯理地说了句。   “以往阿窈病时,我曾听医师道,女子多是体寒,用冰多了不好。”   这人心思真灵,明明方才连余光都没给她半分,却像是能听到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难道郎君就不热吗?”   陆菀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目光瞟到他的衣袍一角,精织的月白纱绫,日光下暗纹粼粼。   颜色虽是又冷又淡,但织纹细密,其实还不如自己这灼灼红纱来得凉爽。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处,上襦的红纱轻薄微透,隐约可见如霜似雪的腕间肌肤,心下更满意了几分。   不加冰就不加冰,左右还有人比自己更热。   晌午阳光正炙热,车顶便是加了遮盖的隔层,也难免被晒透了。   “阿菀就这般怕热?”   谢瑜望着倚靠在车壁上的她,清俊的眉眼温和,眼底满是笑意。   “那日后我需得叫人把谢府的冰窖再扩上几分,冬日时也好叫人多储些冰。虽是不能多用,也是要备上的。”   这人就是天天在话里给她挖坑呢。   若是她答应了,岂不是说明她回头需得嫁了他,住到那谢府里去。   陆菀不答,只掀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潋滟的眼波流转生辉。   明明其中嫌弃的意味明显,却是让谢瑜眉梢微动。   好似是自七夕后,阿菀待他的态度便又有些变化,不似先前的冷淡回避,也不似早先的羞怯温柔,倒像是更随意了几分。   他弯了弯唇,这般也好,他也更想看随心的她是个什么模样。   支起的几案边文书堆积,洛京这些日子倒是攒了不少事,谢九都让来接他的人一股脑地送了来。   只是看着看着,谢瑜就略略挑眉,唇边的弧度变得讥诮冷漠。   他不过离了洛京这些时日,倒是少看了这许多好戏。   越宁王的得意部下,昔日的副将孙岭,也是他如今最得力的臂膀,竟是过了马上风,死在了自家新纳小妾的身上。   而那妾室当即撞柱自尽,脸上却是犹然带笑。   他捻了捻指尖,思索着这其中的可能,却乍然听见了什么掉落的声响。   眼帘一掀,便见陆菀手中的团扇落到了地上。   而那红衣娇妍的小娘子正安静地阖着眼,纤长的眼睫乖巧垂落,倒像是睡熟了。   陆菀原本也是不困的。   只是这氛围有些太合适了。   本就是午后歇晌时,他们又已上了官道,这牛车虽不是十分平稳,也不见得颠簸,再加之天气有些热,就难免有了几分困意。   更何况,谢瑜还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侧,专注地看文书。   郎君面容如玉,眉眼如描画一般细致,身影清隽挺直,当真像是一幅水墨晕染出的画。   看得久了,就出了神,接着就困了过去。   见她睡了过去,谢瑜唇角一扬,清润的眸中流淌出些笑意来。?轻?吻?最?萌?羽?恋?整 ?理?   他将手中文书收好,又动作轻柔地将凭几小案都挪到另一侧,便空出了些所在。   为图宽松,这牛车内并不曾安置坐榻,只铺了清凉的竹席,所以方才他们两人皆是跪坐。   若是陆菀当真睡熟了,只怕也会因着下肢发麻而痛醒过来。   谢瑜动作轻缓,将女郎平放在了竹席上,让她得以舒展开身躯。   见他这般动作,陆菀仍是不曾醒,谢瑜的眸色暗了些。   修长的指尖隔空流连在粉白的面容上,倒像是在描摹她的容颜一般,缱绻且温柔。   良久,见那眼下长睫投出的青影丝毫没有要动的迹象,那指尖就轻轻地触到了娇嫩的脸颊上。   官道两侧都是蝉鸣,牛车上的辕铃被塞住了铃舌倒是不曾出声。   牛车内,清俊的郎君静静地俯视着枕在自己膝上的女郎,终于俯下了身。   …………   等陆菀再醒来时,便发现自己竟是枕在谢瑜膝上,甚至还抱着他的胳膊。   而被她这般叨扰,谢瑜仍旧是就着空闲的右手,在翻看着那一厚沓文书,一副若有所思的专注模样。   像是一门心思全放在了朝堂公事之上。   如果不是他唇边沾了些红红的痕迹的话……   天气热,又无人侍奉,她也不曾涂脂抹粉,只是应了这衣衫,浅浅地涂了层胭脂。   陆菀从袖间摸出了小靶镜,果然便见到自己的唇色淡了些。   她蓦得望向那人,就见他别开了眼,玉白的耳尖微红。   可那唇边的笑意分明是不曾消减的。   脑中念头一转,她的眉梢便飞快地挑了下。   谢瑜为人谨慎,怎么可能会留下这般破绽,他分明就是刻意想让自己发现,试探自己的反应的。   可她偏偏就不如这人的意。   陆菀脸上微热,取了帕子细细地擦掉被刻意弄花的胭脂,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发现。   见她如此,谢瑜收回了视线,眉眼微垂,显露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试图起身,却是被陆菀枕了许久,为了不惊醒她,又一直不曾换动作,膝盖有十分酸麻,再加之此时牛车颠簸了一下……   整个人竟是骤然一晃,左侧的膝盖磕了下来,跪到了竹席上。   发出了很是响亮的一声。   陆菀的视线都凝固了。   这声响,这姿势???   这下不光陆菀愣了,谢瑜也是瞬间僵住了笑意,默然无语。   待得反应过来之后,陆菀的唇角止不住地扬起,她拿着帕子捂住口,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大约是看她笑得太嚣张,牛车陡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她只顾着幸灾乐祸,一个不设防,就重心不稳地跌到了某人的怀里。   再下意识地撑手,就抚到了谢瑜的心口处。   手下是他坚定有力的脉搏心跳,只一瞬间,就烫着了她的掌心。   谢瑜抱着她,许是心中着恼,又看她笑得过分,就鬼使神差地低下头。   原本刻意沾惹了胭脂的薄唇,此时又刻意在怀中娇嫩的面颊上啄了啄,蹭得她面颊微红。   才轻声道,“都还给你了。”   疏淡温润的眉眼都舒展了开,眸中熠熠,煞是好看。   陆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说的是,方才沾染的胭脂都还给她了。   当真是幼稚,她怔了下,侧过脸去,耳根微红,懒得搭理他。   …………   他们二人都有伤,路上便行得慢了些,好在仍是顺顺利利地回了丰淮。   一见那熟悉的黑漆别院大门,陆菀就迫不及待地想下了车,却还是先被谢瑜按住。   他垂着眼,“谢九防着意外,已经多日不曾让你的家人出府,你我二人的牛车又是风尘仆仆,你若是被邻里望见,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郎君打算如何?”   被议论几句闲话而已,陆菀倒是不在乎,大不了她过几日便与家人一道去兴南祭拜外祖。   这无关痛痒的几句闲话还能追到兴南不成。   谢瑜低声,“你先与我归府,我安排了人去通知陆家人,让他们将那暗门打开,你自暗门回去。”   陆菀忍不住笑,道,“郎君好算计,哄得我拆了封死的暗门,好在夜半时再悄悄过来,扰我清梦吗?”   被拆穿了心思,谢瑜也不恼,他掀起长睫,微微笑道。   “不可么?”   那是自然不可的,陆菀侧过脸去故作冷淡。   可在他们说话这当口,牛车就已经进了隔壁别院的大门,便是她想下车,也错过了。   这人分明就是扰了她的心神,故意藉着说话这当儿,让自己忘了叫停。   陆菀咬了下唇,用如有实质的目光去打量谢瑜的心口处。   目光之灼灼,看得谢瑜玉白的喉间微微滑动了一下。   他嗓音略涩,“阿菀在看什么?”   “我是在看——”   陆菀拉长了语调,“郎君这玲珑心窍,怕不是比起那比干,都要再多上一窍。”   商朝的比干有颗七窍玲珑心,聪颖绝伦,她瞧着,谢瑜许是能有个八窍,九窍的。   谢瑜脸上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按住她的手顺势握住她的细腕,轻轻摩挲着已经黯淡下去的伤痕。   “你先去见见阿窈,我这便让人去告知陆家人。”   其实也不用他说,陆菀一下车,便见到了早就候在车旁的施窈。   见着她下了车,那清瘦了不少的脸颊上才露出些不自在的笑意。   见她的目光转到了自己身上,施窈放轻了声,僵直着背脊问道。   “阿菀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我备了你喜欢的茶水点心,你可要进去歇会?”   陆菀怔了下,倒是不曾想过,竟会有这么一日,她面对自己时会如此小心翼翼。   虽说那日之事的确让她好生难过了一阵,但到底与施窈干系不大。   她含笑略一福身,“那便多谢阿窈了。”   施窈的手颤了下,才上前去搀扶住了她,心里明镜似的,知晓阿菀这是未曾迁怒自己。   心里登时就涌上了许多欢喜。   她笑吟吟地扶着陆菀往屋里去,倒是把谢瑜给丢到了一边。   谢瑜望着她们搀扶着的背影,只略笑了笑,便去吩咐人将陆菀将回的消息告知陆家。   数日失踪,他也还有些要事需做。   他捻了捻手指,指腹仿佛还残留着阿菀腕间伤痕的触觉,刹那间,眸色转冷。   所以等陆菀心不在焉地告别施窈往家里去时,就见到正堂里正扶着粗重腰身等着她的周夫人,陆远,还有陆萧和陆菱。   俱都是眼中水光微闪,热切盼望着她。   “阿娘!”   那么多时日不见,她抽了抽气,眼圈都红了,鼻间更是酸酸的,一下扑到了周夫人的臂弯里。   她扯着周夫人的衣袖蹭了蹭,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眼里噙着泪,满脸泪痕,还弯着唇角,故意娇声娇气的。   “阿娘,我好想你。”   周夫人也落了泪,她把满眼孺慕的女儿扶起,搂在了怀里,抚着她的背。   低声喃喃着,“你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陆远伸手欲抚她的发顶,却又记起女儿如今已经大了,便尴尬地收回了手。   “无事便好。”   一旁的陆萧和陆菱也赶忙凑了上来。   一家人相互宽慰了几句,面上才都现出了笑。   听着陆菀说了这些时日的经历,周夫人面色不虞,却又对谢瑜改观了些。   “如此说来,他倒是又救了你一回,无论如何,需得备些谢礼送去。”   她边说着,便仔细打量着,见陆菀只不吭声,脸上也没有什么羞怯脸红的异样。   周夫人心下点头,又满意了几分。   她如今是再不想让女儿和谢瑜或是周延再扯上干系。   但阿菀又与谢瑜相处这些时日,焉知有没有被那郎君哄回心去。   如今见了陆菀没露出什么异样,才松了口气,便连忙招呼人把备好的茶点汤水都送来,又叫了医师上门来给陆菀看伤把脉。   一直热闹到天色深暗,陆菀才回了自己的寝居。   而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小白抱了来。 第64章 抉择   伺候的阿妙打起了珠帘, 转过百花穿蝶刺绣描金的屏风后,就是陆菀心心念念许久的松软矮塌。   软塌边的酸枝木高几上还供着浅青瓷瓶,内中清水养着的粉白荷花亭亭玉立, 香远益清。   一切倒与她离去时没有两样。   就像她不曾离去过这许多时日一般。   陆菀叹了口气, 将拭手的巾帕随意搭在铜盆边沿,轻嗅着屋内弥漫的蔷薇甜香,那是方才泡手的花水。   吩咐着,“你叫人去将小白抱来。”   阿妙低低地应了声, 可陆菀却从中听出了些哭音。   待到听到有人去抱了小白来,她就有些好笑地打量着回转的阿妙,果真见到她眼圈红红的。   “哭什么, ”她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了阿妙,声音放得轻柔。   “我如今都回来了,还好好地站到了你面前,有什么好哭的。”   “快些莫哭了。”   可这话倒像是触动了什么关窍似的,阿妙一下子跪坐到她榻边的脚踏上,伏到她的膝上呜咽出声。   断断续续地出声, “娘子……婢子……婢子……这些时日天天都梦见您落了水……”   陆菀抚了抚她的发顶, 见她都消瘦了一圈, 也有几分动容。   她素来知晓, 阿妙因着自己帮她那回, 很是一心一意地忠于自己。   所以从洛京到丰淮, 服侍她最久的阿云和阿余都不曾带上,只带了阿妙。   当然了,也是因着她还记得阿妙的家人都是什么货色,怕自己才离京不久,阿妙便会被没良心的耶娘逼嫁给什么不成器的, 好赚了彩礼钱给她那弟弟娶妻。   如今看来,自己好生待她,倒真是换来了一片真心。   人与人交往,其实是以真心换真心么。   联想到了方才开怀激动的家人,陆菀无声地笑了笑,又用轻快的语气宽慰了她几句。   阿妙一直哭到了小白被抱了来,听见有人进屋的声,才擦了擦泪,眼圈红,脸颊也红地道。   “婢子无状了,实在是见到娘子平安归来,太过欢喜了。”   “无事,你自去梳洗吧,也让我看看小白。”   陆菀接过了小白,眉心就蹙了起来,“前些时日抱起来还费力,怎地瘦了这许多。”   小白之前都胖成了球,现在可都能摸到骨头了,这可是不止瘦了一圈。   瘦下来的毛团一下就钻到她怀里,喵呜地叫了两声,听起来又委屈又欢喜。   “小白这几日都不曾好好吃食,”饲猫的婢女怕被怪罪,急得鼻尖都出了汗。   “婢子试着投喂了各种吃食,也不知何故,它都不肯吃。”   难不成是生病了?   陆菀试探地摸了摸它的肚子,就听见小白咕噜噜地喘气。   “说不定是这狸奴也生了灵性,知道担忧着娘子安危呢?”   阿妙以己度猫,在旁边猜测道。   【叮!检测到宿主归来!重启中——】   陆菀微微挑眉,难不成真是这个缘故?   她面上刻意现出些疲倦来,寻了借口把婢女们都打发了下去。   【陆菀:是因为我落水失踪,小白才不肯吃饭的么?】   【小白:喵呜呜呜~】   !还真是这个缘故!   陆菀面色复杂,她挠了挠小白的下巴,听它舒服地呼噜出声。   原本她以为系统只是个拟人程序,没想到居然还会因为担忧自己吃不下饭。   这未免也太智能了些。   【小白:喵呜~阿菀是不是想把攻略对像修改回谢瑜?修改权限仅有两次,本次修改后,就不能再改动了哦~】   陆菀一时默然。   她给小白顺着毛,眸光微动。   白日里因着心急与家人相见,未曾将施窈的话如何放到心上,这会倒是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当时,为情所苦的清瘦女郎望着她,眼中水光隐隐。   “阿菀,即便是他不肯娶我,只将我往外推,我也不愿另嫁他人。”   “他是心中另外有人,还是不愿成家?”她还记得自己当时这般问道。   “都不是,”施窈摇了摇头,露出些苦笑来,“不过是不能罢了。”   “所以,阿菀,”施窈抓住了她的手腕,“若是你还心悦表兄,可不要轻易放手。”   “若是错过了,谁知会不会抱憾终身。”   施窈无意识地用力,抓得她手腕微微有些疼痛。   可看着好友如此痛苦绝望的模样,陆菀并未出声,只微微点了点头。   难不成徐凛在子嗣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菀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得偏了,可他既然肯为了施窈欺瞒谢瑜,那便起码也是很有几分喜欢的,如何还能如此坚定地拒绝她。   【滴滴滴!】   系统欢快的提升音唤回陆菀的注意力,她这才发现自己思绪真的都跑偏了。   【陆菀:小白,我……】   剩下的回答隐藏在骤然滋滋的电波声中,一时难以窥测。   【小白:收到!】   她与系统在脑海中无声对话,而一墙之隔,清隽修长的郎君却正在庭中对月饮酒。   酒中泡了些活血温补药材,苦气十足,盖住了那点清醇酒香,倒像是喝药一般。   “表兄这是在做什么?对酒消愁?难不成你还未挽回阿菀?”   微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还伴着几声虚弱的轻咳。   谢瑜不曾回头,也未理睬她。   施窈也早就习惯他私底下这副冷清冷性的模样,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下。   摇着杯子晃了晃酒液,藉着悬在树梢上的灯火,她看着杯中挂壁的褐黄色液丝。   “这等上好的清酒竟是泡了药,未免豪奢,是陆家送来的?”   谢瑜敛眸,“方才周夫人吩咐人送来的,道是暂当谢礼。”   施窈微怔,“看来人家果真是拿你当外人,只一门心思道谢呢。”   她又笑了笑,“只是周夫人一时不待见你罢了,如何还能在这饮酒,瞧着倒像是被阿菀拒绝了一般。”   如玉修长的手指端起一盏,谢瑜的目光瞬间冷下。   “洛京正值多事之秋,我在丰淮是待不了多久了。”   原来如此,施窈戏谑一笑。   “可我听说阿菀他们一家还要南下,去兴南郡拜祭先人,你这是担忧自己不在,被人钻了空子?”   见谢瑜面无表情地一杯杯饮酒,许是月色正好,她难得心上一软。   这到底是照应着她这许多年的表兄,说起来,当真与亲兄长一般。   “我会留在丰淮,阿菀若是南下,我也会跟去。”   这是说,她会替谢瑜照看一二的。   谢瑜举止一顿,他淡声道,“我离去前,会留些人手给你。”   竟是丝毫都不客气,也不推脱,直接就接受了。   说不定早就打起了这个主意,就差说服她了。   施窈先是磨了磨后槽牙,又想到了些什么,脸上便浮现出落寞的笑意来。   “我们三人中,总要有人能在这感情之事上顺心一回。”   “你若是狠下心,徐凛未必不会对你负责。”   谢瑜垂着眼,口中说着这般荒唐的建议,却是连眼睫都不曾动一下。   “我不想太过逼他罢了。”   施窈也给自己倒满了一杯,入口便是辛辣苦涩,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谢瑜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些微不足道之事。”   这话却惹怒了施窈,她腾地起身,眉梢高挑。   “他的身世,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晓么?”   他的视线冷冷淡淡地扫过来,依旧是那副丝毫不在乎的语气。   “那又如何?”   “不如何。”施窈声音涩了下去。   她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了回去,口中慢慢叹着。   “徐凛便是再轻佻肆意,也比不过你这等冷心冷情之人。”   落寞的女郎压低了声,回忆起旧事,满是化不开的愁绪。   “他的阿耶不顾士庶之分娶了他阿娘,恩爱数年,才知两人竟是同父异母的离散兄妹,经不得这打击,竟是双双服药自尽,只剩了他一人苟活。”   “若不是徐氏一族已经落魄离京,此事又捂紧了,罕为人知,只怕徐凛他早就被族人掐死了。”   这等骇人听闻的族中丑事说来,谢瑜却是兴致缺缺。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前朝倾塌之时,骨肉离散,乱了伦理纲常之事,非只这一桩。”   施窈眉心跳了跳,方才的落寞都一扫而空,又都变作了对谢瑜的不满。   明明知晓自己此时失落,还偏要拿话刺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起身离去,临去时冷声道。   “若是他人也就罢了,徐凛与你我相伴多年,你倒是像在说不相干之人的风凉话一般。”   被她这般指责,谢瑜也只是扬唇轻笑了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仰躺在树枝上,望星赏月,旁听了许久的谢九心情复杂。   遂是身手利落地从树枝上跳了下来。   他与徐凛亲厚,这等机密之事竟也是知晓的,此时神色纠结却是为了旁的。   “郎君,”谢九欲言又止,“您便是想让施娘子莫要因着回想起旧事失落,也不必这般刺她。”   他语调上扬,“这倒好,还落了个埋怨。”   谢瑜饮酒不言,抬首仰望着漫天星斗,随即,视线又飘到了与谢府相邻的院墙上。   也不知阿菀这会有没有睡熟。   其实这会陆菀寝居里早就灭了灯了,绣了缠枝纹样的薄纱帐也早就落了下来。   她这几日赶路,被牛车颠了一路,早就困倦疲累,一沾了柔软床榻上微凉的竹簟,就阖上了眼帘。   自然不会知晓,隔壁院落里还有个对月饮酒,惦记着她的郎君。   正是天上星河流转,人间帘幕低垂的好时节。   翌日一早,陆菀才自周夫人那里请安回来,便听说十六此时坐在外间台阶上,着急要见她。   才转过了回廊,梳洗装扮一新的小少年就过来向她恭敬行礼,道明来意。   他要只身上路,去兴南投奔周延。   “小十六,若是我向世子讨了你来,日后不做暗卫可好?”   陆菀抚了抚他的发顶,看着比自己肩膀还低不少的小少年,语气温和地问道。   十六扬起圆脸,认真问道,“陆娘子是担忧我的安危吗?”   他瘦弱极了,偏偏小脸却圆,难免有些不相称。   陆菀点了点头,“便是不做暗卫,还有许多别的出路的。”   十六皱着眉道,“可我早就跟兄长他们说好了,日后一定会成为世子身边最出色的暗卫的。”   陆菀慢悠悠地笑道,“那你来给我做暗卫可好?”   十六连忙摇摇头,“我只忠于世子一人。”   他拧着眉头,似乎仔细琢磨了一遭,“陆娘子待我好,我都知晓。”   “但是我这条命,本就是被兄长们捡回来的,他们的遗愿,我自然都会替代他们完成。”   小小年纪说着生死之事,颇有些老气横秋的意味。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为主家而死,兄长们如此,我也是如此。”   他挺直了瘦弱腰板,仰着头,说着韵脚对仗丝毫不通的话。   陆菀猜测大约是其他抚养他长大的暗卫教的。   她望着昂首挺胸的小少年一时有些愣神。   也很想再劝劝他,毕竟他还年少,许是不懂得生命可贵。   便是蠢蠢欲动,想跟着自己回来的张元娘,都在听闻为仆为婢者,主家打杀勿论之后,打了退堂鼓。   他曾与自己幼时一样流落街头,又同样被好心人收养。   但是却长成了与她完全不同的一类人。   可陆菀掀了掀唇,却还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似乎跟十六心中所愿的比起来,自己的那些劝导之语,都难免落了下乘。   她放任自己,自欺欺人地想,若是周延顺利继位,当了个富贵王爷,十六也许不至于有什么性命安危。   十六便这般离去了,身上只带了些细软,他说自己会渡船南下,连马匹都不需要。   临出巷口前,小少年若有所觉,还在巷口的繁茂翠树下回了身,高高地摆着手告别,圆脸上笑得欢快。   惹得陆菀也是眉眼弯弯,扬起手晃了晃帕子。   只是当时谁都不曾想过,这一去,便是再未得见。   …………   因着接回陆菀的缘故,与谢瑜购置的别院相通的那道暗门又被拆了开。   蒙络摇缀的青浓藤蔓都被大刺刺地扒拉开,露出内中边缘锈蚀的小门来。   可如今,那门上都被钉上了木条,横横竖竖地封得紧死。   这都是周夫人交代的,她甚至还亲自来查验了一番成果。   因着这两次生死攸关之事——陆菀离京时被劫持,还有此次落水失踪,周夫人的心里着实是存了刺。   这是她十月怀胎,又阔别多年的女儿,周夫人自是不肯轻易让陆菀再冒险。   她并不想让女儿再与谢瑜、周延之辈搅合到一起,惹上些什么性命之危,便又叫人封上了门。   却没曾想,才隔了一日,谢瑜便领着施窈,亲自叩响了陆家别院的大门。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徐凛父母的故事,有点复杂,回头补一个番外~ 第65章 情深   周夫人心下不悦, 拈紧了帕子又松开,却还是松口让他们两人进了府。   说到底,此次落入淮江潮中, 还是谢瑜救了阿菀。   再将之拦在府外, 有些说不过去。   而在陆府门外,因着要拜见陆家长辈,施窈换上了一袭浅姜黄折枝纹样的百迭绫裙,敛着眉眼, 跟在谢瑜身后半步,被婢女引了进去。   陆府别院虽是小,却很精致。   园中堆叠的太湖石下流水潺潺, 几竿修竹,池中小荷微露,只需移上几步,入目所见便换了景致。   再仔细打量一二,点睛处的葳蕤花木下,都有些土壤拨弄的痕迹。   显见得是主人家新近侍弄过的。   施窈暗叹, 陆家的人当真是好情趣, 便是临时居所也好生布置了一番。   她瞥了眼前面的郎君, 便见他步履从容翩然, 目不斜视, 也没了什么兴致与他说上几句。   只一门心思地等着去拜见周夫人。   旧日里她去陆府, 周夫人待她皆是和气亲切,也不知今日会如何……   才进了正堂,入目便是曲线婀娜的石花托,其上养着盆芍药,粉嫩娇妍。   对着门的是铺着竹簟的矮榻, 两侧是一溜清漆圆木的扶手椅,俱是罩着浅湖蓝的绣花椅罩。   周夫人显然月份重了,腰后倚着凭几软枕,面色淡淡地看着他们两人进来。   她与谢瑜上前各自行了个晚辈的礼,周夫人也未起身。   “阿窈来我身边坐,谢郎君便随意吧。”   她指了指那鹤膝桌边的藤圆凳,示意他尽可随意。   “冬日里便听阿菀说你病了,怎地如今还这般清瘦?”   周夫人对着施窈温和道,面上虽比起旧日的热切淡了些,却还是有几分亲近之意的。   见此,施窈才安下了心,低眉顺眼地说了几句,只道自己是久病才愈。   “我差了人去唤了阿菀过来,可她却还在午歇,你若是想去寻她,我让婢女领着你去。”   听到周夫人说陆菀还在午歇,一侧垂眸的郎君唇角微扬。   他与阿菀相处这些时日,对她的作息了如指掌,可是不知她还有这个时辰午歇的习惯。   想来是周夫人不想让阿菀见到他,随意编的借口罢了。   施窈善解人意道,“那如何使得,那岂不是扰了她的好眠,便让她歇着好了。”   她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谢瑜,指望着这人说上两句。   可那人坐在椅上,身姿挺直,微垂着眼,轻轻吹茶,完全没看见她使眼色似的。   好在周夫人并未打算为难她,只拉着她的手问了些从洛京来丰淮的情形。   两人说了好些闲话,倒也不冷场尴尬。   坐了约莫两盏茶时刻,一直被冷落的谢瑜见她们语气转淡,才起身上前,深深一揖,说明了来意。   “今日我们兄妹二人前来,是有事相求。阿窈体弱,洛京事却繁杂,裴侍中能将她带离谢府一次,未必没有第二次。我听闻夫人一家即将南下,可否请您带上她一道,只同路便可,我也会留下照应之人,定不会让您为难。”   原来如此,周夫人眉宇舒展了些。   说起来,她一直对施窈是有些怜惜的,无父无母的小娘子,寄人篱下,到底是诸多不便。   一同上路这事,在她看来,这倒不算什么麻烦,不过是路上多带个小娘子罢了。   她看了看施窈,“阿窈如何想的?”   “若是夫人不弃嫌,我倒是想与阿菀做个伴。”   施窈低下头,很是乖巧文雅地说道。   谢瑜见周夫人态度松动,也没什么意外,他越发恭敬客气地一礼,答了谢,便领着施窈告别离去。   似是丝毫不在意方才周夫人对他刻意的冷落。   也不曾提要去见陆菀惹得她不快。   望着离去的青年郎君背影,如芝兰玉树般风采翩然,周夫人心上的不悦少了些——谢瑜倒是个知礼的。   晚间家人一道用膳时,她便将此事说与了陆菀听。   能带着阿窈一道上路,陆菀也没什么意见。   这是多了个说话的玩伴,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看着周夫人面色和缓,明显对谢瑜又恢复了些好感,她却是在心里撇了撇嘴。   谢瑜那人最会揣测心思,原先在洛京时便能让阿娘和阿耶对他赞不绝口,显然是已经摸清了他们两人的性子。   如今自然会投其所好,知晓如何能尽快让阿娘改观。   至于是不是知礼,端只看她今夜能不能听见什么叩窗声了。   不知道为何,她总有种预感,今夜谢瑜还会想方设法来见她一面。   没什么来由,却又无比的笃定。   像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   “阿菀,你尝尝这真君粥,这粥里的杏子可是今年最新上季的,在丰淮这倒是赶了个头筹。”   周夫人让人给她盛了碗嫩黄橘色的粥,剥皮去核的杏肉煮出了浅浅淡淡的夕阳云霞色,漾在白玉般的浅口瓷碗里,好看极了。   “杏子?”   陆菀心里存了事,颇有些心不在焉的。   “阿菀?”陆萧瞧着她这模样,好笑地唤了她一声,“这粥里的杏子如何?酸吗?”   “不酸,这窗子是甜的。”   陆菀半含着瓷勺,有些含糊地应道。   “阿姊,你在说什么呀?”   陆菱没听清,却觉得自家阿姊说的肯定不是杏子。   连陆远也投来了视线。   他们一家人用膳,向来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陆远笑道,“阿菀,喝着粥还能跑神了?可得留心,别再被呛着。”   猝不及防地成为了一家人的关注焦点,陆菀收了思绪,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含笑应了声。   她口齿清晰地说道,“这杏子不酸,又放了冰糖,酸酸甜甜的味道正是适宜。”   “娘子,那你也用些?这粥倒是开胃。”陆远也替周夫人盛了碗。   周夫人尝了尝,也觉得不错,她看看用着粥,清澈圆眼都眯了起来的陆菱,笑着交待道。   “虽是味美,阿菱脾胃一向不好,可不许多食。”   陆菱皱了皱鼻子,难免失落,偏偏陆萧还来笑话她。   “阿菱若是吃不得,阿兄可是全可以替你代劳的。”   “阿兄真坏!”   年幼的小娘子装模作样地瞪了他一眼,惹得一家人都笑了起来。   连着陆菀都不例外,她将整碗的真君粥一勺一勺地用完,完全尝不出一丝酸来。   只觉得入口都是甜的,比用了一整碗的饴糖浆都要腻人。   与和和睦睦的家人一道用膳,席上说说笑笑。   这是她甘之如饴,梦寐以求之事。   入了夜,陆菀心里有了准备,便连阿妙都打发了下去,只在内室点了盏灯。   可一直到了更夫敲响了竹梆子,喊着二更已到,那扇雕花窗墉都没有动静。   难不成是她的错觉?   她捧着打发时间的话本,不住地往窗边看。   可惜那扇雕花窗沉沉地阖住,并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没有人来。   等了这许久,难免有些失落,陆菀觉得自己还是睡下休息的好。   她将叠起的软枕推倒,整个人躺倒在榻上,又扯了扯身上的薄纱被。   可纤长的眼睫才垂落下来,便听见了窗边细小的叩击声。   居然真来了?   她心情复杂,没想到自己隐隐约约的预感,倒还是真的。   婢女们都被她打发走了,陆菀索性就起身去开了门,秉烛将那窗下郎君迎了进来。   “阿菀是在等我么?”   见她来的这般快,衣衫齐整,谢瑜便微微笑了起来,眉眼舒展闲然。   郎君气度皎然,浑然不似能翻-墙来私会的那等人。   “不过是我今日睡得晚罢了。”   陆菀轻佻了下眉,示意他看软塌上的话本,暗示他自己是看话本看得入迷了,才睡得晚。   才不是在等他呢。   谢瑜注视着她,唇角眉梢俱是弯起了弧度,却是半分都不信她的话。   他来时便发觉,院中格外的静,如今入了内室也未曾见到婢女伺候,可见她是早就猜到自己要来,才会一直在等自己。   这个猜测让他的心跳都急促了几分。   满心都是即将溢出的愉悦欢喜。   也就不去戳穿那刻意掩饰的女郎了。   谢瑜缓步绕到她的身后,轻轻抚上了她的双臂,便见她只是微颤了下,却没有推开自己。   郎君与女郎之间,又是深夜气氛暧昧,若非拒绝,那便是默许了。   他的睫毛也颤了下,却是上前一步,从背后将她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陆菀手里还握着烛台呢,就感觉到身后一暖,垂眸便见淡青色的袖袍环在自己的腰间。   那人竟还得寸进尺地俯下身,将下颌轻搁在了自己肩上。   “阿菀……”   抱住她的郎君轻轻吐息,温热的气息便不住地喷洒在她耳边,撩人旖旎的滋味自敏感的白玉耳垂一直传到了她的心上,带来阵阵酥麻。   陆菀下意识地扶住了他锢在自己腰间的手,强作镇定。   “郎君且好好说话,唤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谢瑜轻笑了声,“只是想多唤唤你的名字。”   他反客为主,抓住了扶住自己腰间的手,将她更紧地困锁在自己怀里。   这是占有意味极强的姿势,却又充满了怜爱疼惜的味道。   陆菀的脸上飞起了一抹红,在烛光的映衬下隐隐约约的,看不真切。   窗外,夏夜的虫鸣声阵阵,夹杂着些起伏的蛙鸣。   窗内,一盏烛火如豆,映着墙上纠缠在一起的人影。   鼻端是熟悉了的清甜气息,怀中又抱着温香软玉,谢瑜的呼吸声渐渐有些不稳,他慢慢地吻上了女郎后颈上细腻白嫩的肌肤。   便如他第一次梦见陆菀时那般。   却不如梦中那般粗暴,多了些虔诚且痴迷。   可怀中女郎的声音都带了些颤音。   “郎君,莫要如此……有些,有些痒的。”   被亲吻之人觉得自己仿佛要化了一般,却又敏感地察觉到谢瑜环着自己的手在下滑,渐渐握住了自己腰身最纤细处。   只觉得他是不怀好意,陆菀红着脸,连耳垂都红得滴血。   好在谢瑜还记得此时阿菀并未完全回心转意,举止温柔且克制,也很快松了手,放任她转过了身,可以藉着昏暗的烛火,看清自己的神情。   他好似也有些脸红,陆菀细细打量着,又觉得谢瑜眸色有些深沉。   像是动了情-欲一般。   “我过几日便要回洛京了。”谢瑜轻声道。   这陆菀在看见那一厚沓文书时便猜到了,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难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低落。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有些茫然地想,难道这就是喜欢的感觉?   这还是自从她决定彻底放任自己,头一次与他好生相处。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居然真的这般喜欢他。   压抑不住的情感单纯且炙热,像是喜好自己最爱的点心,最美的衣衫首饰一般,时时念想,并不想与他长久分离。   谢瑜专注地看着她,压低了声,“我会尽快来接你的。”   明明洛京之事非同一般,应是耗时长久,可陆菀就是莫名其妙地愿意相信他。   她又低低地“嗯”了一声,垂下了眼,不敢再看他。   这人的眸色越发得深了,看起来倒像是想吃了自己一般。   “阿菀……”   见她如此,谢瑜低喃了声,便是陆菀不看他,都能听出其中的喜悦与缠绵之意。   这可不行,陆菀咬了咬唇,总感觉今夜这一见,节奏似乎都按着他的心意来。   倒像是自己任凭他揉圆搓扁一般。   她忽而抬起眼,眸子亮得惊人,如宝石般耀眼且夺目,看得谢瑜呼吸一窒。   他蓦然觉得,喉间似乎有些干涩,便笑着开口。   “你这般看着我……”   剩下的话,却都被怀中女郎那柔软如花的唇瓣堵住了。   在他未说完之前,陆菀就搂住了他的脖颈,自己也踮了起来,闭着眼就贴了上去。   他的唇是软软的,热热的,还有些清冽苦香,像是药酒的味道。   陆菀闭着眼不看他,只仰着自己娇嫩白皙的脸庞,迎上他的,心里却还在胡思乱想着。   谢瑜却将她不住微颤的眼睫看得清清的。   他从喉咙里闷笑了一声,才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笑什么笑,陆菀有些微恼,她索性横下心,闭紧了眼,伸出舌尖在他的唇瓣上微微一勾。   却是先被他骤然间掠夺走了自己的气息。   郎君俯下身,双臂如铁铸一般托着她的腰身,那素白柔软的衣料都褶到了一起,被他摩挲着,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他深深地攫取着她的所有,颈间玉白的喉结不住滑动,情至深处,甚至有了低低的气喘声。   如此勾人。   陆菀在唇舌间被他强势地辗转吸吮着,头脑都昏昏沉沉,却还匀出了半分心思想:   原来清冷疏离的郎君动了情,竟能这般的勾人。   听着他喉间不时溢出的满足低笑声,让她的脸上更加发热发烫,几乎要软倒在他怀里。   两情相悦,原是这般美好。   直到谢瑜将她抱起,往床榻边去,陆菀才蓦得惊醒,紧紧地攥住了郎君的衣襟,震惊地抬眼看他。   ?这人什么意思?   谢瑜看着她的模样,却只轻轻佻了下眉,“你行走不便,我抱你过去。”   郎君如玉面庞上满是红晕,破天荒地出现了丝促狭的神情。   他将陆菀轻柔地放在榻上,自己却也在塌边坐下,眸中带着暧昧的朦胧之意。   又怜惜地亲了亲她的耳垂,才压低了声,调笑问道。   “难不成阿菀想我做些什么?”   陆菀眸中闪烁,别开脸,讪讪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她脸颊上满是绯红,长睫颤动仿若受了惊的蝴蝶,谢瑜便也不逗她了。   他弯了弯唇,只低哑着声道,“等我回来。”   陆菀侧脸,就见塌边的郎君正望着她,目光专注深情,似是只容得下她一人。   桌上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几乎要在那帷帐的深深隐秘里交融在一处。   “我等你。”   恍惚中,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无须多么露骨的言辞,这一刻,她听懂了他的话,他亦然。   如此,一切便终于即将回归正轨。   陆家自去南下,大理寺卿则要回京,而他们两人,亦是和好如初。   作者有话要说:  战战兢兢地试探评审的底线……   真君粥就是杏子和米煮的粥,真君指的是董奉,与华佗和张仲景齐名,医学界被称为杏林,就是与他有关。他隐居在庐山给人砍半,接受的报酬就是在山边栽种杏树,久而久之,便成了一片杏林。 第66章 将南   去兴南郡需得乘船。   如此一来, 已经在丰淮花了好些心思,休整经营好的别院却是带不走的。   临出门时,陆远让他们在车内稍候, 自己则是带着陆萧, 又去院中布置得意之处转悠了几圈,才稍稍放下念想来。   陆菀坐在车内,抬手微微支起窗,腕间浅青的玉镯就滑落进了杏色的薄纱袖中。   眼见得陆远和陆萧恋恋不舍地迈出了别院的门槛, 她才将车窗阖上。   一回头,正好便看见了施窈在木窗的光影里,正冲着她牵起唇角。   施窈含笑道, “看来陆伯父很是不舍此处。”   “那是自然的,阿耶很是花了一番心思休整的,你也见了,连着园中的花树位置,都是仔细调过的。”   陆菀想到那几日阿耶负着手,四处挑刺的模样, 唇角便扬了起来。   “他说那正堂的摆设色调清雅, 便亲自去花市挑了株芍药回来, 非要阿兄去寻个合适的石花托回来, 迫得阿兄连着在外转了好几日, 才寻着合适的。”   见她说得欢快, 施窈眸色微动。   “可此处不过是临时住处,花这些心思又如何能带走?”   陆菀倒是觉得,也未必要带走的。   她百无聊赖地转着腕上的玉镯,浅青的玉石流转生辉,衬得腕间如霜如雪的肌肤越发白皙。   私心里, 她其实很是认同阿耶的做法。   “阿窈,虽只是住一阵,但若是某处不合心意,花上些心思去转圜,让自己过得自在些,也未必不可。”   牛车开始动了,车辕上通知行人避让的铜铃叮咚作响。   陆菀眸中星光攒动,满是笑意,主动跟施窈说了句心底话。   “便是境地再如何恶劣,时候再紧,也不碍着我们尽力过得再好些。”   “便如你与表兄流落山野时,烧出的那筒竹盐?”   施窈笑得促狭,“我可是见着表兄将那竹筒打包带回洛京了。”   “他带那些做什么?”   难不成是谢瑜还打算睹物思人?   这个念头一出,陆菀也笑了起来。   “那是因着在山野里漱口不便,粗盐又味涩,才想着将粗盐在新鲜竹筒中烤制一番,添些清新竹香而已。这会回了丰淮,哪里还能短了这些物件。”   说完,她便垂下眼睫,遮住了眸子的情绪,手中还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这人怎么想的,还不如跟自己要些帕子荷包什么的,带根竹筒做什么。   正腹诽着,就见施窈将一支锦盒递到了她面前。   “喏,这是表兄临去时,洛京才送来的,那边前朝皇嗣之事闹得火热,他走得急,便将此物托我转交了。”   看锦盒这细长的模样,倒像支簪子。   陆菀拨弄了下铜扣头,便见到昔日谢瑜赠她的那支红玉雕琢的牡丹簪子,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簪子不是被她连同其他几样喜好的物件,埋在洛京居所的树下了么,怎地被他给翻出来了。   以及,谢瑜是怎么知道自己将东西埋在了哪里。   施窈察言观色,见她脸色冷了下来,心道不妙,便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下那支簪子。   试探问道,“这般好成色的红玉难得,牡丹亦是栩栩如生,阿菀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是被他翻了出来,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陆菀轻佻了下眉,心下念头转着,觉得谢瑜是不是见着两人能够和好,日子太过称心了,非得寻些刺激。   她也不瞒着施窈,从头至尾地,将这簪子之事讲了一遍。   从谢瑜知晓她在宝珍楼所购得的那支羊脂玉牡丹簪与周延有些干系,便送了自己这支红玉牡丹,又状似无意地摔了那支,一直到他后来还补送了支羊脂玉的给自己。   施窈听得咂舌,她与谢瑜认识这么多年,一直觉得他一副冷冷淡淡、诸事不上心的模样。   竟是这等隐晦的拈酸吃醋之事都做的出来。   见着施窈的怔愣模样,陆菀很有些解气。   她凑到施窈身边,两个小娘子就嘀嘀咕咕地吐槽起如今的大理寺卿来。   陆菀柔美的眉眼舒展,压低了声,也遮不住话中的轻快语气。   “你表兄这人当真是计较,那支簪子很是难得,他倒好,说摔就摔,还装模作样地说是袖袍无意拂到,我若是信了,我便跟他姓谢好了。”   施窈摇摇头,略略蹙眉,满脸不认同。   “我素来知晓他在朝堂上锱铢必较,倒是没想到,私底下与你相处时竟也做的这般过。”   不过施窈的重点显然是偏了。   她很快又挑眉一笑,“且不管你信不信,说不定来年就得跟他姓谢了。”   ……   倒是忘了此间女子嫁人之后,便要从夫姓了。   陆菀有些着恼,微红着脸,眸中亮晶晶的,伸手就往施窈腰间去轻挠。   当即,两个小娘子就笑做了一团。   连骑着马,并车而行的陆萧都听见了,他只摇头宠溺地笑笑,倒也没有说什么。   牛车里,闹得够了,陆菀忙按住了施窈的手,含笑道。   “好阿窈,此事便过去了,你我也规矩些,莫叫我阿兄都听了去,晚间他是一定要笑话我的。”   施窈早就见识过陆家人的和睦,便收了手,开始整理起来自己的裙裾来。   陆菀则是将臂弯里的披帛轻扯回了原处,瞥了她一眼,假作随意地说了句。   “谢郎君怎地知晓我将玉簪埋在了何处,难不成他还在陆府里安排了细作?”   她有意试探,施窈也是立时便反应了过来。   “哪需什么细作,”她有心替谢瑜说些好话。   “你一言不发地离了京,他便安排了人守住了陆府,自己也时常往你那旧宅去。”   “说不定就是夜半中宵,庭院徘徊,正是睹物思人之际,发现了什么端倪,便寻了出来。”   “这不,如今你肯给他几分好面色,他便传了信,让人将此物送来了。”   这还真是不曾想过,竟是这个原因。   陆菀轻声道,“那时洛京已然乱了起来,他还往我那处跑做什么。”   施窈没接话,心里却是想着: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悔恨交加,又念着某人而已。   她以往见着谢瑜一步步沦陷,只觉得是阿菀貌美,性情好,人也聪慧的缘故。   连她都喜欢的小娘子,表兄心悦她,再是正常不过。   可方才两人说了那些话,她才忽而更深刻地意识到,阿菀果真是有些不同的。   明明平日里吃穿用度样样矜贵,是堆积如山的绫罗美玉才能将养出的娇娇女郎。   可流落山野时,却不曾叫苦,还能琢磨着将粗劣的盐粒烤制成竹盐,以便漱口时能多些竹叶清香。   许是只有陆家这般,连临时居所都要亲自费心打理一番的家人,才能教养出她这般的性子。   这般的鲜活娇妍,是她长于谢府一重重深沉无声的府院中,从不曾得见的。   跟陆菀一比,其他人便像是绘在了画屏里的花,再是栩栩如生,也是死物,终究是不如那清晨初绽,瓣上还沾了露珠的一朵。   想来对于谢瑜而言,亦是如此。   “阿窈?阿窈?”   陆菀见她发呆了好一会儿,便将从枝上剪下的一颗荔枝递给了她。   “你可是想徐郎君了?”   这荔枝才自一侧的冰盆中取出,供在盘里,冰凉凉的,让施窈回过了神。   她叹了口气,“莫提他,提起他来,心情便坏了。”   陆菀闻言,唇边带起了轻笑的弧度,手中利落地用着银剪将一颗颗荔枝取下。   “那便不提他,总不能少了个郎君,这荔枝便不甜了。”   她将银剪递到了施窈略显枯瘦的手中,示意她接过。   “你便当这荔枝是那不肯从了你的郎君,一剪一颗,可不是消了气了。”   施窈笑吟吟的,“你倒是想了个好法子,我可得提醒着表兄,日后叫南边的庄子里,多送些荔枝来。”   “若是讨了你的嫌,便快些送去荔枝让你剪了消气。”   陆菀正过脸来望她,长睫掀起,忽而往车壁上一倚,闲闲道。   “阿窈,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可是给谢郎君来做说客的?三句话不离他,生怕我忘了他一般。”   施窈也不心虚,她理不直气也壮地道:   “我盼着你日后嫁来谢府,与我作伴不好么?”   两人对视,还是施窈先败下阵来,她别过了脸,讪讪道。   “他到底是我表兄,我向着他,也无错啊。”   只怕不是这个原因,陆菀心里有了些揣测。   她拉过了施窈空着的手,语气刻意放得轻柔。   “你是还惦记这洛京那档子事么?我都忘得七七八八了,你还记着做什么,错的也不是你。”   施窈一时没说话,垂着眼,良久才笑了笑。   “你说的是,想来等我们再回洛京时,表兄已是解决了裴蔺,为我们二人报过仇了。”   剥了壳的荔枝白嫩剔透,入喉也是清甜冰爽的。   不想让好友再沉浸于内疚中,陆菀便换了个话题。   “你方才说南边的庄子?我记得谢家的本家在北地,怎地还有南边种荔枝的庄子?”   施窈略一皱眉,“那也不全算谢家的,是谢家三郎,也就是表兄的嫡亲兄长,他旧时游历时置办的。”   “我那三表兄,单名谢琅,字临疏,说起来,我们此番下兴南,中途还会经过……”   …………   待到陆菀这边上了行船,沿江南下,谢瑜也已是回了洛京。   一路日夜兼程,旧伤未愈,他的脸色便有些苍白。   却还是先去了周怀璋藏匿之处,与之商量了些关于如今局势的应对之策,才回转了谢府。   “郎君!您可回来了!”   早就得知消息的谢觉早早就候在府内人少的侧门处,翘首以待那两骑人马归来。   谢瑜只带了谢九上路,其余人,连同冒充他身份之人,都还在路上缓缓回转。   见得谢觉来接,他只略一颔首,便将手中马鞭甩给了他。   径直往书房的方向去。   “阿兄,你打我作甚!”   身后传来谢九的抱怨声,还有谢觉冷声质问、用力拍打的声响。   “郎君落了水,失踪这么久,你敢说不是你玩忽职守的缘故?”   谢瑜的身形顿住了,只回身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便得了片刻清净。   “郎君,”谢觉小心翼翼地说道,“徐郎君在书房门口候着您许久了。”   其实不用他说,谢瑜转过回廊时,便见着那道清瘦单薄人影伫立在庭中,颇为寂寥。   那双往日时常含情带笑的桃花眼里也静了许多。   见着了他,徐凛只扯了扯唇,露出个笑模样。   “询安,你回来了。”   谢瑜那张清俊如玉的面容上神情淡淡,“伤可好些了?”   简单的一句问候,徐凛却自觉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只苦笑答道。   “过几日我便会搬离谢府。”   他在提早取字后,便在谢府外置办了屋舍,倒也不是无处去。   谢瑜眉心皱了一下,他掀起眼帘,细细打量眼前之人,难免生出几分不悦。   说起来,徐凛明年才及冠,与周延年岁相仿,却已是跟在他身边做了几年事,很是老成。   若非是此次自作主张,自己也不至于留不得他。   身后的谢觉和谢九都屏住了气,尤其是谢九,更是攥紧了拳,却也不敢开口求情。   他心道,幸好郎君虽是不会再将徐郎君视为心腹,却也不曾赶尽杀绝。   如此打了个照面,徐凛先支不住,便想要自行离去。   静静地望着荫然高树下,那人因着重伤、过分嶙峋的背影,谢瑜忽而想到了替自己去陪伴阿菀南下的施窈。   同样是瘦得露骨,伶仃消薄。   他难得有了几分好心,语气平和地开了口。   “阿窈跟着陆家人去了兴南,他们自水上走,想来会在松溪停歇几日。”   松溪——谢家三郎谢琅任上所在。   是那位曾写信求娶施窈的三表兄谢琅。   闻言,徐凛低头一笑,语气极为轻快,“那不是很好么。”   他脚下不停,走得远了,却还能让人听见他低低的笑声,似是极欢喜的。   至于面上是否是欢喜的,就无人知晓了。   左右这话已经是带到了。   谢瑜垂眸,视线便落到了庭树根处,青砖搭成的六边树穴上。   至于徐凛肯不肯迈出那一步,便不是他所能左右的了。   见着徐凛如行尸走肉般离去,他的心里骤然多了个念头——还是他的阿菀好。   她是鲜活的,让他挪不开眼。   不自觉地想到那夜主动拥吻他的娇软女郎,青年郎君的唇角止不住地扬起。   只是此时着实不是沉湎于儿女私情之时。   谢瑜缓缓负手,身姿挺直地往书房而去,细细密密地将缠绵心思自南方收回。   待到进门,他已是恢复成清冷疏离的昔日做派。   提笔写下了言辞客气、登门求见的拜帖,他垂眼观着纸面上墨迹干涸,淡声吩咐了身边人一句。   “将此拜帖送去裴侍中府上,便说,谢府谢瑜,欲求见裴侍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宋朝就有了牙膏牙刷,是用茯苓等药材煮的牙膏。没有牙膏时,也有过用盐刷牙漱口的。 第67章 望月   “是谢瑜送来的?”   裴府内, 棋盘边,铜制香炉内正焚着酒制柏子香。   几许白烟袅袅,雅淡微甜。   棋盘上的棋子三三两两, 圆润光滑, 一看便是常年摩挲把玩出的细腻光泽。   裴蔺闲闲地捡起盘上的棋子,一颗颗丢入盒中,声响清脆。   被掉落的棋子擦过的浅色木盒边缘,则是有些陈年的褐色痕迹, 斑斑点点,格外突兀。   倒像是陈年血迹一般。   精神矍铄的中年郎君伸手抖开了那页拜帖,便见着方谨逸美的字迹。   手下不禁顿了顿, 这可是先帝曾多次赞不绝口的字迹,如今得来的倒轻易。   “郎主可要回帖?”侧立的童子乖巧问道。   若是回帖,那便是答允了。   “他这般有诚意,来而不往,岂不是有些失礼。”   裴蔺半勾着唇,似笑非笑, 让人取来了笔墨。   明面上, 谢瑜应当还在回京的路上, 可他竟是写了拜帖递上门来, 简直是亲手将把柄递给了自己。   似是丝毫不曾考虑到, 若是自己将这拜帖送给了越宁王, 会招致些什么后果。   既然谢瑜如此诚心,也只有自己亲笔回上一帖,他才当真肯来了。   裴蔺眯着眼,猜测谢瑜的来意。   这人不曾自称官位,只道是谢府谢瑜求见, 显然是想仗着父辈的旧情来往了。   裴蔺凝视着砚台上渐渐淌出的墨色,有些失神,而磨墨的童子早已见怪不怪。   只手下小心着,尽量不去触碰到那套棋具,免得被郎主呵斥责罚。   裴府的回帖很快便被递到了谢瑜的桌案。   躬身递帖的谢觉面露踌躇,“郎君,您当真要去见裴侍中?”   难得见谢觉这般犹豫纠结的神情,谢瑜的视线便在他面容上停驻了片刻。   随即淡声断言道,“你有何事瞒我?”   只听扑通一声,那桌案边的肃立之人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谢觉以手撑地,心神纷乱,不知该不该将裴蔺曾经来访之事告知郎君。   按理,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隐瞒。   可那日郎主仔细叮嘱了自己,切不可泄露半分。   便是徐郎君和施娘子也只知自己去求郎主想了对策,并不知裴蔺竟是深夜来访过。   到底说不说,谢觉也很是纠结。   桌案边,谢瑜垂着眼,望着地上跪倒僵硬之人,眸色沉静。   此事并不难猜。   谢觉自幼跟着他,忠心耿耿,能叫他这般瞒着自己,天下间只怕仅有那一人能做到。   再结合着此次他失踪之事并未在洛京掀起波澜,以及那人跟裴蔺的关系……   “可是阿耶曾见过裴蔺?”   谢觉直挺挺的腰身顷刻间塌了下去,却还在心存侥幸。   这可不是他说的,是郎君自己猜出来的。   不待他回答,谢瑜信手打开了裴蔺的回帖,仔细端详着帖子上端正遒劲的字迹。   果然是裴蔺的亲笔。   他又淡声问了句,“阿耶是何时醒的?”   谢觉咽了咽口水,只得把裴蔺来访之事都抖落了出来。   “……也不知说了什么,裴侍中便未在郎君失踪之事上大做文章,甚至还帮着拦下了越宁王的线人。”   阿耶与那裴蔺都曾是前朝末帝的伴读,有些交情并不是稀罕事。   谢瑜思索着其中的牵扯,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与周怀璋商议的场景。   他去别院,自是因着有了一计,想与周怀璋、袁默等人商议。   “你是说,使那驱狼吞虎的计策,且先联合着裴蔺,将越宁王拿下,再将裴蔺除去?”   周怀璋一听,便腾得站起身,轻咳着,满脸质疑神色。   “可裴蔺如何会与我们合作?他不是早就暗投了越宁王?”   连着袁默都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他们二人终究还是同意了。   谢瑜侧过脸,望着窗外的冉冉将升的明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周怀璋倒是肯信他,似是从不曾怀疑过他的用心。   也更加不会怀疑,洛京现今如此,当初也是有着他的几分助力。   倒映着一双明月的清润眸子上方,浓长的眼睫根根分明,眸中却是静谧如水。   谢瑜走到了窗前,望着那轮将上柳梢枝头的皎皎白玉盘,心思却是飘远了。   也不知施窈是否能记得,将那信按时交给了阿菀。   久久候不到郎君的吩咐,跪倒的谢觉悄然起身。   他恭敬地叉手而立,垂眼望着自家郎君被夜风拖曳起的淡青衣裾,掩饰住了自己眸中的敬佩之意。   谁能想到,洛京如今的局势,与日后的走向,竟都是由着自家郎君的心意来的呢。   他这般想,却不曾有半分心惊,似是原本就该如此。   在谢觉眼里,他尽心侍奉的郎君,本就该是谈笑间拨弄天下风云的人物。   …………   江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   淮江水面,南下的船只上,阿妙扶着位女郎,缓缓走出了歇息的房间。   扶着栏杆,极目远眺,呼吸间净是带着湿润的江风气息,陆菀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了些。   上船前,她还以为坐船比行车要舒适些,却万万没想到——原主居然晕船。   这也是今日午后才发现的。   原本大家都聚在了周夫人处,连着施窈都有说有笑的,闲话些趣事,一同用茶吃点心。   偏偏只有她脸色发白,手心和额上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周夫人令人叫来了随行的医师,才确诊了她这个毛病。   “阿菀,你可好些了?”   施窈恰巧从邻近的舱房出来,藉着围栏边悬着的灯火,看见熟悉的人影,就过来扶住了她。   听到她好意关切,陆菀勉强点点头。   只觉得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连天边近乎盈满的明月在她眼中,都要幻化为二。   却还是故作乐观道,“好在明日便到松溪了,到时换了车,许是能好的。”   晕船说起来还真不是什么大毛病,施窈也没放在心上,翘起唇角调侃了两句。   “亏我还当你是来赏月的,前人不是有那么句诗——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都这会儿了,她还打趣自己。   陆菀假作用力地拍了下那只扶住自己的手,轻佻起一侧的眉梢。   “好了好了,老实交代,谢郎君可是许诺给你双份的工钱,若否,你怎能句句不离他?”   “双份工钱没有,信倒是有一封。”   施窈不知从哪抽出了封信,笑着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可是特特嘱咐过我,要在船上月明之时再交给你的。”   她扬袖指了指天际和江面,正好是交相辉映的一双明月。   “这下可不是都有了。”   陆菀倒是没想到,谢瑜去得那般急,竟还是抽出了心思给自己写了信。   细白的手指攥紧了信封,她倒也没急着看。   左右此间的烛火还是有些昏暗的,回去再看也不迟。   也免得施窈又要拿她打趣。   她们二人在二楼的栏杆前低声细语地交谈,却不知自己倒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这行船原本陆家是想全包揽下来的,奈何时间匆忙,竟是不曾找到合适的,便只能与先预定之人合包了一艘。   好在船分两层,各占一家,倒也清净。   “你瞧凭栏边的那两位小娘子,俱是身段娉婷,姿容定也是不俗的。”   一层暗处,略略沙哑的男声响起,却是对身边依偎着的侍妾说的。   那侍妾仗着近来独宠,很是不服气,涂着艳丽蔻丹的手缓缓爬上男子的衣襟,柔若无骨地贴在那人耳边,妖妖娆娆地吹气。   “郎君连容貌都看不清,就认定那两位美貌,妾可是不服呢。”   边说着,另一只手顺着男子的衣衫下滑,抚到了要紧处,费着心思百般挑-逗。   可男子却是没有一丝要怜惜她之意。   沙哑的嗓音满是戾气,“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看一眼身段便知那女郎面长面短,还用得着你来教爷?”   侍妾登时就慌了,她想起服侍的男子的诨号,当即就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   “是妾不好,妾方才说错了,请爷……”   “嘘——”   那男子用手指挡在了她唇间,低低地发出气音,沙哑的嗓音拉长了,格外的缠绵撩人。   “莫扰了楼上的美人儿……”   重物被丢到水里的声音骤然响起,栏杆边的两位女郎俱是心神一震。   “是有人掉到水里了么?”   陆菀往江面上望去,只能看见折射的银色月华粼粼,第一反应是有人落水了。   “想来不是,”施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若是有人落水,怎会不呼救。”   这倒也是,陆菀收回了心神,说不定就是外间船舷上挂着的什么掉进了水里。   她们两人都不曾将这小事放在心上。   自是不知晓,被扔下江去的女子,被捆绑了四肢,口中也塞了麻核,当然是叫不出声的。   有人相陪,吹了许久江风,再回舱房时,陆菀觉得自己好上许多。   她在明亮的烛火下拆信,大约是江风微凉,又吹了许久,细白的手指变得不灵敏。   竟是拆了两次,才将内中的信纸取出,入目第一句便是,“阿菀,你在船上时,可否望得见江上明月……”   陆菀怔了一下,倒是先弯起唇角,觉得谢瑜突然有些多愁善感?   可第二句,他便在信里道,“只不知淮江之月,与洛京之月,可有何分别?”   桌案边的烛火影中,娇美的女郎素手支颐,就想到了那远在洛京的清隽郎君。   谢瑜这话让她有了些联想,莫不是他此时也在望月。   若真如此,那他们两人倒算得上望着同一轮明月了。   亦或是他写此信时,窗外也有明月高悬,他才会有感而发?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都被信带跑偏了,陆菀眨了眨眼,回过神继续看下去。   下面倒是交待了些琐事,譬如说夜间江风寒,记得叫人为她加件披风。   接着又说了些她上次离京后,自己的境遇。   信不算长,慢慢看下去,陆菀就皱起了眉,只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股茶气。   细看来,谢瑜这封信,当真是有水准。   开头说起望月,让自己当即便想到了他;再关照些琐事,好生表现了一番;紧接着又暗示道,他在洛京时曾是如何的思念自己。   看信之人轻易便被勾起了情绪,且还是一波三折式的。   最后怕还是多以心疼结尾。   她就没看见过,有哪个郎君,像他这般会耍心思,这般会勾人的心魂。   “娘子这是怎么了,谢郎君的信有何不妥吗?”   阿妙将壶中的热水注到铜盆里,又细细地调和蔷薇花露,准备伺候着陆菀洗漱。   回头便见女郎冷冷甩手,将信丢到一旁,双手捧着腮,眸中星光灼灼,面色也是微红的。   “妥,当然妥。”   陆菀咬咬唇,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她就不曾见过比这更妥的信,   她揉了揉脸,便觉得脸颊上微微发烫,便接过阿妙所递来的、浸湿的帕子,直接敷到了脸上。   在萦绕着的蔷薇香气中,她心绪复杂地想,谢瑜的段位是越来越高了。   更何况,这人还分分钟都在想撩她。   她又揉了揉脸,把越来越红的面容埋到了被褥间。   躺倒在床榻上,想着想着,不知何时便睡着了。   连梦中都梦见了,从身后环在她腰间的一袭淡青袖袍。   当真是入了魔。   如此一来,她晨起时便有些无精打采,连周夫人都问了几句。   好在众人都当她是晕船的症候,并没有多说什么。   只除了她在潜意识里,怎么看怎么觉得施窈笑得有些促狭。   午时才过不久,船便停在了松溪的渡口,陆菀带着帷帽,等着阿妙扶她下船。   踏在木梯上,便听见下层的船上伙计在议论纷纷。   “不是都说好的,这船一路行到兴南郡,二层的那家也就罢了,怎地沈郎也要提前下船?”   “你管这些做什么,左右都付了银钱,一会儿咱们上岸去打了酒,也好松快松快!”   底下的伙计哄笑着散了去。   陆菀暗自猜测,他们口中的沈郎只怕便是包下一层的客人。   说起来有些奇怪,时人虽是对着男子都唤郎君,也还要加上个族中排行。   便是如谢瑜那般多了个玉郎的美称,在外也多是要加了姓,唤一声谢玉郎。   这人在众人口中只单被称一声沈郎,过于狎近,倒是有些少见。   听伙计这熟稔语气,说不定就是这淮江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阿菀?我来扶你如何?”   同样戴了帷帽的施窈从木梯上探出手来,替代了阿妙的位置。   “我方才见阿菱已经下去了,我们也快些。”   陆菀点了点头,才反应过来两人都戴着帷帽,难免看不清对方神情,便又笑着应了声好。   因着中途改成行车,陆远便提前上了岸打点,只周夫人扶着腰身,端坐在渡口边指使着人搬运物件。   “别看阿菱年纪小小,办事却仔细。”   施窈看见陆菱站在周夫人身边,手里捧着账本,协助周夫人调度仆婢,就夸赞了句。   “你可别夸她,当心夸着夸着,我就少了个妹妹了。”   陆菀含笑打趣道,“阿菱可是成天想着将来能走南闯北去行商呢。”   “她这志向倒很有些意思。”   因着不清楚陆家人对此的看法,施窈也不好打趣,只含糊应了句。   莫名的,陆菀忽而想起来昨夜落水的声响,便回身往船舷上望去,想看看是否有什么掉落重物的痕迹。   却不防骤然撞进了一人眼里。   有位眉眼俊美却带着些邪气的青年郎君,斜斜地倚在凭栏边,正眸色莫测地望着她与施窈。   偏偏这时,一阵江风吹过,竟是吹开了她面前的白纱,露出那张眸子明澈,丹唇如花的姣好面容来。   几乎是不加掩饰的,青年郎君狭长的眼眸中,当即便露出几分惊艳之色。   看得陆菀心中反感,她扯下面纱,转回身去,心道这是哪里来的登徒子。   在洛京时,便是也有许多世家子暗自中意她的容貌,也不过避开人时多看几眼,没见过有谁如这人一般,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桀骜,像是要把她整个吞吃下腹。   施窈也是皱眉,低声道,“这人看上去便是行事张狂之人,还好我们如今下了船。”   “只怕没那么简单,”陆菀敛着眸子,压低了声。   “我方才听船上人说,一层的客人临时要下船。”   “那也总不能是冲我们来的,”施窈握紧了扶住陆菀的手,安慰道。   “无妨,三表兄便在松溪为官,我们先歇下,再递了帖子登门拜访,再请他查探一番此人底细。”   她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郎君兴之所至的长啸声。   声极清厉,直入云霄,惹得许多人围着了过来,议论纷纷。   “沈郎这是又发了兴?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娘子?”   “这人的闲话可是说不得说不得,小心不明不白地做了那淮江鬼!”   听着周围议论纷纷,陆菀面色愈沉,却还是交待了施窈,莫要让她阿耶和阿娘知晓,免得担忧。   “表兄留了些人手给我,阿菀也莫要太过担心了。”   施窈想到那些矫健的部曲精锐,隔着面纱,冲身旁的小娘子笑着道。   话虽如此,陆菀却总觉得心下不安。   她压下了这股莫名的情绪,心里却多了丝警惕。 第68章 合作   到了松溪, 陆菀对着那位传说中的外祖父多了几分敬佩之意。   以往周夫人曾说过多次,那位外祖父走南闯北才挣下偌大家业,殊为不易, 如今见着他曾在松溪置办的别院, 才算是有些感同身受。   庭院内用青砖石铺得严密,寸草不生,只沿着粉墙摆了些盆栽花木。   屋舍内的摆设也不见精致,只有些家常的坐卧用具。   陆菀好奇, 拿帕子擦了擦桌上的灰,那露出的陈旧木色,一看就是用了几十年, 也没怎么打理过的。   比起丰淮的别院,这处可以说是简陋寒酸得紧。   “有数年不曾来此了。”   陆远长叹着,负手在屋内外转了转,还被灰尘呛得咳了两声。   他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还亲自带着人洒扫清理。   周夫人身子重了,就领着她们三人坐在廊下小亭中, 说些闲话打发时间。   “原本是打算带你们去前年新置办下的宅院, 偏你阿耶临时决定说, 要来这住两日。”   她转向施窈, 笑着道, “倒是委屈阿窈与我们一道吃苦了。”   “想来这处曾有过什么故事, 才让陆伯父如此记挂。”   施窈也不见外,她冲着陆菀飞快地眨了下眼,怂恿着她开口问问其中缘故。   虽是接收到她的信号,陆菀可没打算就范。   她挑了挑眉,用揶揄调皮语调冲着周夫人道, “阿娘,您就别卖关子了,阿窈可好奇得紧。”   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施窈用帕子托着,把手中温热的五香糕往她口中一送。   被堵住了口,陆菀却冲她眨眨眼,脸上的笑意愈浓。   见她们嬉闹,周夫人忍笑,索性就把一桩往事讲给了她们听。   ……   没想到外祖父当年竟是在松溪把落魄的阿耶捡了回去……   听完了旧事,陆菀侧过脸,就看见阿耶正带着阿兄饶有兴致地收拾屋舍。   从阿耶面上爽朗的笑容来看,应是对这里很有些感情。   听了阿娘方才所言,她觉得这也是人之常情。   少年丧母,生父薄情另娶宗室女,自己流落颠沛之时,却被人捡回,以亲子待之,延请名师好生教导,又将独女许配给他。   一桩桩算下来,也难怪阿耶对着陆家有诸多的怨气,对着外祖父念念不忘了。   待到晚间饭毕,她就让阿妙扶着自己,溜到了施窈房间,想问问陆鸣等人的后续。   刚好施窈正在煮茶,就开口邀着她一道。   却被陆菀皱着眉拒绝了,“我倒宁愿用些白水,也不喝你这劳什子苦汤。”   施窈也不勉强,她摇着团扇,笑吟吟道,“你这会来寻我做什么?我可没有多余的信件给你了。”   等陆菀说明了来意,她却是默了半天。   才开口道,“宫里的事儿我倒是不清楚,陆贵妃与三皇子大约被关进了冷宫里,至于陆侍郎,听闻他病了,也是许久不曾出府。”   陆菀若有所思,道,“他倒是忙活的一场空。”   施窈盯了她两刻,“你怎地不问问陆珍?我听闻陆贵妃的事一出,她就被休弃回了陆家。”   “这又不意外。”   煮茶的桌边有些热,陆菀信手夺过了她的团扇,自己摇了起来。   语气闲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她不过是个侧妃。”   施窈瞥了她一眼,“她以往那般对你,东宫花宴时还算计你,你就不记恨她?”   陆菀翘起唇角,很是不以为意。   “我都忘记她生得什么模样了,记恨她做什么。”   便是东宫花宴之事,谢瑜可都替她还回去了。   嫁给脑满肠肥的庆郡王做侧妃,又被休弃,只怕一向自视甚高的陆珍这会求死的心都有了。   她又何必在背后再费了口舌,记挂那等已经不相干之人。   既是已经知晓了陆家没落得个好下场,满足了好奇心,陆菀也就起身告了辞。   经过庭院时,不经意一瞥,就看见陆远正坐在庑廊转角处石凳上,独自对着明月给自己斟酒。   难不成是触景生情?   陆菀猜测着,但还是上前问了句。   “阿耶,你怎地独自一人在这饮酒?”   陆远显然是有些熏熏然了。   他睁大了眼,才看清站在面前是自己的长女。   复又叹着气,“你阿娘有身,我又不能叫上她一道,你阿兄又不好酒,可不得我一人了。”   这话听起来颇为委屈。   陆菀忍着笑,与扶着自己的阿妙对视一眼,示意她退下。   随后又挪了两步,坐到了陆远对面,试探道。   “阿耶是想起了外祖父?”   “岳丈他……”陆远喃喃道,“我未回陆家前,也是唤他阿耶的。”   他咽下口酒液,神情落寞,“可惜天不假年,子欲养而亲不待,谁能想到,阿耶他才过了知天命的年岁,竟是一觉不起。”   说罢,陆远侧过身,无奈地瞥了她一眼,交待道。   “你可不许再提起你外祖父,你阿娘如今可禁不起伤心。”   陆菀点点头,挽起杏色衣袖,亲自替陆远斟了杯酒。   慇勤问道,“阿耶,您给我讲讲外祖父行商的事迹可好?”   今日总是提起从未见过的外祖父,陆菀很有些好奇。   见她感兴趣,陆远趁着酒意,兴致也提了起来,竟是一拍桌面,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说起周家的当家人,谁不赞他句行商奇才,想当年……”   月朗星稀虫鸣,小亭石桌倒影。   陆菀支着下颌津津有味地听着,那位未曾谋面的外祖父是如何曾经挣下周半城称号,倒觉得跟传奇小说有得一拼。   那些陈年旧事太有趣,父女二人不知不觉就对坐到了夜半。   等到清晨去请安时,她便有些睁不开眼。   可昨日又跟施窈约好了出去走走,也不好爽约,只能强撑着精神出去。   “我早就听闻松溪的藕丝印泥是一绝,这下可是能去沈记瞧瞧新鲜的了。”   施窈的眼神微亮,看得出来对那什么藕丝印泥很是感兴趣。   听着她不断说什么,“冬不凝固,夏不渗油”,陆菀却不甚感兴趣。   不过是盒印泥罢了,这可比她昨夜听的传奇故事乏味多了。   面纱遮挡下,女郎长睫微垂,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好在有帷帽遮着,倒也不显眼。   只是听到这个沈字,让她眉心跳了一下。   如果她不曾记错,昨日船上那眼神放肆的郎君,便是被称作什么沈郎的。   应该不能这么巧,她很快又定下了心。   沈记的铺子倒是清雅,一进铺子,入目便是高大的山水画屏,香炉内轻烟袅袅,素面黑漆的博古架光可鉴人。   一见两位衣着不俗的女郎入内,铺中候着的伙计便迎了上来。   这人看上去文气有礼,若不是开口招呼,倒像个书生。   像书生模样的伙计才要邀着她们上二楼茶室,就被道微微沙哑的男子声调截了胡。   “这两位小娘子可是贵客,我亲自招待便是,你退下吧。”   陆菀闻声望去,见着那人,握住施窈的手便紧了紧,顿时心生厌恶。   她压低了声,“我们改日再来可好?”   施窈也认了出来是船上那人,她微微一笑,客气道。   “我与小妹忽然想起家中有事,便不劳烦郎君相陪了。”   “两位不是才自周宅中出来,怎地这么快便要回去?”   那郎君几步迈下楼来,伸出手臂拦住她们,笑得邪气。   能知晓这么多,怕不是安排了人在跟着她们,陆菀眉心蹙得紧了。   她这会并不想与这种一看就是地头蛇的人起冲突,便打算带着施窈先回去再说。   偏偏沈池并不想放过她们,他抱着双臂,拦在屏风前,阻挡了去路。   凌厉风流的目光只在陆菀面容上梭巡不去,语气中调笑意味十足。   “我沈记的印泥可是一绝,两位小娘子当真不打算看看?若是印在纸上,浸水三日都可保颜色不褪。”   “烦请郎君让让。”   陆菀冷着脸,不想费心与他周旋。   这人的眼神太过赤-裸,让她浑身不适。   “即便是您家的印泥再好,这世上也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想来沈记能闻名遐迩,也不是靠着强拦客人。”   闻言,沈池戏谑地一挑眉,唇角也勾得更高。   他侧过了身,让两位女郎出去,自己却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她们身后。   又行了一盏茶的时刻,施窈用余光瞥了下那始终跟着的人影,有些无奈地道。   “我记得沈记离着郡守府不远。”   陆菀一怔,随即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便一道往郡守府的方向去。   身后跟着的人影果然一顿。   她扯了扯施窈的衣袖,低声笑道,“果真管用。”   “毕竟民不与官斗。”施窈也松了口气。   眼见身后那道人影没了,施窈有些迟疑地拉住了她。   “我今日未曾带拜帖,我们改日再去拜访三表兄如何?”   陆菀早就听她说了几年前的求娶官司,这会就刻意抿着唇笑,惹得施窈作势要拍打她。   两人出来了一遭,虽是什么都没买着,但能甩脱了宵小之徒,心情倒也还好。   可这好心情,在回别院后,看见沈池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自家正堂时,便败得一干二净。   尤其是周夫人还笑着拉过陆菀,示意她叫人。   “这是我表姊家的郎君,沈池,字宜渊,在沈家行六的,你唤他六表兄便是。”   眉目俊美却带着邪气的郎君微微勾唇,用陆菀最厌恶的眼神睇着她,先开了口。   “菀表妹,好巧。”   在陆菀冷不丁多了个让她厌恶的表兄时,谢瑜才迈进了裴府的松林。   清风徐来,松涛声不绝,倒显得此间弥静。   远远的,他便望见了亭中与自己对弈的裴蔺。   世人皆道,裴侍中爱棋善弈,常于府内松林中,一坐一日,听松对弈,极为风雅。   谢瑜倒是突然想起了一桩传闻,东宫的那片牡丹花圃,原先所植种的,便是一片松林。   还是先帝任太子时,嫌弃松林沉郁,让人尽数拔了去,种上了富贵娇美的牡丹。   谁能想到,亲手弑君之人,竟也会是惨死君王最忠心的复仇之臣。   他弯了弯唇,上前行了一礼,做足了晚辈的姿态。   裴蔺抬眸瞥了他一眼,示意他坐到自己身后位置。   谢瑜这才发觉,在这人身后,竟是摆设好了一架蕉叶式的桐木琴。   “我听闻你不止善书,更懂琴音,若是询安不弃嫌这琴简陋,便和着这松涛,抚上一曲如何?”   谢瑜牵唇浅笑,却没有应下。   “松涛声与琴声俱是清雅深沉之音,有一便足矣,侍中未免贪心。”   裴蔺怔了怔,倒没想到谢瑜竟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自己的邀约。   他不由地抬眼望向眼前之人,日晕从清隽挺直的郎君身后斜入眸中,刺得他眼内发酸,竟是恍惚一瞬以为自己看见了故人。   约莫是他一时晃神,看错了?   “不知询安此来为何?”   裴蔺敛了敛神思,捻着手中的棋子问道,语气骤然冷了很多。   谢瑜见他捻着两枚棋子,似在比较些什么,便自行撩袍就坐。   语气平和,“侍中不曾听说?我前些时日落了水,却误打误撞地在某处山中村落,见着个雕刻仕女像的怪人。”   裴蔺原先还好好的,听了这话,却是露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来。   “只怕是询安有所不知,那人的存在,先帝也是知晓的。”   竟是一下把谢瑜要说之话,都堵了回去。   若是先帝也知晓那前朝旧人的存在,貌似他所拾得的裴氏族征的确没了威胁的作用。   若是换了个别人,只怕这试探甫一开始,便被唬得心神大乱。   可谢瑜却连眼帘都不曾抬一下,他思量着棋坪上的残局,缓缓道:   “越宁王曾倒戈攻破前朝宫城,因而得封异姓王,也不知他是否知晓,您竟是好生地将前朝末帝身边的旧人藏匿供养了起来?”   先帝知不知此事,全凭裴蔺信口道来,但越宁王若是得知,又怎会不疑心他。   这是明晃晃地暗示,要将证据送到越宁王的手上了。   裴蔺此回当真是冷笑出声了。   他将捻得温热的棋子扔到坪上,起身负手道。   “天下间怕是无人不知,那前朝末帝的头颅便是我亲手斩下,越宁王有何理由猜忌于我?”   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他攥紧颤抖的手,裴蔺的语调带上了讥嘲。   “你若是以为仅仅凭此,便能胁迫我转而背弃越宁王,当真是可笑。”   见他维持着镇定自若的神情,谢瑜转过了眸光,视线穿过起伏的翠色松涛,落到了远处。   清润的嗓音似也变得悠长,“您还记得刘季责吗?”   倒是没想到还能听见这个名字,裴蔺饶有兴趣地问道。   “你说冬日时刺杀你的刺客?”   谢瑜垂着长睫,眼底渐渐凝上了一层暗霜。   果然与裴蔺有关。   刘季责死后,他令人将尸身悬到了登闻鼓上,除去指使刘季责来暗杀自己之人,又有谁能知晓刺杀自己的刺客是何人。   可裴蔺既然能毫不避讳地指出这点,想来是后续处理得极干净了。   “只怕刘季责至死都不知晓,倾覆刘氏一族的始作俑者,便是当朝的裴侍中。”   谢瑜抬眸直视着裴蔺,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我不忍看他死得不明不白,便好心告诉了他。”   难不成刘季责死前告知了他关于自己的什么把柄,裴蔺袖中的手紧握了一瞬。   刘氏一族花了心血培养出的嫡次子,未必如表现出的那般轻信,暗自藏了来往的把柄,也是有的。   可谢瑜却没有步步紧逼,而是轻轻巧巧地换了个话题。   “何必纠结于此等小事?我所图者,不过是越宁王败退出京,太子回京,继承皇位,而您也是心心念念要了却那越宁王的性命,既是如此,你我为何不能合作?”   “您曾教导过太子,先帝在时也曾于朝中百般护他储位稳固,且太子秉性仁厚,天下皆知,若是他日后继承皇位,想来许多旧事皆可一笔勾销。”   听闻此言,裴蔺轻笑出声,“你谢询安当真是好算计!”   “以前朝旧事迫我,又以越宁王的性命诱我,如今又打出太子仁厚的旗号。”   谢瑜声音平静道,“只是不知裴侍中意下如何?”   “你倒是口齿伶俐,说不定手中便还握着什么把柄。如何?可是打算在越宁王死后再来与我清算?”   裴蔺轻掀起香炉的铜盖,慢悠悠地扔下几枚香丸,既不说好,又不说不好。   两人一时都不曾说话。   有风抚过簇簇翠色浓郁的松针,松涛声此起彼伏,越发弥静。   谢瑜状似无意道,“难不成堂堂门下省侍中,位比宰相的裴蔺,裴侍中,还会惧我这等晚辈不成?”   这话他说的随意,也深知裴蔺定不会中如此拙劣的激将法。   不过是刺探他此时的态度罢了。   “为我抚一曲吧,”裴蔺捡起棋坪上的棋子,“便抚那首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觅知音,伯牙摔琴别子期。   昔日听出曲中之意的知音离别人世,伯牙悲痛摔琴,终身不复鼓琴。   谢瑜并未再拒绝。   只因裴蔺此言,在他听来,便是答允了。   倒是没想到,在裴蔺心里,那前朝末帝竟是子期一般的存在。   修长如玉的手指下勾剔着丝弦,谢瑜不动声色地掀起眼帘,便见那人专注地将棋子摆回残局模样。   原来世人所传当真不实。   裴蔺于松林中一待一日,从不是对弈,而是在一遍遍地复原残局而已。   大约是曾与前朝末帝下过的残局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却并未放在心上。   待到清隽修长的郎君身影离去,裴蔺才用巾帕捂住了口,猛烈地咳了起来。   自谢瑜来时,便塞在心窍处许久的殷红血色,终于在巾帕上晕染成了一片。   “若非是我命不久矣……”   他抚掌而笑,唇边血迹斑斑,意味不明道,“到底是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藕丝印泥就是指龙泉印泥~ 第69章 两心   松林外, 谢觉脸色沉沉,像是结了寸余冰霜,直挺挺地肃立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待见到熟悉的身影缓缓步出, 他才松了一口气。   心知这不是打听的时机, 谢觉硬生生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护着自家郎君回了府。   待回到了谢府,他犹豫再三,还是转向了书案边端坐着的清俊郎君, 问出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郎君,裴侍中当真会答应与太子合作吗?他这汲汲营营地忙活半辈子,都是图什么啊。”   接过了谢觉讨好慇勤递上的茶水, 谢瑜抿了一口温热,才抬眼瞥了下满脸疑惑的下属。   他细细地端详着碧色天成的杯盏,语气轻飘飘的,仿若几不可见的茶烟一般。   “你道那裴蔺是何种人?圣人,贤者,庸人, 小人, 亦或是仙佛?”   谢觉苦着脸, “您这不是为难我么?我哪分得清这些。”   “圣人者, 无善无恶, 贤者, 则是善多恶少,善少恶多往往被称之为庸人,有恶无善便是小人。至于仙佛,却是有善无恶。”   价值数金的杯盏随意被搁置在茶盘中,落下的声响悦耳且清脆。   谢瑜轻抚着笔架上悬起的, 一只针脚粗劣的荷包,唇角微微挑起,极为温和地问了句。   “你觉得他是何种人?”   虽然郎君解释的很详细,谢觉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叫他怎么说。   裴侍中在朝中为官多年,官声一向不错,是少见清廉有为,若否,也不至于有许多官员追随。   若不是此回他跟着郎君,知晓这些根底,实是难以想像,那样一人,竟是花了二十余年,暗地里除掉了许多世家,甚至还跟越宁王勾结多年,一手筹划了如今的洛京之局。   他琢磨了半天,似乎和哪个都不搭边,只好反问了句。   “郎君您觉得,裴侍中是什么样的人?”   郎君眉眼温润且雅致,举止轻柔地摩挲着指尖的荷包,如同在摩挲自己最心爱之物。   “可称国士,却非是本朝的国士,而是前朝末帝的国士。譬如那为主公复仇的豫让,漆身为癞,吞炭为哑,行乞于市,死前仍厉声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豫让毁身潜伏,一心只为主公报仇之事,谢觉是知晓的,他思量着,忽而觉得哪里不太对。   “您说的,怎么跟您问的又不一样!”   谢瑜搭着眼帘,长睫覆眼,像是没了与他分说此事的兴致。   心知肚明自己又被摆了一道,谢觉敢怒不敢言,刻意重重叹了口气,撇着嘴角出去了。   书房内便只留下了若有所思的郎君一人。   裴蔺是何种人?   谢瑜其实不甚在意。   方才说的那些,不过是藉着前人旧话,与谢觉随口戏言而已。   何为善,何为恶?   天下间多的是在一人眼中为善,另一人眼中至恶的行事。   雕花窗墉曳斜进的光线灼灼,越过书画屏风,被分割出明暗的界限,为那张清俊雅致的面容同时蒙上了朦胧模糊的阴影与明朗。   便是今日他不往,裴蔺也定会答允这桩合作。   原因也简单,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皆为利趋,可因利而合,亦可因利而分。   利之一字,非止于紫袍绶带,玉堂金马,锦绣珠玉。为昔日所忠君王,亦或是知己报得大仇,未必不是裴蔺所向往之利。   如此,他们便有了合作的契机。   至于裴蔺为何会改变主意,愿意与他合作,不外乎是因着越宁王生性犹疑,举棋不定,宁愿放出个什么前朝皇室的血脉做筏子,也不敢大刀阔斧地直接清算周氏一族。   想来,裴蔺原本打定的主意,便是待越宁王将周氏一族扫尽,再趁着天下大乱,除去越宁王。   只可惜……谢瑜想到了自己离去时,身后隐隐传来的呕血声。   天不肯假之以年,裴蔺身染重疾,这便是合作的契机了。   早在他得了越宁王心腹副将身亡的消息时,便发觉裴蔺似有心急之象。   而在理顺了裴蔺种种行事所求之愿后,他便笃定,此人定会答允合作。   毕竟先帝已死,背叛的世家尽数凋零,唯有越宁王才是他的心腹大患,与之相比,周氏一族剩余之人,皆可后排。   天下有一人知己,才可以不恨,所说的,便是裴蔺了。   说起来,裴蔺将仇人屠尽之日,便也该是他亲自为自己择定的死期了。   思量着足以动摇朝堂,决定万民生死之事,谢瑜的面容上却是云淡风轻,今日之事,似乎并不能让他得出几分算无遗策的欢愉来。   修长如玉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的细微褶迹,他甚至破天荒地觉出一分厌倦来。   心中也有些空,倒像是少了什么。   谢瑜起身,打开书架上久置的木盒,取出一新一旧的两枚红色平安符来。   抚上新符时,手指的力度缱绻轻柔,拎起旧符时,指腹便失了几分热度。   相隔了十数年,出自同一家寺院的两枚平安符并列在桌案上,任由他将视线落于其上。   在令人追查裴蔺之事时,他意外得了些旧年的蛛丝马迹。   即便所查明之事未必是真,他也已经对年少时徐夫人之事释怀,这旧符也就没了重见天日的必要。   谢瑜将年前陆菀冒雪出城,为他所求的崭新平安符仔细收好。   渐渐的,他的唇角便浮现出一抹清浅笑意。   谁能想到,去岁赏菊宴后,几逢生死,会让他得了个娇娇女郎。   那小娘子明媚且鲜活,竟是让他此生头一遭有了娶妻的念头。   谢瑜立在书架旁,抚额轻笑,有那么一刹,竟是想将洛京之事都抛诸脑后,纵马南下去寻她。   那些因着醉心权术而得来的快意,与她相比,都显出了几分苍白单薄。   昔日里他了无牵挂,对诸事厌憎,除了分些心思庇护谢府,只数年如一日地沉浮宦海,殚精竭虑消耗心力,以求从中得出些许畅意。   如今倒是多了个软肋。   有了心悦之人便是这般的好。   让他心心念念,几乎成了每每夜半梦回的执念。   放不下,也忘不了。   还不知洛京有人在念着她,陆菀这会正闷坐在席上,听那劳什子表哥跟自己的阿娘叙话。   那人对上她与阿窈时很是放肆,对着周夫人却很有几分恭敬。   表里不一,伪君子,真小人……陆菀在心里磨牙念叨。   若是他当真在意这门亲戚,早些上船时怎地不相认?   偏生在他用直勾勾的眼神打量自己、安排人监视陆家、又假装偶遇之后上门。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真?我倒是许久不曾见表姊了,只记得她出嫁时,还拉着我的手哭诉不舍,如今,连你都及冠数年了。”   周夫人兴致正高,连陆远也含笑说上了几句。   “宜渊此次来松溪,是有生意上的事要谈,还是?”   陆菀百无聊赖地挠着施窈的手心,还给她使眼色,想寻个借口出去透气。   只可惜施窈都装作不知,只低着头喝茶,假装自己不存在。   “菀表妹,”沈池忽然叫了她一声。   陆菀头皮发麻,勉强抬起头应了声,就见他客气地冲着自己揖下身去。   “我见表妹而心喜,才会在铺子中拦住表妹,还望表妹勿要怪罪于我。”   这一番话,陆菀一个字都不信。   她打量着站起身来的沈池,见他眉眼暗藏邪戾之气,相由心生,便知此人的生性怕就是如此的。   如今当着阿耶和阿娘的面,不过是做足姿态罢了。   装样子么,谁怕谁啊。   陆菀以袖掩面,酝酿了一下,眼中就带上些闪烁泪光,连语气都哽咽了几分。   “还好如今得知是表兄。若否,我还真以为是有什么登徒子见色起意,意欲不轨。”   她扯上老神在在看戏的施窈,“便是阿窈,都被表兄今日的浪荡做派吓到了,还望表兄日后莫要作弄我们了。”   施窈轻瞥她一眼,便也装出了同款神情。   此言一出,周夫人和陆远的面色就难看了起来,一侧的陆萧当即便拧住了眉。   便再是多年不见的亲戚晚辈,也没有闺女宝贵。   沈池一双狭长的眸子却是登时就亮了几分,他背对着周夫人,目光只在如玉似雪的芙蓉面上梭回,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   口中语气却是客套。   “表妹说笑了,我今日不过邀着表妹观赏沈记的印泥,可是语气太生硬,吓着表妹了?”   沈池又行了一礼,腰身更弯下去几分。   “如此,便再给表妹赔罪了。不知表妹可有什么喜欢吃的玩的,我定会寻来,给表妹赔礼。”   他性好渔色,最喜的,便是如陆菀这般有几分聪慧的美人儿,不至于如木头一般蠢笨。   遇着了,未得到时,便是几多费心。   一旦到手,便弃之敝履,若是惹恼了他,便会丢下江去,白送给江中的鱼腹。   可惜陆菀这会还不知他的本性,虽是生出些警惕,却只拿他当个有些心机的登徒子。   她磨了磨牙,只作出有些委屈惧怕的模样,果然便听见周夫人开口,让她与施窈带着阿菱回后院。   陆菀心中称意,沈池此人,当真是对她阿娘的心思一无所知。   但凡是让她委屈了的,周夫人怎会管你是谁。   更不要说是个多少年都不曾来往密切的远房亲戚了。   “我瞧着这人八成是冲着你来的。”   安置好了陆菱,施窈邀着她回了自己的房间,语气沉沉道。   陆菀一手托腮,想到了远在洛京的谢瑜,眉眼弯弯。   “他便是惦记也无用,只是难免有些碍眼。”   “那可未必,”施窈思量着,“我瞧着他眉眼狠戾,像是手上见过不少血,又姓沈,倒有可能与那位传闻中淮江上的主事之人有关。”   陆菀皱了眉,曾听说过的称呼脱口而出,“沈郎?”   “那倒不清楚。我也只是听徐凛说过,淮江行商,常有争夺撞船劫掠之事,偏又隐蔽,官府都奈何不得。不知何时,出了个沈姓郎君,倒把这般事都包揽了去,在来往行船中说一不二,倒像是淮江流水都成了他的属地一般。”   施窈随手将茶水倒入砚中,便要磨墨寄信给谢瑜,将此事告知于他。   却被陆菀按住了手。   “洛京正在胶着,稍一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你且莫要拿此事扰他。”   没想到沈池很可能有些来头,她咬着唇,思索着。   “我方才听阿娘与他交谈,可见此人虽是邪佞,为人却至孝,而其母与阿娘关系亦是不差,便是仗着这门亲戚关系,他也不能明面上对我如何。”   “沈池若真是淮江主事的人,有了心思,只怕是还有不少手段等着你,我看还是与表兄说一声为妙。”   施窈很是不赞成,但研墨的手却停了。   “好阿窈,”陆菀抱着她的胳膊,软语消磨,“谢郎君如今是何情形,你知晓的比我多,如何能再让他分心?你便信我,定是有法子摆脱了这人的。”   “再说了,你的三表兄我们还不曾去拜见,身边又跟了不少谢郎君留下的人手,定不会出事的。”   见她像是乱了手脚,陆菀又好声好气地与她解释,并无一丝不耐烦。   心知这是离京时的那事,让阿窈对自己更上心了许多。   现下这般,不过是关心则乱。   被劝说着,施窈思量了片刻,渐渐松开了眉心,又笑着挥开了她。   “去去,你这般抱着,我如何给三表兄写拜帖。”   她这般说,便是答应了,陆菀松了一口气。   平心而论,她又如何不知晓沈池来势汹汹,只是自己这会帮不上谢瑜什么,不给他添乱便是好的。   幸好两家还有些亲戚情分,沈池又至孝,明面上定是不敢做些什么。   想明白了自己此时应是无碍,陆菀扯了扯唇角,觉得自己这回南下,倒是比待在洛京都更不安全。   当真是天意弄人。   …………   庭院里弥漫着茉莉香气,那是下人们新添置的盆栽。   今日陆菀起得早些,并未打算出门,只穿了身家常的藕粉衫裙在庭院中走动。   墙沿边摆了几盆绿叶白花的茉莉,叶上花心还沾着露水,香气馥郁沁人心脾。   她小心地摘了几朵,夹到了在看的话本里,寻思着回头讲给谢瑜听,让他也在庭院里种些茉莉。   去了谢府许多回,谢瑜的书房院落她都摸熟了,种了什么没种什么,她也都记得清楚。   总之,茉莉是没有的。   沿着回廊假山,种些茉莉多好,等花开时,她还能窖出些茉莉香片。   他定是没有喝过这种茶的。   说起来又有多久没见谢瑜来着……她掰着细白的手指,有些出神。   身后的阿妙见状,心知自家小娘子是在想着那位远在洛京的郎君,便偷偷地露出个笑模样,并没有出声。   她转身打算给娘子斟杯温茶来,却骤然发现,屋内的桌边多了什么。   “娘子……这不是我们的物件!”   阿妙急急出门,捧着个朱漆攒心盒,走到了陆菀面前。   “内中是什么?”   陆菀侧脸打量着,就看见阿妙揭开盒盖,露出了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蜜饯。   她素日里喜欢的几样,如蜜煎樱桃等,都在其中。   拨弄了几下,却见盒上没有任何印记留言,想来应当不是谢瑜安排人送来的惊喜。   陆菀的脸色沉了下来,她轻声交待着,让阿妙把这些都丢掉。   回头便将此事告知了施窈。   “难不成那沈池手下也有些功夫在身的人?”   施窈忧心忡忡,“我便说了,该将此事告知表兄,让他再安排些人来。”   “急什么,”陆菀抿了口茶,“我倒觉得,这其中有蹊跷。”   “你若是急了,便中了计了。”   瞧着她这般胸有成竹,施窈挑了挑眉,神色静了下来。   “阿菀有何高见?”   陆菀不慌不忙,“谢郎君能留给我们的人,定是精挑细选过的,他们并未察觉什么,定是因着没有人入内。”   “想必是姓沈的使了个障眼法,好恫吓你我,顺便显摆一下自己。”   没有人入内的话——施窈觉得自己隐约猜到了几分。   “那你打算如何?”   陆菀意味不明地笑着,满眼狡黠。   “说起来,我倒要感谢这位沈表兄了。”   不过,此时明显还有另外一事让她挂心些。   她来之前,便将夹干的茉莉花仔细地收到了盒中,这会儿又将小盒递给了施窈。   女郎的颊上晕染了些桃-色,“你能将此物,送回洛京吗?”   作者有话要说:  善恶一说,借鉴于张潮所著《幽梦影》,豫让之事,出自刺客列传。 第70章 待兔   不出意外, 施窈又好生调侃了她一番,才将那装了什么的小盒收了起来。   陆菀被她看得脸热,反而更理直气壮了几分。   不就是给谢瑜寄些自己晒干的茉莉花, 还跟他商量商量回头在书房回廊的假山边栽种些花草么。   这又不是什么说不得之事。   比这更亲密的事情他们又不是没有过。   乱糟糟的回忆像被断了线的珍珠, 辟里啪啦地落在了青玉盘里,砸落的声响清清脆脆,让陆菀的心口也跟着一跳一跳的。   她不自在地抚了抚耳垂,又用微凉的帕子托住了脸。   可那些地方都是清俊郎君曾流连亲吻过的……陆菀急忙打住了脑中的回忆, 可眸中依旧是闪烁不定。   一直留神着她的施窈见此,就眯了眯眼,也没继续打趣她。   她刻意捂住心口, 举止夸张地把陆菀打发走。   口里还故作冷淡道,“你还不快些走,你们这般要好,没地在这招了我的眼。”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笑了起来。   陆菀被她轻轻推搡着,脸上的热度降了些, 一手掩着腮, 佯作抱怨了句。   “阿窈净是拿我打趣。”   可待她出了门, 就听见身后房间内的笑声戛然而止。   陆菀如何不知她的心事, 这会也敛住了笑, 心下叹气。   虽是不知阿窈与徐凛怎么闹成了这样, 但窥见手帕交日日眉间萦绕不去的愁绪,她也难免担忧。   与其如此,倒不如她先动手为妙。   陆菀想了想自己在信中,貌似不经意写的那句——她们将上门去拜访谢家三郎君,唇角就弯了弯。   谢瑜那般聪明, 肯定能看破自己的用意。   他若是看不透么……   陆菀撇了撇唇角,他若是连这都看不出来,那也简单,以后窖出的茉莉香片就没他的份。   让他看着自己喝好了。   这好像——又显得有些太幼稚?   被风吹散了脸颊的余热,陆菀将心思放置一边,开始转身往回走。   那位沈表兄送了她这么个大礼,她若是不接着,岂不是白费了人家的心意?   自己还是这便回去,好生布置上,净等着收网好了。   …………   天色将晚,华灯初上。   在宫城大门即将下钥,谢瑜才自宫门步出。   越宁王的野心倒是越来越不加掩饰了。   他自丰淮回来,才知晓这人竟是毫不避讳地搬进了宫中。   想着方才那人口口声声想将南安郡主赐婚予他,紫衣玉带的郎君神色漠然,唇边一贯的温和笑意也变得冷诮。   可不是什么人都如周怀璋一般,珍视他那宛如弃子的女儿。   接过谢觉恭敬递上的马鞭,他翻身上马,最后深深看了眼巍峨宫阙。   依着谢瑜看,也就是周怀璋那等生性宽仁,又肯放权之人,才最是适合入主这权力之巅。   回了府上不久,便有人匆匆递上各方书信。   谢瑜漫不经心地一一拆看,将裴蔺与周怀璋两方官员的来信各自搁置到一边。   “郎君,您先用过晚食再看吧。”   书房的另一侧,谢觉将清粥小菜都摆到了桌案上,才发觉自家郎君毫无动静。   “您的伤口才好不久,可得按时用膳。”   谢觉略显神秘地从托盘上举起一只小盒,清了清喉咙,扬声道。   “您若是好好用膳,我便将陆娘子送来的物件给您。”   原本充耳不闻的郎君抬起眼,倏尔升温的视线便落到了他手中的木盒上。   谢瑜坐到了桌边,却并未执起竹箸,只略略挽袖,玉白的掌心朝上,示意他将东西给自己。   郎君的命令谢觉自然不敢违背,只能不情不愿地将木盒递上,复又开始了碎碎念。   “您需得好好饮食修养,陆娘子才能放心,您倒好,睡得晚还起得早,日日饮食也不好好用,若是……”   他的嗓音不低,可郎君只专注于打开木盒,完全将之视为耳边略过的一阵风。   木盒是压干了的茉莉花,还放置了一枚叠成同心方胜模样的信件。   摩挲着方方正正的信件,谢瑜的眸中多了丝笑意。   他的记性向来好,自然还记得许久之前,得知了赐婚的那个午后,阿菀陪着他酒后午歇,自己却被东宫来人叫走,回来时,便见书桌的镇纸下压着的一方信件。   便是叠成了这般形状。   后来他问了旁人,才知这是同心方胜,同心,两人同心。   看完了信件,谢瑜终于肯分给喋喋不休的谢觉一分眼神。   “徐凛这些时日在做什么?”   不意郎君竟还会问起徐郎君,谢觉有些意外,又实打实地多了几分喜意。   他当然是不忍看着郎君与徐郎君生分的,就刻意说得重了些。   “听闻是在他购置的宅院里养伤。已经上了文书,跟大理寺乞了长假,看样子是有些不好。”   可谢瑜却没什么反应。   他对着自己都能狠得下心,心口下刀,替身挡剑时都不曾皱眉,对着已经能自在行走的徐凛,当然是没有什么怜悯之意。   “叫人去传个话,”他眉宇舒展,“便说施窈已经住进了长兄府邸。”   ?!   谢觉当然是知晓谢琅曾求娶过施窈,这会便瞠大了眼,他有些结巴地重复道,“施娘子当真……当真……”   此时谢瑜心情正好,便慢条斯理地拈着盒中的干花,温声回了句。   “自然不当真,照我说的去传话便可。”   得了谢瑜的传话,徐凛含笑地送走了来人,脸色便冷了下来。   他倚靠在阖起的府门上,顾不得身边随从诧异的眼神,慢慢地滑坐到门槛上。   “郎君?”随从迟疑着轻声唤了句。   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   良久,徐凛一抹脸,满面春风地起身,桃花眼里亦是朦胧多情,招呼着人收拾行李。   “听闻三表兄和阿窈好事将近,我们也去松溪看看热闹。”   他这般说着,仿佛是在吩咐随从,又好像在说服自己。   似乎浑不在意心口一抽一抽的空虚痛感。   不过是去看看罢了,阿窈终于要嫁人了,他应当欣慰才是。   日后她就不会缠着自己了。   本不该出世的孽种,哪里比得上三表兄谢家嫡长子的身份,连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都是不配。   徐凛勉强笑笑,却不知自己的脸色在随从眼中,已是难看至极。   而在当夜的内舍中,烛火摇曳至天明,仍是未熄。   …………   从洛京出来后,陆菀便从来只留阿妙一人守夜。   所以在屋中多了蜜饯盒子时,她第一时间便排除了阿妙。   若是阿妙被收买,将那盒子送了进来,她应该挑个夜半时分才是。   那沈池打的主意,可不就是假装有一人潜入她的房间,送来了此物,好逗弄恫吓她一二么。   若是阿妙被收买,晨起时就应该能看见那蜜饯盒子了。   更何况阿妙因着自己替她解决了婚事,一直很是忠心,若否,她出京时也不能只带着阿妙一人。   可谢瑜留下的人手又绝不可能是酒囊饭袋,若是有人潜入,定然会被发现。   思来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府中有人被收买,趁着她与阿妙俱不在屋中时,偷偷进来,将蜜饯盒子摆到了桌上。   对此,最好的法子便是守株待兔。   于是,再在周夫人处见到沈池时,陆菀便装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时不时偷瞄他一眼。   确定他注意到自己的异常,才垂下眼睫,掩住眸中泛上的嘲讽笑意。   果不其然,翌日再起时,她与阿妙装作不经意出门,在庭院中闲逛,再偷偷杀了个回马枪,便抓住了抱着个盒子,鬼鬼祟祟进屋的婢女。   拨弄着盒子如玛瑙般的蜜饯果子,陆菀弯着唇,语气淡淡。   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将某人的模样学了个十足。   “这是何物?”   跪倒在地上的婢女几乎要趴伏到了地上,她抖着声音道,“是,是采买的阿桂送来的。”   陆菀也不生气,敛裙坐到廊下,随手折了支紫薇花枝在手中把玩。   “阿妙,你去将阿桂叫来。”   是与不是,对质一番便是。   眼见就要败露,跪倒的婢女连忙带着哭音承认道。   “婢子错了!这蜜饯是,是府外送来的!”   阿妙有些愤愤,“你可知这盒中是何物?若是掺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害了娘子该当如何?”“不会的!沈郎君心悦娘子,怎么可能会害了娘子!”   那婢女沉不住气地嚷了出来,这才发觉陆菀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去。   她的身子抖了抖,复又埋头跪倒,心里其实并不是十分害怕。   自己不过是给娘子送些蜜饯,还是沈郎君让她送的,能出什么大错。   娘子心善,大不了就是被赶出去。   沈郎可是说了,若是有那一日,他愿意收留自己。   一抹喜色在阿兰堪堪清秀的脸上闪过,让她抑制住了肩膀的颤抖,忍不住回想起被沈池拦下搭话的那日。   谁叫她生得有几分姿色呢,阿兰心里如是想,难免有几分自得。   事情再明朗不过了。   陆菀面无表情地扯下一片薄透如絮的花瓣,任由其随风飘落。   原本以为沈池不过是花些银钱收买,瞧这婢女叫的如此熟稔,怕不是这人还亲身来色-诱了。   当真是老色胚了。   便是在风月场上打滚,常常带一身脂粉味的徐凛也没沈池这般饥不择食,竟能打主意到表妹的婢女身上。   可谓是,风流且下流。   陆菀略略蹙眉,用花枝勾起婢女的下颌,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清秀有余,精致不足,眉眼里惊色和喜色各半,显然是已经深陷其中。   这婢女容色不过寻常,沈池却是个风月老手,勾搭上她怕也只是为着逗弄恫吓自己而已。   陆菀突然觉得有些恶寒。   “让人去告知阿娘,这婢女惹了我不快,已是被我赶了出去。”   将手中的花枝随意丢弃,她垂下眼帘,并未赶尽杀绝。   “主仆一场,你的身契我会放回,只是——那沈池非是良善之人,你日后且好自为之。”   陆菀非是此间之人,受过的教育是生命宝贵,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打杀奴仆。   只是也留不得她了。   至于这婢女会不会去找沈池,自寻一条死路,那就与自己无关了。   一听说自己要被放出去,阿兰脸上的喜色是遮都遮不住,显然与陆菀想的不同。   回去打包了自己的细软,就巴巴地去沈记寻人。   恰好沈池这会当真在此。   他懒洋洋地将淮江上积攒了几档子事处理掉,就听说有个叫阿兰的陆府婢女来寻他。   “呵,”歪倒在榻上的俊美郎君轻笑了声,“把她带进来。”   “郎君……”阿兰一见到他,满脸绯红,语调也软绵绵的。   沈池歪着身子支起额,嗓音微哑,笑着吐出一字,“来。”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阿兰跪倒在软塌旁,乖巧地任由那俊美的郎君随意抚着她的发顶。   小心翼翼地将今日之事告知了他,又羞赧地问道,“郎君打算如何安置我?”   沈池的手游移着往下,像淮江里的鱼儿一样,游曳肆意,力度丝毫不肯收敛,见她吃痛也甘愿的神情,忽然就失了兴致。   “你觉得淮江如何?”他问得随意。   阿兰抬起头,脸颊红红的,清秀的容貌也多了几分艳色。   她满眼不解,只能假装听懂一般点了点头。   沈池斜瞥着她,勾起了唇,将生了薄茧的指腹从那衣衫中抽出,便叫了人。   见几个壮仆直接进来,阿兰吓了一跳,连忙红着脸把自己被沈池揉皱撕开的衣襟理好。   就听见沈池语气随意地吩咐几人。   “老规矩,绑了丢淮江里喂鱼去。” 第71章 雨来   塞住了阿兰的口, 壮仆合力将呜呜咽咽的女子扯了下去,屋内便只剩了歪在榻上的郎君一人。   真没想到,自己的小把戏居然这么快就被美人识破了。   沈池嗤笑了声, 枕在自己的手腕处, 对惊鸿一瞥的女郎更有几分意动。   这股聪明劲儿,倒是合他的脾胃。   若不是沾了洛京的那位据说手段凌厉的大理寺卿,只怕自己早就施了手段,哄得陆家人把她送来了。   或许看在亲戚的份上, 给个正室名分也不是什么大事。   左右玩腻了便丢老宅子里,还能让她好生孝顺长辈。   如今倒是棘手。   不过,若是能哄得她春风一度, 倒也是够了。   沈池半阖着目,微哑的嗓音哼唱起淮江花船上的小调来。   妓子艳丽红唇间妖妖娆娆的欢曲,被男子用沙哑的音调哼出来,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虽是不知晓沈池这人的真实意图,陆菀对他也是厌烦透了。   她将阿兰之事告知了周夫人和陆远,他们二人也是彻底对沈池没了好感, 只维持着面上的和气。   可偏偏沈池就跟甩不脱的牛皮糖一般, 三天两头往这处跑。   每每寻了借口, 再送些新鲜果蔬肉鱼来, 周夫人再是对他有了偏见, 也不好让他把带来的再拉回去。   索性寻了个时机, 委婉地将前事都揭了开。   当时陆菀也在一侧,就看见沈池满脸愧疚地行礼赔罪,深深一俯身,宽大广袖几欲垂地,乍一看, 竟像是拿出了十足十的诚意。   她在心里撇了撇嘴角,可面上还当真是挑不出沈池什么别的错处来。   如今风气开放,也没什么男女私相授受的罪名。   他收买了婢女,给自己送些蜜饯来讨好,不过是郎君知慕少艾的表现,又不算什么太过越距的举动。   说起出去,也不过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风流事。   “这人倒是像甩不脱似的。”   回了房,她去寻了施窈,摇着团扇抱怨道。   施窈不慌不忙地煮着茶,头也不抬一下。   “合着你现下便承认,果真是你那位沈表兄技高一筹?”   那怎么可能,陆菀下意识摇摇头。   她可是在谢瑜那般心窍玲珑的难搞郎君面前,都不曾觉得自己会无计可施。   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扇柄系的丝穗,视线又落在了咕嘟咕嘟冒泡的茶壶上,陆菀觉得窗外的蝉鸣都喧嚣了几分。   “若不是这几日骤然热了许多,阿娘又正是怕热,我们早就上路了,那沈池还能追着我们一道去兴南不成?”   “那可未必,谁知这人如何想的。”   施窈随意答着,她用布缠着手,将茶壶提起,斟了杯深色茶汤出来。   “我的拜帖可递了出去,后日便要去拜访我那位表兄。”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有些为难,“若是你见着他胡乱说些什么,也不必放在心上。”   胡乱说什么?   陆菀来了兴致,但看施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便也没追问。   心里却在琢磨着,也不知徐凛会不会来,赶不赶得及。   若是能教他刚好看见施窈进了谢琅的府邸,才是妙事。   既然是彼此有情,她就不信徐凛还能沉得住气。   男女之间的事么,若是有一方沉不住气,那便清晰明朗多了。   夏日的天也是说变就变。   日上三竿,正是光线开始变得灼热的时候,不知打哪方向飘了大片铅色的云来,竟是下起了豆大的雨点。   松溪的长街上,才支出摊位的小贩,刚扛上扁担的货郎,都认命地将货物收了起来,叹着气,盼望这雨能早些停。   “亏得今日坐了车来,若否,可就被浇在路上了。”   阿妙笑着说道,又支起了窗,外间的雨声更大了几分。   这雨来的突然,雨滴也是辟里啪啦地砸在车顶和路上,都将将能溅起灰尘来。   施窈心不在焉的模样,又露出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得陆菀微微眯眼。   她扶了扶腕间的青玉镯,漫不经心地问道。   “阿窈,你便直说了吧,你那三表兄有何不妥?还是你又临时打了退堂鼓,不想去了?”   “倒也不是什么不妥……”   施窈拨弄着自己腰间的丝绦,面色纠结,有些艰难地酝酿了一会,才说出了实情。   “我那三表兄,至今不曾娶妻,也是因着他热衷于求道,性子就寡淡了些。”   陆菀寻思着,时人多信道,去山中清修,炼丹求道的也不少啊,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她总觉得施窈还是有所隐瞒,但马上便要到松溪郡守府了,一见便能知晓,也就没有再问。   谢琅为人倒是周道,早早就叫人在府门处等候,一见她们来,便慇勤地迎上。   如果不是这迎上之人,才将将到了自己腰间身高的话。   见着那年岁小小的童子,陆菀唇角抽了抽,她望向施窈,就见到她波澜不兴的神情。   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可谁家会叫这么小的豆丁来迎客?   便是常跟着她阿耶身边的凉月,寻常也只在书房伺候笔墨,连出外时都很少带上。   童子着了雪白素衣,撑着竹骨伞,小脸静肃。   “两位可是施娘子与陆娘子?我家郎主早便候着两位了,还请两位娘子随我来。”   陆菀脚腕上的扭伤已然好了不少,也无需搀扶,便跟着施窈进了府。   入目皆是茂林修竹,松枝瘦梅,寻常府邸常见的牡丹芙蓉等葳蕤娇柔花俱是没有。   林木生得太茂密,行走在庭院中,竟有了种曲径通幽的静谧感。   见了这府内布置,陆菀心里对谢琅的为人有了些猜测。   不多时,果然就在书斋里见着个宛如得道高士一般,手持玉柄麈尾,端坐在竹榻上,手边随意散落几卷书的郎君背影。   “郎主,两位娘子来了。”小童低声道,像是会扰了那人。   “嗯。”   榻上那人低声应了下,便懒散起身,衣衫宽垂,很有些林下隐士之风。   他转过身来,眉眼疏淡。   雨后的日光透过了浓密枝叶,照到那张白净的面容上,便又添了几分出尘之气。   不说别的,陆菀觉得这人即便是随意挑个名山道观,研习修行,这外在条件应当都是合格了的。   “施表妹,许久不见了。这位想必便是,与询安定亲的陆娘子?”   谢琅微微含笑,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语气却很是温和。   施窈微微一福,客气地将陆菀介绍给他。   “三表兄消息倒是灵通,这便是先帝赐婚给六表兄的陆家娘子,单名一个菀字。”   “倒是可惜了。”   谢琅温和地打量着她,又缓缓叹气,也不说为何,便姿态闲适地自顾自转身,进了屋。   陆菀怔了怔,自己这见面礼数还没有行,这人竟是走了?   还说什么可惜了,可惜什么,可惜她被赐婚给谢瑜?   她望向施窈,便见她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三表兄就是这般的性子,你不必放在心上。”施窈低声道。   小童侍奉她们换了木屐,便退了下去,施窈径直带着她进了屋,去寻那位我行我素的谢琅。   “你猜三表兄当年为何独独相中了我?”   施窈凑近她耳边,用气音低声说了句。   这她哪知道,陆菀摇了摇头,就她看来,谢琅这幅不食人间烟火的成仙模样,倒真的是很难想像他会娶妻生子。   餐风饮露还差不多。   方才她也留了心,并未看出来谢琅对着施窈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那张与谢瑜除了冷冷清清,没有任何相似之处的面容上,一丁半点见着心上人的喜意都没有。   施窈往不见人影的屋内瞥了眼,轻声道,“那是因为他初见我时,我正闲极无聊,让人寻了几本道家玄谈的书,想来是被三表兄误以为是同道中人了。”   这倒是有意思,陆菀唇角抽了抽。   再娶个跟他一般爱好的女郎,两个人一起修道求仙吗?   转过几间屋舍,两人便见到谢琅正将几枚香丸丢到炉中。   他的动作倒也别致,一手托着玉盘,一手执着麈尾,用玉柄将香丸拨到炉中。   末了,盖上香炉铜盖,还不忘用上麈尾,举止从容优雅地扫上一扫。   如此讲究……   这下,陆菀是半点都没有与之闲谈的念头了。   她只垂着眸,注意着自己的仪态,又收敛起自己的存在感,看着施窈绞尽脑汁与谢琅攀上些话。   也不算很难,也就是……施窈说了十句,谢琅才回上一两句的样子。   余者时间,几欲出尘的郎君便是看着炉中袅袅香烟神游天外。   这氛围,一个字形容便是闷,两个字则是压抑。   不过到底还是让她们问出了些沈池的底细,还得了谢琅主动开口许诺,会派些人留心护着她们。   一出郡守府,陆菀就迫不及待地轻舒了口气。   她与施窈对视,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了些放松之意。   “这位谢郎君当真是……”   陆菀蹙了下眉,觉得自己很难去形容。   硬要说的话,就是她们这等凡人,根本就不配与谢琅这种要成仙的人说话。   隔阂感简直不要太强烈。   “你当我为何不愿来拜访他,每每见他一次,都觉得要折寿一回。”施窈露出些笑来。   陆菀有些想笑,“这位谢郎君,要是与洛京的那位对坐着,他们岂不是能不言不语地对坐上一天?”   “那倒也没有,”施窈回想了下,“他们两人很少照面。”   “就像是——三表兄刻意避着六表兄一般。”   “还有这事?”   陆菀挑了挑眉,很是好奇,难道谢瑜有什么法子,还能一物降一物?   那回头她一定得跟他讨教讨教。   清寂压抑的氛围一散,两人都舒展了眉梢,也有了些心思打趣。   远远的,酒肆二楼的窗边,见着施窈自谢琅的府邸出来,还有说有笑的,就有人仰头咽下了盏中清酒,随即便被呛得闷咳。   “这倒是一桩好事。”   桃花眼的郎君一身风尘,袍摆染灰,唇角却是扯出了一个笑来。   喘匀了气,他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手上微抖,酒液就漫了满桌,他的语气低落又欢喜。   “如此甚好。”   失意之人,往往都更贪恋杯中之物,只因着醉意朦胧时,便能将所有不如意之事,都抛诸脑后。   徐凛也不例外。   与此同时,洛京城外,周怀璋暂时栖身的私宅内,正有人拍案而起。   袁默此时也不顾什么风度了,已是被对面端坐之人气得脸色绯红。   “你才自南边回来,这就又想要南下?你这是将殿下的安危,将大桓的天下置于何地?谢询安,你成天为着个小娘子东奔西跑搁置朝事,当真是色令智昏了不成?”   面对着对方汹涌袭来的怒气,谢瑜连眼帘都没掀一下,只淡声一句。   “我若是色令智昏,不知宫中的秋昭仪,是云正的何人?”   袁默噎了一下,他蓦得扬袖指着谢瑜,伸出的手都气得发颤。   “咳,”周怀璋轻咳了声,温声道,“云正,你且坐下。”   得了吩咐,袁默不情不愿,却也只能坐了回去。   似乎是,自他将以往曾经任由裴蔺安排着人,将陆菀推下水之事全盘托出,谢瑜对着他时便再不留情面。   这人当真是记仇,可他却也无可辩驳。   然而此时正值朝中诸人暗自筹划着一举扳倒越宁王之事,谢瑜这一关键人物又怎能离场?   显然周怀璋也是这般想的。   他迟疑着,语气温和道,“我听闻陆娘子此时正在松溪,那不是你兄长外放之地?应当无恙才是,询安怎会于此时想南下?”   谢瑜避而不答,只语气淡淡地列出些自己南下的好处。   “早在我几次三番不肯松口,敲定何时迎娶南安郡主时,越宁王就生出了疑心。若我此时离京,他定然会放松些警惕。殿下也应当知晓,越宁王在南边还留有一支军队,若是京中出事,南边难免异动。再加之——”   他从袖间取出一纸文书,递给了周怀璋。   “昨日接到的信,信王如今已是弥留之际,信王府内兄弟阋墙,又有越宁王的军队虎视眈眈,若无人南下,只怕南边动乱将起。”   竟是如此?   周怀璋与袁默对视一眼,知晓其中利害,脸色俱是沉了下来。   过了片刻,周怀璋将文书搁到桌案上,问道,“你若是离京……”   “这些时日,殿下可尽信裴侍中一回。”   像是猜到了他要问什么,谢瑜微微挑眉道,“裴侍中此时所忧虑者,不外乎临去前能不能拉着越宁王一道,您也大可信他一回。”   话都被他说尽了,周怀璋微微扬唇,并没有再拦阻。   他扶着桌案起身,“便是询安说了这许多,你我也知,南下之人并非独你不可。不过是你还挂心着陆娘子罢了。”   谢瑜敛眸不语,并没有反驳。   即便施窈令人压住了消息,他一手培植的暗卫又如何会将消息瞒着他?   沈池的底细,一早便已经被呈上了他的桌案。   此人凶狠狡诈,手下人命无数,阿菀便是有些聪慧,如何能与那等亡命之徒相搏。   “你去吧,”周怀璋顿了顿道,“若是不去,日后恨起我来可如何是好。”   他打趣道,难得用上太子的自称。   “孤可还等着日后去讨那杯喜酒喝,又如何能拦你。”   撇开神情犹豫的袁默,谢瑜起身一礼,便往外行去。   离去郎君的竹青宽袍翩然若举,那身影清清肃肃的,如青山玉竹一般。   “殿下,您这般就答允了?他分明是寻了借口,就是想去见陆家娘子罢了。”袁默的脸色不太好看。   “这又有何不可?”   周怀璋收回望着那人背影的视线,敛起眸中的一丝艳羡,温声安抚自己的幕僚。   “洛京之事,未必全要询安坐镇,他这些时日夙兴夜寐,怕不是早就在筹谋南下之事。我便是硬将他拦下,且不说能不能拦下,他的心思也早就不在洛京了,倒不如成全他一场。”   洛京的这番密谈才将将结束,兴南的信王府内,却是蓦得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被封在兴南郡的信王,周延的阿耶,薨了。 第72章 齐了   信王已经薨了。   王府的主院内, 里里外外跪了一地的仆婢,都低着头哀哀痛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王府高大的围墙,连过往行人都停住脚步, 议论纷纷。   而在寝居内, 已经薨逝的信王床前,几人正是剑拔弩张。   周延跪倒在床榻前,握着信王冰冷僵直的手,死死地咬紧了后槽牙, 爬满血丝的凤眸里满是不敢置信的悲恸。   “阿耶……”   少年郎君的喉咙发紧沙哑,艰难地从唇齿里挤出这久违的称呼。   自从他被送往洛京,一气之下, 自己寻了太学的师傅取了本该及冠时由父兄取的表字,以示与信王的决裂,便再不曾这般唤过他。   “你还有脸叫阿耶?阿耶难道不是被你气死的吗?”   床榻边,绷紧脸的锦袍青年从背后狠狠推搡了周延一把,略显浑浊的眼中露出几分精光。   这人便是信王的庶长子,单名周景, 表字绍元。   穿戴齐整的信王继妃则是素了脸, 在一旁不住地擦着眼下, 眸色闪烁, 嗓音哀戚。   “若不是你昨晚非要与王爷说你生母之事, 王爷又怎会气到仰倒, 以致病重复发一命呜呼?”   “坏!坏!都是你害死的阿耶!”   继妃所出的嫡子年方几岁,只能听懂是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害死了阿耶,哭着小跑过去,用力踢踹了床前跪倒之人几下。   可跪倒的周延只楞楞地望着床上的信王,不说也不动, 脸色惨白得吓人。   他攥紧了拳,指尖都陷进了肉里,却觉不出疼来。   明明昨日他说起阿娘时,阿耶还能坐起身来大发雷霆,怎会,怎会今早就去了。   难不成,真的是他气死了阿耶不成?   见到周延失魂落魄的情状,周景满意地与信王继妃交换了个眼神。   他冲着洛京的方位拱手,正色道,“像你这等不孝之人,还有何颜面为阿耶披麻戴孝,更不要说继承阿耶的王位了。我与王妃这便要联合封国臣属上书,向朝廷告发你的不孝之罪!”   四周听见了的仆婢都把头埋进了肩膀里,瑟瑟发抖。   时人重孝,向官府告发不孝罪名,轻者流放,重者可处死刑。   王妃和大郎君这分明是要置世子于死地。   房中骤然静了一瞬。   周延却好像没听见一般,空洞痛苦的眼神却渐渐在信王发紫的唇边凝住。   那颜色着实不寻常。   他心下一凛,回身便察觉出周景与信王继妃面容上隐现的得意。   少年郎君额角的青筋暴跳着,阿耶很可能便是被这两人合谋毒害的。   这些时日的种种细节,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怀疑吞噬了他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让他屏住了呼吸。   周延脸色铁青地起身,握紧拳,狠狠地砸到了毫无防备的周景脸上。   整座信王府当即乱做一团。   …………   自拜访谢琅那日起,连着落了几天雨,松溪就转了凉。   晨起请安时,陆菀就看见阿耶负手在廊檐下,望着天色,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一场秋雨一场寒了。”   “阿耶,这才八月,哪里就是秋雨了。”   陆萧从屋内出来,刚好就听见了这句,就反驳了句。   他一侧身,就看见了陆菀和施窈联袂而来,连忙对着施窈一揖。   又伸手欲揉陆菀的发顶,“阿菀和施娘子都来了,便快些进去吧,阿娘一早就叫人煮了香薷饮,这会还温着的。”   可惜却被早有防备的陆菀闪身避开了。   她笑道,“阿兄又想做什么,我可不是阿菱,你莫要拿我当孩童耍。”   “是阿菀和阿窈在外面吗?”屋内传来了周夫人的声音。   “好好好,”陆萧口上答应得极快,翘着唇角,挥袖示意她们,“快些进去吧,阿娘都等急了。”   屋内,周夫人正令人斟出温热的茶水,抬眼见到她们二人进来,便温声招呼着。   “这些时日受热又受凉,这香薷饮理气去湿,热度也正好,你们都需先用上一盏,再去用早食。”   闲话了些时候,周夫人便道,“这两日正是凉爽,你们也快些收拾了,后日我们便往兴南去,那边早就安排好了人,屋舍也都收拾得齐整,去了便能入住。”   这么急?   该不会是阿娘发觉她厌烦沈池厌烦得紧?   陆菀怔了怔,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夫人粗重的腰身,不免地生出些担忧。   “去兴南路途辛苦,阿娘能吃得消么?”   “早晚都需去,更何况你阿耶请的调养嬷嬷都在兴南,早些去,说不定还少吃些苦头。”   周夫人也不看她,执着银签子,细细挑拣去糕点上的蜜枣块。   “再说了,我瞧着你在这过得也不舒服。”   还真是为了她,陆菀垂下眼帘,依偎到周夫人身边,难免有些默然。   陆家人待她当真是很好。   可如今谢瑜的好感度也开始动了,说不定她很快便要离开这里。   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着阿娘腹中的弟弟或者妹妹出生。   见她如此,周夫人将挑拣好的层糕递给她,唇边噙着笑。   “方才不是还跟阿萧说自己不是孩童?这会又依偎到我身边了,也不仔细着让阿窈看了你的笑话。还不快些起来去用早食。”   陆菀视线在糕点上游移着,点了点头,才挽着施窈头也不回地往外间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并不喜欢吃层糕上的蜜枣块,阿娘都记着呢。   有什么念头在心里生了根,蠢蠢欲动,她想道,若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   可她若是留在这里,爷爷的身后事,还有爷爷可能另有蹊跷的死因,自己刹车失灵是谁动的手脚……如此种种,又该找谁清算?   陆菀摇了摇头,就招来身边施窈好奇的问询,却都被她敷衍了过去。   周夫人想的周到,直到出发之日,才打发了人去通知沈池,勉强算是全了亲戚的情分。   数辆牛车在别院前依次排开,拉车的牛俱是皮毛油亮,只等着一声令下便拉着车厢往南而去。   施窈以手支窗,眼见周夫人打发走了去送信之人,才轻声笑道。   “这下阿菀可放心了,你那位沈表兄总不能跟到兴南去吧?”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陆菀依着车壁,慢悠悠地转着腕上的镯子,蹙起了眉,“这两日沈池可不曾来过。”   “三表兄不是说了,若我们离开松溪,他也会安排人去留心着沈池,若是有异动,我们也能知晓才对。”   施窈被周夫人照料得久了,又离了洛京,气色渐渐好了起来,连眼神都明亮了不少。   “阿窈,怎么了?”   眼见施窈蓦地怔愣住,陆菀抬起眼往窗外看了看,除去打理物件的仆婢和来往的行人,并没有发觉什么异样。   “似是……看见了熟人。”   施窈迟疑出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眸光游移。   能让施窈露出这般神情,看来是徐凛来了,陆菀别过脸,无声地笑弯了唇。   她就知晓,谢瑜应当能看明白自己的意思。   只是不知,徐凛来都来了,还躲躲闪闪的做什么。   车窗外,车夫吆喝了声,拉车的黄牛就睁大黑润圆眸,温顺地拉动了车辕。   提醒行人车马避让的铜铃摇晃着,响声清脆悦耳。   而在不远处的巷子深处,担着新添置的扁担竹筐,有一位姓张的货郎正哼着小调,往巷口走来。   他想着篮子里才收来的鲜果,水灵灵的,最是讨富贵人家欢喜,略显富态的老脸上就笑开了花。   偏偏在要出巷口时,整个人被个步履匆匆的郎君给撞了个正着。   那人像是在着急躲闪什么,张货郎就被撞得一个踉跄。   竹筐整个反扣到了地上,新鲜的秋梨皮薄个大,滴溜溜地滚了一地,破皮磕碰的都有。   来往的人都能嗅到那股清清甜甜的梨汁香气。   完了,这下可完了!   他哭丧着脸,上前拦住了有些浑浑噩噩的郎君,嚷嚷着。   “我这才从家里出来,就被郎君撞没了生计,你可不许赖账,这两筐梨本来都好着呢,这下全摔坏了,郎君可都得尽数赔给我。”   撞他的郎君生得一双桃花眼,俊俏得很,偏偏瘦得嶙峋,眼神飘忽。   好在这人也不赖账,从袖中摸出了银钱便塞给了他,比那两筐梨价还有的多。   张货郎的脸上一下子就放了晴。   卖了这么多年果子,他早就在心里估好了价,低下头摸着袖子想找零,谁知再一抬头,就发现那郎君已经不见了人影。   年纪轻轻衣着富贵,还失魂落魄,还能为什么,十有八-九是一个情字。   张货郎活了这么多年,见得多了去了。   他摇了摇头,哼着小调把还能看的梨都捡了起来,打算挑到城门处,便宜些卖给赶早进城忙碌的行人。   出了巷口,远远的就望见一行车队往城外驶去,当真是好生气派,他在心里感慨了句。   要么说张货郎今日真是时运不济,才将将望见城门,就又被匹疾驰的骏马给擦了个边。   那两筐梨又是洒了一地。   张货郎连连哎呦两声,苦着脸从地上坐起,就见着撞了他的郎君正从马上下来。   周围一溜的小娘子都看直了眼,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   只因这下马的郎君当真是一身好气度。   朗朗如月,又清清肃肃如竹下风,眉目更是清俊温文。   “是我行得急了,连累了老丈,这些银钱便全作赔罪了。”   下马来的郎君唇边带笑,似是心情极好的模样,略略一施礼,又将银钱妥帖地放入张货郎的手中。   两筐坏了的梨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银钱。   张货郎刚要推辞,那郎君就含笑道,“多余的银钱,老丈去医馆看看身上可有什么伤,便不要推辞了。”   得,这还能说什么,张货郎心中狂喜,道谢了几句,把钱收了起来。   年纪大的人都稀罕物事,他还是有些心疼那些梨,便又捡了些还能看的,仔细避让着行人牛马,往城门口去。   偏偏就有人打着马,在出城的人群里横冲直撞的,又从背后撞上了他。   仅剩的梨又都从竹筐里摔了出来,磕在了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   这下是彻底没几个好的了。   张货郎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就想叫苦,可一对上在马背上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郎君的眼神,就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郎君生得也俊,可那双眼睛也太过狠厉邪肆。   就是下一刻拿鞭子把他这等挡路的抽死过去,只怕都不带眨眼的。   这等人可不好惹。   张货郎叹着气寻摸着,颤巍巍地在地上摸了几个还算完好的梨,打算给家里的小孙子带回去。   清早出门的时候,小孙子眼巴巴看着竹筐流口水的模样,他可都还记着呢。   今日当真不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   啪的一声,一个荷包被甩到了他面前,还溅起些泥水。   张货郎抬眼一望,就见到郎君打马出城的身影。   他犹豫地捡起了荷包,就发现里面沉甸甸的都是银钱。   一直到挑着空筐和几个梨回了家,他都有些缓不过劲儿,合着他这是高价卖出了三回梨?   …………   原本在路上时,谢瑜就得了消息,陆家人今日便要出城。   按理说他应当追了上去,可既然来了松溪,又怎么不去见见谢琅。   他将谢九支出去追上陆家人,自己则是在郡守府门前下了马,让人去递上名帖。   “谢郎君,我们郎主说他不在,您请回吧。”   素色衣衫的童子板着脸,一本正经地仰头说道。   谢瑜微微挑眉,清润的眸中笑意温和,如脉脉春江水。   他似乎并不意外,只将自己提前预备好的半部孤本递给了引路的童子。   “你将此物递给你家郎主,便说下半部也在我手中,我在府外候着与他相见。”   果然,片刻后,那童子就板正着小脸,来邀请他进府。 第73章 久别   素衣童子在前面引路。   庭中林木茂密, 谢瑜的身量又颀长,行走间便需时不时拂开些松枝垂竹。   他的手本就白皙修长,在松针竹叶的映衬下竟如美玉雕琢一般。   领路的童子偶尔回头, 甚至觉得他比自家郎主行于此地时都要闲适自如。   “询安今日的心绪可称上佳。”   谢琅未曾像与陆菀二人初见时那般坐在榻上, 而是执着玉柄麈尾,笔直地站在书斋的石阶上。   仿佛是不想让谢瑜入内一般。   眼见数年未见的胞弟来访,他脸上的温和神色更淡了几分。   简直如同在看陌生人一般。   “今日既来拜访兄长,自是不能面色沉郁。”   谢瑜抬眼仰视阶上的兄长, 语气温和。   “数日前阿菀与阿窈来拜访,还要多谢兄长答允相助。”   见他知晓此事,谢琅毫不意外, 他只略略挑眉,扬了下手中麈尾,示意道,“另外半部孤本呢?”   “未曾有另外半本。”   谢瑜唇边笑意清浅,慢条斯理地抚了抚一侧袖袋,示意袋中并无一物。   若是常人被这般戏耍, 只怕早就动怒了, 可谢琅只扫了他一眼, 便转身进了屋。   虽是多年未见, 但幼时也曾教养过他数年, 谢琅对这个胞弟还是有些了解的, 他既是说了,便一定是有的。   只是此时不肯在门外拿出而已。   谢瑜也并未见外,他随着谢琅进了书斋,从容就坐,奉上书卷, 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兄长在松溪经营数年,想必对淮江沈郎与信王府之事都有所了解。我今日来……”   …………   陆家一行人高兴的有些早。   从松溪往兴南去,路途遥远,需得在中途驿馆歇上一宿,陆家人才在驿站下了车,便望见远处数骑,疾驰扬尘而来。   离得近了,才发觉,居然又是沈池。   他似是来的急了些,一身圆领缺胯袍,头上裹着防尘的黑巾帻,腰悬长刀,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当真是阴魂不散,陆菀当下便别开了眼。   沈池下了马,上前行礼,“当真是有些巧,才接了姨母的口信,兴南便来信,沈家有些俗务需得我回去打理,如此,便又要与姨母同行了。”   周夫人的温婉面容一僵,瞥了沉默的陆菀一眼,才勉强敷衍了几声。   一旁的陆远和陆萧俱是皱着眉,连陆菱都垂了眼。   明明陆家人的排斥如此明显,沈池却还能当做没事儿人一般。   他来往松溪、兴南多次,自是知晓沿途有何风味佳肴,便亲自安排人,在驿馆二楼的大堂处整治了一桌。   只道是多次叨扰陆家,却因着松溪住宅中无人,无法款待,此次不过聊表谢意罢了。   沈池说的得体,两家又是亲戚,再加之他除了买通婢女给女儿送些蜜饯,也未曾做过什么出格之举,周夫人有些为难,却也不好拒绝。   好在陆菀提出自己要留在房内用晚食,也算是解了此事。   施窈自然是主动留了下来陪伴她。   待到天色渐暗,陆菀便被施窈拉着,神神秘秘地把她带到了驿馆后院的另一处屋舍门口。   “你猜猜看,是谁来了?”   施窈笑得促狭,轻推着,示意陆菀去敲门。   阿窈这般举止,又这副神情……   似乎有什么猜测渐渐从心里破土而出,陆菀呼吸一窒,微微睁大了眸子,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怎么会,那人不是还在洛京么,朝堂上那么乱,便是她不清楚那些,也知晓正是分不开身的时候。   都已经高居大理寺卿之位,还能说来就来,他是不需要处理朝堂要事么……   念头转来转去,她假作抱怨地想着,却有丝丝隐秘的欢喜漫上了心尖,生出些酒后的微醺感。   细白的手指迟疑地抚上了古青色的蝴蝶兽面门环,陆菀想叩门,却又有些犹豫。   真的是谢瑜来了?   她回过头,想再跟施窈确认,却发现对方早已离开了。   指尖的触感微凉,陆菀才叩下门环,门就吱呀一声自行打开了。   “是谢郎君来了吗?”她在门口处扬声询问道。   却不防被一股大力扯住了手腕,天旋地转间已经被人揽进了怀中,那人还顺势扣上了门。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与此同时,她的耳畔边有人在低语。   “阿菀,许久不见。”   揽住她的郎君附耳说着,嗓音低醇悦耳,熟悉的温热气息喷洒在她的耳际,让她心下一安。   居然真的是谢瑜。   陆菀眨了眨眼,以手支在他的身前,把他推开了些,仰起的白皙面容上却有些怔愣。   “你怎么来了?”   这惊喜来得太突然,确认之时,反而让她有些失措。   “阿菀不欢喜我来?”   郎君的眸中碎光攒动,一寸寸地轻柔打量着她,只觉得与这些时日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他的阿菀一切如常,谢瑜弯起了唇。   那自然是欢喜的,陆菀的唇角止不住地扬起。   她主动踮起了足尖,搂住了他的脖颈,将自己整个挂到了他的身上。   又刻意凑近了他的耳畔,轻轻笑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诗经中,描绘女子风雨如晦之夜,见到久未归家的夫君时的愉悦。   女郎纤细的腰肢被郎君握在手中,两人的袖角纠缠摩挲,偏偏她还凑到郎君的耳边,吐气如兰地说起这般宛如调-情的话语。   郎君领口上方的玉白突起微微滑动,他想到了梦中所见,声音都低哑了几分。   “阿菀,我甚是想——”   “嗯?”   方才谢瑜俯下了身,陆菀便顺势将精巧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这会儿听他欲言又止,便用气音问他想做什么。   两人这般交缠的姿势,她自然是看不见郎君白玉般的脸庞上泛起了可疑的红晕。   又酝酿了片刻,谢瑜微哑着声,轻叹了口气,轻轻印上她的唇瓣,一触即分,承认道,“我想这般。”   他的话音一落,女郎乖巧依偎在他怀中的身形微僵。   这话……让她怎么答?   以及,谢瑜这种人,居然也能将这种心思说出口的么?   小娘子的两颊泛起粉晕,像五月伊始的桃果,香甜柔软格外多汁,叫人想咬上一口才称意。   细白柔软的手指摸索到郎君耳畔,轻轻拂过红透滴血的耳尖,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男女情-事,不说不好,那便是好了。   谢瑜握住她腰肢的手收紧,掌心的热度透过了薄透衣衫,尽数传给她。   他微微直起身,将怀中女郎松开些,又俯下身去吻她。   屋内未曾点灯,有些晦暗,但陆菀轻而易举地就从他的眸中寻到了自己。   素来温润冷清的眸中,燃起漫天的火光熠熠,内中满满的只她一人,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不知何时开始,他已经吻了上来。   屋内似乎渐渐闷热了起来,在暧昧的唇齿啃吮纠缠间,陆菀闭上了眼。   入目皆是一片漆黑,其余的感官便越发的敏感。   谢瑜的气息已然是有些乱了,只隔着几层薄纱的掌心也越发滚烫,还在她腰间轻揉着,清冽微苦的气息包裹着她……   黑暗中,陆菀下意识地攀住了他的肩,仰着头,如摇摇欲坠的藤蔓一般,微微瑟缩着。   不知过了几时,两人的气息渐渐才恢复匀长。   安静了半晌,谢瑜蓦地轻笑了声,鼻梁轻轻蹭着她的颈后肌肤说,“……阿菀是我的。”   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满足快意。   两人方才胡闹到了堂中坐榻上,清醒过来后,陆菀便想挣开他的手臂,从他身上起来。   可听了他这话,反而停住了。   “那郎君呢?难道也是我的吗?”她低声问道。   她与谢瑜最初的矛盾,便是他过分的掌控占有欲,才会每每做出些背后算计她之事。   陆菀至今都未曾完全释怀。   听见他这般说,难免有了些联想,便赌气反问了句。   “郎君不是你的,”身后的郎君俯在她颈间,沉默了片刻,才闷笑道。   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颤动,陆菀几不可察地一僵,又听见他温声继续道。   “但谢瑜,谢询安,亦或是谢家六郎,谢玉郎,都可以是阿菀的。”   本就是黑暗间,谢瑜又在她的身后,陆菀看不见他的神情,难免有些不安地握住了他的手。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异样,谢瑜反握紧了她的,另一只手将桌案上的烛台点亮。   方才看不见还不觉得什么。   这会燃起了烛火,虽是一灯如豆,却也能看见,谢瑜的衣襟领口俱是被她磨蹭得松松垮垮,露出了明晰突出的锁骨。   便是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腰间垂落的丝绦已然是散了。   若是此时有人进屋,一眼就会误会他们曾做过些什么。   陆菀脸色微红,眨去眼中的雾气,虚张声势地整了整腰间的绯色丝绦。   她见谢瑜只是以手支着额,笑眼望她,便忍不住上前替他扯了扯衣襟。   撇着唇角小声道,“这般凌乱,当真容易叫人误会。”   谢瑜的视线垂落,长睫覆眼,“若非是洛京之变,你我二人早已是夫妻。”   这话说的,陆菀甚至能从中听出些委屈来。   可洛京之乱又不能归罪于她。   她别过脸,索性换了话题,“郎君怎地遽然来了这里,洛京那边又如何了?”   陆菀转过面容,便露出一截玉颈来,上面还有些微红的印记。   方才细细轻吮流连过的某人便凝住了目光,眸中渐渐又起了热度。   当即便被陆菀察觉了。   她忍不住回想起谢瑜方才比平素格外强硬的骇人模样,心下一乱,便下意识地坐远了些。   迟疑地说,“郎君这般,倒叫我有些不习惯。”   却被谢瑜伸手箍住她的腰,轻缓又不容置疑地拖了回来。   陆菀躲闪着不想看他。   无他,只因此时的谢瑜太过惑人。   含笑的眉眼间染上了湿意,温柔深情的眸底幽幽暗暗,连一贯清冷的面容上也飞了抹醉人的绯色。   便如那本就美艳的画皮妖,即使褪去了温润如玉的皮囊,内中的原形只会越发的惑人心神。   “食、色,性也,阿菀难不成将我当做了内宦佛僧?”   ……   就他方才那模样,说他是内宦或者佛僧,那她得瞎成什么样。   还不是眼瞎,是心瞎。   陆菀定了定神,强迫着自己直视他,细白指尖抚上他的眉眼,促狭答道。   “郎君若是内宦佛僧,只怕这世间再也寻不出一个柳下惠来。”   谢瑜轻笑出声,未曾再逗她,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衫,便执着她的手把她带出了驿馆。   他来得急,阿菀定是还不曾用过晚食。   好在此间虽不如松溪繁华,驿馆外便有一条长街,食肆尽有。   清俊郎君牵着美貌女郎的手,时不时低头与她说些什么,便能见到女郎仰起了芙蓉面,与之相视而笑。   当真是再美好不过的场景。   偏偏有人就是看不得,在二楼处望见了,便冷着脸,将手中的杯盏砸出了栏杆。   楼下当即传来了有人被砸中的哎呦一声。   早在陆菀推门而入时,沈池便在驿馆二楼望见了。   因着那位传闻中的大理寺卿远在洛京,他便怀疑屋内之人是这位表妹的哪位入幕之宾。   他当时只玩味地笑笑。   既然菀表妹能在婚前就有了入幕之宾,想来与他再有些什么风流韵事也是寻常。   可这会见了那两人的模样,分明是彼此有意,而那位郎君气度过人,也显然不是常人。   沈池眯着眼,生了疑心,对随从道,“叫人去查查,那位姓谢的大理寺卿如今可是南下了?”   若是谢瑜当真来了,只怕这要到手的美人就飞了。   他顿了顿,为求稳妥,又吩咐了下去,“叫人拦下明日要来打劫的流匪,暂不可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要见阿菀了,一整天心情都很好~   陆菀:洛京之乱又不是我干的,谁干的找谁。(某人膝盖中了一箭) 第74章 月牙   此间的饭食虽不甚精致, 但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用了七八分饱,陆菀慢悠悠地抿着茶,竖起耳朵, 听着外间食客嚷嚷些小道消息家长里短。   什么东街寡妇新嫁了个富户鳏夫, 南边镇子里有人见着了狐妖,一个个说得像模像样。   隔着淡青的竹帘,细白手指托着茶盏,陆菀听得津津有味, 寻思着回头说给周夫人逗个乐。   直到听见有人压低了声,说洛京最近禁备都严了许多,怕是要出大事。   她扯了扯谢瑜的衣袖, 轻声问他可知实情。   谢瑜坐在她左手边,闲闲地把玩着杯盏,清隽的眉眼都舒展开,闻言也只是略略笑笑。   “我离京前,不知何故,越宁王手下的几位亲信正闹得不可开交, 大约为着此事。”   原来是越宁王手下的窝里横开始了。   陆菀刻意挑眉看他, 一脸明晃晃的怀疑,她才不信谢瑜一点都不知情。   “竟是连郎君也不知何故吗?”   没想到陆菀会对此事如此好奇, 谢瑜替她斟了新茶, 弯了弯唇, 没有言语。   他当然知晓内因,本就是他与裴蔺谋划着为越宁王所送的寿礼。   可那些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又如何讲与她听。   发觉谢瑜是真的不想告知她,陆菀松了手中的竹青衣角,碍于此处人多口杂,没有继续追问。   等到谢瑜送她回房时, 便趁他未曾防备,骤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把他扯进了屋。   被拉住的郎君则是面色如常,轻轻松松便被她扯了过去。   门边的阿妙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视线在他们中间打了个来回,就自觉笑着退了下去。   方才察觉到衣袖被拉扯时,谢瑜便从善如流地松了气力,任由她拉扯,若否,陆菀还真不一定拉得动身量颀长的郎君。   “阿菀这是做什么?”   谢瑜垂眼望着主动环上他腰身的女郎,指尖微动,却是动作轻柔地抚上她的后腰,稳稳地托住了怀中人。   “郎君,”陆菀侧着脸贴上他的心口,想到了他今日说的话,便换了个称呼。   “玉郎,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即使再见时的欢欣溢于言表,晚间他拥着自己时也很是沉醉旖旎,她还是隐约觉得,谢瑜今日有些不对。   在那间未燃起烛火的昏暗屋舍内,他抱着自己时强硬得骇人,眼底闪过的俱是内敛而疯狂的痴迷。   简直像溺水的人,死死地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即便是其他时候都表现的一切如常,可她总是觉得,今日的谢瑜并不如他面上一般平静温和。   别问,问就是天生的直觉。   想撬谢瑜的话,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了。   陆菀抬眼望他,眸光澄澈,“我今日瞧着,总觉得你有什么心事,你可愿说给我听么?”   谈恋爱么,最重要的就是交心,谢瑜连心事都不想跟她说,那以后还怎么让他对自己全心全意。   谢瑜垂眼看她,渐渐的,眼中就轻轻浮起了一丝笑意。   明亮烛光中,他别开了目光,一时不想对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说谎。   “许是来时日夜兼程,难免疲倦,才让阿菀有了些误会。”   早就知晓,像他这种心思重的人,是不可能一问就说实话了。   陆菀也并不失望,只踮起脚在那温软的薄唇上轻啄了一下,笑眼盈盈地道,“我才不信。”   “谢询安,”她连字带姓地叫他,又娇声娇气地磨他,“你若是有心事,尽可以告诉我,我又不是你腹中的蛔虫,总不能次次都猜对。更何况,次次都要去揣摩你的心思,还被你拦阻在心门外……”   女郎白嫩的面颊在他衣襟处蹭了蹭,语带失落,小小声埋怨着。   “我少时读过一句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你再这般日日瞒着我,我们日后说不定便是同居而离心了。”   这番话陆菀早就酝酿了许久,今日刚刚好能说与他听。   谢瑜其人,她自认已经是摸得七八分了。   这张温和面容呈现的清冷疏离都已经是润色过了的,凉薄心机又惯会伪装才是真的。   便是这人心里有她,却也从不曾想过要将自己心中所思所虑透给她。   能花心思去博她的喜欢,甚至会替她挡去淮江上致命的一剑,偏偏就是不肯让她得了整个的那颗心。   他心悦自己,可他待她如此,陆菀咬了咬唇,心里发狠,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她都打算全心待他了,自然不肯让两人关系止步于此。   他不知晓该如何爱人,那自己便一点点教他。   只要谢瑜还心悦她,就未必没有改变之日。   被女郎抱紧了腰身,又听见了她的这番心底话,谢瑜默了一瞬,继而拍抚着她的背,轻声说着。   “天色已晚,阿菀还是早些休息,我并不曾有什么事瞒着你,勿要多想。”   还是不肯说,陆菀有些着恼,又无可奈何。   她趴在他心口处,偏着头,盯着他松散的襟口处,露出的那一截明晰的锁骨,越看越气恼,索性磨了磨牙,像小兽一般咬了上去。   片刻后,玉白光洁的锁骨上就多了两道月牙形的浅印。   谢瑜一直垂着眼看她,纵容着她撒娇胡闹,见她不解气地松了口,才微微一笑。   “阿菀可消了气了?早些让你的婢女伺候你歇息,明日不是还要赶路去兴南么。”   陆菀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不舍地松开了他。   窗上一对依偎的人影难舍难分,无意间发现了的陆远却是气了个仰倒。   他忍了又忍,才没进去打断那对小儿女。   待到冷着脸回了屋,见着周夫人乜了他一眼,才讪讪着解释缘由。   “我方才经过阿菀那,发现她居然在屋里跟个郎君搂搂抱抱,那身量侧影,一看便是谢瑜。他不是才回的洛京?居然这么快又来祸害我们的女儿,瞧他们两人那模样,分明是和好了的。”   谢瑜又来了?周夫人有些愕然地抚着腹部坐起,挪了挪身后的软枕。   陆远还念念不忘洛京之事,仰头给自己猛地灌了口茶,才继续唉声叹气。   “阿菀这孩子,怎么就在一个坑里绊倒两回?天下好儿郎那么多,非得吊在谢瑜那一棵树上。”   “攸之,我劝你莫要管阿菀的事。”   小儿女的事,周夫人看得分明,不以为意道,“阿菀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她喜欢便好,你可别去摆阿耶的谱儿训导她。”   “我最是疼她,如何会去责怪她。”   陆远有些无奈,“只是觉得谢瑜并非良人,何况他如今的境地非是易与,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归宿。”   他难得絮叨,过了许久,才惊觉周夫人都未曾出声。   转过身去,才发现她已经睡熟了。   怀着身孕,今日又奔波了一路,只怕早就累坏了。   轻手轻脚地将自家娘子扶进被中,陆远望着她睡熟的面容和高高的腰腹,脸上满是为人夫、为人父的温柔神色。   只是一想到谢瑜那小兔崽子诳了自己的女儿,他就难免又皱眉叹了几声。   为人父母,哪有不担忧子女的。   另一边,与陆菀分别后,回了后院的屋舍,谢瑜就坐到了两人胡闹过的榻上,只觉得那股熟悉的清甜气息还萦绕在鼻端不去。   指尖探上锁骨间,便触到了浅浅的凹痕,他慢慢地翘起唇角。   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阿菀用力不重,想来明日便消了去,倒是有些遗憾了。   至于陆菀所说的那些话,则是被他抛诸脑后。   他本就没什么心事,不过是见着了谢琅,想起了些旧事而已。   旧事旧事,早就该被他忘个干净,又何必再说给阿菀听。   …………   翌日早起时,陆远见着谢瑜光明正大地来请安拜见,脸色就更难看了几分。   可余光里瞥见面上噙笑的陆菀,他只得收拾起脸色,勉强跟他客套了几句。   陆萧倒是没想太多,他对谢瑜很是有些成见,冷哼了两声,并未主动接话。   这一幕落在同样来请安的沈池眼中,便让他暗自玩味挑眉。   原来陆家人对着这位与菀表妹定亲的大理寺卿,竟是如此不客气。   看来需得教人去打听打听,到底发生过何事。   一屋的人各怀心思,倒都维持着面上和气。   谢瑜待陆家人很是客气温和,却连半分眼色都不曾分给沈池,沈池也不曾主动去招惹他。   看在陆菀眼里,她就有些疑心,自己昨日还未来得及将沈池之事告知谢瑜,他居然是一副已经知晓的模样。   想来想去,她猜测是他留下之人偷偷将这边的消息送回了京。   难不成他就是为此才南下的?   陆菀心尖一软,便将取了干净竹箸,将自己面前的点心分了些,递到了谢瑜面前。   当即便听见两声刻意的轻咳,一侧脸,便看见阿兄和阿耶俱是不乐意的模样。   尤其是阿兄,皱着眉,一副很是不悦的神情。   陆菀别过眼去看谢瑜,见他面色如常,才懒得管这事。   他的心思玲珑,一定有法子让阿耶和阿兄改了印象,哪里用得上自己担忧。   等到了要上路时,竟是先来了一拨烟尘满身的人,为首的恭恭敬敬地将沈池请了过去。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见到沈池脸色阴沉地过来与周夫人道别。   “沈家在丰淮的生意出了些差错,需得我亲自去处理,如此,便不能陪姨母一道去兴南了,都是我的不是。”   沈池再三赔礼,却不知陆家人心里正是称意,好生安抚着将他送走了。   “这下可松快了。”   被施窈拉着手感慨,陆菀下意识地看了看波澜不惊的清隽身影。   这人一来,沈池就被迫离开了。   当真是有些巧的,她眸光闪烁了下,才跟着施窈一道回了牛车里。   一路上柳枝飘摇,绿槐荫荫,待到了兴南,陆菀远远地就望见了湛蓝晴空下穿城而过的玉带河。   巨木悬空架出的城门桥,宛如飞虹,当真是气派非凡。   相比起来,丰淮和松溪都显出些局促,毕竟兴南才是淮江的枢纽。   不说旁的,仅这玉带河便可联通淮江,运东南之粮。   前人都曾感慨过的:“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   陆菀的目光飘到了城楼翼然高翘的庑殿顶上,心道:如此看来,先帝对信王这个兄弟,当真是有几分情谊的。   兴南郡宽广,以致天光昏暝,他们才将将望见了周家的旧宅。   三扇朝路的高大乌头门边,留守的周家旧仆早就得了信,俱是眼圈红红的守在门外,恭敬候着主家多年后头一遭归来。   而消息灵通的兴南商会中人也都得了这个消息,绰号周半城——周陶的独女,竟是带着夫家人一道回来了。   才做过些小动作的某些人,俱是有些心虚不安。   傍晚的余晖洒在院中满架的蔷薇花上。   才安顿下的陆家诸人也都听说了信王薨逝,周延气死亲父、殴打庶兄被信王妃扣在府内的消息。   内中显然是有蹊跷。   一时之间众人的面色都有些难看。   珠帘外的周家旧仆有些支吾。   “昨日,信王府庶出的大郎君带人上门,道是供给王府的白叠布成色不佳,分明是不敬信王的身后事,将我们的几家布庄尽皆封了。商会里郎主生前交好的几位也都不曾说合……”   事都赶到一起了,陆菀捏紧了手指。   她先看了看周夫人,见阿娘面色和缓,便知她不曾动怒;又看了看谢瑜,见他神色淡漠温和,便猜测他许是早就得了消息。   屋内其他人,除去陆萧不小心打翻了热茶,匆忙回房去更衣,也都不曾露出惶恐来。   陆菀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接着便又提了起来,只因周夫人翻手便将轻薄如纸的玉瓷盏摔到了地上。   伴随着瓷器碎裂的脆响,一向温婉和缓的女子扶着腰起身,淡声吩咐道。   “备车,我倒要去商会的那几家问问,昔年与我周家所立下的盟誓,如今竟都成了一纸空约,只道是人走茶凉了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75章 察觉   南北通透的开阔厅堂内, 周夫人面上平静,却是放言要夜访几家商会主事的府邸。   众人见状,心里俱是咯登一下。   周夫人这分明就是心下气急了。   陆远立刻扶住她, 连着陆菀和陆菱都担忧地起身过来。   陆远一目不错地望着她道, “明日再去。你才受了累,好生修养着,或者我亲自去一趟,问问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陆菀也是担心她的身体, 勉强玩笑道,“阿娘,您且消消气, 真气坏了身子,那几家才是得意着呢。”   陆远、陆菱也都在一旁连连附和,只不过陆远一想到旧日待他慈爱的岳丈,语气就有些虚。   周夫人面沉如水,挥开了被陆远扶住的手臂,对着帘外的下仆重复道, “叫人速去备车。”   一看她这般听不进去劝解的模样, 陆菀心下着急, 她抱住了周夫人的胳膊, 有些弱地争取。   “阿娘, 便是您现下去, 他们难不成还能夜半便替我们将布庄解封了不成?几家布庄,还不值得您深夜冒险。”   此话一出,周夫人身子一颤。   但又心知女儿没了那些记忆,许是并不知晓,就收敛了几分语气。   脸色仍是冷的, “那是你外祖父起家的根本,这些年周家的铺子多是换成了庄子田地,可这几家布庄却是万万不能丢。”   若是如此,这布庄当真要紧。   陆菀这才知晓了原委,她能体会阿娘的急切,可就是不肯松手。   她认真地望着周夫人,“便是外祖父知晓了,定也不会让您这般情况下,怀着身孕,夜里还驱车去寻那几家问罪。”   周夫人怔了怔,可脑中不住浮现的却是旧日与阿耶相处的种种。   这几个布庄可不止是几个铺子,更是阿耶一生的起步之处。   又怎容有失?   她不容置疑地拉下女儿的手,就要去拂开珠帘。   当真是劝不住么?   陆菀固执地扯住了周夫人的袖子,就是不肯放手,大不了她与阿娘一同去。   “明日便是商会月集之日。”   正乱着时,一道清润如冰玉相击的男子嗓音传来,陆菀回头,便见着谢瑜缓缓起身。   他垂目开口,声调温和地提议道,“与其私下去各府拜访,倒不如明日在月集上当众质疑,您以为如何?”   对了,明日便是月集之日,周夫人眼中亮了一下。   她方才听得那几家要紧的布庄被封,便有些乱了心神,情急之下,倒是忘了明日便是兴南商会一月一度的月集。   兴南商会中有头有脸的行商之家,但凡家主未曾出外,无人敢不至,这还是当年周陶初建商会时定下的规矩。   与其今夜挨家质问,不如明日在月集探个分明。   陆远旧日不曾插手周家商事,也是才想起了这茬,他见周夫人面色松动,便知她改了主意。   不由自主地给了谢瑜一个赞赏的眼神。   几人又好声好气地劝了几句,才算是劝住了周夫人。   眼见得好不容易劝住了阿娘,陆菀也跟着松了口气。   方才是谢瑜一语惊醒梦中人,拦住了周夫人。   又兼他与施窈皆是头一遭来兴南,还未安顿好落脚处,陆远便慇勤邀着他们住下。   左右周府的宅院宽敞,不缺那几间客舍。   跟在谢瑜身后,往后院走时,陆菀便忍不住多看了他的背影两眼。   连商会的月集都知晓,看来他来时已经做足了功课,应是要在兴南动些干戈了。   明日的月集,还有被囚的周延,也不知他会不会插手。   月集的事情关系着阿娘,不可轻视,而周延曾救过她,如今眼见他落难,自己也不能见死不救……   “阿菀?”   前面的郎君停顿下来,转过了身,偏偏陆菀想着心事入神,没留心,便撞进了他温热的怀里,又被他扶起。   “嗯?何事?”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眼见地上那两人的影子都融到了一处,施窈眸色微动,就知趣地带着不知所措的陆菱离开了。   谢瑜连余光都不曾分给那两人,只扶住掌中纤细的腰肢,专注地与她对视。   他温声道,“你不知那布庄的事?月集也不知晓吗?”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陆菀心下一怔,还是如实回答。   “阿娘许是教过这些,只是我着实不好此道,便未曾记得。”   便是有,这些记忆也太过零碎细微,起码她在原主的记忆中却是没察觉到的。   她有些疑惑,“你为何忽然问起这些?”   “随口问问罢了。”   谢瑜弯了弯唇,眸色沉静,他一手提灯,另一只手自陆菀的手腕滑下,与她十指纠缠,带着她在周府的庭院中漫步。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园中蛐蛐声清亮,俱是衬得周遭更加静寂。   这人闲庭信步的,简直像是在自家的庭院一般。   陆菀却是被种得繁杂的花树林木绕得有些晕,加之天色亦是幽沉,她握紧了谢瑜的手,笑着问他。   “郎君可还寻得出来路?”   跟着的随从仆婢被他们打发走了,若是在自家后院迷了路,可真成了笑话。   “如何会寻不出?”谢瑜嗓音含笑。   他不急不缓地问道,“你可知五音是哪五音?”   这陆菀还真知晓,她侧脸望着郎君,不知他怎会说起这些。   “你说弦上五音?不外乎宫商角征羽。你常抚琴,不也是这五弦加之文武二弦么。”   只是,这跟会不会在周府后院迷路有什么关系。   “阿菀所说不错。瑶琴是伏羲氏所造,初时只五弦,外按宫商角征羽,内按金木水火土,是为五行。文王被囚,武王伐纣,才多了文武二弦。”   谢瑜替她拂过一支斜生拦路的梅枝,声线干净不带一丝杂质。   “你外祖父应当是请了熟谙连山卦法的高人布置的宅院,暗合宅经。宅有五音,姓有五声,周姓暗合宫音,故而造出了南高北低,园木竹箪之象。”   怪不得,陆菀唇角抽搐了一下,原来谢瑜还懂这些。   不过他既然知晓这些,看出院中的布置,那他们肯定不会迷路了。   “郎君也信这些玄谈之事?”   她暗自打量了谢瑜一回,以往也没发觉,他居然还能是个风水神棍。   谢瑜提灯的手一顿,才不动声色道,“幼时见兄长雅好此道,便跟着他学了些,后来兄长离京,便抛了去。”   那不就是谢琅,想到那位几欲成仙的郎君,陆菀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曾见过谢三郎君,他若是去道观中修行,倒更为合宜。”   她侧脸去望谢瑜,见他面色淡淡,便止住了笑,心里冒出个想法。   难不成谢瑜这两日的异样,是与谢琅有关?   可是听阿窈所说的,谢琅应当是与他阿耶争执不合,又兼被派外放,才离得京。   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刹那间,她想到了那位只闻名却从未见过的徐夫人,便是谢瑜生死垂危时,她也不曾出现在病榻前。   陆菀掀了掀唇,又想到他昨日才拒绝了自己,忍不住有些丧气。   一直到被送到安置的屋舍处,她还在想此事。   似乎一来兴南,就忽然多了许多事,她垂下了长睫,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真是有些麻烦。   “早些安置,商会之事定会有解法。”   谢瑜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轻柔地抚了抚她的发顶,便要提着灯离去。   却被小娘子出声叫住,“玉郎留步。”   他从容地转身,便见她垂着头,有些羞赧地示意他将提灯的手臂抬起。   虽是不明所以,谢瑜轻轻扬了眉,仍是照做。   羊角灯摇摇晃晃间,温软的女郎就扑进了他怀里,有什么柔软香甜的触感擦过他的唇上。   谢瑜垂眸,便见陆菀搂紧了他的腰身,仰着头望他,眸中仿若流淌着熠熠星河。br   “万事万物都会有解法。”   “所以,玉郎莫要太过忧虑了。”   似是有些犹豫,但女郎顿了顿,还是悄悄地凑到他的耳畔,小声安抚着。   “郎君还有我呢。”   便是他与家人交恶,还有她呢。   这是陆菀短时间内想到的最合适说辞。   既不点明他的心事,又能表明自己的心意,她埋在谢瑜的怀里偷偷地弯起唇,觉得自己说的甚妙。   谢瑜静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片刻后才低低应声,继而温柔有力地回抱了她。   云破出月,银辉洒落中庭,扶疏葳蕤的花影皆是落在静静相拥的两人身上。   阶上还有无声值守的婢女,虽然都低着头,他却也不好做出再亲密的举止。   即使在那么一瞬,他很想将这主动招惹他的女郎深深勒进自己的骨血里,永不分离。   好叫她知晓,这般会撩拨他,日后可就莫想再离开了。   夜色遮住了谢瑜眸中的深黯,他微哑道,“阿菀早些安置了。”   陆菀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石阶,便有婢女恭敬地打起了竹帘。   那娉婷的身影往帘后一转,便消失不见。   自是不知道谢瑜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唇上的触感仍在,他已经不想再去细究某些痕迹。   譬如那竹蜻蜓,譬如数年前的某次花宴上,他无意间曾听见陆菀有些得意地与其他小娘子说兴南之事……   若是细细寻思,其实并非无迹可寻。   夜风托举,郎君一袭青衫翩然,他走在石板小径上,渐渐牵起了唇角的弧度,将那些都深埋忘却了去。   便是他猜测为真,当真有事发的那一日,她被陆家弃之不顾,被众人排斥厌恶。   他也大可造一间金屋将她藏起来。   这其实也合了他的心意。   想要她的念头在心底生了根,发了芽,不知不觉间根深蒂固,亭亭如盖。   此次回洛京,便该设法将这婚事早些完了。   夜色如墨。   石径边垂柳随风而动,提灯夜行的郎君清冷疏离,长身玉立,周身的好气度一看便是极有风骨,直如谪仙高士般。   无人可窥见,他眸中蛰伏的,尽是袤延无边的黯沉与贪恋。   便是青山云端上的仙人,若是生了凡尘贪念,也会沦入妖魔道中,执迷不悟。   更何况,这世间本就只有凡人。   穿城而过的玉带河潺潺流淌,河面波光粼粼,更显兴南郡夜间的静谧。   可这一夜,当真是有许多人都辗转反侧,难以安枕。   譬如那早早投靠了信王府大郎君周景的几位。   钱隶便是其中的一位。   他与周陶皆是兴南商会初建之人,只是周陶早逝,钱家如今也一年不如一年,他在商会中的威望也就渐渐削减。   新兴的几家无不是盼望着早些把他拉下台,好顶了他的位置。   偏生此时周景递来了橄榄枝。   若是能协助信王府收了这商会,日后制定新规,得来好处,总是少不得分他一杯羹。   钱隶自然是心动了。   若他还是旧日家大业大的钱家话事人,自然不会同意。   商人地位低贱,本就任人宰割,偏生出了一个不信命的周陶,又颇有胆识,走南闯北得了偌大家业后,就联合着兴南的行商一道创下这兴南商会。   众人拧成了一条心,便是素日剥削无度的官员世家都不敢小觑他们。   钱家自然也是得了诸多好处。   且不说孝敬各方的钱少了,便是出门时也能挺直了腰杆。   可如今钱家账面空虚,他得了这机会,又哪里顾得了别人的死活。   他可不是周陶,仗义疏财目光深远,他不过是个贪财的商人,哪里有财便循着味儿去了,要什么脸皮。   更何况,此回不过是周景藉机想吞了几家布庄,拿旧日会首的周家开个刀。   瞧着周陶的女儿回了兴南也未曾找上门来,就知晓她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儿。   早起时,钱隶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捋了捋胡须,故作镇定地去了商会的月集。   在聚会的厅堂里四下打量着,果真还是一圈老熟人。   难免就有些松懈,他与几位同样跟周景有了勾结的老友对了对眼色,便要吩咐人敲响开始的铜锣。   “且慢!”   女子的清喝声传来,钱隶的眼皮子猛跳,有了些不妙的预感,紧接着就见到从堂前屏风后转出来了两人。   被搀扶的他自然认得,是周陶的独女。   钱隶眼神微动,只因旁边搀扶她的小娘子当真是好颜色。   可想到周夫人来此的目的,他便仓促收回了眼神,装作疑惑,褶皱老脸上笑开了花。   “周家侄女何时回来的?怎地今日竟是来了这商会上。”   周夫人以目示意,陆菀便将一纸卷轴丢到了黑漆螺钿的宴客长桌上。   卷轴散开,商会规例初稿便如满纸烟云,周夫人似笑非笑道,“商会月集,如何能少得了我周家之人?” 第76章 吃醋   周夫人此言一出, 偌大的厅堂都静寂了下来。   老一辈的家主们大多都捋捋胡须,若有所思,年轻一辈则是交头接耳, 很有几分不服气。   钱隶手一颤, 下意识地望向了另外几道投靠周景的身影,才定了定神,率先开了口。   “周家侄女,周兄已然仙逝多年, 你也并不曾继续行商,怎地突然要参加商会的月集?”   旁边同样投靠周景的蒋庆也站了出来,年纪大把还是一身花里胡哨, 白胖的圆脸露出些鄙夷。   “钱兄说的极是。你不过是个女流之辈,又不曾将周兄的家业发扬光大,有何脸面仗着周兄的余威来此撒野?”   也有那等素日厌烦老一辈倚老卖老的,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着,声量刚好可以让众人听见。   “谁说女子便不能行商的, 更何况这可是周家唯一的血脉, 怎就不能来了……”   陆菀扶着周夫人, 听到那人恶意满满之语, 眉心微蹙, 手下收紧了一瞬。   怪道阿娘今早坚决不肯让阿耶一道来, 若是阿耶这个外姓人来了,只怕要说得更难听。   眼见对面几人隐隐有些得意,周夫人含笑拍抚着陆菀的手,示意她去执起那卷轴。   “阿菀,去, 将卷轴上商会规例第二条高声念出。”   她唇边带着笑,语气却是意味深长的,暗藏了几分冷意。   陆菀自然是从善如流。   细白柔软的手指托起了紫檀木轴杆,女郎的嗓音也是柔柔的,显得越发娇弱可欺。   但读出的内容却是掷地有声。   “凡商会成员者,若遇所欺,当共助之。如有违者,逐出勿留,如有背约者,商会共诛之。”   扬声读完规例,陆菀依旧回了周夫人身边搀扶着她。   大约是太久没人郑重地提起这些初创商会时的盟誓,厅堂内又静了下来。   共诛之当然不是夺人性命,而是商会众人一道围追堵截,绝了他家的买卖。   没想到外祖父也是个狠人,陆菀心下感慨着。   周夫人不急不缓道,“这商会规例可是每个入会之人必得熟记的。”   她转身望向厅堂正中宽愈数丈的屏风,屏面上满是大大小小的名姓,署名之人还都盖了私印。   洒在素白的纱上,像极了点点红梅。   “凡是入会之人,皆得在这屏风上署名按印,以示缔约。我可有说错?”   蒋庆还没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有些不耐地开口。   “那又如何?这些是我商会自家之事,与你何干?”   他招呼着人,“快些把这无关人等都赶出去!莫要扰了商会的月集。”   原本期待着能有什么热闹可看,也能掀起些波澜的人也都熄了火。   就这?   还以为周陶的独女都能什么作为,结果就只是念了商会的规例。   还真以为现今的兴南商会还是周陶尚在之时?   这规例啊,早就形同一张废纸了。   有人心下轻哼,只是还没有扯破这张脸皮罢了。   钱隶微微松气,他别开了眼,给蒋庆使眼色,让他唱起白脸,赶紧将几人都赶出去。   可那被驱赶的母女两人俱是镇定自若。   陆菀不躲不避地与诸人对视,而她搀扶之人更是纹丝不动,温婉的眉目间平静无波。   周夫人语气平淡,却是慢条斯理地将周陶临死前的安排都抖落了出来。   “便是商会中无此规定,阿耶去前,曾将周家多数生意兑给了商会,也换得了商会允诺,护我周家余产。虽则我多年不曾回兴南,物是人非,难不成商会的诸位就能眼睁睁看着信王府藉故欲夺我周氏仅剩的布庄?”   钱隶闻言如遭惊雷,他下意识地往四周看,果然就见着人群里立时像是被泼了沸水,议论声嗡嗡。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什么兑给商会,这不就是仗着人家只有一女,无人承继家业,就拿着口头许诺,低价诓骗了人家的家产么。   得了好处的人俱是眼神闪烁。   当年的事情太过久远,说出来又不甚光彩,他们花了许多功夫才将此事掩住。   便是如今的兴南,只怕也没几人知晓,没想到今日竟都被周陶的独女捅了出来。   钱隶缓了缓神,依旧是惊疑不定。   怎么会……当年周陶可是许诺不张扬此事,甚至还同意烧去账册,彼时她年纪尚幼,又怎会知晓?   他勉强清了清喉咙,窘迫道,“周家侄女,你那时年纪尚小,怕是不知内情……”   却被蒋庆夺过了话头,挺着肥圆的身躯,虚张声势道。   “你空口白牙说我们受了周家的好处!可是有证据?周兄故去多年,便容得了你在这败坏他身后之名?”   “我倒是不知,阿娘此举是如何败坏外祖父的身后名了。”   陆菀见周夫人身形有些不稳,便扶着她寻了张圆藤椅坐下,扬声回应道。   小娘子站在众人面前,粉衣玉簪,精致剔透,一眼便可入画。   她看上去娇娇柔柔的,却说出了诛心之言。   “不过是说出些实情,您若是未曾参与当年之事,又何必暴跳如雷?”   此言一出,四周人看蒋庆的眼神都变了。   尤其是,在场之人几乎无人不曾听闻过当年周家鼎盛之时的富庶,但凡玉带河上飘着的,那可是十船九周,何等的气派。   若是得了周家的好处,如今还……   行商之人,本来讲究的就是信之一字,人无信还无以立呢,更何况是行商。   若不能取信于人,谁敢再跟他做买卖。   人家花了偌大家产买个庇佑,竟还推脱,当真是过分。   蒋庆心虚,反而更加恼火。   当年商会为首的数人瞒住了其余人,合伙瓜分了周家吐出的肥肉,他便是得了周家的盐引大赚了一笔。   可如今盐引早已耗尽,又有什么可怕的。   他咽了咽唾沫,大声道,“你说是便是,可有证据?”   “此事过去多年,”陆菀平静的目光越过窃窃私语的众人,落到蒋庆身上,“我自是没有人证。”   不少人袖中攥紧的手都松了开。   “那你们今日不就是来闹事的?”蒋庆胖圆的脸盘阴沉得像锅底,“还不快些来人把她们给赶出去!”   钱隶捋着胡须,悠哉悠哉地待得他说完,才出来打圆场。   “周家侄女,你心系周兄留下的布庄,我等皆可以理解。但这大闹月集,信口污蔑可就不妥了。”   “依我看,你且先回去,我与诸人商议商议,定会想些法子,与信王府交涉,看看他能否将布庄解封。你看这样如何?”   若不是需得顾及形象,陆菀都想冷笑出声了。   真是唱的好一出大戏。   唱完了白脸唱-红脸,先将阿娘来此定性为无理取闹,再在口上说几句会出力,就博了个好名声。   若是阿娘与她拒绝,则可以顺理成章地将她们打成不识好歹。   “虽是没有人证,但我与阿娘却不是空手而来的。”   陆菀打量着这人变来变去的脸色,粉润的唇瓣微微勾起一抹笑,清晰吐字。   她轻轻拍了几下手,便有人将一摞厚厚的账目抱了上来。   女郎温声叹息,“当年外祖父曾允诺你们要将这些都烧去,以免后顾之忧。偏偏他去得急,还未曾吩咐便驾鹤西去。如今呢,倒成了个唯一的物证。”   这下才真的是鸦雀无声。   连站在外围窃窃私语之人都紧紧地盯着那些陈旧泛黄的账册上。   众人狐疑的目光梭巡在账目与几位商会为首者身上,使得他们芒刺在背。   钱隶更是身形晃了晃,几欲仰倒,双眼死死地盯着账目。   万万没想到,周陶竟是防了他们一手!   他才不信周陶是来不及处置,定是早就防着他们,非得算计得他们坏了名声不可。   可若不是……若不是他们当年贪图周家生意,如何能上得了钩。   蒋庆心里发慌,但还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梗着脖子道,“谁知你们是不是连夜造出来的假账目?”   见他不死心,美貌的女郎轻柔地抚着手下账目,垂目开口,娓娓道来。   “蒋家家主蒋庆,兑得盐引六千,可换盐二百四十万石,折价三万金;钱家家主钱隶,兑得粮船二十艘,折价五万金……”   竟都是真的。   钱隶脸色白得像被抽取了全部生气,蒋庆也是胸口气血翻涌,其余人等俱是惶惶不安。   反而没赶上当年瓜分周家之人,这会都是目光炯炯。   这出兑之价,竟是足足低于市价的三成!   可以说是强抢都不为过。   随着女郎娇柔的声线慢慢道出已被掩住的、近乎洗劫一般的瓜分行径,无数鄙夷的视线投注到了汗如浆出的数人身上。   “诸位莫要羞愧,这都是我外祖父当年亲口答允的,在他老人家眼中,钱财也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   陆菀不自觉地学着谢瑜的模样,唇边浮现一丝清浅笑意,语气温和地道。   “如今我与阿娘前来,也不过是想求商会为周家的布庄主持公道,并非是讨要旧物。”   “想来诸位皆是信义之辈,定不会辜负外祖父生前所托。”   这是又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钱隶眼神一亮,只要他们想法子把布庄还回去,此事便能揭过了。   便是传出去,也总比欺负孤女,得了周家好处却赖了账要好听许多。   他当即就变了脸,向前对着周夫人施了一礼。   “周家侄女且安心,布庄之事,我等义不容辞,定会想法子与信王府的人交涉,尽快让布庄恢复运作。”   “如此,便烦劳钱伯父费心了。”   周夫人展颜一笑,扬手示意女儿与她一道回去。   “周家侄女,”钱隶追了出去,在石阶处叫住她,神色十分的慇勤。   “这位小娘子便是你与陆郎君的女儿?”   昔年周陶领了个小郎君回家,还将独女许配给他,可是给兴南之人茶余饭后添了不少笑料。   都道他是给女儿找了个不改姓的赘婿。   谁能想到,那眉眼俊美的小郎君竟是有大来头的。   如今他们的女儿都出落的如此惊艳。   “我见小娘子而心喜,我有一孙,俊俏温和,年还未冠,如今就已中了举人,可否让他上门拜访一二?”   钱隶厚着脸皮说完,就觉得背后一寒,似是有人用冰冷的眼神打量他一般。   他四下望望,除却对面的酒肆高楼,也只见着些商会中人不屑的眼神。   方才还剑拔弩张,这会见人家小娘子颇有几分见识胆气,便想往自家拉拢。   竟是连那举人孙子都摆了出来。   商户子不得参加科举,谁不知道钱家花了好大气力洗白二房的出身,又花了许多精力财力,才供出了个举人孙子。   平日宝贵得紧,这会倒是舍得拿出来。   连陆菀都多看了这人的厚脸皮一眼。   周夫人侧过脸,望着女儿的眼中也略带了几分调侃。   可钱家没落了,消息不灵通,不代表其他人也不知晓,也不知是何人,迳直不屑地嗤笑出声。   “人家可是天子赐婚,要嫁予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哪里看得上你的举人孙子!”   这也是为什么在场的许多人并不敢过分为难她们母女二人的原因。   便是那位陆郎君从族中分了出来,耐不住人家马上要有个好女婿。   钱隶一僵,反应过来顿时吓得激灵,他当真是不知情。   求娶不求娶还在其次。   只是周家有了这么个靠山,信王府的大郎君竟还敢打周家的主意?   周景又怎可能不知晓这等消息。   分明是拿他们这些人当木仓使,钱隶脸色一阵青红。   周家母女离去后,月集照旧,只是在场众人俱是心不在焉。   许多人在心里盘算,难不成周夫人回了兴南,今日又大闹一场,立了威,是想让周家卷土重来不成?   事实上,周夫人还真没有这般想。   她不过是舍不得周陶留下来的些许念想罢了。   回了牛车上,陆菀就小心搀扶着周夫人落座,车外等候许久的陆远也凑过来。   他等了这许久,满心焦急,半身探进车内。   “娘子这会感觉如何?”   周夫人微微含笑,“无恙,就是有些乏了,我们早些归去吧。”   陆远面色稍缓,又点了点头,就出去吩咐车夫起行,自己则是骑马与车并行。   车内只母女二人时,周夫人忍不住点了点陆菀的额心,嗔道,“你这个机灵鬼。”   陆菀眨了眨眼,弯起唇角,眸子里满是细碎的光。   “招不在新,有用则灵。”   她将那摞账本随意推到车厢一角,语气里露出些调侃来。   “幸好阿娘的记性好,还记得当年一些琐事,也亏得开始虚晃一枪镇住了他们未曾查验账目真假。若否,方才只怕还唬不住他们。”   她也有些无奈,“谁能想到,外祖父竟是当真一把火烧了那些账目,绝了那些人的后顾之忧。”   “你外祖父也是为着我们好。”   周夫人摇摇头,倒也没那么在意。   “钱财是身外之物,他留下偌大的家业,不知招了多少人的眼。我便是懂些经营,也支不起这么大的摊子,而你阿耶更不用说,志不在此。”   “若是不想些法子兑给别人,只怕这钱财早晚要烫手惹祸。”   周夫人眉眼染笑地望着女儿,“再说了,如今家里何时短你的用度了?便是留下的家业不足三成,也尽够你们兄妹几人几辈子的花销了。”   没想到他们如今过得如此豪奢,剩下的家产竟还不足三成……   这般看来,这位外祖父当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陆菀一手托腮,畅想着那位白手起家,创建商会的外祖父,心生钦慕,难免有些出神。   说起来,春秋战国时,那位泛舟五湖,富可敌国的朱陶公,名号里也有一个陶字。   当真是有些巧的。   看在周夫人眼里,就是女儿说不定是昨夜辗转反侧了许久,才想到了今日的法子,这会儿就困倦了。   她的目光更柔和了几分。   一手抚着陆菀的发顶,一手抚着高耸的腰腹,眉眼间笼罩着朦胧慈爱的光影。   她们来去匆忙,自然不知商会月集对面的酒楼上,有人将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了在坐的两位郎君。   听闻陆菀今日不卑不亢,却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得那几位商会为首者不得不当场许诺为周家布庄出头……   沉寂已久的徐凛凑在清隽郎君的身侧,语气轻快。   “看不出来,陆娘子还有这等聪慧之处。”   谢瑜垂着眼睫,面无表情了片刻,忽而吩咐道。   “去收集些钱家的消息。”   徐凛这些时日好似修养了过来,虽是消瘦苍白,好歹恢复几分旧日神采。   闻言就眯着桃花眼,噗嗤一笑。   “你家小娘子可知你这醋性能有这般大?连人家问问都惦记上了。”   “当真是美色破家。那姓钱的定是想不到,不过是问问而已,就要招来祸事。”   谢瑜眸底清冷,淡淡道,“你辗转多时来此,可见着阿窈了?”   仿佛被戳到了痛脚,徐凛面上一僵,随即唇角泛起了丝嘲讽的笑。   “不过是调侃一二,你何苦拿话要刺我。”   谢瑜不理会他,修长如玉的手指翻检着桌上的一摞消息。   静默了片刻,徐凛见他连长睫都不颤一下,心知这人是还不曾原谅自己。   如今这般漠然相处,已经是看在多年情分上了。   可他当真不后悔。   便是陆娘子真出了事,谢瑜要他偿命,他也能笑着将自己的命奉上,再到地下给陆娘子赔罪。   就这样吧,徐凛心下苦笑,面上却是不显。   他扬着桃花眼问道,“如今此间事了,你也不必守在这等着给你的陆娘子撑腰。接下来打算如何?”   闻言,谢瑜抬起眼,眸底的神色冷而清。   此处又没有他心仪的女郎,便是他弯了弯唇,笑意也不达眼底。   “周景敢拿周家的布庄开刀,是因他自以为算准了越宁王屯兵岭南,我毫无还手之力。如此厚重之礼,又如何能不还?”   …………   夜色渐黯,晚风轻轻撞进林间,摇晃着翠色-欲滴的香樟叶。   满院都是香樟树上淡淡的柑橘清香。   陆菀午后就来了谢瑜的院落,也在他门前的石凳上坐了许久,却都不曾见他归来,难免有些泄气。   她闲着无聊,便寻了人来教她认琴谱。   好像也不难认,简化的偏旁加上弦位,直接标明了抚琴的动作,可比后世的五线谱好记多了。   来了兴致,陆菀又让人取了架古琴来,摸索着试音。   阿妙也是一窍不通,却还在旁边笑着插话。   “这琴音叮咚叮咚的,像流水一般清脆好听呢。”   陆菀抚了抚琴身,眉眼弯弯,“这应是上好的桐木所制,音质才能这般澄澈。”   主仆两人正在说笑,陆菀偶一抬眼,便见着她所等的人回来了。   身影修长的郎君一步步走来,转过缠绕着藤蔓的雕花石门,淡青的衣角随风扬起,说不出的秀致好看。   “阿菀想学琴?”   仰着夕阳余晖行来的郎君眉眼如画,嗓音更是清润悦耳。   他俯下身,含笑问她,“我教你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物价是我胡诌的…… 第77章 知心   谢瑜要教她抚琴?   陆菀的眉梢扬了扬, 抬起明澈的眸子与俯下身的郎君对视。   眼见对方的眉眼染上了夕阳余晖的朦胧,越发的精致耀眼,还一目不错地望着她, 心尖便是一软。   “能得玉郎赐教, ”她起身略显夸张地一福身,笑意盈盈。   “那可是求之不得了。”   “不需如此。”   谢瑜扶她起来,又轻握住她的细腕。   弯起的薄唇缓缓吐字,带着些暧昧的亲近。   “你我之间, 从来都用不上一个求字。”   陆菀:……   这人今天有点会撩啊。   她不动声色地将位置让给他,揉了揉自己开始酸痛的指腹。   抚琴是有意思,但未曾习惯的人, 初次调音,丝弦再柔韧,还是很有些疼的。   她的视线落到谢瑜的手上,便见着那文气修长的食指和拇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应该是常年抚琴落下的。   陆菀一个激灵,突然就不想学了。   左右有谢瑜在, 想听琴便可以去寻他, 又何必吃这个苦头。   她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可这会谢瑜已经调整好了琴轸的松紧, 正望着她眸中染笑, 明晃晃地示意她过去。   陆菀心里一咬牙, 就硬着头皮坐到了谢瑜身侧。   方才是自己说想学琴的, 他才调好了琴就反悔,也太反覆无常了些。   她在心里懊恼,怪只能怪郎君的容色误人,自己方才竟是没细思就答应了。   谢瑜自然不知她心里这些小九九。   他忽而环住了身侧女郎,执起她的左手放在螺钿镶嵌的琴徽边。   “琴有十二徽, 暗合十二月,可调泛音,我平日惯于将指尖搁置于此。”   他用空闲的右手拨弄了下琴弦,琴音清澈,如林间石上的潺潺流水。   他温声道,“你既知这七弦的由来,可识得琴谱?”   猝不及防地被揽在郎君怀中,陆菀身形微僵。   因着两人这会的姿势,郎君说话时的吐息温温热热的,尽皆喷洒在她的耳后脖颈处。   熟悉的清冽微苦气息几乎要强势地将她都染透了。   他离她如此之近,姿态暧昧,可这又不是在房内。   亭外就站着不少婢女。   陆菀红着耳尖咬唇,声音微涩,“识得的……”   怀中人的异常,谢瑜自是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   他垂着眼,见到她耳后颈间微微泛红,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还刻意假作不知,握着掌心的白皙柔夷,教她如何借力。   “阿菀力薄,勾挑羽弦时,可将空余两指放置于征弦上……”   谢瑜讲了许久,忽而问她,“我方才所说,阿菀可都记住了?”   那当然是……没记住。   陆菀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又哪有心思记他说的是什么。   余光里的婢女们都静静侍立在亭外。   便是她们低着头,不曾往这边望,陆菀也觉得仿佛已经被人看了个透。   更何况,此时院门大开,说不定就会有人进来。   若是阿窈来还好,见他们两人亲密若此,最多取笑两句。   要是被阿耶或者阿兄看见了……   偏偏谢瑜似乎兴致正高,两人先前也曾亲密至极,若是此时打断他,好像也有些奇怪。   陆菀如坐针毡,答应得也含糊。   谢瑜是何许人,又怎会听不出来。   他顺着怀中人的视线望去,轻而易举就猜出了她的心思。   原来是怕羞了。   他弯了弯唇,今日见着钱家人竟敢打她主意的不悦便消散了些。   这是他的阿菀,一心系他,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打她的主意的。   这么会儿都不曾听得谢瑜的下文,陆菀有些心虚。   难不成他听出了自己是敷衍的?   她撇了撇唇,这又不能怪她,谁让两人都在屋外,还不关院门的。   陆菀柔声提议,“玉郎,天色暗了,我们去屋内可好?”   可郎君丝毫不领情。   他语调微扬,似是心绪极佳,听不出一点故意。   “此间月明,又有清风作伴,你若是觉得暗,我令人取些灯烛来如何?”   若是点了灯,只怕是路过院门的人都要下意识往里看看。   陆菀想想就觉得心虚。   若真如此,说不定明日府里的人都要知道——谢瑜抱着她教她抚琴了。   与谢瑜亲近是一回事,当着人亲近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尤其是还在自己家中,她的父兄对着谢瑜可还未曾完全释怀。   眼见她的长睫颤得像受惊的蝶翅,谢瑜终于歇了逗她的心思。   他眸中的笑意绵长如春水,温和道,“还是如阿菀所愿,我们回屋。”   陆菀如蒙大赦,当即便松了一口气。   待回了屋,又屏退其他人,她就从容自在了许多。   眼瞧着谢瑜将琴慰贴放置在桐木桌上,似有继续之意,她便有些娇气地扯住了他的衣袖。   女郎仰头望他,“玉郎,我手疼,今日不学了可好?”   素来清冷疏离的郎君对上她时,就好说话极了。   谢瑜藉着烛光,仔细打量着托在掌心的泛红指尖,细细摩挲着,语调温和。   “你何时想学再学,切不可勉强自己。”   陆菀的唇角止不住地扬起,她依偎在郎君身边,将今日之事都说给了他。   最后感慨道,“也不知道那几人是否会真心实意地出力,依我看,还得再备上些法子。”   她是刻意将事情说与谢瑜的。   既是决定与他交心,如何还能事事瞒他。   虽不至于什么事都告知他,但这种可让他知晓的,说与他听也无妨。   权当给他做示范好了。   陆菀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可谢瑜当真是没想到这一层。   今日他尾随着陆菀与周夫人,便是想着若她们出事,自己也可出面维护,自然是得知了全程的。   这会见陆菀又说给他听,下意识便觉得她是想与自己讨些主意。   虽然,今日陆菀的手段,在他眼里很有些不够看。   谢瑜沉吟了片刻,还是换了比较温和的说辞。   “那几人在商会中有些名望,才不至当众做出伤人之举。然则防人之心断不可无,若是他们被迫得撕去脸面,怒中下了毒手,该如何是好?”   见他第一反应是关心自己,陆菀靠到了谢瑜肩膀上,语气轻快。   “我自然是想过的。”   “今日一早,阿娘就安排了几位功夫不错的侍卫,也混进了月集,若是见状不妙,他们便会出来护着我们。”   “何况我们与阿耶约定好了,若是过了两刻还不曾出来,阿耶便会想法子带人进去寻我们。”   谢瑜眉梢微挑,却没有开口。   她们的那些安排,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聊胜于无。   “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便将后续事宜尽皆托付给那几家?”   “那怎可能,”陆菀当即便反驳道,“还是得想些别的备用法子。”   “那几家布庄并非多显眼,偏偏被信王府的那位大郎君瞧上了,还栽赃陷害了不敬的罪名,内中应当是有什么缘故的。”   只不过她现下人生地不熟,手中也没有余力去查清,难免有些左右支绌。   手下摆弄着谢瑜的袖角,陆菀心下犹豫。   她也不是没想到跟谢瑜借些人手,可他来此定是要有什么大动作,只怕顾不上自己这些小事。   轻易窥破了她心内的想法,谢瑜望着她蹂-躏自己的衣袖,语气轻缓,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我让谢十带些人听从你的指令,阿菀若是有什么想法,尽可去做。”   “可……”   陆菀甫一出声,就自己停住了。   她心里确实是想跟谢瑜要人的。   这会他都主动提了,自己还装模作样地推辞,难免有些忸怩。   “那便多谢询安了。”   陆菀弯着眉眼,唤他的字,心里想的却是尽快解决了布庄之事,将人还回去。   莫要误了他的事为妙。   谢瑜并未在意。   他原本就让谢十跟在了她身边,一直在暗处护着。   如今不过是过了明路。   窗外树枝随风而动,婆娑作响,天际弯月高悬,洒下薄薄银霜。   气氛正好。   “阿菀有时称呼我郎君,有时叫我玉郎,今日又唤我询安——”   谢瑜压住她揉皱自己袖角的手,轻轻缓缓地问,“不知下回阿菀想唤我什么?”   陆菀:……?   老实说她还真没有想过。   现在也是哪个顺口就唤哪个。   以前刻意接近他时日日喊他玉郎,想与他划清界限的那一阵子则是冷淡地称呼他谢郎君。   还能喊点什么……   陆菀的念头转了转,忽然就揽住了他的脖颈,眸子里亮晶晶的。   粉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娇柔婉转地唤他,“瑜郎?”   瑜者,本就是玉,但两字声调不同,倒也可以区分。   她暗暗得意,眼中就难免多了丝狡黠笑意。   却被谢瑜逮了个正着。   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他忍不住低头,亲了亲怀中满眼狡黠的女郎,嗓音微哑、满是笑意地问她。   “那我该唤你什么?似乎唤你阿菀之人也有许多。”   陆菀微红着脸窝在他怀里,竖起耳朵等着,难免就想到他似乎还唤过自己菀菀。   可谢瑜想到的,还真不是这两字。   他想到的,是他梦中唤过许多次、过分亲密缠绵的另外两字。   那两字太过亲昵,难以出口。   谢瑜扶在女郎后腰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将那两字拦了回去。   再等等。   他想到了梦中自己唤她的那般场景,决定再等等。   在陆菀看不见的角度,郎君的眼神暗沉肆意。   他想,阿菀很快便是他的了,不过是再等上些时日。   称呼而已,又何必急于一时。   陆菀等了许久,除了发觉贴在自己腰间的掌心灼烫了几分,就是没听到郎君出声。   她忽然想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话题怎么歪到了私底下的称呼上?   心下摇头,她试探着问道,“瑜郎今日做什么了?有能告诉我的么?”   一回生二回熟,陆菀毫无心理压力地用上了才想出的称呼。   谢瑜有些意外,微微一笑,“今日如何会想起问这些?”   这还是阿菀头一遭问他这些。   陆菀眼神一亮,心觉这是个好开头。   她顺杆往上爬,翘着唇角反问道,“难道你不会好奇我每日都在做什么?”   谢瑜垂眼望她,并未立即回答。   她身边有自己的人,想知晓便可以询问,自然没那么重的好奇心。   但这话却是不能明说的。   他淡声答道,“自然是想知晓的。”   陆菀见他顺着自己的话来,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   “既是如此,我们之间为何不能坦然相待?你勿要都瞒着我,我亦不欺瑜郎。”   她话音未落,谢瑜便明了她的意思。   原来方才阿菀与他说起商会之事,竟是出自此意。   若是说陆菀已经将谢瑜摸透了七八分,那谢瑜几乎是将陆菀了解了十足十。   他知晓怀中的女郎有自己的心气,最是不肯如普通女子一般只依附着夫君而活。   她自然是不愿意,被自己在暗中设计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或者说被自己掌控着全部。   以往与自己耍性子,闹别扭,便也有察觉到自己动了手脚的缘故。   谢瑜松开了手,定定地看着她,眸色有些晦暗。   陆菀没想到他竟有这般大的反应。   窗外有什么鸟儿才归了巢,扇翅的扑棱声衬得夜色更加寂静。   可她并不想退让,便主动拉住了他抽离的手,藕粉和淡青的衣袖勾缠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的声音里也带了点明显能听出的闷闷心气儿。   “若是你从前肯将某些想法告知我,我未必不会听你的,也未必会生气。”   陆菀这话里留了余地。   暗暗提起了在洛京的旧事,也就是使得她对谢瑜生出心结的那些。   谢瑜眸色微动,显然也听出来了。   只可惜郎君心里想的是,若他将某些无伤大雅的布置告知阿菀,或许能取信她。   也能让她将心思再多分给自己几分。   “我今日便在月集对面的酒楼上。”   谢瑜思索片刻,别开了眼,长睫微垂,难得有几分不自在的模样。   “我担忧你,便一直等到你自楼中出来才离开。”   没想到居然能问出来这些,陆菀怔了怔,唇边才扬起了笑意。   原来谢瑜今日居然因为担忧她去了月集。   她竟是一点都没察觉。   那笑意越来越深,漫上了她的眼角眉梢。   陆菀倾身抱住了他,脸颊轻轻蹭着他的心口,像是很开心的模样。   当一个女子总是吝于表达自己的喜欢,反而极可能失去她的心上人。   陆菀深谙此道,从不吝于表达。   她低着声,似埋怨似欢喜地娇嗔着,“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谢瑜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反应,只好回抱着她,轻柔地拍抚她的背,温声哄她。   “若是有下次,我提前告知你可好?”   他并没有打算将自己派人去查钱家之事和盘托出,便只说了这么一半。   心里的盘算初见成效,陆菀也不再磨他。   索性半阖着眼帘,乖巧地趴在他心口出神。   谢瑜此人,心防甚重,若是能一次性将他的心里打算都套出来,只怕那就不是谢瑜了。   倒是他今日悄悄地打算去给自己撑腰,着实是陆菀没想到的。   她此刻的欢喜也是真的欢喜。   谢瑜则是慢条斯理地抚着她的如云长发,唇边笑意清浅,眼中若有所思。   一对有情人各怀心思,却并不妨碍他们的影子被烛火映在了一处。   随着夜风摇曳,在屏风上拉长变短,却是不曾分离片刻。   他们那厢郎情妾意,可就苦了徐凛和谢九。   那两人此时正湿漉漉地在水里挨冻。   如今已经是八月了,白日里虽还是秋老虎,夜间却是实打实地凉了下来。   更别提还是在冰凉凉的水里。   尤其是徐凛的伤都还没有好全。   “徐郎君,你还是回去吧。”   纠结了一会,谢九看着水面上徐凛惨白的脸色,忍不住劝了句。   “这又不缺您一个。”   “小九儿,你今日废话怎么那么多。”   徐凛挑了挑眉,“怎么着,如今没了我压在上头,倒想管起我的事来了。”   谢九的眉心突突直跳,他算是服了这人,爱怎样就怎样好了。   就是这人要昏过去了,还得自己和弟兄们扛他回去。   “这算什么,”徐凛一抹脸上滚落的水珠,不屑道。   “你家郎君才入仕的时候,手下无人,朝中无友,我跟着他去查案,那才是吃尽了苦头。”   “不过是养了月余、已经结痂的伤口泡泡水,还能难得倒我?”   这是谢九所不知情的,那时他还不曾近身跟在郎君身边。   可这会他也没心思问。   入信王府的水道就在眼前,他憋起了一大口气,猛地扎进了水里。   徐凛见状,懒散地笑笑,便也沉了进去。   悄悄地拆下水道的铁栅门,众人如鱼一般钻过了狭窄的石道。   终于在僻静的观景湖一角,冒出了些水淋淋的脑袋。   徐凛喘着气打量四周,突然觉得,府中多了个湖,除了赏景,也就是招刺客了。   特别是像他们这样的。   众人拧干了衣衫,顺着细作给的路线图,便悄无声息地窜到了关押周延的院落。   谢九的身手好,领着几人解决了看守之人,便摸进去,将床榻上昏迷的周延扛了出来。   徐凛藉着昏暗的光打量检查了下,又摸了摸他的脉搏。   也就脸上有些打斗的皮外伤,昏迷不醒大约是被下了药。   他松了口气,看来信王妃和周景一时还不敢下死手。   一行人来去无声,很快便将人带到了徐凛落脚的小院里。   事情如此顺遂,徐凛浑身水珠滴滴答答,回望着被甩在身后的王府时,语气疑惑。   “这周景当真不像是个有谋算的。”   待到翌日一早,发现此间门户大开,信王府便乱了起来。   被关押起来的世子周延,竟是不见了!   原本周景是想安排了人来换班轮值,偏偏信王妃劝他,只道是信王才薨,朝廷的处置又不曾下来,不好做的太过。   “若是得了心急名声,说出去也不好听不是,叫人住在隔壁的屋里看着便是。”   那时丰腴柔软的女子贴着他,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如蛇一般的手指在他身上游走撩拨,嗓音甜腻。   “再说了,都这个关口了,还能有谁闯了王府来救他不成?”   若是能重来,周景恨不能回去一棒子打醒那个色迷心窍的自己。   他攥紧身上守孝的纻麻衣,脸上又青又红,只觉得事事不顺。   昨儿商会的一群老东西还来劝他放过周家的布庄,今日便又出了这事。   若不是那人不在兴南,自己哪能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周景将气都撒在了身边人的身上,连对着信王妃都没什么好脸色。   “王妃,大郎君他……”   信王妃身边心腹的婢女知晓两人的关系,这会就有些犹豫。   “蠢货。”   眼见周景气不顺地走远,信王妃把脸上委屈的神色一收,眼神厌恶地吐字。   只是很快,她见着了被抱来请安的儿子,便有了些温柔神色。   逗弄了几岁的儿子一会,信王妃失了兴致,又让人将他抱走。   “若不是那老不死的处处防备我怀上子嗣,碍了他心爱儿子的世子位,哪里用得着去勾搭那蠢钝如猪的玩意儿!”   面色扭曲的女子几乎要绞碎了手中的帕子,好半晌儿才恨恨咬牙笑道。   “既如此,我便弄死他的儿子,让他的孙子直接得了这王位岂不是美哉。”   如此惊世骇俗之言,听得身边的心腹婢女都埋低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专治谢瑜~   剥洋葱剥洋葱~一层一层剥开他……的心~ 第78章 难得   陆菀此时并不知晓信王府里的那些藏污纳垢之事。   谢瑜安排给她的暗卫过了明路, 便被她调拨出去查探起了布庄一事的来龙去脉。   查来查去,就发觉出其中的蹊跷来。   她本就有所怀疑,这回可算是都坐实了。   按理说整个兴南都是信王的封地, 兴南又富庶, 信王府里堆金积玉,怎么着也看不上几家布庄才是。早先周家兴盛之时,信王府都不曾打过主意,如今周景这般行事显然不合常理。   尤其是, 周景其人,资质愚钝,以往对着行商之事无甚兴趣。没道理信王一薨, 便开始着手此事,更是一上来便要扣了周家布庄,给整个兴南商会来个下马威,实在不像这人能想出的手笔。   “周景好色,三月前纳了望香楼的花魁琴心作外室,而琴心从前的另外一位入幕之宾, 便是……”   谢十垂手立在桌前, 抬眼瞥了莳花的女郎一眼, 才慢吞吞道, “便是娘子的那位表兄, 沈池。”   早间的清风还含着水汽, 廊外挂着的芙蓉鸟正在宛转啼鸣。   陆菀换了身白底苏绣的云雾绡,端坐在乌木短榻上,正执着银剪,取下了长度恰好可卡住瓶口的花枝,以便于托住一丛沾了露珠的青翠桂枝。   她转了转甜白瓷的供瓶, 觉得很是悦目。   侍弄花枝也是大有讲究的,秋冬铜春夏瓷,堂夏宜大瓶,书房用小觚,她手中这个,一看大小,便是要送到某人书房里去的。   拿帕子拭净了指尖,她微一扬眉,“沈池便是那位淮江上主事的沈郎?”   谢十点了点头,“正是他。前不久郎君便是特意令人在淮江上寻了事,才将他绊回了丰淮。”   陆菀的动作一顿。   她就觉得沈池离开和谢瑜到来的时机太过巧合,原来还真是他动的手脚。   细白的手指抚在因釉色似棉糖而得名的瓷瓶上,一寸寸摩挲着,乌发银簪的女郎其实是在出神。   她以前就发觉谢瑜是个醋坛子。   如今看来,他可能不是醋坛子,醋缸,醋海什么的还差不多。   回了神,陆菀心里琢磨了片刻,便知晓了大概是个什么情形。   她吩咐道,“商会的那几位都去寻了周景,你让人盯着他,若是有什么动作,便及时来回禀。”   谢十应了一声,便恭敬地退了下去。   阿妙一直侍立在左右,她见陆菀插好了花,便机灵地递上了早已备好的温茶。   “娘子,您有什么打算吗?”   这些时日的日夜相伴,阿妙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这会儿见着自家女郎露出些沉思的神情,便大胆问道。   陆菀也并未责怪她的冒失,而是捧着手中的茶,轻抿了口,浅黄绿色的茶水入口回甘。   “只怕还是得先与谢郎君商量下。”   “他来兴南,我猜是与信王府还有越宁王之事有关,如今沈池沾上了信王府,我们若是有什么动作,两相冲突了,反而不美。”   没想到这事绕了一个圈,还得靠着谢瑜,陆菀有些郁卒。   她放下茶盏,吩咐人捧着插好花的供瓶,便往谢瑜的居所去。   只是在她之前,谢瑜的居所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面色煞白,神色恹恹,似是有气无力的模样。   如同大病一场,少年郎端住杯盏的指尖微微颤抖,眉眼间的昳丽之色不减反增。   正是被徐凛等人暗中救下的周延。   先前在信王薨逝时,周延便在床榻前与庶出兄长大打出手。   他正年少,又兼骑射功夫在身,轻而易举地便将被酒色掏得虚空的周景骑倒了地上,揍得鼻青脸肿。   一旁的信王妃做小伏低数年,早就对周景不满,见他被打,反而是心下称意,便佯作受惊地在一旁偷眼暗笑,眼见他口中的呻-吟声越发痛苦,才勒令侍卫们一涌而上将周延拿下。   偏偏这时,屋外有一瘦弱的少年身影撞了进来,死死地护到了周延身前,正是昔日被留在山间小院照料过陆菀的暗卫十六。   十六握紧了剑满脸严肃,躬着身,稚气未脱的沙哑嗓音冲他高喊着。   “我殿后,世子快逃!”   没有丝毫犹豫,就要将命给他。   周延自然是不肯的,他横挡住破空而来的狠厉一剑,拧眉不语。   一路退到了院中。   两位少年郎便是身手再矫健,到底是不敌王府的诸多侍卫轮番而上。   很快便精疲力尽,一齐被人按住。   “不敬长兄,周延,你当真是在洛京长出息了!”   周景被人扶了起来,龇牙咧嘴地望着被按住的锦衣少年郎,便想叫人也打他一顿。   只是被按住的周延眼神恨恨,眼圈发红,高昂着头,死活不肯屈膝,活像只桀骜不驯的狼崽子。周景已经挨过了打,就难免有些心慌气短。   再者,如今周延毕竟还担了个世子名号,自己也不好伤他性命。   “还敢打我,回头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周景想着唾手可得的王位,心下顺畅。   如今他打了自己,那不是正好,便将此事一道写进送入京的文书里。   只不过……周景摸了摸脸上的伤,当即就嘶得吸了一口气,眼中也多了些阴鸷恼怒。   他四下一扫,便从侍卫腰间拔出了剑,笑容得意。   周延被数人按住,动弹不得,却也深知,自己若是此时嚷出来阿耶是中毒而亡,只怕狼狈为奸的信王妃与周景便要想方设法毁掉证据痕迹。   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咬紧了牙,一声不吭,丝毫不打算求饶,却在望着周景提剑刺去的方向时目眦欲裂。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也只一瞬。   有什么人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喃喃地喊了声世子,便瘫软在地上,渐渐就没了气息。   血,全是血,殷红如珠的血。   滴滴哒哒的血,自周景缓缓抽出的剑身滑落。   一汩汩还带着热气的血,如同小溪一般,欢快地从瘦弱的圆脸少年胸口涌出。   那都是……十六心口的血。   比他还年幼,喜欢蹲在墙头上,常常望着他满眼孺慕的小十六的血。   他最后相依为命的,仅剩的暗卫。   周延睁大了凤眸,浑身一颤,便奋力挣扎起来,喉咙里挤出绝望的闷声,仿佛痛苦到了绝望,却只能被几个侍卫更用力地压倒在地上。   如玉的脸颊被地面上的石粒磨出了深深血痕,卷翘的浓密长睫剧烈抽搐着,如同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煎熬。   “这就心疼了?”   周景肿胀的脸上笑不可抑,拿着沾满血污的剑拍了拍周延青白扭曲的面庞。   “早在你回兴南之前,兄长可就备上好东西等着招待你,那可是舶来品,千金难求啊。”   冰凉的剑身上似乎有几许温热,他恍恍惚惚地想,或许是十六心口的余温。   血污沾在苍白的面孔上,周延狠狠地闭紧了眼,心口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疼,直至坠入混沌。   再睁眼时,便见着大理寺司直徐凛轻佻的笑。   原来是谢瑜令人救了他。   又养了几日,徐凛便将他夹带进了这个陌生的府邸。   “世子如今有何打算?”   宽敞明亮的屋舍内,谢瑜倚坐在窗前,他未曾戴冠,身后的青色发带被风吹得飘起,荡出细微的弧线。   周延闭了闭眼,嗓音沙哑,“自然是血债血偿。”   窗边的青年郎君毫不意外,淡声问道,“信王的?”   “不,”周延攥紧了拳,“不止是阿耶的,还有我手下所有丧命的暗卫,尤其是,小十六。”   虽然,没了信王,没了生母留下的暗卫,如今的他,当真是孤家寡人。   谢瑜垂着眸,慢条斯理地将面前几案上的文书折好。   他自是早便得知了那小少年的死讯,只是见阿菀旧日很是喜爱他,怕她伤心,便压住了消息,打算寻了合适的时机再告知。   今日谢十应当会将沈池与周景之事禀给她。   想来阿菀快来了。   果不其然,才过了不多时,就有人在门口轻声禀告,道是陆娘子来送花了。   周延下意识地一颤,他有些急促地望着谢瑜,不想让陆菀见了他如今的模样。   “谢郎君可否容我先离去?”   见眼前的少年郎因着某物,失了旧时的锐气,谢瑜面色不变,只冷冷淡淡地问道。   “此处便是周陶的府邸,你想躲去哪?”   周陶,那是阿菀的外家。   想明白了这点,再见着谢瑜在此如同自家一般,周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扯唇苦笑,忽而觉得心口紧得难受,只垂眼盯着自己死死攥住的十指,不再开口。   一身劲装的谢九亲自替陆菀打起了竹帘,她略略蹙眉,心里升起些怪异的感觉。   一进屋,便见着谢瑜素衣宽袍,倚坐在窗边,风鼓起了青色衣衫,翩然如鹤。   而他对面那人,竟是周延。   陆菀的瞳孔骤然紧缩,颇有几分不知所措,觉得自己怕不是在做梦。   周延不是被扣在信王府,怎会在此?   而且,有生之年,他跟谢瑜居然还能安安分分地坐在一处?   “阿菀。”   谢瑜温声唤她,起身来迎,拉着宛如梦游一般的女郎坐在了一处。   “世子怎会在此?”   陆菀想起之前自己试图攻略他的事,难免心虚,面上就有些讪讪。   可不多时,她就发觉周延有些古怪,且不说一直避开与她对视,便是这脸色也很是惨淡。   最明显的是,他像是瘦下去了不少,身上的衣衫宽宽松松,几欲滑落。   没说几句,周延便要离开,谢瑜也不曾挽留。   他亲眼所见,这两人之间再不曾有什么情愫,便在衣袖的遮掩下握住了女郎的手,轻轻碾开,十指勾缠。   连唇边都噙上了几分笑意。   待到周延离开后,谢瑜才敛住了笑,斟酌着语气,将王府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   “你是说,小十六死了?”   陆菀的声音很低,细白的手指攥紧了身边人的衣袖,垂下的眼帘遮住了眸色。   粉润的唇瓣紧紧抿住,分明是难过极了。   谢瑜将女郎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压低了声。   “阿菀,莫哭。”   陆菀并没有哭,她此刻的脑海中满是在丰淮时,十六跟她告别的场景。   背着包袱的小少年跟她道别,扬声说自己一定会成为世子身边最出色的暗卫。   在笼罩着丰淮烟雨的青石小巷里,他挺直了腰板说,士为知己者死,死士为主家而死。   十六说这些话时认真极了,仰着圆圆的脸,小身板却瘦得不行……   他才十二三岁,还不曾长大,便被人一剑刺穿心口,流尽了全身的血,还会被丢到了乱葬岗上任由野狗啃食。   察觉到怀中人在微微颤抖,可就是抿紧了唇瓣不肯哭出来,谢瑜心下微微一叹。   他见惯了生死,冷硬如斯,可他的阿菀却总是这般心软。   “我已经吩咐人替他收埋了尸身,你若是想,我便带你去祭拜。”   “周景该死。”   陆菀的手指冰冰凉凉的,握住了他的,仰着头,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瑜郎,你会帮我的,对么?”   她并不觉得王府的庶子便比街边捡回的乞儿高贵多少,周景杀了小十六,便该替他偿命。更何况,如谢瑜所说,他毒杀亲父,又与嫡母通-奸,本就该死。   如今甚至还将手伸到了周家布庄。   她从未这般厌恶过一个人,只想将之置于死地。   “此事你不必管,我自会处理。”   听出了陆菀语气中暗藏的杀意,谢瑜伸手抚平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心,柔声道。   “我与你保证,他一定会死。”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定下极可能继承王位之人的生死,仿佛是在说今日天气如何一般。   可陆菀就是信他,深信不疑。   她敛住了眸色,半晌才冷声道,“待到此间事了,我要拿周景的命,去祭小十六。”   谢瑜依旧是好脾气地笑笑,温声应她,“好。”   窗边的格眼木窗都被卸了下来, 只垂下了半扇竹帘,帘边系着的丝穗随着清风轻飘摇曳。   缓过了那一阵钻心的难过,陆菀才有心思想起其他事来。   她瞥着谢瑜的脸色,有些犹豫地问道,“我瞧着周延的脸色,似是有些不对,他也受了重伤?”   见她问起,谢瑜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片刻后,才轻声道,“被扣住的那几日,他被迫着,染了些阿芙蓉。”   阿芙蓉?   那不就是鸦-片!   陆菀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便是她如今对着周延并无男女之情,之前毕竟相处过许多时日,也见不得那般容色灼灼的矜傲少年郎,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怪不得方才周延眼神躲闪,分明是自惭形秽见不得她。   “周景……”   她僵着唇,低声念起这个名字,只觉得从未有如此想得了一个人的命去。   或许一剑刺死都还是便宜他了。   向来明澈的眸子变得晦涩,她实在是难以想像,眼睁睁失了生父,失了小十六,又被迫染上时人不耻的阿芙蓉,周延如今该是何等的痛苦。   就在此时,手上一热,却是谢瑜握住了她,轻声安抚。   “他染的不多,花些时候便能戒掉,徐凛懂些医术,说他只是心生郁结,并非伤了底子。”   “当真能戒掉?”   不是陆菀不信,实在是后世的教育太过深入人心,她也不相信这种东西还能戒得掉。   谢瑜道,“给他用的,的确是上等的阿芙蓉,只不过被人掺了些别的东西。如此,所用其实不多,花些时候便能养好。”   “周延如今这般,更多是心结。”   陆菀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也就明白了谢瑜的话中之意。   旧日在洛京,她可是见着周延是何其的意气风发,时常在长街上打马招摇而过,如今变故频频,他又受了那般大的打击,难免会有些心结。   只要能恢复便好,她想起阿芙蓉这三字就有些后怕。   当真怕那等下流之物,硬生生毁了洛京长街上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君。   等她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谢瑜居然好声好气地与她说了这半晌关于周延之事,甚至还出手救出了周延。   好似不是他的醋坛子画风啊。   分明之前在山间时他们俩还时不时针锋相对,这转变有些惊人。   更何况,谢瑜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哪来的好心救人。   陆菀狐疑地在谢瑜面上梭巡,甚至还伸手触了触他的额心,温温热热的,并不烫手。   抚上额心的手被他握住,谢瑜察觉到她心情缓了过来,便浅笑着问她。   “阿菀这是做什么?”   “我还以为,瑜郎对着世子,只怕是眼不见心不烦,如今竟还能施以援手,难免有些意外罢了。”   陆菀眨了眨长睫,一目不错地望着他,眼神疑惑。   谢瑜坦然地任她打量,心里却想起自己曾将周延回兴南的消息递给周景,使得他险些被刺杀。   彼时他想要周延的性命。   如今也不过是顺手而为。   权当是偿了淮江落水后他的施救之恩,替他,也替阿菀。   “那又如何?”   谢瑜弯起唇,眸中盛了些细碎熠熠的光,笃定道,“如今阿菀心里的,是我。”   “不想你伤心失落,才会如此施为。”   更何况,若是周延死在未曾与她陌路之前,岂不是还要让她偶一惦念。   与其如此,不如让他长长久久地活着,见证自己与阿菀百年好合,恩爱白头。   死别,远远不如生离,他似有所悟。   陆菀当然不知晓他原是这般作想的。   她只是没想到谢瑜竟肯为她改变至此,难免扬了扬眉梢,唇角微翘,也不再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   初秋晴光正好,斜穿过树梢,洒在依偎在一起的两人身上。   郎君身后青色的发带被吹落,垂到了女郎的发梢,似是要将两人的情丝都系至一处。   而在信王府内,接了远方来信的周景捂住了头,哀声叹气。   ***** 作者有话要说:  鸦-片是不可能戒掉的!所有的毒品都一点点都不能沾!   文中仅为文学效果(求生欲up) 第79章 欲动   常人遇着什么不顺心的, 不外乎面带愁容,出外走走想些法子。   周景则是愁了那么一会儿,便愁中生怒, 气冲冲地往外走, 带了一肚子的火气,寻思着去外室那找找乐子消消火。   丝毫没有信王尸骨未寒,自己还在孝中的意识。   这些时日府里办起了丧事,铺天盖地的凄凄惨惨白, 看得他眼睛直疼。   临出府时,他撞见几个婢女领着个几岁的孩童在花园里玩。   因着要见客,信王妃很是逼着儿子哭了几声。   这会儿小郎君的眼圈红着, 偏又被婢女们逗乐,稚嫩小脸白生生的,还带着笑。   心里的无名火气忽然就消了下去,周景啧啧两声,心下快活到哼起了小曲。   便是周延跑了又如何,染上了那阿芙蓉, 还能有个好?另外剩下的这个, 名义上是他的兄弟, 可不就是他的种, 还不得让着老子。   这信王之位, 如今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等到了安置琴心的小院, 周景脸上的笑就更不加遮掩了。   他随手扯下身上标志守孝的白麻衣,嫌弃地扔到架上,一把抱住了迎上来的琴心,心急火燎地往她身上磨蹭。   “您急个什么,怎么, 是想奴家了不成?”   琴心正是水灵灵嫩葱一般的年岁,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媚眼如丝地将这急色鬼推开,便拎起了桌案上的小壶替他斟茶。   “喝什么茶水,这火气还得靠美人儿消……”   周景推开茶盏,猴急地把娇艳的外室半搂半抱进了内室,半晌儿才歇了声。   泄了火,搂着怀里百依百顺的女子,周景蓦得想起这人在自己之前跟的是沈池,就皱起了眉,在她身上狎亵地揉捏着,不悦地问了句。   “你说,是先前跟着沈郎君好,还是跟着我舒坦?”   琴心察言观色,娇声奉承道,“自然是郎君了。沈郎虽好,哪有您这般打心底里疼着奴家。”   周景正满面春风,想着那信的内容就不屑道,“不过是个商人,能给我出谋划策是他的福分,还想管到我头上。等日后得了王位,看我怎么收拾他!”   “几个布庄而已,害得那几个老东西天天来催,没得脏了我的手。”   说完又来兴致,翻身继续沉醉到了温柔乡里,自然是没注意那身下之人的异样眼神。   这琴心是沈池一手包办出,成了花魁后才送到了周景床上,自然是心挂着旧主的。   露在衣外的圆润肩头有些凉,她装作受用地娇哼轻吟几声,心里却是想着如何将这消息尽快递了出去。   也不知沈池信里说了什么,周景这几日正是得意,又恼了他在信中隐隐质问自己因何未将商会之事办妥。   眼睁睁看着王位即将到手,竟是一撒手将那布庄都甩手还了回去。   不过是个商人,便是毁了约,还能奈何他怎地不成。   周景如此行事的消息仿若借了东风,很快便被送至了丰淮。   沈池得了回信时,正在听着下属回禀淮江撞船之事,一听说周景那个蠢货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打乱,当即就将跪在榻前捶腿的婢女踹倒在地。   “竖子,不足与谋。”   俊美郎君歪着头,慢而细致地舔过后槽牙,嗓音微哑。   “他又怎知自己这个位置便能坐得稳妥。”   屋内的其他人自是不敢答话。   被踹到了心口,婢女疼得眼前一黑,趴倒在地。   可一想起这伺候之人的喜怒无常,便又连忙瑟缩着跪好,小脸上满是恓惶之色。   偏偏此时沈池又柔情脉脉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拇指用力地蹭着她的唇瓣。   那双狭长的眼眸中墨色愈发深邃,像是在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一般。   他慢慢道,“赝品不过是个赝品,生得五六分像,却是一点神韵都不曾有。”   被改名为阿婉的婢女想到了其他惹了郎君不欢喜的女子下场,几乎要抖成了个筛子。   在极惊又惧的情绪笼罩下,凭空生出一股胆气,她膝行几步去抱住了那郎君的腿,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期望能得了对方几分怜惜,好捡回一条命来。   瞧着这双肖似某人的眸子沾染上水光,又亮了几分,沈池才略略满意,拍了拍她的脸,生着薄茧的手指游曳着,蠢蠢欲动。   原以为不过是见色起意,没想到自己当真是有了几分心思。   回了丰淮这许久,竟觉得别的女子都少了些韵味。   沈池踢了踢脚边人,示意她上来伺候,心里却是想着,那位大理寺卿正在兴南,越宁王则是在岭南陈兵待动,若是自己当真借刀杀人,又有几分可行。   原本藉着美人计勾搭上的双方间,已然是生出了裂痕。   兴南郡内,周氏旧宅。   才落了一阵午后晴雨,混着青草泥土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   翘起的雕花檐下还在滴水。   久置库房的琴遇着了知琴之人,古朴的琴身隐约透出几分幽微木香,琴弦震颤着,流淌出如流水高山般的曲调来。   琴音悦耳怡情,听在昨夜睡得迟的陆菀耳中,却跟催眠曲有得一拼。   她坐在乌木矮榻上,以手托腮,眼帘支不住似的一扇一垂,入目的琴弦上,修长如玉的十指都幻化成了数倍。   倒像是谢瑜变成了个八爪鱼一般。   还别说,谢瑜,谢瑜,可不就是谢鱼么。   唔……还是只心思深沉的八爪鱼……   她想到了这里,禁不住翘了翘唇,有些慵懒地侧歪着脑袋。   一曲终了,谢瑜抬眼便见着她唇边未曾散去的笑意,便也弯了弯唇。   当真像只贪睡的猫儿一般。   他起身在女郎身边落座,就着她方才磨好的浓墨,提笔写下几封信件。   细细察之,笔迹竟是变换了数种。   世人只知大理寺卿谢瑜善书,写得一笔好字,颇为人所称颂,却不知他亦是善于临摹字迹。   前些时日假借沈池与周景的名义,给双方递过去的信,便是出自他的笔下。   如今看来,收效甚着。   不过是两个自以为是之人,稍稍挑拨,便现了形。   谢瑜打量了一下几欲仰倒的女郎,便往她身侧近了些,好教她歪倒时顺势倚靠到自己的肩上。   他的目光平静,神色也不曾有一丝异样,仿若本该如此一般。   谢九进来时,便见着这般亲近场景,皱着脸,险些把后槽牙都酸倒了。   他牙疼一般地压低了声,“郎君,这是洛京送来的消息。”   谢瑜接过信件,一拆开,便见着信上,留守洛京的谢觉将近日洛京之事细细分说。   自他离京,洛京旧日的平衡之势便逐渐颠倒。   裴蔺蛰伏多年,当真是手段凌厉,竟是在暗中不声不响地将越宁王手下的亲信一网打尽。   死的死,被贬谪的,被流放的也是有的。   如今那位曾威风凛凛的摄政王已然陷于重重疑心深障,整日忧心愠怒,如同困兽,只待最后拚死一搏。   桌边被女郎软软倚靠着的青年郎君捻了捻指尖,侧目南望。   思索着,岭南的驻军只怕是越宁王手中最后一张牌,小觑不得。   此外,便是周怀璋的安危……   “郎君,”谢九轻唤了声,见谢瑜抬眼,才继续道,“信王府处已暗中寻出了谋害信王的毒物,您看,接下来该当如何?”   “不急,待岭南之事平息再说。”   “可如今信王府遣了人,到处搜寻外乡客落脚的所在,挨家挨户地搜捕世子,徐郎君那处只怕是迟早会被查到。”   若是依着谢瑜的性子,让周延自生自灭便可。   在他看来,将周延自信王府救出,已是仁至义尽,周延若是不能走出心魔,也与自己并不相干。   可若是自己当真这般做,在阿菀眼里是否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他沉吟着,一时并未开口。   “让他来周府暂避几日吧。”   陆菀在半睡半醒间出声道。   她也不是故意偷听他们谈话的,谁让谢九那嗓音,便是压低了声,还能将她吵醒。   “瑜郎,你说好不好?”   柔软无力的手扯上了郎君袖袍,陆菀嗓音带着困意的软绵,一听便是还未彻底清醒过来,倒像是刻意撒娇一般。   “便依阿菀所说。”   谢瑜敛下了眼帘,长睫微微垂着,显得越发浓密,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谢九用余光瞥了眼面色骤然冷淡的郎君,心里偷笑着出了门,难免有几分幸灾乐祸。   郎君这般面色,显然是心下不喜。   陆娘子,你自求多福吧。   他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门,打算去寻徐凛商量后续。   陆菀是当真有些困,一句话说完不久就又睡了过去。   困得发软的腰身支不住自己,不知何时,她甚至整个人跌到了郎君的怀里,趴在他的膝上睡了过去。   谢瑜手上顿了顿,便维持住此时的姿势,不忍吵醒她。   这几日阿菀眼下都有些淡淡青色,显然是不曾好眠。   许是前些时日的噩耗让她有些伤神。   若是能好生睡上一会,倒也是好事。   又迷糊了一会,陆菀才渐渐有些清醒的意向,她半阖着眼往桌案上摸索,却被人递过了一盏温热的茶水。   她勉强睁开了眼,便见着一角青色衣料如流水一般从眼前滑过。   每每睡醒,需得饮上些茶水,不止是生津止渴,也能提神润喉。   这是她的素日习惯,大约是在山间同住时被谢瑜发觉了的。   用了小半盏茶,她突然有些清醒了。   刚才自己是不是干了什么事?   陆菀眉心微折,认真回忆起来,好似自己方才求着谢瑜,让他把周延接到自家府邸来避祸。   完了,陈年醋坛子怕是要翻。   她当即抬眼去细细打量谢瑜的神色,便见他面色淡淡。   见着自己盯着他不放,还侧过脸微微笑道,“阿菀看我做什么?”   ?居然没翻么?   陆菀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边,细声细气,“瑜郎,我方才是困过去了,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   谢瑜望着她,声音清清润润的,毫不留情地提醒她,“你说想请周延来府上小住。”   这人是在明晃晃地偷换概念。   请周延来小住和愿意接纳无处可去的他来避祸,这完全是两码事啊。   陆菀唇角一僵,又恢复了笑眼盈盈的模样。   “我分明是因着信王府在大举搜捕,想让周延来府上避祸,你怎能说我是邀他来小住的。”   “无妨,又非是第一次。”   谢瑜缓缓起身,身形不稳,他有些艰难地行了两步,让陆菀一下想起,自己方才是一直枕在他膝上的。   想必他此时的膝盖以下已经被自己枕麻了。   虽是不稳,郎君举止依旧从容,他状似不在意地提起。   “还在丰淮时,他便与陆家同住许久,如今不过是来小住而已。”   ……   这醋味,要漫上天了。   不止醋,还挺茶。   一边提起旧事,一边引导她去关注自己被枕麻的双腿,意图让她生出些心虚愧疚来。   连利刃加身都不皱一下眉头的人,又怎会因为这点酸麻而露出端倪。   陆菀挑了挑眉,她也不是一味地示弱,索性起身绕到了郎君身边,扶住他的手。   “那便算是我邀着他来小住好了。”   她刻意露出个略显夸张的期待向往神情,“说起来阿兄倒很喜欢与世子来往,只可惜此回是要藏匿他的行踪,倒要瞒着阿兄了。”   粗神经可治一切绿茶,陆菀眼中露出一丝狡黠。   分明是刻意想招惹他。   谢瑜轻轻握着她的手,面上半点不起波澜。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摩挲着,干燥且温热,指腹擦过肌肤内浅浅的青筋颜色,不快不慢,带出几许旖旎意味。   更不用说那双温和含情的眸子只定定地凝着她。   对视半晌,还是陆菀招架不住,先开的口。   她摇头轻笑,“瑜郎方才又并非真的吃醋,何必唬我。”   谢瑜掀起眼帘,慢条斯理道,“阿菀又怎知我不曾伤心失落?”   “那是因为,”陆菀仰面看他,极为笃定地温声道。   “我心中从来只有瑜郎一人,你又何必吃他人的醋?”   吃醋的本质在于没有安全感,那她便将他想听的,尽数说给他听好了。   我心中只有瑜郎一人……   只有瑜郎一人……   只有他一人。   听得这话,郎君仿佛被定住了,瞳孔缓缓放大,用力箍住了她的手腕。   良久,他才弯唇笑了起来。   笑开的眉眼里,竟难得有了些许少年郎的天真明朗。   看得陆菀一时恍惚。   她穿来时,谢瑜已经及冠数年,在朝中也是位高权重,所见的青年从不曾行差踏错。   那还是少年时的谢瑜,又该是何模样?   听闻他年纪轻轻便被圣人钦点了探花郎,又因着打马游街杏园赐宴时,一身丰仪如玉萧肃如松下风的好气度,得了个谢家玉郎的称号。   突然觉得有些亏,竟是不曾见过他年少时鲜衣怒马的模样。   前人有诗: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也不知他可有过那般的肆意风流之时。   如此,周延来此间藏匿之事便被敲定了下来。   此事陆菀也只私下告知了周夫人。   原因也简单,陆远与陆萧安顿下来之后,又时时出去访友,吟诗作画好生惬意,没必要告知他们。   至于陆菱,根本不关心此事,就更不必说了。   周夫人得了消息,也不曾斥责她自作主张,而是指点了她府中哪几处院落僻静,又有哪些下人可安排过去。   她原话说的是,“世子既是曾救过你,如今他落了难,我们便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还有谢瑜在此,应当是无碍的,只你们需得小心行事。阿娘也相信你会处理好此事。”   当晚,陆菀听着小白报说谢瑜好感度已至90,便怔愣了好一会。   她甚少如此羡慕一人,如今当真是有些嫉妒原身有这般好的家人。   怀中的白猫生得肥了,只懒散地瘫在她怀里,喵呜喵呜地求摸摸。   陆菀心不在焉地挠着它的下巴和肚皮,闷闷地吸了一大口猫,才觉得自己心情好了些。   且走一步看一步。   夜深人静,徐凛领着人将被打晕了的少年郎送进了周府。   他倒也没打算对着周延动手,奈何这人正处于戒断期,难以控制自己。若是闹出动静,再招来人,可就不好了。   他也没多犹豫,索性将人打晕,直接让人扛了进去。   谢九领着路,徐凛拐到了谢瑜的院落,又与他商量些岭南之事,才打算慢悠悠地回自己的落脚之处。   行至半途,还未出府,便被一道女声叫住。   “徐正钦,你打算躲我到何时?”   徐凛有些僵硬地转过身,便见着清瘦的人影至暗处走出,沐了满身泠泠月华。   正是施窈。 第80章 调笑   徐凛本是想躲, 可转念一想,她既能在此地等他,显然是已经知晓他如今的下落。   躲得了一回, 还能再躲一世不成?   他脚下顿了顿, 不退反进,往女郎身前走了几步,桃花眼轻佻一笑。   “阿窈,许久不见了。”   月华凉透如水, 连着施窈的面上、眸间尽皆染遍了寒霜之意。   她无悲无喜道,“在松溪时不是才见过么,怎能说是许久不见。”   被她注视着的郎君身形一僵, 继而侧过身去不与她对视,轻笑着否认。   “你说的可是与三表兄在松溪得见?我这些时日却是不曾去过松溪的。”   他似是提起了些兴致,“说起来,三表兄他对……”   “无需掩饰。”   施窈仿若被消磨去了所有的热忱,她看着徐凛的目光不似心爱之人,倒像是陌生人一般。   “我知晓你去了松溪, 还知晓你曾在我们离开松溪时在巷口徘徊过。”   她一字一顿道, “我都看见了。”   “许是你看错了, ”徐凛毫不在意, 左右她又不曾拿住什么证据。   “我是与询安一道自洛京来, 你若是不信, 可去问谢九。”   他很有自信,谢九肯定会愿意帮自己圆谎。   “无此必要。”   施窈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也未曾看他,淡淡说了这么一句。   徐凛僵直地站着, 见她清瘦孱弱,见她垂着头,很是难过的模样,那些酝酿好的轻佻话儿一时便有些说不出口,只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是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是他悄悄藏在心底数年的女郎。若是有一天,换了这身皮囊,也许能与她两情相悦地在一起。   可世间从未有过脱胎换骨的重生之法,终他这一生,都只能是有缘无分。   “若是无事,早些回去安置了吧。”   静默了会儿,徐凛低声道,语气里没了一贯的调笑之意,正经许多。   施窈依旧垂着脸庞,闷声问他,“你要去哪?”   被问之人则是潇洒地一挥袖,故作风流姿态,浑然不似伤重才好的模样。   “询安交待之事都已办妥,我自是要去那烟街柳巷寻上一二红颜知己,开怀畅饮,不醉不归了。”   徐凛扬声说着,不知是告知眼前人,还是说给自己听。   “正钦,”施窈并未如往常一般被他气走,轻唤了他一声,极为平静。   可待她抬起眼,徐凛才发觉她眸中水光闪烁,随着她眼帘掀起的动作,大滴大滴的水珠顺着被月光映得青白的面容无声滑落。   他很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干涩酸疼得紧,便侧过脸去,只当不曾得见。   “就这样吧,”施窈细细擦拭掉了眼中的水汽,扯了扯唇,“正钦,我们便如此吧。”   望着他的女郎眸中已经失了神采,连带着也失了往日望着他时,那抹掩都掩不住的欢喜。   施窈略略一福身,便转身走进林间石径。   她走得不快不慢,可那道清瘦的身影还是很快便消失在了花影扶疏中。   那么一瞬间,徐凛很想叫住她,问她如此是指什么,可他动了动唇,还是吝啬地不肯出声。   月上中庭,青叶凝露。   天边高悬的明月,即使落进了水里,如他这等留着世人不耻血脉的孽种伸出手去,也是一触即碎。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静静伫立的人影才浑浑噩噩地离开。   他们两人之事,施窈从来不曾瞒着陆菀,所以她很快便知晓了。   再来寻谢瑜时,她便难免想提起此事。   “我冷眼瞧着,他们二人彼此应是有意才是,怎地徐凛每每都要拒绝阿窈?”   陆菀一想到施窈勉强撑起笑容的样子,对徐凛的印象就又差了几分。   手下磨着墨条的力度也失了准。   待她回了神,才发觉谢瑜的淡青衣袖边已经被她溅上了许多零星墨点,极为显眼。   ……   她有些讪讪地抬眼,果然便见着面色如玉的郎君凝着那些墨点,眉心微折。   这人最是爱洁,怕是有些恼了。   这些时日谢瑜很是忙碌,常常不见人影,便是出外归来也有许多文书待回,她闲着无聊,便替他磨些墨。   方才当真是想得出神了。   “瑜郎且去换换外衫?不久前布庄送了好些衣料,我挑了些让人制好送来,还不曾见你上身,正可试试长短。”   陆菀眉心一跳,忽而想到了前日让人送来的衣衫。   “是因着中秋?”   谢瑜揉了揉眉心,掩去眼中暗藏的一丝疲惫,想到了将至的团圆佳节。   想来那些布料是周夫人安排人送来,要趁着过节给众人裁制些新衣,讨个喜庆的。   只是他这些时日着实忙碌,诸事繁琐,牵一发而动全身,皆需亲力亲为,倒是险些忘了此事。   谢瑜垂眸思量着,以往谢府寥落,他无需过节,如今有了阿菀,还借住在周家旧宅,倒是不能敷衍过去。   见着郎君不言不语,陆菀心虚,只道他是见着那些墨点恼了。   眸光闪烁间,白生生的小手便扯上了染墨的衣袖。   她小声道,“是我不好,方才出了神,瑜郎可还能容我弥补一二?”   被她拉扯着袖角这么一说,谢瑜才自该给她和陆家人送些何物中抽出思绪。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惴惴不安的小娘子,语气轻缓,颇有些质询的意味。   “阿菀想如何弥补?”   ?这人怎么就随杆上了?   难道不应该大度地原谅她,并且反过来安慰她都是小事么。   男子果然都是会变的,自己才表明了心意,他就不如往日一般心疼自己了。   陆菀心下嫌弃,面上浅笑,声音柔柔如纱。   “我给瑜郎做些好吃的?”   “亲手做个荷包?”   “瑜郎喜欢桂花么,我插了新瓶花给你送来……”   眼见谢瑜不为所动,她有些泄气,反问道,“那瑜郎想要我做什么?”   郎君唇角噙笑,静静地望着她娇声娇气地提出各种法子,只觉得多日来,几尽不眠不休的疲乏尽皆散去。   见她反问自己,眉梢微一扬起,才缓缓拢住了她的手。   “我这外衫既是被墨污了,阿菀亲自伺候我换上一身如何?”   不过是件外衫而已,她取了新衫给自己便可,又何须如此小心。   听在陆菀耳中便是,要她伺候他换衣?   女郎的眸中浮现出一抹笑意,其实心中颇为不屑。   谢瑜未免太小看她了。   若是时下的寻常女子,可能会觉得替郎君宽衣解带未免太过亲昵,她可是在后世日常见到短袖T恤的男子。   “那瑜郎且随我来。”   她轻巧地拉起了端坐之人,带着他往屏风后面去。   谢瑜有些不解,却也未出言阻止,只当是陆菀要问问他关于衣衫的喜好。   直到,柔软的细指轻轻搭到了他腰间的玉带上。   郎君喉间玉白的突起上下滑动,他按住了在自己腰间不住摸索的柔夷,涩声问道,“阿菀这是做什么?”   陆菀扬起脸,长睫扇动间满是疑惑。   “瑜郎不是让我伺候你换衣么?如何还要问我做什么?”   原是她误解了自己话意,谢瑜回以一笑,索性将错就错。   他松开了手,任由陆菀施为,略略垂着眸,视线便落在了女郎乌鸦鸦的云髻间。   这些时日,阿菀似乎格外喜欢各式花样的玉簪,也不知可有什么玉质可雕琢成桂花玉兔类的纹样,中秋夜时赠她,应当能讨她几分喜欢。   男子腰间的系带往往更为繁复。   陆菀摸索了一阵,才顺利地将玉带钩解散了开,如此便能褪下外衫了。   她绕到了身量颀长的郎君背后,有些吃力地踮起足尖,双手欲伸过他的肩,将外衫整齐地褪下。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意向,身前的郎君略略矮身。   陆菀翘起了唇角,便伸出手,从后方勾住那淡青的衣襟,还未施力,便被郎君蓦得揽紧了膝弯,直起身。   这人竟是将她背了起来。   “瑜郎,你这是做什么?”   陆菀小声惊呼,一个重心不稳,便伏到了谢瑜的背上,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摔了下去。   谢瑜不答,将她往上托了托,便又轻稳地将她放下了。   大约是心血来潮,陆菀猜测着,也不曾问他原因。   只撇着唇角嗔道,“你方才当真是骇了我一跳。”   说完,自己撑不住先笑了起来。   见她如此,谢瑜弯了弯唇,并不曾解释。   大约是前些时日想到,自己还不曾见过他少年张扬之时,陆菀便选了许多亮眼的色调。   左右谢瑜肤色白,应当穿什么都好看。   她择了件绯红的软绢袍替他换上,便有些挪不开眼。   常见他穿些竹青、月白之类的冷清色,骤然换了灿烂若霞的绯红,当真是将那张玉白的俊秀面容衬托得更矜贵三分。   若是说往日觉得他冷清疏离似林下高士,如今便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翩翩贵公子。   “瑜郎这身真是好看。”   陆菀眉眼染笑,绕着他转了转,怎么看怎么顺眼。   谢瑜坦然地任她打量,见她绕了几圈还不停,才拉着她的手腕往外间去。   “阿菀若是喜欢,我日后多择些这色衣衫来穿。”   陆菀摇摇头,“你若是喜欢竹青月白之类的素色,尽可常穿,无需因着我的喜好改变。”   她所说的皆是出自真心。   便是她自己也有些个人喜好的,并不觉得一定要因着另一人的喜恶而改变,方才所说皆是推己及人。   “更何况,”她如实说道,“瑜郎生得好,穿什么都好看。”   谢瑜顿了片刻,蓦然想起了回丰淮路上,自己令人给她置办的清一色的红衣,便俯身在她额间轻轻印下一记。   继而含笑道,“阿菀也是。”   许是自己那时过于狭隘了,他心念微动。   陆菀有些恼地挠了挠他的手心,觉得他这情话技巧不够过关。   什么叫她也是,不是说探花郎文采好么,起码得长篇大论地夸夸她吧。   玩闹了这半天,她险些将自己的来意忘了,便又与他提起了徐凛和施窈之事。   谢瑜神色自若,待得她说得口干,才将徐凛的身世简单地说了说。   没想到徐凛还有这等不幸身世,陆菀端着杯盏半天缓不过神。   如此倒也不好劝说了。   徐凛这些年都不曾迈过心槛,便是阿窈执意与他在一起,也难说日后如何。   感情之事,最是经不起消磨,若是在一起后依旧心结重重,说不得便会成了一对怨偶。   怀揣着心事,陆菀再对着施窈时便小心翼翼的,尽量不提及徐凛。   而施窈仿佛也似忘了那人一般,气色一日比一日更佳。   眨眼便是中秋佳节。   都道是兴南风景甚好,自古繁华,更是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陆家一行人来得不巧,亭亭玉立的芙蕖没见着,只见着了满塘莲蓬,陆远和陆萧还很是遗憾了一遭。   如今倒好,进去出来,不需熏染,便沾惹了一身桂花甜香。   眼见到了中秋,周家旧宅里便热闹了起来。   且不说仆婢们都喜气洋洋地忙进忙出,洒扫清理,搭建起了赏月高台,时令的石榴、青橘、蒲桃、梨枣等也都在盘中堆起了尖。   中秋当日,用早食时,陆远就忍不住感慨,“好些年不曾在此地过中秋了。”   周夫人轻抚着隆起的小腹,眉眼温婉,也是难免神伤。   好在不多时,便又提起了兴致,“阿菀昨日说要制些木樨香与广寒糕,只是你与阿萧今日需得去给她打些下手。”   女儿既然提了,陆远自然是满口答应。   只是等到打桂花时,一家人都要笑弯了腰。   今年的雨水充足了些,树上的桂花都很是结实,任由陆远与陆萧如何摇落都不肯掉上几朵。   两人又都是文人,自诩风雅,不肯跌了仪态,难免僵着。   最后还是回府路过的谢瑜出了主意,取来细长竹竿将一头削开,迳直打落,才得了许多嫩黄细蕊。   陆菀便领着人将桂花都挑拣了,做广寒糕的,存起来晒成干桂花,或是糖渍桂花的,熏制木樨香的,尽皆分开。   忙碌了好一阵,就见着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她吩咐人将备好的菜肴点心送到赏月台上,忽而就想到了躲在僻静院落的周延。   索性叫上阿妙端起一碟新出炉的广寒糕,主仆二人往着小院去。   到底是才受了许多苦楚,今日又是佳节,说起来这人也是有些可怜的。   陆菀想到了已经丧命的小十六,心绪就又沉了一分。   她想得出神,便也没察觉到回廊转角处的身影。而谢瑜远远地便望见了她往周延居所去,也是不曾出声,只不紧不慢地缀在二人身后。   只是陆菀虽做足了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周延此时的境况竟比她想的还要糟糕。 第81章 月明   原本陆菀想着, 若是谢瑜所说无误,周延也就是吃些苦头,熬过了那阵子, 应当便无碍了。   所以在看守的医师欲言又止时, 便令人径直去开门。   屋内已然狼藉一片。   推倒的八宝架与屏风,摔碎的花瓶茶盏,扯落的竹帘床帏,俱是散落了一地。   甚至于, 在地上的碎裂瓷片上,还有些斑斑血迹。   地上滴落的点点暗红血痕看得陆菀瞳孔一缩。   “世子?”   她轻声唤了句,目光四处搜寻着人影。   “别过来!”   少年的嗓音沙哑疲惫, 从床榻上传来,榻上未曾扯落的帷幔松松垮垮地散落下来,隔出了内中的一小方昏暗天地。   大约是不想让人见着他狼狈的样子,陆菀想着。   她往后退了几步,令人将踹翻的桌子扶起,然后取出了带来的广寒糕。   慢慢道, “今日家中打了桂花, 我做了些广寒糕, 世子也尝尝?”   床帏内, 周延死死地咬住一角衣袖, 满脸煞白, 冷汗津津,眼中满是绝望和痛苦之色。   床帏外便是他所心悦的小娘子,可他如今这般模样,怎能见她。   阿芙蓉,阿芙蓉, 简直是将他的一身傲骨踏碎在泥泞里。   即便是他已经意识到,阿菀当真是心悦了他人,也绝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半分狰狞之色。   他不想让她看见曾经心悦过的郎君变得如此狼狈。   就当做是给他留下些最后的体面。   陆菀并未试图看他的不堪模样,也没提起今日是中秋、这桂花是她阿耶和阿兄打的,随意地如同以往送他吃食一般。   还让阿妙领着人,将些家具物事都扶了起来。   进屋时,阿妙见着屋内摔砸过的场景,很是吓了一跳,但瞧着自家娘子镇定自若,也跟着静下了心。   床榻内,周延忍住喉咙里几欲冲出的痛苦闷哼声,屏住了呼吸,攥紧的手背上青筋虬结。   细细密密的疼痛与渴望几乎要渗透他的骨子里,他睁大了眼,却仿佛再见不到光,整个人沉沉甸甸地堕入深渊。   他绝对不能再染上那等自毁之物,少年咬紧了口中的布料,眼眶猩红,骤然泛起了恨意。   周景……信王妃……他在心里磨牙吮血,恨不能亲手杀了那一对奸夫淫_妇,为阿耶,为手下人,为十六报仇。   陆菀在外间静静地望了会儿内室的床榻,却不曾见周延有任何动静。   心知他这是不会出来了。   大约是不想让自己看见他戒断的模样。   她也不勉强,只吩咐人将屋内的瓷片等尽皆收拾了去,免得再伤了周延,便转身离开了。   才一出院门,便见着熟悉的绯红色身影伫立在一株桂花树下。   “瑜郎?你怎会在此?”她有些讶异。   绯红色身影不急不缓地转过身来,当真是谢瑜。   他的目光越过陆菀,落在了她身后的院门上,语气淡淡。   “我方才见着你来此地,便跟了上来。”   眼睁睁见这人居然能将跟踪她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陆菀一时无语。   她见谢瑜毫无异色,也懒得与他计较。   这人就是这个醋脾气。   定是见着她往周延这处来,便跟了来。   陆菀撇了撇唇角,往好了想,起码开始对她坦诚了不是,若否,尽可以在她出来时避开,她也不会知晓此事。   转而眉眼笑盈盈道,“我们一道去赏月台吧,阿耶阿娘他们说不定等得急了。”   见她毫不计较,谢瑜略略颔首,上前执了她的手,垂目敛眸。   方才他本是想避开,只道是跟随之举让阿菀知晓,许是会惹她不喜。   可转眼间,他就想到这些时日她常常对自己说的话,就不曾避开,这才让陆菀见到了人。   谢瑜自是不知,若是让陆菀知晓他这一番心思,只怕要暗笑这些时日潜移默化的影响可算是出了成果。   便是百炼钢,也抵不过千般绕指柔。   赏月高台上,陆萧远远望着他们两人携手而来,就不满地轻哼一声。   陆菱好奇道,“阿兄怎地了?”   陆萧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郁卒,“你阿姊怕是要被人拐走了。”   听闻此言,陆远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搁下了手中的酒盏。   “阿菀怕是见识的好儿郎少了,才会将心思都落在谢家那小子身上。待我将……”   话未说完,却被周夫人挑眉打断,“莫要去管小儿女间的事。阿菀如今都大了,自是有她自己的心思。”   陆远本是不以为然,可等那两人上了台子,看在宝贝女儿的份上,还是勉强给了那人笑脸。   陆家人赏月,自然不会只有些盘碟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陆远饮了酒,就来了兴致,非要拉扯着陆萧一道吟诗作对,等再喝了几盏,醉得狠了,便直接上手拉了端坐着的谢瑜。   一早请来的乐师歌姬还在台下奏乐唱曲,好不热闹。   陆菀拿了支小银匙,在慢吞吞地挖红石榴籽,和着陆菱、施窈一道坐在周夫人身边,看着他们提笔挥毫。   虽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觉得俱是不错。   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算是散了席。   周夫人打发人直接将喝醉的父子俩抬到了书房。   扶着腰,笑着叹气道,“一对酒鬼,今日他们俩抵足同眠得了,也好叫人送醒酒汤去。”   陆菀在一旁偷笑,连着久不曾露出笑颜的施窈也弯了弯唇。   明明是一同饮的酒,谢瑜倒还像是清醒得紧,他甚至亲自将陆菀送回了居所。   若不是他眸中水色闪烁不定的话,陆菀当真要以为这人一点没醉。   果然,行至半途,竹林边处,这人就情不自禁地俯身拥住她。   阿妙和谢九偷笑着,站到竹林外守着。   大约是醉得很了,他静静地揽住陆菀,也不曾做些什么。   将下颌抵在她肩上,轻声解释道,“我一人饮酒时,鲜少饮醉。”   陆菀任由他贴着自己,在耳鬓边轻轻磨蹭着,温温热热的,只微红着脸心道:就她阿耶那个刻意灌法,只怕是酒仙来了也扛不住。   竹林里还有架秋千,醉酒的郎君来了兴致,非要推她荡秋千不可。   陆菀唇角抽搐了下,只当自己是在哄孩子。   可那人推了没几下,便又失去耐性,从背后揽住了她,埋在她的后颈处,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她肌肤上,还轻轻地笑出声。   陆菀弯了弯唇,抬首望月,觉得天边的白玉盘格外得圆。   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也衬得这夜色静寂。   温存半晌,谢瑜临走时,从袖中取出个方型的锦盒递给她。   郎君眸中星光点点,“我寻了许久,不知能否讨了阿菀的欢心?”   陆菀回房之后,打开盒子就见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镯,镯上浮雕着亭台玉兔,还有一簇桂花叶。   说起来,谢瑜仿佛送过她许多簪子,各式各样的,镯子倒是头一遭。   窗外的月光明亮皎洁,她倚在窗边,将这些时日常戴的一支青玉镯取下,换上了新得的这支。   扬着细腕,对着圆月挪转拨弄。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脑海中突然想到了这句,她的唇角就止不住地上扬。   同是一轮皎皎明月,洛京却多的是伤心人。   宫城内,来往之人竟是小声屏息,俱是知晓越宁王近来脾气暴躁,常有宫人被杖责处死。   某处僻静的亭台内,南安郡主悄悄地和婢女分享着一碟不知何处而来的广寒糕。   “二郎还念着我呢。”   她和婢女咬着耳朵笑,仿佛近几日在继母小妹处受到的折辱俱是不在。   贴身的婢女还是她生母留下的,一心向她,难免就忧心忡忡。   若是王爷得了天下,郡主曾许嫁给过前朝太子,自然落不着好;若是太子归来,郡主是乱臣贼子之后,又哪能有命在。   可看着眼前的南安郡主拈着糕点,眉眼弯弯,只能忍着眼泪将念头吞了下去。   城郊别院处,周怀璋轻咳着,咽下冰凉的酒液,望着天边的明月,难免失神。   “不知那广寒糕是否送至了阿湄处。”   袁默也想到了宫内怀着身孕还在担惊受怕的秋昭仪,他点了点头,“都安排妥当了,这会应当早就送到郡主处。”   见周怀璋点了点头,他踌躇着问了句。   “越宁王将亡,您打算如何安置南安郡主,纳入后宫?只怕群臣皆是不依。”   周怀璋抿着唇,默然了片刻,才微微笑道。   “到时再说,想来总会有法子的。”   袁默叹了一口气,心知是劝不动他,只得为主上又斟了杯酒。   酒入愁肠,月上半空,怎能用一个简单的愁字告解。   而在洛京裴府内,府上的郎主却是早早入了眠。   月色如霜,侵室入户,照亮了床榻上那人眉眼紧皱的模样。   裴蔺又梦见了许久前的场景。   那是喷涌着的殷红血珠和溅上脸颊的滚热,还有堆积如山的尸骸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彼时,他站在空旷的含元殿内,扔掉了手中弑君的铁证,用极为轻慢的态度,俯身拎起末朝帝王的头颅,往殿外行去。   稍稍用力,就踢开了滚落地上的十二旒冠冕。   明明曾经一起许下君臣相和,海晏河清的誓言……到头来只剩了他一人。   梦中的那人低笑一声,攥紧了手指,手中的头颅鲜血淋漓,早已阖上温润的眼,青年死去,玉白的温润面容变得死寂。   裴蔺想起了那时的心念。   他当时想的是,士当为君死,为君生,他此生必不负郁清。   来日定要教这大好河山重冠旧姓。   旧朝最后的臣子推开了殿门,外面厮杀打斗未曾停止,铁锈般的血腥味氤氲了整座宫城。   裴蔺站到了高高的玉阶上,手提血淋淋的头颅,扬声喝止,一如旧时宣告陛下的诏令。   “末帝山陵已崩,罪臣裴蔺恭迎新君!”   床榻上的人蓦然睁眼,继而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险些把肺都咳出嗓子眼。   “郎主?郎主?”   侍候之人听见了声响,在屏风外小声呼唤,询问可要人进去伺候。   裴蔺将咳出的血迹拭尽,随手丢掉,仰躺回了床榻上,半晌才闭眼道,“退下。”   室内静寂无声,他忽而想到了梦中情景的后续。   宫城已破,扶风夫人生下的,却是一个死胎,是一个成型的小郎君。   他接过郁清最后的血脉、那个早就没气的婴孩时,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凝住。   仿佛是天要亡他。   在他狠下心肠,应挚友所请亲手杀他,得了新君信任时,郁清竟是连最后一丝血脉都不曾留下。   便是他费尽心机,蛰伏二十余年颠覆了这江山又有何用。   裴蔺闭紧了眼,眼角有什么晶莹一闪而过,没入花白的鬓角再不得见。   这些年,他反反覆覆地质问自己,便是杀尽了那些投靠新君的反贼又有何用?   混混沌沌中,他仿佛又看见穿戴整齐的郁清端坐在正殿帝座上,温文尔雅的青年唇边含笑。   口出惊人之言,“你亲手杀了我,将首级献与新君。”   “好好活下去,莫要再念着旧事。若是我的儿女也能逃过一劫,便教他隐姓埋名,再不要卷入这朝堂风云间了。”   可他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孩子,早就与他一道死在了二十余年前。   裴蔺抬手捂住了眼,急促地喘气,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咙。   如今,篡位之人的嫡系血脉只剩最后一人,他想到了逃亡离京的周怀璋。   月色如霜,如斯迫人心寒。   才过了中秋不久,陆菀便听说了京中越宁王暴毙的消息。   京中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并不曾传扬开,周怀璋传信来,只道是岭南之事危在旦夕。   这事自然是在谢瑜处听说的。   她若有所思道,“那我们岂不是很快便能回转洛京?”   不知为何,陆菀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她想回去,契机便在洛京。   便如她原本出现在洛京一般。   “如此,后续的几礼便能继续了。”   谢瑜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又替她拂过了额边的碎发,说起了婚事六礼,毫不掩饰想娶她之意。   陆菀瞥了他一眼,牵了牵唇角,未曾开口。   谁知道他的好感度在婚前能不能涨够100。   她将手中的话本随手搁到了桌上,抬眼认真望着他,“瑜郎,若有一日,我不见了,你会如何?” 第82章 生变   陆菀一目不错地望着谢瑜, 等着他的回答,衣袖下的细白手指都收紧了去。   “阿菀又如何会消失不见?”   谢瑜略一挑眉,闲闲笑答, “阿菀若是不见, 定是又生了我的气,如此,我便亲自负荆请罪,将你再请回便是。”   她颤着眼睫追问, “若是真就寻不见呢?”   郎君垂着眸子,陆菀便不曾看见他眼底盈满的偏执与愠色。   他温和道,“不过是上穷碧落, 下至黄泉,阿菀难不成会藏身到海外的仙山上?”   仙山倒不至于,只是谢瑜确实寻不到她而已。   陆菀扯了扯唇角,勉强笑道,“我与你玩笑的,瑜郎不必当真。”   默了片刻, 谢瑜将她拢进怀里, 低下头, 薄唇贴着她玉白圆润的耳垂辗转摩挲, 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郎君的声线低醇悦耳, 像是要与她立下誓言一般。   “我总会寻到你的。”   此时堂中有风拂过, 胡乱翻过了桌案上搁置的话本纸页,哗哗作响。   她只当自己说了个玩笑话,却没想到自己不过试探一番,谢瑜竟好似当了真,甚至将谢九都派去她的身边。   任凭她如何劝说, 他都只淡淡一句。   “正值多事之秋,谢九机敏,有他在你身边,我才能放下心。”   别看谢瑜平日里对着她极好说话,偏偏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甚至都让陆菀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知晓了什么。   可转念一想,他便是再如何的颖悟绝人,还能猜着自己是后世穿来的不成?   陆菀抱着小白,望了望门外一左一右,站得笔直仿若门神一般的谢九和谢十,也是有些无奈。   守着她有何用,小白还不是被她抱在怀里了。   “这是怎么把谢九也派来了?”   施窈再来寻她的时候,便有些讶异。   她那位表兄,手下最亲近得力的,也就是谢觉与谢九了,如今谢觉留在了洛京,谢九竟是又被派来陆菀这,他还要不要处理此间之事了。   谢九见着施窈,就想到了夜夜借酒消愁的徐凛,忍不住叹了口气。   才要开口请安,却被她冷淡打断,“若你是想与我提起徐郎君之事,大可不必。”   谢九噎了一下,只得讪讪道,“我不过是想与娘子行礼,并未打算提起徐郎君。”   他与徐凛交好,在施窈面前是素来有几分敬重的。   陆菀瞧着他们两人僵持着,施窈的面色又有些难看,就开口替他们解了围。   “阿窈莫要在门外站着了,我新得了阳羡茶,你可要来尝尝?”   素手烹茶,白瓷浅盏,茶汤清醇芬芳。   施窈缓过了脸色,才说明来意,今日来寻陆菀,是因为周夫人生辰将至,她却不知该备些什么。   她借住周宅许久,如今主人家要过生辰,难免要精心准备一二。   不止是礼数,也是为着周夫人的确是真心待她好。   陆菀倒是不愁,她早在丰淮时便定好了珠钗,前往松溪时还特意让人去取了。   想了想,便道,“阿窈近日也是无事,我们挑一日去兴南的街市上走走?阿娘并不缺什么,但若是挑出些新鲜玩意儿,她也会知晓你已经尽了心了。”   施窈也觉得可行,但还有些顾虑,“此时外出,也不知是否安全。”   陆菀一时沉默,也不知外间情形如何。   但看着阿耶和阿兄倒是天天出门,也未见有什么不妥。   两人相对无语,索性一道去寻了谢瑜,询问他的意见。   “岭南之事初现端倪,接下来便要处置信王府之事,你们若是……”   谢瑜的话还未说完,便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   侧眸一看,陆菀正抿着唇,明澈的眸子睁得微圆,很是乖巧踌躇地望着他,脸上几乎满是想出门这三个大字。   说起来,她似是许久不曾出门了,难免就有些意动。   谢瑜手中提起的紫毫微顿,便在宣纸上洇出一朵墨痕来。   他本是想写信给慈恩寺的圆观大师,试探陆菀之事,见她来了,才未曾动笔。   思量半晌后,他垂目开口,清润温和。   “你们若是想去,便让谢九和谢十多拨些人手,务必要求个周全。”   陆菀弯着唇,与施窈对视了一眼,果然就收到了对方佩服的眼神。   回去路上,施窈很有些感慨,“表兄那人,竟还有能轻易劝动的一天,阿菀的手段果真是高。”   只不过是撒撒娇而已,陆菀略略心虚,面色微红地随手掐了朵素白的玉簪花在手中把玩。   她不知自己的唇角已经是止不住地扬起,还尽皆落入了同行女郎的眼中。   陆菀道,“我倒觉得,谢郎君很是好说话的。”   施窈撇了撇唇角,心中偷笑,也不去戳穿她。   分明就是恃宠生娇,可见这两人如今的感情是极好的了。   两人挑了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出门。   只不过陆菀这回还带上了小白。   也不知怎地,一起早,小白就死死衔住了她裙裾上绣着的一尾浅红小鱼,询问它要做什么,又只会喵呜叫。   大约是想吃鱼了,陆菀想了想,索性抱着它一道出门。   兴南地处淮江枢纽,自古繁华,这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有趣的物件自是有许多,铺子里西域来的琉璃盏,舶来的宝石珠都是堆积如山,比之洛京也不逊色多少。   施窈挑了半晌,看上了件宝石盆景,问她如何。   翠色-欲滴的玉石叶片,各色红粉的玉石雕琢成芙蓉花的模样,以金丝珍珠做蕊,却又因着做工精细不显浮华,反而栩栩如生。   陆菀觉得也不错,谁知那店家竟是拿乔,只道此物是镇店之宝,只摆不卖。   她抱着小白,微微蹙眉,“你若是不卖,此物为何不单独摆出,反而要与其他物件一同放置在陈列架上。”   “小娘子有所不知,”店家挺着大腹便便,满脸油光,“此物是某某名家所制的得意之作,世间仅此一件,难免就有些不舍。您看这枝上芙蓉,无一不是……”   陆菀拉了拉施窈的手,什么镇店之宝,分明是瞧着她们看上了,又衣着不俗,干脆坐地起价。   施窈小声附耳道,“我们再看看其他的如何?”   谢家并不曾苛待她,她也不缺银钱,但见这店家坐地起价,难免有些不悦。   两人刚要离开,就见一人飞快入店,将店家扯至暗处,附耳几句。   “两位小娘子且留步!”   店家满脸堆笑地追了上来,“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若是两位能看上此物,我便按着进价卖给两位如何?不多,一百金便可,我可是连那水上船资都不曾赚多少。”   陆菀疑惑回头,却被穿堂风蓦得扬起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黛眉宛转,眸清唇丹的粉白面容,看得店主心下一愣。   怪道那沈郎手下之人方才来告诫他莫要招惹这两位小娘子。   这般美貌,也不知能勾得那位好色的沈郎几月。   店家慇勤赔礼,只是施窈已经失了兴致,两人便不曾停留。   接下来每每逛至某处,便总能发觉似是有人提前来说过什么,店家具是对她们恭恭敬敬的。   “先回府,”陆菀心道古怪,“我觉得此事不对,倒像是有人盯上了我们。”   她回头望望,见谢九和谢十不远不近地缀着她们,这才安下了心。   谢九也发觉不对,便支使着谢十去查查看,是何人行得便利。   施窈想起前事,更是心内不安,索性不再流连,选了手边之物便与陆菀一道回转牛车驻留处。   就在此时,竟有惊马过市。   马上之人都伏在马背上,一路扯着嗓子大喊,“快让开!马惊了!快让开!”   居然还不止一人,是才进城的行商一队数匹的坐骑都发了疯!   路边不少摊子都被人流马蹄掀翻,衣料饭食撒了一地,街市上本就拥挤,见着惊马过来,瞬间乱成一团。   “阿菀!”   施窈被人流挤散,险些跌倒,眨眼便不见陆菀的踪迹,她根本顾不得别的,急忙掀开面纱呼喊,却是再不见同伴人影。   方才被人流挤散时,谢九就心道不妙,果然就失了陆娘子踪迹。   他眼神锐利,当即就发现有一伙人鬼鬼祟祟地往小巷中去,便奋力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可那伙人见了他来,竟是四下而逃。   糟糕!谢九目眦欲裂,这些人分明是刻意引得他来此!   谢九都如此,其余暗卫也多被不同人刻意引走。   待追上去,皆是不见陆菀身影。   陆菀被人群挤散时就已经察觉不对,她抱紧了怀中小白,反而往人多之处挤去。   人多之处,对方下手总该有所顾忌。   她还刻意屏住了呼吸,以免有人再拿了什么东西来迷晕她。   却不防被人以手为刀,用力砍住后颈,当即失了知觉。   再醒来时,便觉得头晕目眩,甚至隐隐有些呕吐之感。   入目的床帏朱红如火,绣着并蒂流珠纹样。   陆菀挪了挪眼,发现自己现下是被放置在一张松软的锦绣床榻上,勉力侧过脸,可见一扇屏风,屏面上彩绘华丽,影影绰绰可见外间有人。   外间人似在争吵。   急切的男声隐含胁迫,“当初便是你给我出的法子,如今眼看着就要被谢瑜翻了出来,你以为自己还能落着好?还不快给我出些主意!”   沙哑嗓音慢悠悠道,“郎君可莫要胡乱指摘,我可不曾教您弑父,更不曾教您与嫡母因奸生子。”   “沈宜渊你!”   听到熟悉的人名,陆菀动了动手指,想坐起身,却觉得四肢无力,此时有什么雪白毛团蹭到了她的脸边,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   小白居然还在。   她有些讶异,却不自觉地心下放松了些。   待回复了些气力,她便试图挪下床,却不料一下撞倒了塌边供几,花瓶碎裂声清脆刺耳,外间瞬间静了下去。   没想到内中竟还有人。   周景眉头一皱,心头火旺,便腾得起身,三两步窜进了屏风之后。   “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绝色,能让沈郎这会儿还带在身边!不过是……”   他的话猛地顿住,只因软倒在地上的女郎当真是位绝色。   周景咽了咽口水,这女郎可比他那外室好上不知多少。   肆无忌惮的目光扫过女子粉□□致的面容,又见她柳腰纤软,柔弱无骨,他色心上头,登时便想向沈池开口讨要。   噗呲——   如霜似雪的轻薄剑身从背后刺透了周景的心口,几滴殷红的血珠甚至溅到了陆菀的长睫上,让她有些睁不开眼。   陆菀有些怔愣,随即便被沉闷的躯体倒地声惊醒了。   她缓缓抬头望向那位随手杀人的郎君,只见他勾着唇角,将剑身在袖上一抹,俊美面容上邪气狠戾。   “浪荡小人,倒是让菀表妹受惊了。”   沈池貌似遗憾地摇头,蹲下身,从袖中取出巾帕便想往陆菀面上擦拭,却被她厌恶地偏头避开。   他眸色一冷,强硬如铁的手指扣住了陆菀的柔软下颚,势要替她擦掉那血迹。   小白见有人欺辱陆菀,顿时炸了毛,喵呜一声就要扑上去抓挠,却被沈池一脚结实踹开。   雪白毛团在屏风上缩缩两下,便颤抖着不动了。   陆菀险些咬破了唇,竭力起身,想推开沈池去抱小白,却被他扣住玉颈,死死地按在床边。   柔软微凉的丝帕不容置疑地拭去她长睫上的血珠,沈池哑声叹息。   “菀表妹若是乖巧些,我又何至于对你那爱宠动手?” 第83章 不慌   陆菀见他眸中满是玩味笑意, 一下就镇定了下来。   似沈池这种人,越是折磨别人,越是得了趣味, 她若是露了怯, 才真真让他得了意。   反而是自己示弱之后,他倒会觉得乏味了。   更何况,这人明晃晃是起了色心,一时半刻的, 自己的性命应是无忧。   “沈表兄,”陆菀微微敛眸,看上去乖巧柔弱。   “那猫儿是我亲手养大的, 可否容我先看看它的伤势。”   沈池捏在她脖颈的手指微微用力,生了茧的指腹便陷进了白皙柔嫩的肌肤中,他含着笑,意味深长道。   “菀表妹好巧的心思。”   竟是都能看出自己想逗弄她的心思,刻意做出这般顺从无趣的模样。   沈池松手起身,大大咧咧地撩袍坐在了榻边, 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如同在看掌中既得的玩物。   床榻上倚坐的郎君一身湖蓝锦袍, 束着白玉冠, 又兼面容俊美, 若是敛起了那眉眼间的邪气, 乍一看倒像是哪家的翩翩公子。   可看在陆菀眼里,这人分明是连心肝都黑透了。   她缓过了劲,扶着长方桌案,晃晃悠悠地往屏风处挪,轻轻地触到雪白毛团身上。   轻手轻脚地触摸了一遍, 就发觉小白更多是被吓着了,见她来了居然还能轻声喵喵叫。   【陆菀:小白?】   【小白:滴滴滴!正在启动中……】   陆菀这才松了口气,毕竟是系统化出的猫,没那么轻易出事,它没事便好。   她手脚发软,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桌案边的乌木圆凳上。   沈池这厮大约是给她灌了药,或者熏了什么香,四肢无力不说,连感觉都迟钝了不少。   宴方桌边,女郎垂眸静坐,只专注地抚着怀中的毛团,用余光打量着屋舍布置。   除了下意识避开地上令人头皮发麻的尸体,竟是完全忽略了榻边那人的存在感。   此举却是惹了沈池不快。   他起身站到陆菀面前,紧紧箍住了她的手腕,摆明了一副捉弄人的神情。   “菀表妹,我劝你还是收了那些旁的心思。你猜猜看,我们这是在哪?”   陆菀盯着他抓住自己的手,眸中厌恶之意一闪而过。   却是强忍着没动。   她抬起脸庞,温和道,“表兄可是要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自然是好地方,”沈池笑得肆意,狭长的眼尾上扬,“表妹可喜欢兴南街市上的那些舶来品?我带你亲自去采买一番可好?”   陆菀身形一僵。   舶来品?采买?   这人竟是打算带自己出海不成。   见她只一瞬就听懂了自己的话意,沈池更满意了几分,信手拨弄着女郎圆润耳垂上的珊瑚珠小坠。   那枚殷红可爱的小珠在自己指尖摇曳,便如这耳坠的主人如今任自己肆意把玩一般,他心下称意,拉长声卖起了关子。   “一来一回,便是一载春秋,只是不知……”   沈池俯身凑近她的耳边,刻意吹气,嗓音沙哑,像是在与她说些什么只两人才知的秘密。   “等我们回来时,菀表妹是否已经替我生下了沈家的子嗣?”   竟是毫不掩饰想得到她的欲望。   见女郎因着这大胆露骨之语而面色微变,沈池恋恋不舍地在她腕间又摩挲了两下,才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陆菀听见他在门外扬声吩咐着,让人将周景的尸体抬出清理干净。   这人不会回来了,她面无表情地用茶水沾湿帕子,擦净腕间颈上的残留触感,只觉得更倒胃了几分。   言语挑逗,举止轻佻,这人当真是将她看做玩物一般。   别的不说,他当着她的面杀人,还能将她与这尸体留在一屋,只待下仆来清理。   便可见他心底对自己毫无怜惜之心,只是占有欲作祟而已。   不过这正合她意。   陆菀的眸色闪了闪,她小心翼翼地挪到地上的尸身旁,在那人腰间摸索了一下,果然就发现一把小小的匕首。   时下并不重文轻武,甚至还很推崇明经骑射兼修,郎君们多数会在腰间配上刀剑以示英武。   即便是镶金嵌玉的装饰,内中刀剑也是以削铁如泥为上品。这人腰间这把匕首就不错,虽则手掌长度,霜白冷色的刀面都可照见她的影子。   此时屋门吱呀一声,似是有人进来。   陆菀连忙将匕首藏进袖中,坐回了圆凳上,垂着眼,用余光瞥见来人将尸体拖走,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装饰着红宝的刀鞘还悬在尸体腰间,陆菀袖中的锐利寒刃却是冰冰凉凉的,贴在她腕间的肌肤上。   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指,屏住呼吸,唯恐惹得人发现尸身的腰间少了此物。   人越紧张的时候,越是平静。   陆菀不动声色地将一片锋利的花瓶碎片纳在鞋履下,视线轻飘飘的,只在鞋面的粉白杏花上打转。   一直到收拾的仆婢出去,她才松了口气,将藏着的陶瓷碎片拾起擦净,慰贴地放于枕下。   紧接着又从衬裙的下缘上撕下些细条,缠在刀刃上以免割伤自己,再将匕首绑在了自己的臂弯处。   榻边撸猫的女郎看上去娇柔乖巧,实则心神坚定。   若是沈池真敢对她做些什么,她丝毫不介意伺机取他性命。   …………   自从发觉陆菀被人设计失踪,谢九焦头烂额,当即吩咐谢十将失魂落魄的施窈好生送回府,自己便快马先行去寻自家郎君。   谢瑜此时正在信王府的正堂内。   他本就是大理寺卿,可鞠问天下间的刑狱官司,去彻查信王死因再合适不过。   堂上端坐的郎君眉目清隽如画,一袭绯衫矜贵都雅,静静地听着王府之人彼此推诿。   便是信王妃眼神闪烁地与他争辩,只道应让王爷入土为安,他也是漫不经心地端着茶盏,耐心等待对方用尽言辞。   偏在此时,有随从入内,附在他耳边轻声禀告,道是谢九有事寻他。   原本温和冷清的郎君眉心乍起折痕,将手中杯盏往案几上一撂,竟是直接出去了。   堂上被他请来做见证的郡守主簿等人俱是讶异,出声留他,却见那离去的郎君浑似没听见一般。   余下之人交头接耳,一头雾水,“可是出事了?”   “谢廷尉怎么就离去了?”   “是京内出了什么大事?”   唯独假作哭泣的信王妃攥紧了帕子,眸中精光一闪。   甫一见着谢九,对方便立即跪下请罪,谢瑜面沉如水,迳直问道。   “可是阿菀出了事?”   谢九闷着头,羞愧难当地将今日之事说明,却是半晌不闻郎君发落之声。   谢九悄悄抬眼,便对上谢瑜越发凉薄的眼神。   郎君周身的彻骨寒意直如锐利冰刃一般,薄唇轻启道,“自去领五十杖。”   五十杖,便是对他这等练武之人也是伤筋动骨了,更何况郎君必不会让他休养,定还会让他带伤寻人,不可谓不重。   谢九却是心里松气。   若不是此间无人可用,依着郎君对陆娘子的看重,只怕是要了自己命的心都有了。   望着谢九自去领罚,谢瑜伫立不语,只在心思浮动间,面色渐次又寒凉了几分。   仅凭谢九的这一番话,他就敢断言,此事必是沈池所为。   意图掳走阿菀,短时间便能布下如此多的人手见机行事,又能威吓住兴南街市上的商贩,显然不做第二人想。丰淮至今未曾传来沈池离开的消息,只怕是派去监视之人已遭不测……   袖下捏紧的指尖发白,他打算回转厅堂将前事速速了结,也好寻出周景下落。   周景其人,定是与沈池还有着来往。   却不料,将将绕过回廊,谢瑜便见着方才还面露不安的信王妃款款而来。   她的眉毛用青黛勾画得又尖又窄。   挑起时如细长蛾须一般卷舒,显出些刻薄精明来。   信王妃扬起下颌,不急不缓道,“若是我有淮江沈郎的下落,不知谢廷尉可会同意让王爷入土为安?”   …………   陆菀还不知谢瑜此时的动向。   但既然有谢九和谢十在,想必自己被带走的消息已经被送到了他那里。   他那般聪明,一定能猜出自己是被沈池掳了来。   女郎将怀中的雪白毛团放置在桌案上,敛起裙裾,缓步靠近了软榻边的一侧窗棂。   登时便有一名婢女低着头,在外间利落地将阖上窗,刹那间,屋内的光线就黯淡了下来。   当真是看管得极严。   但即使看不见外间情形,她也能判断出自己现下应当是在船上。   她才醒之时混混沌沌,这会儿恢复了些,就明显察觉到地面轻微的摇晃。   陆菀从玉瓶里抽出支花枝逗弄小白,难免有些出神,也不知谢瑜何时才能寻到她,或是自己能有什么法子,可以透出些消息去。   抚着腕间谢瑜所赠的玉镯,她心下稍安,有些恼沈池安排人将自己看得太紧。   夕阳余晖才落,屋门又被砰得一声撞开。   力道之大,明显可以听出来人心绪不佳。   陆菀下意识地按了下自己臂弯上的匕首,才抬眼望去。   大步迈进房内的沈池眼中微红,似是刚刚发过了火,上来就握住了她的肩,手下用力,捏得她生疼,还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那位好情郎当真是反应得极快,才一个下午而已,竟是端了我在兴南多年的布置!”   陆菀压住即将翘起的唇角,面上却是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心念微动。   左右沈池此时正恼火,自己说不说,说什么都会让他不悦,还不如径直怼他一回。   若是能套出些话,或是气得他松开抓自己的手就更好了,当真是有些疼的。   她压着嗓音,低柔抱怨道,“若不是表兄将我带来此地,想必谢郎君也不会动怒。”   “他那人脾气最是不好。”小气且记仇,只独独对她好而已。   如她所料,沈池当真是更怒了三分。   若是依他素日的脾性,早就让人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丢去江中喂鱼。   只是眼前这人他心心念念了许久,还不曾到手,便难免不舍。   沈池眯着眼打量眼前人,见她毫无惧意,微微垂着的面容粉白如花,娇美动人,眸中的灼灼怒火便转为了心内的燥热。   他弯腰将女郎扛起,毫不怜惜地丢到了床上,自行抚上腰间玉带,压低了声,更似挑衅般。   “择日不如撞日,今日谢瑜毁了我多年的布置,我便得了菀表妹,倒也不亏。”   陆菀垂着眸,面色如常地摸到了枕下,攥紧了手中的瓷片。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他必须死。   作者:好的,安排(比ok手势.jpg) 第84章 若敢   沈池站定在床榻前, 不快不慢地解着腰间玉带。   他缓缓舔过后槽牙,眼中漆黑如墨,像是凶兽盯住自己的晚食一般。   榻上, 边缘锋利的瓷片深深陷进了陆菀的手心里, 再用力些,就能割破掌心。   他的动作这般缓慢,不外乎想看自己惊慌失措的模样,她偏偏就不如他的意。   陆菀思索着, 轻匀吸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月白缀玉的腰带被沈池随意抛在了彩绘的屏风上,银质的玉带钩打到了屏面, 发出一声闷响。   除此之外,屋内静寂得可怕,只有沈池褪下衣衫的细碎窸窣声。   眼见沈池就要压上床榻来,陆菀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   她本就有晕船的毛病,早先神经紧绷,才不肯示弱, 这会见了沈池想来真格的, 便再也压抑不住, 连忙取出帕子掩住了口。   可她这一日都不曾用食, 便是面色渐次苍白下去, 也只是趴伏在枕上, 整个人痉挛了几下。   像是落入蛛网中的蝴蝶,明知挣扎会被缠得更紧,仍旧不肯放弃那一线希望。   “我倒是忘了,该叫人给菀表妹送些吃食来。”   沈池这会只着了一身素白中衣,负着手, 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见她难受得紧了,也是毫不动容,只觉得略为扫兴罢了。   他拍手叫人送了些吃食来,与陆菀对坐在桌边。   陆菀手心还攥着瓷片,却也未曾打算委屈自己,慢慢用了半盅汤水,才开始进食。   “我前些时日被绊在了丰淮,闲极无聊,倒是打听到些旧事。”   沈池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狭长的眼尾上挑,颇有闲心。   “怪道陆家人对着谢瑜没个好面色,他竟是曾对你、对陆家做出过那等事来。”   “且不说东宫花宴,单单就那科举一案,谢廷尉当真是好心性。”   ……   也不知他从哪打听到这些。   陆菀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糕点,又用银匙舀起勺莼菜羹,只当做没听见他话中的挑拨之意。   谢瑜旧日如何过分,她早就知晓了,而这些时日她也察觉到他对着自己的态度在日益松动。   不说别的,这次能出府,依着谢瑜的强势性子,就是肯让步给自己了。   他们两人的关系渐入佳境,沈池一个外人有什么可挑拨的。   见她面色不变,沈池的语气变得阴郁且轻佻。   “我观菀表妹也是个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怎地如此轻易地就原谅他了?”   这莼菜羹不错,入口爽滑,陆菀又给自己盛了小半盏。晕船之人食欲都不会太好,但她必须得多进些才有气力,便是吃不下糕点,用些羹也是好的。   “我旧日送的蜜饯,今日的掳人之举,与谢瑜旧日所为可有分别,不都是枉顾阿菀意愿,想将你据为己有?”   沈池一目不错地凝着小勺小勺用羹的女郎,眼中透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阿菀既是能接受那谢瑜,假以时日,可是会心甘情愿地侍奉我,为我生儿育女?”   这人仿佛是在做白日梦。   居然敢拿自己跟谢瑜比。   陆菀原本只当是耳旁风,突然发觉出不对来。   便是沈池再有银钱,在淮江上再有势力,又如何能打听着她与谢瑜之间的隐秘事来。   尤其是这些旧事牵扯着东宫朝堂,而商人地位低贱,更不用说他在淮江上的行事未必不会被朝廷忌惮,怕是很难在朝中有交好的高位官吏。   而上一个跟她说这些事的人……是裴蔺。   沈池一连重复了许多旧事,终于见着女郎抬起头来看他,语气犹疑。   “表兄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他啧了声,对着她一笑,“你猜?”   陆菀不跟他绕弯子,“是裴侍中?”   “阿菀果真聪慧,”沈池眯起了眼,“我如今倒是更舍不得菀表妹另嫁他人了。”   居然真的是裴蔺,陆菀瞳孔骤然一缩。   雪亮银匙被细白手指捏到温热,她心中念头转动:若是裴蔺助了沈池此举,又将那些旧事告知他,显然是为了拿捏自己,好将谢瑜困在兴南。   如此说来,洛京那边,定然是要有什么动作了。   谢瑜知不知晓裴蔺将有动作?   陆菀一时怔然,很想将这消息传出去给谢瑜。   “阿菀可是用好了?”   沈池有些不耐,向她伸出手来,显然是打算继续方才之事。   而陆菀手心的瓷片也攥得更紧了,大约是割破了掌心,生生涩涩的疼。   偏偏在此时——   “郎主!郎主!”门外有人在轻呼。   “出了何事?”沈池不悦地扬声问道。   “郎主,松溪那边出了事,谢琅带着不少官府之人,将我们在松溪的铺子都封了起来!”   陆菀慢慢咽下了口中含着的汤羹,谢琅不就是谢瑜的胞兄么,这显然是出自谢瑜的授意。   一日之间,从兴南到松溪皆有动作,当真是快。   沈池脸上的笑意淡去,再望向陆菀的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戾气。   似是松溪的铺子对他极为重要一般。   他强行勾起陆菀的下颌,让她不得不仰头看着自己,粗粝指腹在粉润的唇瓣上重重摩挲。   “不过一个小娘子,他倒是肯这般看重你。”   说完,便将衣袍随意披上,大步流星地出了屋。   陆菀蹙着眉,用帕子仔细拭净了被他触碰过的肌肤,随后小心翼翼地将手心被瓷片划出的一道血线擦干。   可那勾勒半朵牡丹的瓷片边缘没有了釉,被血迹染红,擦都擦不回原样。   她叹了口气,却颇有些无可奈何。   自己被困在此,连性命都任人拿捏,哪有什么法子能将消息递出去。   只盼着谢瑜足够聪明,能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   周府内,周夫人已然得知了女儿失踪的消息,当即便动了胎气,竟是有了早产的迹象。   府内乱成一团。   陆远神色复杂地俯身一礼,将寻找陆菀之事托付给了谢瑜。   便是他再不喜女儿的心上人,也知此时只有谢瑜有能力有手段能将她寻回。   谢瑜侧身避开,态度温和地搀扶起他与陆萧来,便告辞回转。   他径直去了周延所在的院落。   已经过了最痛苦的戒断之时,少年郎的脸庞上渐渐恢复了些往日的气色。   只是听了谢瑜的来意,他抿紧了唇,额上渐渐生出了冷汗。   “你方才说为了尽快得知阿菀的下落,你答允信王妃将阿耶的尸身立时下葬?”   清隽郎君背对他而立,身影修长笔直,如玉竹一般,闻言只淡淡一句。   “的确如此。”   周延忽然觉得心口紧到发疼。   他当然知晓阿菀失踪,若是不早些寻回,说不定便会有什么闪失。   可若是阿耶下葬,只怕就再无机会揭露他的死因。   少年郎眼眸中星星点点的光尽数黯淡了下去,唇上毫无血色,却不发一言。   信王死得不明不白,他身为人子,又如何忍心看到生父落得如此下场,放任凶手逍遥法外,但阿菀的安危又不能不顾。   他握紧了拳,越发痛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   谢瑜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神情痛楚的少年。   他此时来此,也并非是为了难为周延。   陆菀还在沈池手上,那人手段狠戾,又性好渔色,他并无心情与周延计较那些旧账。   这也是他能容忍信王妃再多活几日的原因。   郎君清肃而立,神色冷淡,几近面无表情。   “查出信王死因并非一定要得了仵作验录,我有一计,需得世子施为……”   周延的眸子当即亮了起来。   他腾得起身,少年郎的身形劲瘦矫健,似有无尽气力。   将信王府之事尽付周延,已是月上中庭。   一日奔波,谢瑜不曾停歇半分,还是才替补上的谢十二在身边劝道,“郎君操劳一日,还是先回去用些饭食吧。”   他手中提起的羊角灯昏黄摇曳,烛光、树枝缝隙漏下月光在郎君沉冷的眉眼间一掠而过。   谢瑜不理会他,只问道,“松溪那边可有回信?”   谢十二不曾贴身跟在自家郎君身边过,也不敢多劝,毕恭毕敬答道。   “三郎君回信道,已经寻到沈池的生母,并将之请到了郡守府内小住,只待郎君的吩咐。”   得了这个好消息,谢瑜的眉心才松了一分。   据闻沈池为人至孝,其他的把柄或许拿捏不住他,有其母在手,许是能有些胜算。   想来此时这消息已然传到了他那里。   但凡沈池肯顾及生母半分,阿菀便不会有性命之危。   至于其他……郎君的眸中幽幽沉沉,眉眼间氤氲上几分沉郁夜色。   只要阿菀能平安归来,他便不会在意其他。   谢瑜敛眸不语,却是在思索如何该如何设法,亲手将那伤她之人,一点一点挫骨扬灰,好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谢十二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望向若有所思的自家郎君,便见着夜风正卷起他束发的系带。   轻软发带蓦得上下翻飞,自家郎君的清雅气度却丝毫不减,倒像是漫步林下的山中高士一般。   只可惜这高士心有挂碍,心心念念的是位女郎。   连饭食都不肯好好用了。   谢十二心下叹气,提着灯笼追了上去。   …………   一夜不得好眠,陆菀仰躺在榻上,大约是做了许多梦,梦见最多的是爷爷、陆家人和谢瑜。   等她醒来时,便觉得有些神思不属。   万幸的是,沈池竟是一夜未曾再来,想来是松溪之事当真对他非同小可。   外间似乎落起了雨。   陆菀听见雨滴辟里啪啦打在窗墉上的声音,也觉得似是有些冷了。   她在屋内寻了一番,也没发现有什么可供她御寒的衣物。   索性将床上的薄被裹在身上,也不曾下床,小白也有些饿了,窝在她身边恹恹的。   一人一猫,似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竟是快到午间才有人来送早食。   有一女子金钗花钿,装扮艳丽,领着几个婢女将些饭食摆到了桌案上,自己则是站到榻前,目光不善地打量她。   语气更是刻薄,“不过是昨日得了沈郎几分宠爱,倒是会拿乔,这会了都不曾起身。”   这人是把自己当作沈池的其他姬妾了?   陆菀的眸子扬了扬,难得给这无聊的处境寻出些乐趣来。   她咬唇做出怯弱不胜的模样,轻声询问道,“不知娘子是何人?” 第85章 疯子   那浓妆艳抹的女子还未开口, 她身边的婢女便忍不住了。   一脸的猖狂得意,“我们娘子名唤琴心,曾经是望香楼最负盛名的花魁, 你算什么玩意儿, 不过是得了郎主的一点宠爱,就抖起来了,我们娘子那才是郎君心尖尖上的人!”   还别说,琴心这个名字, 陆菀还真听说过。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女子,见她年纪轻轻便上了厚厚的脂粉,难免心情复杂。   这便是那个被沈池送给周景的外室。   沈池为人薄幸无情, 还能把她接回来就很是难得了,但这人居然一点不记恨自己被送出去过?   她思衬着,大约是真的在沈池身边很有些地位,对他也是痴心。   原本是打算泡杯茶的,现在倒是有了新的主意。   陆菀心念一动,便垂着眼, 柔声楚楚道, “未曾听闻过娘子大名, 但娘子着实误会我了, 我与沈郎……”   她似是极为失落难过, 欲言又止, 惹得琴心眉心一跳,竟是吩咐其他人下去。   “琴娘子,郎主吩咐不可……”   琴心冷着脸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管到我的头上?”   她在周景那做小伏低半年, 很是受了些气,才回了沈池身边,却得不着怜爱,心内郁结,没少打骂下人,婢女们见着她都赔着几分小心。   看守的婢女相互换了个眼色,左右这小娘子也逃不出去,便退了下去。   陆菀这才轻声细语道,“我昨日与沈郎并未做过什么,我另有心上之人。”   琴心将信将疑,“你说的可是真的?”   “昨日沈郎君入内,不过片刻便出去了,也未曾叫水或是更衣,”陆菀装作羞怯,“琴娘子应当知晓沈郎君素日的习惯,我们二人当真不曾做过什么。”   琴心闻言,唇角挑起,难免放松了些,看她也顺眼几分。   可看着眼前人容色远胜于自己,她略带鄙夷地打量着,只觉得刺眼,心下更是发酸。   为着沈郎,她可是心甘情愿去给周景那好色鬼做了半年外室,如今一转眼,他就宠上了更年轻娇艳的女子。   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琴心的神色变幻,陆菀现下很确定,这人对着沈池已经是情根深种。   她心里一乐,便刻意低声道,“娘子大约听说过,我是被沈郎掳来的,本就跟别人定了亲事的,可沈郎还说……还说要带我出海,一定要等我有了他的子嗣,才肯带我回来。”   子嗣两字便如那利刃,直直地劈进了琴心的心口,她登时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但凡花楼中人,都是绝育的寒凉汤药灌大的。   她这一生都不能给她恋慕的郎君延绵子嗣,生儿育女。   可男子又有几个不在乎血脉的,便是沈郎不说,每每侍寝后赐给婢妾的一碗碗避子汤,不都是因着觉得她们不配给他孕育子嗣。   如今竟是开了口让这人给他生子。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陆菀觉得自己早就被这位花魁眼中的尖锥扎成了筛子。   陆菀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却是不愿的,娘子可有法子让沈郎放了我?”   琴心面色复杂地望着床榻上的人,嫉妒让她美艳的眉眼扭曲变形,却不曾蒙蔽她的心窍。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忤逆沈郎的心意?”   说了这句,她似乎狠狠出了口恶气,凑近了陆菀一些,不无嘲讽地说道。   “便是你生下沉郎的子嗣又如何?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着你的心上之人!”   ?这都是什么疯子?   陆菀心口一闷,隐隐有些透不过气,难道不应该与她同谋,想法子助她逃离沈池么。   她细细打量这眼前人,忽然又有些理解了。   大约是已经心态扭曲,见不得她好,又不敢与沈池对着干,索性来说些伤人之语,也让自己过得不痛快。   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陆菀一改方才装出的柔弱模样,懒懒地倚到软枕上,撸着怀中的小白,任由薄被散开。   “多谢琴娘子劝慰,我忽而觉得沈郎很是不错,能得了娘子的心上人去,是我之幸。”   琴心被噎了一下,细长眉梢绷紧挑起,她高扬起了手,却立时被人抓住了手腕。   转过头去,她便是一颤,嗫喏道,“沈郎……你怎么……”   她忽而反应过来,对着榻上女郎怒目,“是你!你分明是故意让沈郎看见我这般!”   “沈郎,你信我,都是她,都是她故意……”   “我若是不回,只怕菀表妹的脸上便要添上伤痕了。”   沈池拧着眉望向琴心,语气轻快却又戾气十足。   这话却是对陆菀说的。   陆菀懒得看他们的歪缠官司,别过脸去,葱白细指在小白的绒毛里细细梳过。   却听见了人窒息时喉咙间发出的闷哼异响声。   一回头,便见沈池正死死地掐住了琴心的脖颈。   有数支流苏发簪跌落到新铺的绒毯上,一丝声响也无,乌鸦鸦的青丝也披散了下来,可发簪的主人已是眼白上翻,没了气息。   这是沈池第二次在她面前杀人了。   间隔不到一天。   陆菀无意识地往床内挪了挪,却被他慢条斯理地扯了出来,强迫她去看那倒下的尸身。   “阿菀怕什么?”   “她不是冒犯了你吗?”   沈池扭着她的脸,低低地叹了口气,嗓音微哑,“我杀的可都是冒犯了你的人。你的那位谢郎君,手下的冤魂可比我多了去了。”   “他掌管天下间的刑狱之事,朱笔一勾,不知断下过多少生死。”   “你说,其中有多少是被他刻意排除异己时除去的?”   当真是疯了。   这时候还不忘挑拨她与谢瑜的关系。   陆菀压住心里的惊惧,只当自己不存在,连垂落的长睫都不曾颤上一下。   见她故作镇定的模样,沈池冷笑一声,想到被带走的生母,心中更是有些不耐。   那是来自谢家,来自谢瑜的警告。   他暂时动不得陆菀。   不过,动不得她的人,难不成他还动不得她的心?   陆菀一抬眸,便对上了沈池意味深长的目光,直觉不妙。   天色熹微,东方渐明时,周府内还勉强有了一丝喜意。   周夫人早产,一夜过后,竟又添了一女,俱是平安。   陆远倒是不在乎是儿是女。   只是这胎怀得艰难,难免就更心疼妻女几分。   好在他这些日子寻访到了些男子也能用的绝子药方,打定主意再不能让周夫人再受此苦楚。   煎熬了一宿,周夫人已是意识昏沉。   她勉强睁开眼,便望见眼前抱着襁褓的夫君,轻轻动了动唇。   可她毕竟太累了,额上冷汗涔涔,边上的陆萧陆菱俱是没听出她在说什么。   陆萧猜到了几分,一夜未眠的少年嗓音嘶哑着,“谢郎君已经寻到了阿菀的下落,领着人去救了,阿娘且先歇着吧。”   周夫人闻言,才满满阖上了眼,陷入沉眠。   陆远留下照顾她,赶着两个小儿女回去歇息一会。   出了院门,陆菱扯着陆萧的衣袖,带着些哭音,“阿兄,谢郎君真的能将阿姊救回来吗?”   陆萧眼下青色,与陆菀如出一辙的俊美眉眼里满是疲惫,他揉了揉胞妹的发顶,轻声安慰道。   “以谢郎君能为,定是能救回阿菀的,阿菱快些回去休息。”   “等你睡醒了,阿菀就回来了。”   一夜未眠的人还有许多。   施窈这会儿又犯了旧疾,用帕子掩着口鼻,在咳喘个不停。   身边的婢女不住宽慰她,“陆娘子被人掳走,并非是娘子的过错,是有人筹谋许久的。娘子身子弱,还是快些歇着吧,还有郎君在呢,陆娘子定然会无事的。”   可被劝的人只是苦笑了两下。   加上洛京之事,阿菀两次身陷险境皆是与自己有关,她又怎可能睡得着呢。   烛火的光黯淡了,渐渐湮灭进油汪汪的烛台底座中。   清苦含愁的素淡眉宇间渐渐多了抹坚定神色。   她不怀疑谢瑜的能耐,也信他定是能让阿菀平安归来。   只是自己如今哪有脸面再见她。   与其如此,不如……   …………   周夫人给她添了个妹妹的消息,陆菀还是自沈池口中听到的。   离奇的是,沈池这厮倒像是被刺激得不清,疯得更狠了些。   他将陆菀带出,自己歪坐在栏杆处饮酒,一盏接一盏,兴致来了,便将轻薄如玉的杯盏投入水中,江上水流湍急,价值数十金的杯盏竟是连个声响都听不见。   饮酒多了,他狭长的眸中也带上了水色,“你阿娘给你添了个妹妹,你可欢喜?”   陆菀没睬他,只端坐在一边,伺机观察着船上各处仆婢来往的情形。   心里却是有些担忧。   算算时日,阿娘这是早产,想来便是她被掳走的消息传回,才害得阿娘担忧早产。   她冷冷地瞥了沈池一眼,对此人的憎恶又多了几分。   “你可欢喜?”   沈池见她不答,斟了杯酒就按到了她的唇边,用力往里灌。   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陆菀被呛得不停,微凉的酒液顺着脖颈淌下,甚至沾湿了她的衣襟,紧紧贴在了锁骨边白皙的肌肤上。   沈池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语气满是滔天的恨意和怨毒。   “孽种!”   ?   居然无缘无故地辱骂她才出生的妹妹,陆菀忍了又忍,才没动手将酒盏砸到他脸上。   瞧着沈池似是极为憎恨的模样,她难免就有了些猜测。   难不成他家中的至亲间有什么失和之事,譬如偏疼幼子,兄弟姊妹不孝不悌……所以被这消息刺激到了?   可又听说他为人至孝,还是独子,对她那位表姨母更是极好?轻?吻?最?萌?羽?恋?整?理?,这就很迷了。   陆菀侧目望向船外,收敛自己的存在感,心神不知飘到了哪里去。   身边就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疯子,还觊觎着自己,这滋味的确不好受。   船行江中,顺流而下,带着氤氲水汽的江风吹拂面上,却没了上回的清凉温润。   陆菀穿的单薄,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风吹得凉透了,绷紧了身子,几乎冻得发抖,却还要分出心神应对身边的疯子。   眼见天色暗了下去,说不得很快便要回房去,她不着痕迹地触了触臂弯上绑着的匕首,心下很是不安。   眼睁睁看着沈池灌下了这么多酒,谁知晓他会不会酒兴上头强迫自己。   她望向栏杆旁,沈池依旧在独斟独饮,面容都隐于傍晚的昏暗影中,看不清神色。   今晨有雨,可这斜阳将落之时倒是晴了起来。   陆菀侧过脸,望向天水相接处,眸中倒映的夕阳余晖即将消散,很有些后悔。   若是她回丰淮之后便去学了泅水,说不定这会都能跳江求生了。   正是百味杂陈之时,她蓦地发现了远处的异象。   江天相接处,夕阳的点点余晖即将消逝不见,却又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自天际混沌处升起,像极了夏夜林中骤然翩飞而起的萤火虫。   陆菀怔了怔,纤长的眼睫轻眨了好几个来回,才确定不是自己的幻觉。   如今已经入秋了,哪里来的萤火虫。   那分明是许多船只自天边处逆流而来。   星星点点,俱是船头竹竿上悬挂着的摇曳灯火。   她连忙低头,试图掩饰眸中忍不住浮现出的笑意,只觉得眼眶中有什么热热酸酸的,几欲滑落。   一定是谢瑜来了。   是他来寻她了。 第86章 得救   又落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雨丝在江面上泛起无数涟漪。   天边处驶来的快船数以百计,由水性好的军士撑桨逆流而上,船头皆悬着盏摇晃的灯笼, 昏黄的光线星星点点, 洒落在涟漪江面上,更是凭空多出了数倍明亮。   虽是不知谢瑜此回行事怎地如此张扬……   陆菀走到了凭栏边,怔怔地眺望着,任由被风吹斜的疏疏雨帘打湿了衣衫。   满心满眼都是, 谢瑜来寻她了。   他那日对自己许诺过,说上穷碧落下至黄泉都会寻到她,那不是信口安抚, 他是真的会来。   陆菀抿着唇,眼里盛满了笑意,半边身子都立在雨里,濡湿的衣衫贴合这腰肢,越发细弱如柳。   看在沈池眼里,却是让他呼吸一窒, 更是不悦。   他自然是见着远处来人, 却只冷哼了一声, 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堂堂大理寺卿, 为着美色竟是心甘情愿逗留于此, 大动干戈, 当真是不智。   只是,若非如此,裴蔺又何须派人寻上他,许下那等丰厚条件,只为让他挟持陆菀, 绊住谢瑜回京的脚步。   都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端着酒盏,沈池慢悠悠地走到陆菀身边,和着雨水,仰头咽下了盏中清酒。   “怎么,见着了情郎便如此欢喜?”   陆菀下意识地往另一侧挪了挪,瞥了他一眼,未曾答话。   她摸了摸臂弯,思索着将沈池刺伤之后,谢瑜能在船上其他人发现并拿下她之前赶到的可能性。   “你说——”   酒盏碎裂的声响中,沈池眼中锐利之色一闪,就抓住了陆菀绑着匕首的手臂,不顾她的抗拒,撕扯中用力夺过了那支匕首。   剧烈挣扎中,她手中的瓷片也不知落到了哪里。   两人的力气差距如此之大。   陆菀一瞬间如堕冰窟,脸色都白了几分。   “是谢瑜快,”沈池将去了布条的匕首横到了她脖颈前,“还是这刀刃快?”   “你何时发现的?”   眼睫上沾染了细小雨珠,顺着微扬的眼尾滑下,她垂眸瞧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心里却因着谢瑜的到来添了几分底气。   沈池笑笑,“周景的尸身自然是有人检查过的,你说呢?”   他发现得如此之早,却半分都没显露出来。   陆菀抬眼望他,便见着对方眼底幽黑莫测,没有一点醉意。   沈池早就发现了自己私藏匕首,却依旧不动声色,时不时逗弄着自己。该说他心思深沉,还是说他太过自信?   事已至此,多言无用,她用余光瞥着那点点星火,专心等着谢瑜的到来。   乌黑的碎发被雨水沾湿,贴在了白皙的额边,濡湿的藕粉薄袖被撕出了豁口,也紧紧地贴在手腕上,她却丝毫觉不出冷来。   沈池越发的不悦,把玩着匕首不发一言。   两人僵持不久,逆流的船队便已经包围住了沈家的大船。   船上弓箭手拉满了弓弦,寒光森森的箭头对准了他们。   沈池舔了下后槽牙,瘦削的颊上便鼓起了一瞬,他笑道,“走,我们也去会会你那位情郎。”   沿着木梯下到底层船舱,陆菀被他挟持拉扯着,亦步亦趋地走到了船舷边。   路上遇到的惊慌仆婢都被他一脚踹开,被喝令滚回船舱。   快船上的军士们燃起了火把,火油浇得足足的,根本不惧这细微的雨丝,跳动的火焰也将这四周照得通明。偶有经过的船只,一见这阵仗都惊骇万分,连忙避让了开。   密密围住的快船开始自动往两边避让,留出了一条水路。   陆菀若有所感,抬眼望去。   不多时,便见长可三丈有余,阔约五尺的一叶小舟缓缓驶来。   小舟的中仓之上,正站着一人,熟悉得让她眼中发酸。   风扬起一角绯衫,在通明的火光里烈烈如火,越发映衬得郎君眉眼如画。那人的身形挺直修长,如竹如松,清隽温雅的面容始终微微含笑。   她凝望着舟中人,凭空又生出些胆气。   与他相比,沈池算得了什么。   谢瑜细细打量过被挟持的女郎,见她无恙,眼中才浮现出一抹笑意。   往陆菀这边投来温和安抚的目光,他便以目示意身后替他撑伞的谢十二。   “谢瑜,你来的这般快,”沈池笑得张扬,“可是想饮上一盏我与阿菀的喜酒?”   陆菀皱了下眉,便见着谢瑜的眉心也起了折痕。   虽是被锋利的匕首抵着喉咙,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很快,小舟上,便有个中年微胖的妇人被推了上来,衣着华贵,乌发披散,还被人用什么堵住了口,不住地唔唔出声。   “阿娘?”她听见身后的沈池如呓语般低喃道。   谢瑜终于开口,语气温和且简洁,似与友人午后闲庭信步。   “沈郎君,若你放了阿菀,我便将沈氏夫人送回松溪。”   “若我不放呢?”   沈池大笑两声,凑到了陆菀的耳畔边,诱哄着,“看见了么,那可是你的表姨母,谢瑜都能抓了来!他又何曾顾念过你半分?”   陆菀偏头避开他的气息,不为所动。   她又不是原身,顾念陆家人是因着他们待她极好,这远的不能再远的表姨母,还是沈池的阿娘,与她有何关系。   更何况,要不是沈池抓了她,谢瑜还能如此施为?   亲眼见着沈池对陆菀的态度如此轻浮浪荡,谢瑜袖中的手指攥紧发白,面上却只是淡淡的。   他令人将那妇人推上了船头,在沈池的嗤笑声中,谢十二拨开那人的乱发,就露出张眼神呆滞的面容来。   谢瑜仰视船上的两人,温声道,“沈郎君,你可要看清了,这是你的生母,并非是沈氏家主那位正妻。”   捏着她肩膀的手骤然用力,疼得陆菀微微一颤。   却还忍不住分心想着:正妻?生母?   难道沈池其实不是她的亲表兄?   陆菀心里天马行空地猜测着,怪不得他听说阿娘给她添了个妹妹,便似受了刺激一般。   她又想起了前事——沈池既然早就知晓自己的身世,在松溪时还往自家人身边凑,当真是‘用心良苦’。   于是不无嘲讽地低声道,“原来如此。”   沈池低头瞥她一眼,又勾起了唇。   “短短两日,谢郎君竟是将我家中之事都摸得清清楚楚,连我本非嫡出之子的身世都查了出来,这手眼通天之能,沈某自愧弗如!。”   “非也。”   谢瑜微微挑眉,“沈郎君何必妄自菲薄?我自得知你对阿菀有意,便令人查了你的底细。你生性机警,仅仅将你藏匿生母的所在查清,便花了不少时日。”   “若非是你对阿菀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我未必会察觉你竟会有这般离奇身世。”   “那你也该知晓,我可是八岁时便亲手杀了我那位嫡出的好弟弟!”   沈池毫不避讳地提起自己的身世,噗嗤而笑道,“不过是一条命罢了,我阿娘若是去了,我便带着阿菀一道下去,一家人整整齐齐,也好让阿菀去与她敬那杯新妇茶。”   他当着谢瑜的面询问道,“阿菀,日后你的牌位上便要写上沈陆氏的名号,可是好听?”   这人当真是疯了,陆菀身形微僵。   “也包括跟随你一路把控淮江,出生入死的那数十个兄弟?”   谢瑜自是有备而来,他敛眸遮住眼中冷意,侧身示意沈池往自己的身后看去。   远处的一队快船上大多乘着三人,一者划船,一者持刀而立,而剩下一人,则是被捆绑着跪倒在船板上。   谢十二做了个手势,便有一船驶近。   船上的军士大力拎起那跪倒之人的发髻,让众人都能看清那张胡须虬结的脸。   沈池冷笑,“想不到,你竟是连方荣都抓了来。”   方荣未被自己收入麾下之前,曾是淮江上赫赫有名的水匪,当年驯服他时,自己可是废了许多功夫才抓到了他……   他把玩匕首的动作顿了顿,语带嘲讽,“明人不说暗话,谢廷尉,你可是来时便打着将我们这些人尽皆拿下的主意?”   “即便我前日未曾抓了菀表妹来,只怕不出几日,也会落进你的算计里。”   谢瑜闻言,只是令人将那船划得近些。   他温声嘱咐着,“阿菀,你闭上眼。”   陆菀从善如流。   就听见扑通一声,似是有什么重物落到了水中的声音。   余下一片死寂,只有江水汩汩流动声,火把燃烧的辟啪声,弓弦的绷紧摩擦声,还有身后之人渐渐粗重的呼吸……   她心下一颤,克制住自己去想那是何物。   握住她肩膀的那只手也剧烈地抖了一下。   “我曾听闻,淮江沈郎者,为人狠戾无情,对待其跟随的兄弟们却最为义气,每每得了金银从不偏私,尽数拿出与众人分享。”   谢瑜的声线清润温和,完全听不出其中的森森杀意。   “沈郎君可是想好了?”   “呵,”沈池讥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么?”   “你定是筹谋了许久要将我们一网打尽,便是我放了阿菀,你当真能放过我们?与其如此,不如……”   他将手中的匕首往陆菀颈间送了送,登时便有一道细细的血线淌出,让谢瑜眸色一变。   心知沈池有些动摇,他询问道,“那你想如何?”   被沈池裹挟着,陆菀有些踉跄地往后退去。   她睁开眼,便见到谢瑜难得冷肃着脸,眉心也蹙得紧紧的。   “你先下令,将他们身上的绳索解开,再放他们下水离去。至于我阿娘,她虽不是周夫人所熟知的那位表姊妹,却也实打实地流着周家的血,量你事后也不会动手伤她性命。”   沈池啧了下舌,笑得越发残忍,“你若是不从,我便只能委屈菀表妹与我一道奔赴黄泉了。”   事关陆菀,谢瑜没有半分迟疑,天生微翘的唇角张合,冷淡吐字道,“放人。”   谢十二连忙比划了下手势。   快船边响起了一阵阵下水声,那些人多是些被沈池收入麾下的水匪,水性极佳,下去后便四散而逃,不曾再露出过水面。   “还真是情根深种。”   沈池冷眼旁观,嗓音压得低低的,只陆菀一人能听见的声量。   “他方才令人杀方荣时如此干脆利落,头颅落下,江水就染红了一大片。菀表妹这般水做的人儿,若是嫁了他,日后晚间共寝一处时,难道就不会害怕?”   “谢瑜分明早就想杀我,连我阿娘的所在都提前探知。阿菀,若是我不曾抓了你来,你那情郎岂不是早就准备好拿你的表姨母来威胁你的表兄?这是何等的狠心,又将你置之何地?”   他道,“你说,会不会他早就知晓我要来,刻意放你出府,当这个引我上钩的诱饵?”   又挑拨了几句,沈池懒洋洋地笑,“原本还打算带上你一道,可阿菀似是不知水性?如此,倒是委屈你在谢瑜身边再待上一阵了。”   陆菀冷着脸,听他厚脸皮地自说自话,“我日后会再来接你。”   船板上,有块木板骤然翻起,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沈池便不见了人影。   陆菀惊愕回头,便见着那木板又阖上了,显然是早有机关,可供他逃生。   这个疯子当真放过了自己。   她望着翻起的船板颤动,生出些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阿菀。”   谢瑜令人将船划近,只是大船上无人接应,一时也无登船之法。   他向陆菀的方向伸出手,唇边挂着浅浅笑意,语气轻柔道,“莫怕,我接着你。”   陆菀往下看了看,夜间的江水幽深寒冷,难免就有些心慌。   可看着谢瑜面上浅笑,若无其事地示意她跳下,再想到船上还有沈池留下的其他仆婢,她闭上眼咬咬牙,就站到船舷边纵身一跳。   随即,便落入了熟悉的温热怀抱中。   劫后余生,这两日被掳走欺辱的惊慌不安,委屈焦急尽皆涌了上来。   她紧紧地揽着谢瑜的腰身,将被雨水打湿的冰凉脸颊贴在了他的心口处,哑声道,“你来了。”   “是我不好。”   谢瑜将她拥入怀中,轻柔拍抚着她的脊背,温声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是我来的晚了。”   “莫慌,无论如何,我总是能寻到你的。”   四周火把照得通明,映出一叶小舟上相依相偎的一对有情人身影。   呼吸间满是令人心安的气息。陆菀闭了闭眼,疲乏困倦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晕船,短衣少食,还提心吊胆。   她午后便察觉自己有些发热,后来吹风淋雨被迫降下了热度,又与沈池周旋许久,脸色更是苍白。   失了血色的唇瓣一张一合,想将自己发现之事告知他,“瑜郎……裴蔺……”   还未曾说完,她便发觉自己被谢瑜弯腰抱起,他似是在说些什么。   可陆菀已经听不清了。   眼皮像是有千斤重,她闭紧眼,便晕了过去。 第87章 回京   她再醒来时, 便见阿妙正倚坐在她床头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忽而倒了下去, 便迷糊地睁开眼。   这才发现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娘子醒了, 我这就去将您的药端来。医师说您是受了寒,又心思郁结,可得好生调养着。”   阿妙眉开眼笑,将她扶到软枕上, 又去将温着的药汤端了过来。   一个雪白的毛团也从床尾跳了过来,乖巧地依偎在她手边,轻轻喵呜两声, 像是在说你终于醒了。   陆菀皱着眉,将又苦又酸的汤药咽了下去。   “我睡了多久了?”   “这会都三更天了,您昏睡了两日呢。”   阿妙将床头木几上的两盒蜜饯都捧了来,“一盒是郎主送来的,一盒是谢郎君送来的,都说要是您醒来定是怕喝药苦, 教您含上一枚好甜甜嘴。”   两日了……   陆菀心不在焉地往盒里望去, 当即就乐了。   说是两盒, 里面装的蜜饯可都是一模一样, 都是素日她喜欢的那几样。   阿妙这几日忙着照顾自家娘子, 倒也没拆开来看, 这会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自家郎主知晓娘子的口味不稀奇,谢郎君倒是有心了。   她道,“想来是谢郎君将您素日喜欢的都打听得清楚呢。”   陆菀弯起了唇,随意拈起一枚红透晶莹的蜜煎樱桃含入口中,忽然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事。   她先问了问周夫人, 听到阿妙说她安然无恙,只是需要些时间调养,才微微松气。   她侧目便望见桌上的十数支灯烛,正摇曳着,将屋内照得通明。   “倒是我拖累阿娘,害她担忧了。”   “这会儿都三更了,我醒的消息明日一早再让人去禀,你这几日一定也熬了许久,先去歇着吧,另叫个婢女来守着便是。”   阿妙欲言又止。   恰好在这时,外间进来个婢女,低眉顺目地禀告说谢瑜来了。   来的这么快?   陆菀狐疑地望向阿妙,对方马上就招了:“是谢郎君说娘子若是醒了,一定要立即打发人去回他。”   她挑了挑眉,示意阿妙去将人迎进来。   大半夜的,来都来了,她也不能把这人赶走。   陆菀下意识地抚上发丝,虽是散乱,倒也没有糅成一团,她想从枕下将靶镜摸出来,照照自己此时的脸色,又觉得有些刻意。   被雨淋得狼狈的模样谢瑜都见过了,这会儿还能更嫌弃她不成。   陆菀牵起了唇角,心里有什么说不清的欢喜在悄悄升起。   葱白的手指在枕下踟蹰一会,还是将靶镜摸了出来。小巧通透的镜面只一晃,便又被藏回枕下。   不知内室里的小娘子正在纠结,谢瑜却是在屏风前顿住了脚步。   他原本是一直陪在陆菀身边的。   半途却改了主意,只叫人留意着去通知他。   不止是因为事务繁冗,更是怕她醒来时,见到自己会露出惊慌的神情。   她在梦中似是怕极了自己。   毕竟自己此回的手段太过血腥,竟是当着她的面斩杀一人。   谢瑜慢慢收起唇边得知陆菀醒来的笑意,眸色变得深沉。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只一瞬,便又恢复成素日的温和模样。   他一向冷心冷情,如今有了挂碍,倒像是有了软肋。   担忧她不喜,怕她伤心,更不想让她如其他人一般畏惧自己。   他抿直了唇角,也不知是何时,比起费尽心思地得到她,更想让陆菀心甘情愿、满心欢喜地留在他身旁。   进了内室,一眼便见着倚坐在床榻的女郎,乌发垂肩,腮上泛着睡足了的粉晕,娇娇俏俏的,正一目不错地望着他。   “外间可是落雨了?”陆菀望着他,开口问道。   谢瑜不意她会先问起这般小事,便走到她榻前落座,语气温和,没有一丝不耐。   “午后便落了雨,只晚间歇了半晌,我来时,见得路上的水迹还未干。”   “阿菀如何问起这些?”   他拉住陆菀的手,又往她额上探去,想试试热度。   陆菀忍不住笑,轻扯了下他的衣袖,“瑜郎身上,可是带了不少雨水的潮意。”   谢瑜垂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这才发觉自己来得匆忙,青色衣袍下摆有圈浅浅的湿痕。   “连雨水打湿了衣衫也不曾发觉,又在外间站了半晌,瑜郎说说,你方才在琢磨什么?”   她眨着眼,故作天真的模样,却是藉着袖袍的遮掩在轻挠他的手心。   虽是不知他在想什么,陆菀却直觉与自己相关,忍不住想逗逗他。   谢瑜握住了在自己掌心作乱的根源,干燥温热的手指与之细细摩挲着,忽而不经意地问道。   “这两日阿菀可是做了什么梦?”   陆菀一怔,就听见他语气平和道,“我陪着你时,便做了一梦,梦见你惧怕我,让我不要靠近你。”   他说的平静,可袖袍里的另一只手却渐渐收紧发白。   还有这事?   她蹙着眉回忆,可这两日睡得昏沉,这会儿都不觉得如何清醒,哪里会记得做过什么梦。   谢瑜也没有追问,抬起她的手,仔细将包裹住手心伤痕的布条又系牢了些。   语气低低的,“手心可还疼?”   陆菀这才注意到,自己被瓷片划伤的手上绑了个大大的蝴蝶结。   她眸中一亮,刻意笑着抬起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语气笃定。   “我猜,这一定是瑜郎给我包扎的。”   她记得谢瑜最是喜欢系蝴蝶结。   送她的物件上总是有他亲手打上的结,前些时日去他那消磨时间,也总能看见各式的卷轴上都打了同样的结。   也不知他从哪学来的,难不成是跟自己学的,她翘起唇角。   谢瑜也想起那些,别过了眼没有回答,玉白的耳尖却微微发红。   却也情知她是在转移话题。   手心被划了那么深的伤口,定是她紧紧攥着什么锐利之物才会造成,罪魁祸首,除了沈池不作第二人想。   被掳走的两日,她一定受尽了苦楚。   谢瑜眸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沈池虽是脱逃,我却已经将他手下之人尽数除去,想来很快便能抓住他。届时,便会与他算算这些时日的总账。”   这是要替她出气的意思。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他今日又反常地不曾靠近。   陆菀抿了下唇,挪到他身边,主动地揽住他。   还以为他是心疼自己手上的伤口,自责懊恼,便轻声安慰他。   “不过是手心被碎瓷片划伤,不碍事的。”   谢瑜没有立即接住她,反而是迟了会,才回抱住她,力度之大,几乎要将这些时日的担忧不安尽数捻织成绳,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轻叹了一声,“阿菀……”   听出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原来谢瑜这般的人也会后怕,陆菀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眼中水光一闪,偷偷地笑了笑。   她醒来好一会了,只有此时窝在他怀里,才真的彻底心安下来,像是疲惫行人终于放下了背上的包袱。   也清楚地意识到,那些任人宰割的提心吊胆与紧张惊慌,确实都已经过去了。   毕竟有谢瑜在呢。   有他在,定不会让别人有机会欺辱她。   二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好一阵。   屋外似乎起了风,树枝的影在窗上一下下敲打,和着欲语还休的韵律。   埋在熟悉的怀抱里,陆菀等不到谢瑜开口,便琢磨着,难不成他是还在计较那什么梦境?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主意,她蓦地轻咦了声。   谢瑜垂眼看她,见她耳边微微发红,心尖一软,眸色更柔和了些。   “怎么了?”   “我好像想起来了,”陆菀仰头望他,睁眼说瞎话。   “我也做了一梦,是梦见沈池拿我引_诱瑜郎,实则暗中伏杀,才在梦中让你不要靠近我,并非是因着惧怕之故。瑜郎,便是在梦里,我又怎会怕你?”   谢瑜见她如此解释,反而闭了闭眼,心中隐隐钝痛,连呼吸有了不顺畅的感觉。   以他对阿菀的了解,她分明是在说谎。   为什么要特意说谎掩饰,难不成真是被他的狠辣手段吓到了不成?   她就这般怕自己?   顿了顿,谢瑜温和道,“原来如此。”   陆菀心下忐忑,也不知他是否发觉,便扯着他说些闲话,还将从沈池口中套出的话尽数抖给了他,让他关注裴蔺的动向。   夜色深了,谢瑜替她掖了掖被角,“阿菀今夜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可好?”   也不知他有没有看出来是自己编谎,陆菀一阵心虚,胡乱点了点头,神色复杂地望着谢瑜离去的背影。   待他离去,她才用薄被捂住了脸,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越描越黑。   陆菀觉得一定是自己才醒过来,脑子不清醒,才干了这么件蠢事。   可要她违心地说自己那日一点也没有被吓到,这话又有些说不出口。   再说了,才见着他面不改色地下令杀人,用的还是那般酷烈的法子,想起来有些怕不是很正常么,让她缓上几日不就好了。   方才看见谢瑜第一眼,她就发觉这人有些不对劲,明显是被此次她被掳走之事影响了心绪。   若是她再说自己当真害怕过,不定会让他如何失落难过。   她有心想解释,可随后几日都不曾见他再提起这话茬,倒像是忘了一般。   尤其是这人还刻意避着她,让她连开口的机会也无。   …………   秋日的风带着几分干爽微凉,周夫人的寝居内却有些暖热。   “阿娘是说,让我与谢郎君一道先行回转洛京?”   只是受寒着凉,陆菀没几日便好了起来,这会正坐在床榻边,端着杯盏,闻言险些被茶水呛到。   周夫人头上戴着条避风的抹额,正逗弄着怀中的幺女,闻言连头都没抬。   “沈池逃得倒快,可他的目标是你,难保不会趁询安回京时使些手段。你阿耶与阿兄不过是读书人,俱不是他的对手,你跟着询安先回京,我们也可放下心来。”   陆菀敏锐地察觉到周夫人口中称呼都变了。   以前说起沈池时还能亲热地称呼一下他的字,如今只连名带姓;反倒是对谢瑜又亲近了几分,甚至用回了在洛京时的旧称谓。   她有些踌躇,调笑道,“阿娘就不怕谢郎君将我拐走了?”   屋里只有至亲,周夫人抬头瞥了她一眼,笑道,“我瞧着,只怕都不用拐,你就能主动寻上门。”   陆菱在旁边笑出了声,小脸红红的,陆萧则是端着张脸,却也没说什么。   三言两语,陆菀跟着谢瑜先行回京之事便被敲定了下来。   说起来难免有些古怪,未婚的小娘子跟着与自己定下亲事的郎君一道回京,倒是将家人都抛在后面。   可经此一遭,再加之上次洛京之事,陆家人已然是吓破了胆,唯恐家里这小娘子再出些什么事。   尤其是沈池还逃脱在外。   便也顾不得什么了。   连陆远都觉得,将女儿托付给谢瑜,在他身边才最是安全。   左右等周夫人坐完月子养好身子,一家人便也要收拾回京,这些小节实在不算什么。   洛京那边催得急,谢瑜不得不早些动身,陆菀连小妹的满月宴都没赶上。   临行前,她想去跟施窈告个别。   可婢女进去了半晌,也只是讪讪地出来回禀,只道是施娘子病得重,传话说让娘子回去,以免染了病气。   陆菀让人将带来的栗糕递进去,也没有强闯。   心知施窈这是生了心结,她寻思了一回,打算留封书信给施窈。   此回不过是意外,自己当真没有怪她的意思。   十月伊始,焦黄的梧桐叶簌簌而落,在地上打着旋儿,轻易便被行人牛马踏得零碎。   陆菀拜别过家人,便与谢瑜一道上了路。   她万万没想到,谢瑜居然单独给她备了一架牛车。   陆家人自是满意,可陆菀却是有些不高兴,之前从山间被接回丰淮的一路,都没见他要与自己分车。   现在居然还要跟她分开了。   即使这牛车被布置得再如何奢华舒适,一眼便能看出主人家的重视,看在她眼里也觉得甚是扎心。   等上了路,她就寻了机会溜到谢瑜车上。   “瑜郎,你还在为那日之事生我的气?”   她抱着小白一道入内,谢瑜向来不喜欢这等活物,无意识地蹙了下眉,便被陆菀捕捉到了。   这什么表情,难道真的生气了?   陆菀头一遭觉得委屈,她不就是没有给个不怕他的准话,至于一连避着她这般久吗。   她垂着头,坐在一侧,给小白顺毛的手都迟缓得有些失落。   谢瑜自然是第一时间便发觉了。   他这些时日刻意避着阿菀,便是不想让她想起那些令她害怕之事。   打算缓上些时日,她忘了些,再与她说清。   如今看来,倒像是弄巧成拙了。   谢瑜轻叹了口气,正要开口,牛车却蓦得停了,外间传来了周延的声音。   “你们二人要离去,如何不通知我一声?” 第88章 告别   陆菀将车帘揭开, 便见周延领着一队王府侍卫伫立路旁,拦住了去路。   见她望过来,素衣麻服的少年颇有些无措地勒紧了缰绳, 惹得身下马儿仰头嘶鸣。   此时泠风小和, 道旁的柳树枝不安地拂动着,扰得行道边日光里的浮尘四下闪躲。   周延早就知晓陆菀已经平安归来。   只是她被掳走之时,自己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甚至还因为信王妃的缘故, 在他阿耶的死因大白和救出她之间挣扎痛苦,实在是没脸见她。   今日来拦路,不过是想与她再说几句话。   想来, 此次她回了京,便要与谢瑜完婚了,少年郎扯了扯唇角,压下了心中的沉闷酸苦。   陆菀倒没多想,只当周延是来送别,迳直起身准备下车。   阿妙见状, 三两步并作一步, 赶忙上前来扶。   却被谢瑜抢先一步。   伸来的手修长有力, 白皙如玉, 是曾经无数次, 在袖袍间与她十指暧昧交缠过的, 陆菀飞快地瞥他一眼,才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心里却在撇嘴,别以为这就是原谅他了,不过是不想让他在周延跌了面子而已。   谢瑜看出了她的不虞,甚是温和地笑笑, 打算一会儿再与她解释。   周延心事重重,也就不曾注意到这些眉眼官司。   他翻身下马,踌躇地走到了两人面前,先是与谢瑜相互见礼,才有些迟疑道,“阿菀,你如今可还好?”   话刚一出口,他就觉察出不妥。   眼前的女郎一袭浅杏襦裙柔柔垂落,眉目安然地立在那,又哪里像有半点不好的模样。   好在陆菀早便习惯了这人时不时的脱线,只打了个圆场绕过去,三人随意寒暄了几句。   “若是……”周延吞吞吐吐的,很想问问陆菀,自己与她是否还会有可能。   可话还未出口,他就下意识地往谢瑜身上瞥了一眼。   毕竟谢瑜此番助他良多,自己还对阿菀念念不忘,自然会有些心虚。   陆菀略一挑眉,“若是日后世子有机会再来洛京,我与谢郎君定会在谢府设宴,好生招待你。”   话中之意呼之欲出,毕竟,能在谢府设宴招待他的,只有谢府的主人家。   她大约猜到了周延还有些不死心。   可自己都骗过他一次了,如何还能再给他些渺茫的希望,当断则断,对周延才是最好。   虽是早就预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周延闻言,还是猛地闭紧了眼,勉强一笑。   片刻后再睁开时,昳丽凤眸中的情意愁绪便都被深深地藏了起来。   这些时日他其实想过许多。   错过便是错过了,是他从前性子倨傲,不肯抓住自己心仪的女郎,如今再后悔又有何用?   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将此事搁下。   阿菀如今寻得了与她两情相悦的郎君,他该为她欢喜才是。   于如今的她,于自己,才是最好的结局。   少年郎翻身上马,提着金丝软鞭,眉眼舒展容色灼灼,揖手冲两人朗声笑道。   “谢郎君,陆娘子,藩王无诏不得入京,此去经年,也不知何时能再有机会相见,前路道阻且长,还望两位就此珍重!”   他用力扯下腰间的一枚莹润玉佩,毫不在意地扔给了谢瑜。   “谢郎君此回助我良多,这枚玉佩是我多年随身之物,是亡母所遗下的,王府内多有人识得。若是将来有需我相助之事,大可让人将此物送来,无论所求何事,我都必会答允!”   言毕,他深深地看了陆菀一眼,便扬鞭离去,疾驰的马蹄带起了官道上的无数烟尘。   周延似是下定了决心,去得匆匆,再没有回头。   陆菀望着那道驰骋而去的劲瘦身影,眸中渐渐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般恢复了意气风发模样的少年郎,才是她所认识的周延。   这大约也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相交一场,但愿他日后一切顺遂。   谢瑜方才很少开口,如今见周延已经走远,陆菀还在眺望,便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委婉提议道,“道上有风尘迷目,阿菀先回车上如何?”   这会儿倒是主动了。   陆菀回以一笑,却是转身往自己的牛车边行去。   她才不去谢瑜的车上,自己待着多好,还不用看他脸色。   这人避着她几日就算了,居然在见到自己时还露出嫌弃的神情。   当真是过分。   可她才一上车,谢瑜就跟了过来。   他看见眼前低头抱猫的女郎,长睫动了下,轻轻叹道,“我方才并非是刻意冷待阿菀的。”   陆菀别过脸不看他,捏起小白的粉爪揉得欢快。   谢瑜见她还是侧过脸去不肯看自己,两腮微微鼓起,颇有些娇气的模样,心上一软。   坦诚道,“我只是不喜欢这猫儿而已,我见阿菀,便如阿菀见我,如何会不心生欢喜?”   陆菀自动忽略了后一句情话,有些意外他居然是不喜欢小白?   她饶有趣味地打量谢瑜,“瑜郎不记得了么?我当初落水之后,你来府上探望时,可还对着小白青睐有加,怎么这会又说自己不喜欢猫?”   谢瑜顿了片刻,“我甚少在人前表现喜恶。”只在她面前而已。   陆菀转念一想,那时两人不熟稔,依他不显山不露水的性子,倒也有可能。   她偏头看谢瑜,便见他正笑着望着自己,眼里像是淌过了脉脉春江水,波光粼粼。   再配上他过于清俊的眉眼,煞是好看,即使还有些生气,也忍不住地脸上一红。   她叫来了阿妙将小白抱走。   小声抱怨,“你又不曾告诉过我。”   谢瑜好脾气地笑笑,“无妨,只是有些不喜。若是你喜欢,大可继续抱着。”   他揽过陆菀,像是怕吓着她一般,语气清清浅浅。   “我这些时日刻意避开你,是怕惹得你总想起淮江上的事情,打算让你缓些时日。若是惹了阿菀误解不快,皆是我的不是。”   陆菀瞥他,“若是我真的因此生了气呢?”   他道,“那阿菀想如何罚我都可。”   陆菀绷不住地先笑出来,这对话委实有些俗套。   她伸手环住身边的郎君,低声道,“我那日也是骗你的,我没有做过什么梦。”   谢瑜定定地看向她,温和道,“我知晓的。”   陆菀眨眼,娇声娇气地问他,“我说谎的痕迹很是明显?”   谢瑜怔了一下,不知该怎么答才能讨她欢心。   且不说他见识过的言语违心之人不计其数,单单他善于察言观色一项,便足以让他轻易看出小娘子是在违心安慰自己了。   不回答就是回答了。   陆菀也没深究,她埋在谢瑜怀里闷声笑。   “其实我那几日的确有些害怕,沈池简直就是个疯子。然后你又那么……”她犹豫了一下,选了个温和的词,“果断,直接就下了令,我虽然没看见什么,也听见了好大的扑通一声。”   越是看不见,越是会联想,尤其是沈池那厮还非要给她形容一番。   谢瑜垂眸,拍抚着她的脊背,又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的碎发,指尖有些不舍地在粉白的颊边流连徘徊。   他温和低声,“如今可还怕么?”   陆菀摇摇头,“瑜郎是因着救我心切,便是手段再可怕,其他人都能怕你惧你,我又怎能如其他人一般。”   再说了,沈池手下的那些人,她可听说都是些水匪。说句不好听的直白话,都是手上握着不少冤魂的刽子手,死不足惜。   她扯过谢瑜的衣襟,迫他低头,自己则是仰起头,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柔柔叹气道,“只是第一次见这种场景还是难免心慌,你给我些时日便好。”   陆菀想了想,又歪着头冲谢瑜笑,“你莫要避开我,有瑜郎在,我才什么都不怕。”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寻到我的。”   唇上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一略而过,谢瑜的眉眼染上些许细碎的日光,温柔缱绻地握住她的腰,俯身加深了这个吻。   半晌才放过了被吻得微微娇喘的女郎。   郎君眼尾也泛起了红,一直染到了眸子里,氤氲着薄薄湿意。   他轻声,几不可察,“阿菀不怕我,我很欢喜。”   陆菀红着脸,窝在他怀里,竖了竖耳朵,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车窗支着,潜入的秋光洒下,杏色襦裙与竹青的长袍贴紧纠缠在一处,散落着重峦叠嶂的褶痕。   此时车外的小白懒洋洋地咕噜了两声。   【小白:滴!检测到目标对像好感度98,宿主加油哦!】   陆菀身子一僵,继而将自己更深地埋进熟悉的怀抱里。   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小小声——喜欢他……喜欢……谢瑜。   洛京城内。   得知谢瑜将回的消息,周怀璋才略略安心。   他站在东宫的寝居院内,望着庭中挂着黄叶的树枝出神。   有婢女躬身来禀告,“郡主不肯用食,一直说要见殿下。”   袁默闻言,有些晦暗地望了周怀璋一眼。   越宁王身死,继妃惊慌畏惧,竟是带着所出子女尽数服毒,如今京中倒只剩下了南安郡主一人。   即便是如此,众臣也绝不可能接受这般出身的女子成为太子殿下的正妃。   更不用说,太子即将登基,太子妃便是日后的皇后了。   “让人送些她喜欢的各式糕点过去。”   周怀璋在唇边握拳轻咳,“记得让人送些下咽的汤水,那些糕点太干,让她可以就着汤水用食。”   婢女应声退下。   袁默为难道,“郡主自知身份有别,如今也是自愿离去,殿下又何苦勉强她?”   周怀璋纹丝不动,眼睁睁见着那枚黄叶飘下,才上前拾起。   可惜已至深秋,便是他仔细收了力,那叶还是脆声折碎,从他的指缝中漏了出去。   像极了他留不住的阿湄。   “再等等,”他涩声道,“我再留她几日便好。”   袁默低下头,一时之间,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   果真是段孽缘。   还真叫谢瑜说准了。   …………   如今朝堂上众人皆知,侍中裴蔺病重,已经向禁中上了辞呈。   而太子回京,即将登基,又要收拾越宁王残党。   有很多官位怕是要变动一番了。   一时之间,许多人蠢蠢欲动。   投错阵营的战战兢兢,未曾变节的摩拳擦掌,俱是各怀心思。   连京中的长街上,来来往往挂着各式族征的牛车都频繁了许多。   城北裴府后门。   一辆运送玉山泉水的桶车缓缓驶入下人出入的角门。   待到进了府,到了无人的所在,才有一人狼狈不堪地从桶中爬出。   他似是受了伤,臂上缠了厚厚的绑带,却还有血迹渗出。   旧日里狭长带着邪气的眸子幽沉着,显得越发的阴鸷。   早已等候在此的下仆吓得肩膀一缩,弯腰塌背地将这人引到了传闻中重病不起的裴侍中寝居。   向着庭中负手而立,望着庭中桑树的中年男子禀告道。   “郎主,沈郎君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阿菀有对象就不要猫了! 第89章 入京   裴蔺本就清矍的面颊如今凹陷了下去, 一袭素简宽袍,笔立在亭亭如盖的桑树下,身形落拓, 颇有些松石风骨。   似是隔着二十余年的光阴, 影影绰绰可见旧时文采风流的青年模样。   可沈池却无心结交,他沉着脸,眼神放肆,嗓音沙哑。   “不知裴侍中派人救下我, 可是又有什么交易要与我沈某人商议?”   尾调打了个弯儿,又字加重,带着几分戏谑不满。   上次他便是与裴蔺联手, 才落得如此下场,如何能不迁怒。   只是这些时日来,他疲于奔命,还是借了裴蔺的手才能躲过了谢瑜的杀招,倒不好与他翻脸。   但也实在是没那个心情再与这人打哑谜。   悬在自己脖子上的利刃可还被握在谢瑜手里。   自己当真是小看了那位大理寺卿,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缜密的手段, 不过是冒犯了他心尖尖上的女郎, 竟是百般布置, 环环相扣, 铁了心要他的命。   弟兄们陆续惨亡, 自己也险些在谢九的手上丧了命, 数十年来置办的家当更是毁于一旦,惶惶然直如丧家之犬。   思及此,沈池周身的戾气难以遮掩。   裴蔺不以为忤,瞥了他一眼,便慢条斯理地指挥着人将庭院中的桑树伐去。   他眼中灼热明亮, 语气平静得渗人。   “我有一惦念之物,深埋树下多年,如今阳寿将尽,再无顾虑,想聘得沈郎君为我行一事。”   不愧是老狐狸,话里话外说的可真是隐晦,沈池冷嗤一声。   只是……裴蔺既是用了聘字,必是有筹码付他。   沈池一挑眉,索性抱着臂,站到一旁看热闹。   枝繁叶茂的桑树在斧刃下颤抖倒下,露出了泥中的森森白骨。   他眼睁睁看着裴蔺唇边噙着恍惚笑意,缓步往泥土散落的青砖树穴边行去。   还差最后两步时,身形晃了晃,竟是直直栽倒地跪了下去。   “郎主!郎主!”   “退下。”   侍奉的几个小童小跑着,上前想扶起他,却被小心捧起白骨的裴蔺喝退。   他近乎踉跄地起身,将那物贴在心口,像是护着什么至宝一般。   一线殷红从他的苍白的唇边淌下,染红了陈年白骨。   浓郁血色如斯凄艳,令人挪不开眼。   沈池自然知晓那是人的头骨,瞧着裴蔺这般珍视的模样,想来应该是重要之人。   竟是毫不避讳地埋在了寝居庭院内。   当真是合他的脾胃。   同样殷红的血顺着沈池的指尖滴落,他随手撕下一截衣袖裹缠住臂上伤口,似是感觉不到痛一般。   这么一停顿,裴蔺就行得远了。   沈池大步流星地追了上去。   …………   平心而论,陆菀与谢瑜回京的这一路并不如何匆忙。   尤其是谢瑜发觉她有晕船的毛病,当即便让人重新备好了车驾,提前置办的船只尽皆弃之不用。   一路上行得慢了些,还未进洛京,他们便听说了裴蔺重病而亡的消息。   牛车未曾悬挂着谢氏族征,行过洛京的长街时,能听见街头百姓议论纷纷。   说什么太子殿下好生哀恸,竟是废朝数日,亲自去了葬礼之上祭拜追封。甚至当场言明,裴侍中历经两朝,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如今溘然长逝,应当许他随葬于先帝陵园,以彰其功。   陆菀的唇角抽搐了下。   如果她不知道裴蔺投靠过越宁王的话,如此种种,倒真是史书上一则君臣相合的佳话。   她侧过脸看着展开一卷文书的谢瑜,撇了撇嘴,朝堂中人只怕大多如他这般,惯于表里不一。   又打发走了一波来催的宫人,陆菀扯了扯不动如山的某人的衣袖。   “瑜郎不先去东宫么?太子殿下可都遣人来催了好几遍了。”   谢瑜不急不缓地卷起文书,握住她的手,弯唇浅笑。   “左右也不差这一时。”   见这人如此淡定,陆菀反倒噎了一下。   她索性搂住谢瑜的脖颈,翘起唇角,调笑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仗着如今的太子好性儿,知晓他不会因这等小事怪罪于你。”   谢瑜眸色微动,接住了她,却没有回这话。   先帝的死便有他插手之故,如今太子能上位,更是他在背后筹谋支持。   图得,便是周怀璋禀性仁厚温和。   只这些却是不好告诉阿菀。   便如他才得了消息,裴蔺其实未死,也不曾告诉她。   朝堂之事自有他来设法,他自会替阿菀遮风挡雨,无需她处处费心。   一直到将陆菀在自己旧日所居的院落安置好,谢瑜才令人备马,出府往宫城方向而去。   不多时,他在宫门外下了马,便缓步行入重门之中。   …………   宫城巍峨,殿阙深深,东宫正殿的玉石圈椅边,仙鹤形状香炉的背上轻烟几缕,被来回踱步的人影不耐地挥散。   周怀璋一贯平和温文的面容上难得有几分焦急,“询安怎地还不曾来?”   一旁端坐的袁默望着殿外,眼见修长清隽的熟悉身影行来,便开口道,“殿下——”   他的话音未落,便见周怀璋目光灼灼地站起了身。   谢瑜进了殿内,刚要见礼,便被人扶起。   一抬眼,便见着周怀璋往自己身后张望的模样。   “陆娘子何在?”   他挑了挑眉,“殿下寻阿菀何事?我已经先行将她送回了谢府安置。”   周怀璋蹙眉,他明明再三交代,让宫人传话时带上陆娘子。   难不成是谢瑜不愿带她来?   他涩了声,握住清隽郎君的手臂,“阿湄她,她今日竟是偷偷将衣带打成结,悬在梁上,又将宫人赶出,若不是……我想请陆娘子来劝说陪伴她几日。”   听到这话,谢瑜的面色渐次冷了下来。   轻轻地挣开了周怀璋的手,他望向袁默,语气淡淡。   “袁御史新官上任,竟是不曾劝阻殿下,任由他将罪臣之女留在东宫这等荒唐行事?”   暗指袁默不曾尽到御史大夫的劝谏之责。   袁默气息一窒,心下暗道这人当真是计较,都这会了,还寻了机会便将罪责往他头上扣。   太子心悦南安郡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若是能劝得动,郡主早就离宫了。   见谢瑜如此,周怀璋便知他也不赞同自己的行事,难耐地撑住了自己的头。   阿湄如今宁死也不愿留在他身边,他已是乱了心神。   即将登基的太子情急之下,竟是俯身,欲行一礼,却被谢瑜稳稳扶住。   他托起周怀璋,声线清冷,“殿下与臣相交数年,当知我所不认同之事,便是殿下求臣也无用。”   “当真是无法吗?”   谢瑜垂眸不语,拒绝之意明显。   周怀璋往后退了几步,蓦得跌坐在了圈椅上。   冰凉的玉石装饰悬在扶手边,被他的动作震得摇晃,清凌凌的脆响如数九寒天时扑面的寒风一般,呛得他咳声不止。   看得袁默不忍地侧过脸去。   唯独谢瑜不为所动。   他搭着眼帘,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水,递到了周怀璋的面前。   几乎将肺腑咳穿的郎君抬起头,却没有接过茶盏,反而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   如同抓到了救命的浮木,红着眼恳切道,“询安,你我相交许久,我从不曾求过你什么。我只是想请陆娘子进宫一趟,她曾经与阿湄要好过,我想让她去劝慰阿湄,你就不能替我安排此事?”   谢瑜并不乐见于此。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东宫,周怀璋倒是一心系于儿女私情,甚至想将他的阿菀牵涉其中。   他匆匆回京,可不是为着洛京几次相催,而是圆观大师回了信,说要与他详谈阿菀之事。   若否,与阿菀在路上再慢些也是无妨。   见谢瑜不答,再想到昏迷的阿湄,周怀璋一狠心,扭着脸对内侍道,“让人去将陆娘子传进宫。”   “便说这是孤的召令。”   他用上了太子的自称,这是要拿身份压着谢瑜。   殿内侍奉的内侍战战兢兢,闻言便要出去,却被一袭青衫拦住。   谢瑜掀起眼帘直视周怀璋,拢在袖中的手一瞬紧握,慢悠悠问道。   “殿下果真要如此?”   …………   眼见谢瑜进了宫,竟是直到夜了都不曾回,陆菀有些坐立不安。   回府时已是夜半,她花了许多时候指使着人,将这屋舍重新照着她的喜好收拾妥当后,便又亲自去安排整治了一桌饭食,权当他们自己接风洗尘。   谁能想到谢瑜竟是未回。   如今菜都凉得透了,汤羹黏糊在了一起。   天将擦黑的时候,谢觉倒是来过一遭,只道是郎君被太子留在了东宫。   这都几时了,竟是还不曾回。   陆菀托着腮,两眼望着饭菜发直,等得生无可恋。   “娘子,许是郎君有要事要与太子殿下商议呢,您先用些点心垫垫?”阿妙端来了一盏栗糕。   陆菀当真是没胃口,她只带了阿妙,打算在居所和谢瑜书房之间的小径上转转。   若是谢瑜回了,也能第一时间知晓。   这点子心思,阿妙都看了出来,忍不住地笑,惹得她面上一热。   屋外有些冷,还有风,吹得地上落叶簌簌。   主仆二人提着盏剔透的琉璃灯,倒也不怕被风扑了去。   才行了不多时,便见着远处的亭中似是有一团黑影。   她们二人俱是被吓了一跳。   走得近些,才发觉是一女子的纤细背影,那人独坐在亭中,在望着东南方向出神。   这人为何不提灯,只独坐在此?   陆菀往人影望的方向看了眼,便停住了视线。   这不是谢瑜的书房方向吗?   眼见这人的发丝尽数盘起,分明是妇人的发式,陆菀眉心一皱,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她提着灯往前走了几步,便见着那人衣衫的纹样,不是寻常仆婢能用的。   这个时辰能出现在谢府,还能屏退了下人独坐在此的妇人,简直不用做第二人想。   来都来了,她硬着头皮上前,蹲身一礼。   “徐夫人安好。” 第90章 疑惑   猝不及防就见到了徐夫人, 陆菀心里忐忑。   虽说据她所知,谢瑜与徐夫人关系生疏至极,连谢瑜伤重垂死都见不到徐夫人去探望一回。但到底也是他礼法上的生母。换而言之, 若是她当真嫁给谢瑜, 入门时也是要敬上一杯新妇茶的。   难免就有些紧张。   阿妙手中的琉璃宫灯随着夜风摇晃着,光影在背对着陆菀的妇人身上扫来扫去,就是不见她回头。   陆菀心里咯登一下,难不成她认错了人?   可这人即没承认也没否认, 更是不肯回头,就有些微妙了。   她站直了身,迟疑轻声问道, “亭中的,可是徐夫人?”   月色如霜,周围一片静寂。   这就很尴尬了。   陆菀怔愣了一下,打算走人。   她又不需讨好徐夫人,见面时行礼问安不过也是出自礼数,看在谢瑜的面上而已。   秋夜静谧, 偶有几声虫鸣, 也只是衬得周遭有几分森然静默。   这时, 亭中人终于动了。   昏黄烛光里, 转过来的那人苍白着一张脸, 面无表情, 把主仆二人吓了一大跳。   陆菀慢慢蹙起了眉,这人的长相看起来跟谢瑜没有半分肖似之处,倒是与谢琅的眉眼如出一辙,是徐夫人无疑了。   可她为什么能径直从自己的面前走过,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看起来, 倒像是在夜游一般。   才想追上去瞧瞧情况,阿妙就喜形于色地晃了晃她手中的琉璃盏,“娘子你瞧,谢郎君的书房上了灯,一定是谢郎君回来了!”   谢瑜回来了?   陆菀扬了扬眸子,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当即将徐夫人的异样抛诸脑后,带着阿妙就往他的书房方向去。   书房内,谢瑜正在换衣,就听见谢觉禀告,道是陆娘子来了。   他将手中换下的衣衫慰贴地搭在架上,敛住眸中的冷色,弯起唇角,便迎了出去。   变脸之快,看得谢觉暗暗咂舌。   虽说不知东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但见自家郎君出宫门时面沉入水,也能猜到他心绪不佳。   尤其是能从面上就看出的,谢觉跟在他身边多年,惯常见他喜怒不形于色,此回如此异常,定是有什么令郎君极其不悦之事。   他还以为郎君回来要好生沉郁一阵,没想到一听说陆娘子来了,马上就变了个人一样。   谢觉老怀欣慰地盯着进来的陆菀。   一进书房就对上了谢觉颇为激动感激的目光,陆菀眨了眨眼,望向迎来的清俊郎君。   “瑜郎今日如何回来的这般晚?”   期待已久的小娘子笑眼盈盈地扑到郎君怀里,被接了个正着,揽住他的腰身娇声询问。   谢瑜垂眸看她,便见着一双美目明澈剔透,还满满漾着笑意。   他翘起唇角,脑中却想起了周怀璋满含怒火地质问。   “你若是将陆娘子看作是你的妻,把她当作能与你并肩而立,携手百年之人,如何能事事替她做主?她曾经与阿湄如此要好,若没有你背后教唆,她一定会想来见阿湄!”   “阿菀,”谢瑜的唇角含着温和的笑,抚上她的发。   “南安郡主现下在宫中,听闻她有求死之心,你可想去见她一面?”   求死?陆菀怔住了。   实在是很难想像,看上去天真明朗的南安郡主如今竟会有求死之心。   可……老实说起来,她与郡主关系不过尔尔,这时让她去,合适么?   谢瑜道,“是太子今日提起的,想让你去劝慰郡主几句。”   陆菀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迟疑道,“所以你今日回来的这般晚?”   她先前在上元节时可是见识过的,太子对着南安郡主很有几分真心,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并不奇怪,而谢瑜却不赞成她与南安来往,想来可能因此与太子起些争执。   谢瑜并未想到陆菀竟是想到了这些。   他本就是随意一问,见她不答,便默认是不愿。   “无妨,我回了太子便是。这会儿都晚了,阿菀晚间用了些什么?可要陪我再用些点心?”   “我去。”   陆菀的眸子动了动,故作叹息地摇头,“我也曾与她相交一场,去看看也好。”   她说不定哪天便要离开了,莫要让谢瑜因着她得罪日后的新君比较重要。   见她果真想去,谢瑜微微蹙眉,但想到了这是阿菀自己愿意去的,他也不愿让她难过。   即便是自己为着打消周怀璋的念头已经花了半日功夫,连晚食都不曾用,但若是阿菀想,那他便当自己白费心力一场,左右也不算什么。   阿妙安排着人将还能热热的饭食端了上来。   亲自替他舀了半盏羹,陆菀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才一回京,你就这般忙碌,也不知过些时日能否抽出几日陪我。”   谢瑜挑眉,接过碗的时候顺道握住她的手,温柔缱绻地问她,“那阿菀想做什么?”   “我也未曾想好,只是想让瑜郎留一两日空闲给我便是。”   陆菀弯了弯好看的眉眼,她可是看过之前过礼时谢府送来的庚帖。   月中时可就是谢瑜的生辰了,还得好生琢磨琢磨该如何给他庆祝一番。   谢瑜多年不曾过生辰,一时也未曾想起,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等到夜了,他亲自送陆菀回去。   左手提灯,右手牵着女郎的手,慢悠悠地行在谢府的青石径上,阿妙与谢觉也都被打发离开。   “若是能常常与你这般行在府中,每每下值,回府便能与阿菀相伴,想来便是朝中事再过烦劳,也能得片刻休憩。”   郎君的声音清清润润,似是沾染了天边月华,草上寒霜。   大约这夜色太过静谧,陆菀心里一松,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好似真的不错。   谢瑜为人虽是偏执薄情,待她的真心却是不掺一点假,如今又被自己一点点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只会越来越好相处。   谢府也没有其他大家族那等复杂纠结的亲戚关系,不用她多费心。   更重要的是,她当真喜欢谢瑜,第一次在此间醒来时,清隽温润的郎君便入了她的眼。   若是能嫁给他,每日每夜见到他,与他长长久久……   她眼中生出微弱的碎光,晶晶亮亮的。   可眨眼便又黯淡了下去。   才至寝居处,她远远地就望见月下有个人影,正在回廊上徘徊不去,下意识地扯了扯谢瑜的衣袖。   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谢瑜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   他解释道,“那便是……徐夫人。”   奇怪,谢瑜竟是连阿娘都不喊了。   陆菀直觉其中有隐情,但也没追问,“可这会都这么晚了,如何连个跟着她的人都没有?”   谢瑜垂着眼,长睫遮住了眸中神情,“她素来如此,夜间常在府内闲逛,也不许人跟着。”   “她有心疾,你莫要去招惹她。”   陆菀当时就撇了撇唇角,她像是多管闲事的人么。   只是她隐约有些察觉到,说起徐夫人时,他身上的落寞与孤寂一拥而上,几乎浓得都化不开。   连语气都淡了几分。   于是,隔了几日,东宫派人来接她,谢瑜脱不开身,让谢觉送她去时,陆菀还是忍不住问起了谢觉此事。   谢觉可是早就知晓她撞上徐夫人之事,正等着她来问呢。   只是没想到,陆菀居然绕过了自家郎君来问了自己。   他倒也没托辞,捡了些能说的,细细地说给未来的府中主母听。   “郎君幼时也是极得徐夫人宠爱的,连识字开蒙都是夫人亲自教导的。那时郎主已经重病卧榻,三郎君又外放,施娘子与徐郎君也不曾来洛京,诺大的谢府,只夫人与郎君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那怎么会到现在这般陌生的地步?   陆菀诧异地抬眼望着谢觉,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谢觉策马靠近了车窗,压低了声,“后来不知怎地,夫人竟是认定了郎君非她所出,是郎主从府外抱来的,说不定便是郎主养的外室子,甚至为此害死了她亲生的小郎君。”   “当时就发了疯,打了年幼的郎君不说,还险些要掐死他。”   回想年幼时的场景,谢觉打了个激灵,眉眼都耷拉下来了。   那般温和可亲的夫人竟是面目狰狞地要掐死郎君,当年尚且年幼的他都吓病了一场,也不知后来是如何处理的。   只听说是郎主撑着病体赶到,也不知是如何说的,反正是暂时安抚下了徐夫人。   等自己病好能去伺候郎君的时候,就径直被送去了慈恩寺,而郎君显然已经在圆观大师处住了多时了。   陆菀垂着眼,握住了手腕上浮雕着桂枝月兔的莹润玉镯,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轻声道,“我今日问你之事,莫要告诉瑜郎。”   谢觉自然是从命。   他偷眼瞧着车内的女郎此时怔怔出神,心里偷笑,日后可算是有人心疼着自家郎君了。   嘶,他方才是不是该把自家郎君说得更凄惨些?   也好博得陆娘子多几分心疼。   牛车自宫城侧门入内,转过几重宫门,陆菀才在僻静处下了车,又有安排好的步辇将她接入了一处僻静宫苑。   宫室小巧精致,院内还有流水小桥,只是四周都静悄悄的,难免有些压抑。   宫人揭开了珠帘,陆菀抬眼望去,只看见内室的床榻上卧着一团隆起。   她缓缓走了过去,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悄无声息。   可床上那团还是颤了颤,犹豫地探出头来,见着她就露出个笑来。   娇美的面容上,眼圈鼻头都红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甩开了被褥,披头散发地扑到陆菀怀里,喃喃道,“阿菀你来看我了!”   陆菀抬着手,愣在了当场。   虽然但是,她跟南安郡主,有这么熟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的好感度98了,其实只差临门一脚了~ 第91章 如她   引路的宫人一见这场景, 就给屋内的其他人使了眼色,都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一时之间,精致宫室内只剩了她们两人。   陆菀颇有些无奈, 却也只能学着谢瑜平日安抚自己的模样, 拍了拍南安郡主的脊背。   她轻声道,“莫哭了莫哭了,你先说说,现下是怎么个情形, 我才回洛京,并不知情。”   这话半真半假,她才回洛京是不错, 却不是一无所知的,只不过是想让南安先行起来。   听了这话,南安又在她怀里抽噎了几下。   抬头见宫人都离开了,才慢吞吞地起来,用一种极为新奇的眼神盯着陆菀。   “阿菀变了许多,似乎更温和了, 旧时你整个人内里都是冷冷的, 我还以为你方才会推开我。”   原来她还知道她们两人没那么熟稔, 陆菀的唇角抽搐了下。   眼见南安擦干净了眼泪, 她还没有开口, 就被对方拉到了床榻边。   南安探身到床上, 摸索了一阵,从被褥下面摸出个紫檀木百宝嵌盒。   小心翼翼地打开,内中是几块糕点。   她像仓鼠一样,窸窸窣窣地进食,还鼓着腮。   也没忘分给陆菀一块。   有些含糊地问, “你怎么突然来看我了?”   ……?   陆菀眉心一跳,索性实话实话,“太子殿下说你要寻死,令我来看看你。不过——”   “我瞧着,你可不像是想要寻死的模样。”   南安的动作停了下,她抱膝凑到了陆菀旁边,有些低落地说道。   “我也没想真寻死,只是想离开洛京。可是二郎又不肯放我走。”   “所以我就吓唬他一下。阿菀,你可有法子劝劝他?”   “他若是肯放你走,我大约就不会来这么一遭。”   陆菀侧脸看她,就见到方才还一本满足地啃着糕点的小娘子不安地绞着手,眼圈渐渐变红。   她哽咽地说道,“我是一定要离开的。我心悦二郎,从第一眼就喜欢他,可是我们又怎么可能在一起?”   陆菀蹙起了眉,接过她手里跌落的点心盒,替她盖好。   南安的声音低了下去,喃喃道,“我早就知道的,可是我管不住自己,阿菀,我管不住我自己……”   陆菀抽出了帕子,动作轻柔地替她擦掉腮上的泪痕,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南安的阿耶害死了圣人,周怀璋又逼死了越宁王。   杀父之仇宛如一道天堑,他们当然不可能心无芥蒂地在一起。更何况,周怀璋身份尊崇,他的亲事本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未来的皇后之位,朝中的大臣们,各方势力定然都会插手其中。   南安,南安,其实难安。   僻静的宫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些风拂过光秃秃的树枝时,轻微细小的声响。   偶尔,还夹杂着女子极为痛苦绝望的呜咽声。   陆菀都忘记自己劝了些什么,一直到天色渐黯,才拖着疲乏的身躯回转谢府。   回程路上,车辕悬着的避让铃清脆悦耳,车内的女郎却是盯着起伏飘荡的车帘,在怔怔出神。   良久,她扯了扯唇,苦笑了一下。   让她去劝南安……她自己都要与谢瑜分别了。   南安与周怀璋不过是生别,日后定会有相见之日,而自己与谢瑜虽算不上死别,却是再也不会有什么联系。   真要说起来,她觉得明明是自己与谢瑜更惨些。   等回了府,见到含笑迎上的清隽郎君,陆菀就觉得心尖仿佛被极细的银针刺了许多下,密集微弱的疼感针针入骨,让她眼里蒙上一层水雾。   有些难过,也有些不舍,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见她如此,谢瑜面色不变,也没问原因,语调温和地将她哄好。   转身就联合了御史台与尚书省的不少官员,施压给周怀璋,让他松了口送南安郡主出宫。   素来相合的君臣之间顿时紧张了起来。   每每朝会,大理寺卿上奏之时,端坐的周怀璋都是面色冷淡,能站在含元殿上达天听的,哪个不是人精?   又不是没有人盯着谢瑜的位置,见此情形难保不会想落井下石,试探一二。   这些都是陆菀所不知的,她只是体感近些时日谢瑜归来的时辰有些晚。   大约是在准备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事。   她也没在意,一心忙着筹备,打算给谢瑜好好过个生辰,日日琢磨着该给他送些什么。   除去准备了许久的生辰礼,陆菀还盘算着,去求只新的平安符给他。   他曾经那么珍视徐夫人为他求的平安符,而自己先前给他求符时,心思又不纯。   日后便是自己不能陪伴在他身边,也是希望他这一世都能平安顺遂。   唯一发愁的,就是该如何说服谢瑜让她出门。   自谢九埋伏之处逃脱后,沈池其人就像是泥牛入海一般,竟是再没了音讯。   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暗地里在筹划些什么。   眼睁睁看着谢瑜的生辰将近,陆菀亲自提着为他煮好的一盏山煮羊汤,在他回书房的路上准备堵他。   这也是没法子。   他上值的时辰自己还未曾起,这几日偏又回得晚,回来时谢觉还捧着一大摞文书卷轴。   她几次三番叫人来探听,都道是郎君还未曾忙完。   往往等到夜了,她自己打熬不过,先睡了过去。   阿妙在回廊转角亭的美人靠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好让陆菀倚坐得舒服些。   陆菀敛起绯红斗篷的衣摆,从容就坐,将手中的暖炉捧得稳些。   “这几日刮起了北风,眼瞧着就冷了起来,好在临行前夫人教人将洛京府内的库房钥匙送了来,才能回去取些厚衣来。”   阿妙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库房钥匙。   陆菀没应声,转眼往庭中望去,便见枝上稀疏,瘦影横斜,一派初冬的萧条景象。   冬日里少了几抹带着生机的青绿,难免让人心下郁郁。   她把玩着手里的铜炉,心里胡乱地想着,忽然就凝住了视线。   阿妙若有所感地抬头,就见着自家娘子的眼角眉梢上渐渐浮起了清浅笑意,她顺着陆菀的视线望去,果然就见到青衫如竹的郎君转过回廊,一步步往亭中行来。   “此处不可避风,阿菀如何在此?”   谢瑜声调温和,抬袖便抚上了陆菀的手,不动声色地试探热度。   察觉不到一丝凉意,才满意地轻轻松开。   “瑜郎自己算算,你都多久不曾陪我了,还不许我在此等你?”   陆菀翘着唇角,口中说着埋怨的话,眼里却有碎光在欢跃跳动。   “是我不好,”谢瑜也笑,“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大理寺与刑部事务冗杂,等明日暂时告一段落,我便能抽出些时日来陪你。”   这正合陆菀心意。   她将手炉递给阿妙,拉着谢瑜往书房去,“那你陪我去慈恩寺可好?去年求来的平安符都旧了,我再去给你求个新的。”   谢瑜侧过脸来看她,温声道,“自然是好的,我与圆观有约,到时也可去拜访他。”   也好问问他关于阿菀的来历。   陆菀漫不经心道,“那自然是好的,我也有许久不曾见大师了。”   谢瑜将掌心的柔夷握得紧些,微微用力,碾开与她十指相扣。   他回忆起少年时长居山寺,溪边林中,每每与圆观对弈烹茶的场景。   “圆观好茶,到时你我二人带上些今年的新茶去。”   陆菀的唇角忍不住扬了起来,“如今都冬月了,来年的茶叶都要出来了,只怕大师那处早就有了。”   谢瑜亲自替她推开了书房门,“不过是你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他一连用了两次‘你我’,让陆菀品出些深意来。   她想到了谢觉所说的,徐夫人发作打了谢瑜之后,他就被送往山寺常住,想来对他而言,少年时陪伴多年的圆观大师应是很重要的存在。   之前她也曾见谢瑜与圆观一道下棋,两人间的氛围亦师亦友。   而此回他们又是以未婚夫妻的名义去见他敬重之人。所以,谢瑜才会在言语间便把他们两人系在一处。   心里难免有些触动。   陆菀仰头看了他浓密的长睫片刻,忽然勾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在他薄唇上轻轻一吻。   谢瑜怔忪一下,轻笑道,“阿菀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陆菀往他怀里靠近了些,眸中亮晶晶的,“我忽然想亲亲瑜郎,不妥吗?”   她说着这般私密的情话,自己先烧红了脸。   谢瑜弯了唇,托着她的腰肢俯下身,如蜻蜓点水般,依次啄吻过她的额心、眉眼、鼻尖和唇瓣,满是怜惜。   他压低了声,学着她的话反问她,嗓音低醇又悦耳。   “我也想亲亲阿菀,可吗?”   陆菀方才把手心攥住的衣襟都揉皱了,不由得撇了撇唇角。   他都做完了,还问自己做什么。   她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汤水,只怕再晚些会凉了。   才想开口让阿妙进屋,就被再度俯下身的郎君攫取了气息。   这人怎么这样啊,她心里有些别扭地抱怨着,却还是闭上了眼,专心且欢喜地接纳他。   屏风上倒映着一双缠绵拥吻的影子,如痴如醉。   未曾燃起火盆的冬日书房内温暖如春。   …………   待到谢瑜得些闲暇告了假,两人就起了个早,让人驱车前往慈恩寺。   圆观大师似是着了风寒,正在卧病修养。引路的小沙弥三言两语交待些近况,就将他们领到了僻静的禅房门口,示意他们进去。   陆菀与谢瑜对视一眼,便一道进了屋。   山间本就冷,空荡荡的禅房内更是清寒。   圆观半躺在榻上,看上去颇有些精神不济,见着他们来,还双手合十行了个礼,连脸上密布的褶痕都是有气无力。   “这几日有些不适,未曾迎上两位,是贫僧失礼了。”   谢瑜并不在意,亲自将他们带来的物件搁到桌案上,便与圆观随意寒暄了几句。   他们说的是佛教的典故释义,听得陆菀云里雾里。   见此,谢瑜温声道,“阿菀,你不是说还要求平安符?你且自去便是,我在此还有些话要与大师分说。”   陆菀心下舒了口气,告别了两人,便往抄经的净室去。   她宁愿去抄写经文替谢瑜求平安符,也不乐意在这听他们打机锋。   绕来绕去,竟是些听不懂的话,实在是无甚兴趣。   待她离开后,谢瑜在袖间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语气转淡。   “先前我信中所问之事,大师只回道要我亲自来见,如今我已是在此。”   清隽温和的郎君骤然敛起眉眼,带上几分说不出的疏离冷淡。   他轻声问,“阿菀到底是何来历?”   “或是,她可还会再无故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陆菀:冬天来了,都没有叶子了,有点抑郁ing   此时,青衫如竹的谢瑜缓缓路过…… 第93章 身世   前几日才有过一场雨, 打落了慈恩寺山路两侧的树枝上最后的些许残叶。如此一来,也只有些郁郁葱葱的松林能够遮掩住潜行埋伏的人马。   玄色劲装的沈池正在其中。   他面露讽笑地望着不远处渐渐行近的车队,勒紧了手中的劲弩, 绷紧弓弦如满月一般, 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小摩擦声。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盯上,被侍卫层层拱卫的车架里,周怀璋近乎失神地望着少年书生打扮的南安。   “阿湄,”他涩声唤道, 又轻咳了两声,脸色变得青白,唇上毫无血色, 只眸子里漆黑幽沉。   被唤的女郎不安地动了动,随即露出与以往别无二致的娇俏笑容,如林间朝霞般明媚天真。   “我该走了,二郎要记得好生吃药调养,你身子单薄,夜间切记不可苦熬。”   她说着, 眼里水光盈盈, 就有些粗鲁地用袖子擦了下。   “你不要再想着我了, 只当南安郡主已经死了便是。”   “我不要这皇位了, 我把这位置让给我那些堂兄弟, 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可好?”   眼睁睁看着离别的时刻将近, 周怀璋紧紧握住南安的手臂,近乎绝望地望着她,甚至想就此任性一回。   他自幼丧母,不得阿耶宠爱,又被架在太子位上如受火炙, 战战兢兢多年。   好不容易得了个彼此心悦的女郎,竟是不能如愿相守。   “二郎,即使你不当天子,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南安一把推开了他,脸上泪痕未干,却笑得欢快。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明君,肃清朝中积弊,为盛世开太平,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吗?我日后也是你治下的百姓之一,你可要好生努力,让我能过上你说的好日子。”   她并非一点都不懂,“更何况,你便是让了皇位,难道得位之人真的会放过你我?”   “若是——”   周怀璋刚要说些什么,外间就传来利刃破空的尖鸣声,被射中的侍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就重重倒下。   “有刺客!护驾!护驾!”侍卫们当机立断,齐齐下马护在了车架周围。   铮铮的拔剑声不绝于耳,林中埋伏已久的人一涌而上。   周怀璋面色微变,强行将南安护在怀里,心下飞快盘算着是何人泄露了他的行踪。   …………   周怀璋等人遇袭之处离慈恩寺不远。   得了消息,谢觉行色匆匆地闯入禅房。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上前对谢瑜与圆观一揖,便急急说道,“郎君,外间出事了。太子殿下擅自出宫为郡主送行,却被人提前探知行踪,有大批刺客埋伏在了山路上,就在离慈恩寺不远处的十三里亭附近。”   谢瑜闻言,蹙了下眉,唇边就泛起一抹冷笑。   意味不明道,“当真是出息了。”   他与圆观道别两句,便起身往外行去,临出门时,顿了下,回过身,语气笃定道,“我信她。”   谢觉不明所以,却只看了自家郎君一眼,什么也没问。   他们两人身后,面容慈祥的僧人合十祝祷,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数世因果,循环不失,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   陆菀花了许久功夫,一字一句地将经文抄写好。   她将毛笔搁置在笔山上,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字,虽是难看了些,歪扭了些,远远比不上谢瑜,也是她认认真真抄写下的。   工工整整还是有的。   所以,诚心也是有的,谢瑜日后一定会平安顺遂。   托腮沉思的女郎轻轻一笑,长睫垂落,眸中满是闪烁的碎光。   字迹一晾干,陆菀便亲自捧着经文,去跟小沙弥换取了一只崭新的平安符。   仔细打量着,还不曾焐热,便听见谢瑜的声音。   陆菀一转身,就见着清清肃肃的郎君从碎石小径上行来。   小径的道旁埋着口径数尺宽的瓦缸,内中种了荷花,如今这时节只剩了枯荷残叶,倒是有些遗憾。   若是在夏季,芙蕖亭亭玉立之时,清隽颀长的郎君自小径那侧行来,眉眼间氤氲着淡雅荷香,一定是可以入画的场景。   他向来好看,皮相好,骨相更佳,气质亦是出尘。   陆菀捏紧了手中的平安符,难免有些失落。   这些时日,即将离开这一念头无时无刻地缠着她,像小虫子一般啃噬着她的心脏,让她心神恍惚。   此时也是一样。   待她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方才对方说了什么,有些茫然地问道,“瑜郎说要留我一人在这?”   谢瑜轻柔地替她将发丝拂过耳畔,温声解释道,“谢觉说外间刺客有备而来人数众多,我不放心你与我同去,将一半人手留给你,寺内山门紧闭,才更安稳。”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陆菀如云发间的牡丹玉簪。   清隽郎君眸色微动,唇角含笑,正是自己送她的那枚。   那可不行,陆菀小心地将平安符收进袖袋中,又扯住了他的衣袖。   “刺客本就多,你还要留一半人手给我,岂不是更危险了几分?”   谢瑜垂下眼,目光专注,一本正经道,“无妨,刺客并非冲着我来,有谢九在,保命应是无虞。”   ……   陆菀不由得撇了撇唇角,这话是糊弄她玩呢。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人竟是喜欢不动声色地逗她。   “你带我同去,便能将人手全部带上。刺客的目标不是瑜郎,亦不是我,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攥紧了谢瑜的袖角,仰头与他对视,就是不肯松手。   若是平时,她也未必会如此磨他,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安的感觉,从早起时便能听见自己格外急促的心跳声。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预感——她今日必须得寸步不离地跟在谢瑜身边。   “如此也好。”   谢瑜似是沉吟片刻,长睫微动,便答应了下来。   他本也不放心将陆菀留下。   自沈池在谢九眼皮子底下将人掳走,他便不放心让陆菀离开他的羽翼之下半步。   更何况,沈池为人狡猾狠戾,至今还未曾被擒获。   陆菀心下稍安,指尖无意识地抚了抚放着平安符的袖袋。   …………   罕有人至的山道之上,喊杀声伴着刀剑劈砍的锵锵声响,还有哀嚎和呼痛的人声,显然是正在厮杀缠斗中。   谢瑜带着陆菀站到了不远处的高地上,听着下属查探的情形。   “西边的林子里埋伏着刺客,如今未曾倾巢而出,时不时从林中射出冷箭。南边和北边的并未察觉有人,东边的山壁地势险峻,无法查探。但至今未曾见过有人或箭矢自其中而出……”   陆菀收敛着自己的存在感,垂着头不肯往惨烈的下方望去。   也没留心谢瑜是如何吩咐安排的。   她心中本就烦闷,听着不远处的生死声更是郁郁。最初见识到尸体时,她曾经那般害怕心慌,如今见得多了,倒也有了些胆气。   可陆菀便是再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一袭红鸢色的斗篷在这萧寂的枯树林间也是格外的显眼。   已然是落在了一双灼热的狭长眸子中。   东面,林中,伏在山崖察看形势的沈池啧了一下,只觉得自己臂上被谢家人所伤的伤口疼得发烫。   他调转手中劲弩的方向,对准了意外来此的两人。   却不曾动手。   裴蔺许给他足以卷土重来的筹码,又将如此惊人的舶来暗器给他,代价便是取了周怀璋的性命。昔日淮江上,他能收拢水匪令行禁止,便是靠着信义二字。   如此,倒是需得以正事为先。   如兽般趴伏的俊美郎君缓缓舔过了后槽牙,只觉得鼻端满是即将进食的兴奋血气。   他在心里默念这那两人的名姓,俊美的面孔扭曲,时而缠绵痴迷,时而磨牙吮血。   手中的弩-箭锋寒锐利,湛然若凝霜。   而在洛京谢府内,有一名不速之客缓步深入后宅之中。   明里暗处守卫的谢府部曲都被放倒,软软地瘫倒在了阴影里。   静默无声的院落里,推门时门轴痛苦的吱呀声打破沉寂。   面上隐现疯狂灼热的裴蔺身形微晃,却推开了搀扶的下属,有些踉跄地独自进了屋。   他低低地念着谢鸿的字,嶙峋的身形微晃,笑不可支,“修承……修承……我如今终于有颜面去见他了……”   终于见到了床上躺着的人影,裴蔺眸中竟是隐含恨意,上前拎起了昏迷之人的衣襟,死死地掐在他的脖颈上,咬牙道,“这会儿,周家的嫡系血脉应该都去地下给郁清赔罪了吧?”   眼见谢鸿的青白面容因他手下收紧的力度变紫变红,他才蓦得松手。   半晌,语气嘲讽,“你活死人一般熬了这么多年,不如与我一道去了。”   床上软倒的那人无声无息。   裴蔺从怀中摸出一只锦囊,内中是一小块白骨,碎裂的边缘划破了手心,伤痕极深,汩汩血迹染透了那一小块白骨。   他浑不在意,只是在气血翻涌间,咳得沙哑的喉中呵呵有声,勉强念了一句,依稀听得是,“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不多时,裴蔺缓缓起身,将一纸信笺并着半瓶砒-霜扔在了谢鸿的枕边。   临出门时,他像是忽然想起,转身不以为意道,“你那次子,今日应当是去了慈恩寺,若是沈池伤了他的性命,等到了地府,我再亲自与你赔罪。”   “你会后悔的。”   干涩的女声自院中传来,裴蔺回过身,便见一中年妇人神情麻木地望着他。   她浑浑噩噩多年,用的,还是二十余年前的旧称呼,眸色凄然地盯着他,“裴五郎,你若是害死了阿瑜,一定会后悔的。”   他有什么可后悔的,裴蔺眼中变红发酸,他汲汲营营二十余年,没有一日不想着如何将那些害死郁清之人尽数拖下黄泉。   不过是连累了一个故人之子。   ……故人之子?   裴蔺死死地盯住徐夫人,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猜测在他心头炸响。   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徐夫人,就听见她艰难开口道。   “谢瑜,就是当年扶风夫人生下的那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余年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十余年后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第93章 雪落   谢府庭院内, 挺直的青松被乍起的北风晃弯了腰,枝上的浅褐色松实滚落掉地,骨碌地滚到了房前。   裴蔺整个人都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撑住了廊边的柱子, 腰身佝偻下去几分, 嗓音慢而艰涩,仿佛喉咙中正含着一块无形的刀片。   “我又怎知你是不是为救你儿的性命,胡乱编造谎言来蒙骗我。”   徐夫人默然片刻,绕过他往屋内去。   她的语气复又满是怨恨, “我这些年待他如何,你当真没有耳闻?你不信也无妨,他与谢鸿皆是害死我亲子的罪魁祸首, 如此死了,也好。”   裴蔺面无血色,身形晃了晃,已然是又信了五分。   他开始仔细回忆起与谢瑜相关之事。   怪不得,怪不得他一直隐隐觉得,谢瑜与郁清有几分相似, 非是长相上的, 而是那待人时如出一辙的温和气度。   只是郁清生性良善通透, 待人时皆是出自真心, 谢瑜则是面善心狠, 不过徒有其表, 才会让他难以将两者联系到一处去。   不止是他,朝中那么多旧人,甚至是被他毒死的先帝都不曾看出两人的相像之处。   谢鸿当真是将他藏得极好!   裴蔺抿紧了唇,转身往院门外走去,越走越快, 行得急了,还跌了一下,被部曲连忙扶起。   他捂住心口,硬生生地将咳嗽声都压了回去,额角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不管她所说是真是假,自己需得先救下谢瑜再细细查探。   若是郁清真的还有一丝血脉在世上……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徐夫人冷眼旁观,见他走得远了,才转身进了屋,一眼就看见了枕边丢下的信件与瓷瓶。   漠然的视线垂落,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哪怕榻上那人是她的夫君,两人也曾恩爱多年。   可惜那份夫妻之情,早就随着他亲手拿他们的孩儿去换了末帝遗孤的行径而灰飞烟灭,什么都不曾剩下。   徐夫人仰着头,望着床幔顶上绣着一簇的空谷幽兰,怔然半晌,才起身往念经的小佛堂去。   府内人私底下都说她疯了,可在她看来,谢鸿和裴蔺才是真正的疯子。   一个拿自己的亲生子换了主上的血脉,自残重伤,卧床多年,只为遮掩低调;另一个筹谋半生,孤家寡人,毕生抱负是将昔年谋逆之人尽数拖下地狱。   又有谁能可怜可怜她?   那还不满月的小儿郎,小小的一团,她甚至都没看过几眼,便被谢鸿换走,为谢瑜做了替死鬼。   谢瑜死便死了。   她方才又为何要出声告知裴蔺。   徐夫人嘲讽一笑,干涩失神的眼中一滴眼泪也无。早在发现自己亲手养大了害死她儿的元凶之时,她就流干了这辈子的眼泪。   行走间,面无表情的女子顿了下,信手捡起被仓皇离去之人踢开的松实。   粗糙的木质划得手心生疼,她只怔怔地望着,与丧子之痛比起来,这些算得了什么。   松实落了,也不过是又熬过了一年。   洛京城外,慈恩寺山路上的松林之中。   喊杀声未停,甚至还因着谢府部曲的加入而越发激昂。   天边铅云密布,像是有雨雪将来。   陆菀指尖微动,谢瑜原本正握住她的手在交代下属,也有所察觉。他侧过了脸,温声安抚她,“莫怕,对方人数比之我们,并不算多。”   也就多了一倍吧。   陆菀眉心一跳,在心里替他补充道。   对方黑压压一片,怎么看怎么比他们带来的人与周怀璋的人马加起来都多。   好在宫城卫队与谢府下属训练有素,身手胆气皆不逊色,两方打斗搏杀起来,以一对二,并无一人后退。   她明明打定了主意不看,可轻飘飘的视线就是不受控制地往厮杀的地方飘。   忽然,陆菀觉得头上被什么砸了下,下意识地抽出手往斗篷的兜帽里摸去,却摸着个毛茸茸的东西,自己先吓了一跳。   谢瑜见状,探手替她将帽中的物件取出,托在白皙如玉的掌心上给她看。   原来是枚掉落的松实。   陆菀有点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难免有些别扭,那笑意便僵在了唇角。   见谢瑜要丢掉那枚松实,便伸手先夺了过来。   “也不知内中有没有松子。”   她想给自己找些事做,好转移总是不自觉落在下方的视线,便用力掰了下松实的枯瓣。   果不其然,没有掰开,甚至还有些划手。   她摸出一方帕子托着,用力掰开了一瓣,内中空空如也,倒是绣着流云纹的素绫帕子被勾破了丝,有了个洞。   真真是得不偿失。   陆菀撇了撇唇,不死心地继续把其他枯瓣掰开,倒是给自己寻了个乐趣。   起码不用再去看下方的厮杀场景。   她垂着粉白的脸庞,专心与松实作斗争,自然就没看见谢瑜凝望她的目光。   温和且柔情,这般紧要关头分神看她,甚至微微含着笑。   可惜陆菀没看见,目力极佳的沈池却是看见了。   他用近乎灼热的疑惑目光盯住谢瑜,难以理解这人身处此情此景为何还能淡定自若,甚至还分心去关注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娘子。   将陆菀带来此地,最后可不是给自己行了个便利。   一想到杀死周怀璋与谢瑜之后,便能将陆菀带走,沈池心绪高涨,握紧了手中的劲弩,一阵气血翻涌,瘦削的颊上甚至泛起了诡异病态的红晕。   再过几刻,就是他的死期。   此时的洛京城门处,有几匹快马奔腾而出。   为首的中年郎君掩着面容,整个人虚弱地趴伏在马背上,却还是咬着牙勒紧了缰绳,心急之时甚至从袖中取出匕首,在马腹上用力一划。   登时血流如注,点点血花洒落在官道上。   高大的骏马痛苦哀鸣,癫狂般地往城外狂奔而去。   厮杀声渐渐低了下来。   谢觉提着还在滴血的剑走了过来,眉眼雀跃地低声汇报了什么,谢瑜微微蹙眉,交待了几句,便执起陆菀的手,领着她往坡下去。   “我不想去。”陆菀想想下方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场景,就觉得头皮发麻,“瑜郎自去便是,我在此地等你。”   谢瑜略一颔首,却没有丢下她。   而是让谢觉下去查探周怀璋现下的情形,自己则是陪着陆菀在此地等着回报。   “莫怕,下方诸事已定,那些刺客行事散乱,显然是临时拼凑起来的,人数虽多,不足为惧。”   陆菀没有说话,心下却觉得哪里不对,袖中的手慢慢攥紧,她的面色也渐次变白。   为什么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一般。   有些犹疑的男子嗓音传来,“询安……”   陆菀抬眼望去,便见形容狼狈的周怀璋护着怀中的女郎慢慢行来,车架颠簸中,有什么重物砸伤了他的右腿,这会儿行路便有些艰难。   没想到竟是谢瑜出手相助,想想这些时日的着意冷待,周怀璋脸上微僵。   他本就因着谢瑜暗地唆使众臣,上书逼迫自己将阿湄送出洛京之事怨怼他,更是不顾个人安危,一意孤行暗地里送阿湄出城,才会遇到刺客。   如今却是为他所救,难免有些讪讪。   谢瑜没有一丝异样神色,如寻常见周怀璋般略一揖礼,便握住陆菀的手,温声告辞,“臣此来是为了陪阿菀上香祈福,若是殿下无恙,且容我与阿菀告退。”   周怀璋轻咳了两声,想说几句,却只动了动唇,没能说出口。   南安郡主显然也听说了些什么,见着陆菀时只低着头,与往日的亲近举止大相迳庭,竟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   不知他们几人打着什么言语官司,陆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觉得他们君臣之间倒是生疏冷淡了几分,实在是有些不应该。   难免就多留意了几分。   车架周围,周怀璋带来的侍卫多是受了伤,这会儿都席地而坐,相互包扎处理伤口。   谢府中人则是还在细细查探附近的痕迹。   沈池面无表情地看着有几人结伴,试图攀爬上东边陡峭险峻的山壁,自己也即将要暴露,便将弩-箭对准了相对而立的几人。   先是对准了周怀璋,毕竟此人是他的首要目标。   他用指尖摩挲了下棱角分明的箭矢,低笑了声,裴蔺将此物予他时,曾道若是机关卡紧,百步之内,甚至可以洞穿数人。   如此罕见的利器,只杀一个周怀璋,未免太过可惜。   沈池悄然起身,很有耐心地调整着自己的方位,直至目光所见的周怀璋刚刚好与谢瑜在同一方位。   箭矢只有一支,他额角青筋紧绷,万分留恋不舍地扣动了机关。   刹那间,极轻极快的射箭声,破空而来。   正中一人。   穿心而过,还带出几许殷红血花,染上了沉郁的深青松枝,滴答滚落,甚是分明。   只可惜那箭矢原本所瞄准的人,却是被猝不及防的一股大力撞得踉跄,竟是躲过一劫。   被人拚命撞开的郎君颤着手,面色煞白地将扑撞进自己怀里的人接住,连长睫也在颤。   像是不敢置信一般。   众人一瞬的惊愣之后,南安郡主惊慌失措地抱住周怀璋的手臂,还带着些哭音。   “快,快叫人去找医师,阿菀,阿菀……”   “速速叫人去寻医师!”   周怀璋厉声下了令,待得看见埋在谢瑜怀中那人后心上洇出的大片血迹,瞳孔骤然紧缩,他吩咐着呆住了的谢觉,“快去叫人去查探那片山崖,务必要抓住放箭的刺客!”   谢觉看了眼自家呆怔住的郎君,狠狠地一咬牙,红着眼转身就去照办。   见谢瑜已是失了魂般,此地只有自己还能主持后续,周怀璋强自定住了心神。   他拖着伤腿,步履蹒跚地上前轻声劝说,“此处还有埋伏之人,询安且抱着陆娘子与我一道去车架上,先去最近的慈恩寺,也好寻了医师救治陆娘子。”   说着说着,他望着仿若无知无觉的谢瑜,别过脸去,不忍再劝。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箭自陆菀的后心射-进,穿胸而出,甚至在深深钉进不远处的松树后,染透了血的尾羽兀自惊颤着。   可见是如何的大力。   任凭是谁来,陆娘子她,只怕都救不活了。   紧紧攥住谢瑜的衣襟,陆菀有些无力地趴伏在他怀里,鼻端萦绕着的,除了她惯来熟悉的清冽微苦的香气,便是过分浓郁的血腥味。   明明心口被洞穿,明明疼得浑身发抖,她居然还有心神在想,这气味当真不好闻。   感觉到扶着她的手竟也在发抖,陆菀竭力扬起脸,就发觉有什么热热的滴落到了她的脸上,滚烫炙热。   再费力地掀起眼帘,便望见谢瑜已然暗沉无光的眸子和微微泛红的眼尾。   是她从不曾见过的绝望模样。   【叮!当前攻略目标好感度100!任务已完成!宿主即将返回……】   她不会死的,只是回家了而已,陆菀虚弱地扯出唇边的弧度来笑话他,很难想像如他这般的人,竟有一日也会落泪。   细白柔软的食指勾了勾谢瑜的衣襟,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好几次她做这个暧昧的小动作,就是示意比她高上不少的郎君低下头,她有些话想附耳悄悄说给他听。   见郎君果真缓缓附耳过来,陆菀像是与他说什么小秘密,轻轻地,断续着,还刻意弯着唇角,“我都……是骗你的,我才不……喜欢你……”   她本来就只是来攻略他的。   所以,不要伤心,也不要再念着她了。   忘了她多好。   心口剧痛,眼前阵阵发黑,陆菀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被卷进了无法挣脱的漩涡之中。   绵延无尽的岁月在那漩涡中翻卷交融,一闪而过。   天地颠倒,一梦千年。   另一边,终于赶到的裴蔺手上缰绳一松,就被伤痕斑斑的马甩了下来。   吃痛的马嘶鸣着跑远。   他翻滚了几下,在周怀璋与南安郡主惊诧的目光中慢慢支起身来。   便望见林间静默的一幕。   谢瑜始终跪坐在地上,紧紧地环抱着怀中渐渐没了气息的红衣女郎。素淡青衫的衣袖上浸透了血,他低垂着脸庞,看不清神情,安静得可怕。   也没有一人敢上前去打扰他。   北风渐至呼啸,吹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不知过了几时,终于还是飘起了雪。   大片大片寒凉彻骨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在山上,林间,乌鸦鸦的鬓边,红鸢色的斗篷上,将天地间的万事万物都染成了象征着虚无的纯白。   一片白茫茫的死寂中,如玉石雕琢而成的那人终于动了。   他轻柔地替怀中人拂去发间、玉簪花瓣上的雪花,替她将散落的几许碎发尽数拢到了耳后。   又附在女郎的耳边喃喃低语了几句,才一把将她抱起,往山寺的方向行去。   淋漓滴落的血痕融在雪上,印在伶仃一人的凹陷足迹里。   那句话轻得如同将将落地的雪片,除了他与早无声息的陆菀,无人能听见。   那是还在兴南时,曾经亲口许下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约定。   他说的是,“我总会寻到你的,阿菀。” 第94章 结局   熙和元年的七月, 正是暑热将消的时节。   自变乱平定,熙和帝登基,任人唯贤励精图治, 洛京便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繁盛风流。   乞巧节将近,即使已经天色将黯,夕日西斜,洛京的长街上依旧车马盈路,罗琦满街。红纱碧笼的磨喝乐, 彩画金缕的水上浮都被摊贩摆出沿街叫卖,热闹非凡。   偏在此时,城北来了一队浩浩荡荡的迎亲车马。   街市上诡异地静了片刻。   为首的郎君策马扬鞭, 神色淡淡,明明眉眼生得是极为清俊,却吓得街市上一众行人摊贩宛如见着阎王恶鬼般,连连避让。   “这是哪家要娶妻?好生的气派!”   茶楼临街的窗边,不明所以的外地行商打量着高大骏马上束着黑缨冠,红衣烈烈的郎君, 对着街上人躲闪避让的模样极为好奇, 扬声喝道。   “低声些, 低声些, ”一道而来的同伴连连摆手, 面色难看, “那可是大理寺卿,说不得。”   外地行商显然也听闻过那位大理寺卿的所作所为,惊骇之下连忙将木窗阖上。   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道,“往日我曾听闻,那位谢廷尉令人在御街街头活生生剐了个匪首, 只当他是如何凶神恶煞,没想到倒是生了副好皮相。”   “那位原本也不是现下这般模样。”   与行商一道来的,是南朱雀门外街铺子上的掌柜,对洛京的小道消息了如指掌,始终觉得那位曾经名满洛京的谢家玉郎甚是可惜。   给两人各自斟了杯酒,神神秘秘与那行商交头接耳。   “我曾听闻,那匪首原本想射杀的是谢廷尉,却害惨了他的未婚娘子,被抓后更是言语挑衅张狂,才招致了千刀万剐的酷刑。”   行商听罢,摇头咂舌,很是感慨。   “那匪首倒是活该被斩首,只是千刀万剐的凌迟之刑到底有些残暴,自大桓立朝来,还是头一遭呢。”   “谁说不是,”掌柜叹气道,“听闻谢廷尉自他那未婚娘子出事后,性情大变,之后又连着处置抄没了数家乱臣贼子,手段凌厉得骇人,名声也越发坏了。   “寻常官吏根本不敢与之结交来往,连街上的摊贩,望见他要经过,都会再三_退让。”   “那他今日要娶妻,竟还有世家肯将女儿嫁给他?”   “娶妻?”那掌柜的脸上难得显出些怜悯的神情,“人家娶的,可不还是那位离了魂的陆家女。”   “就是从前陆侍郎的孙女,与谢廷尉定了亲的。陆家惨淡离京后,她那一支早出了族,倒还留在了洛京。”   行商瞪大了眼,胡须微颤,“倒真是个痴情种。”   不管街边人如何躲闪,如何窃窃私语,谢觉只担忧地望着自家郎君。   自陆娘子‘走’后,郎君真真像是变了个人。   整个人越发沉默冷寒,若非必须,竟是再难多说上几句话。   还将陆娘子的‘尸身’带回了谢府,安置在书房里,与之同寝同卧,任凭陆家人如何来闹,都不肯让他们将人带走。   出门时,则一定会将陆娘子袖中掉出的那枚平安符佩在腰间,时时摩挲。   若非是想起去岁与陆娘子定下了七月的婚期,要将她风光娶回谢府,只怕陆家人这辈子都别想再见陆娘子一面。   谢觉的喉咙紧得难受,也不知该说什么。   哪怕都过去了大半年,他回想起那一日来,都觉得荒谬如梦。   陆娘子被一箭穿心,竟还能有微弱的气息不散;裴蔺近似痴狂地将郎君前朝遗孤的身份揭穿,却在被郎君拔剑相对时,苦笑几声,迳直撞到刃上寻了死;等回到府里,郎主竟是服了毒,险险被救回……   郎君也因着陆娘子之事,像是失了魂。   不言不语,只日日夜夜地抱着女郎的‘尸身’不肯放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太子殿下,不,现在应该说是陛下了,在知晓了郎主身世之后,竟是设法替此事隐瞒了下来。   甚至念及生母与扶风夫人是同胞姊妹的缘故,与郎君更亲近了几分。   连陆娘子‘尸身’的异状都是他遮掩下来的,暗地里勒令御药局,太医署的众人只推说是离魂之症。   若否,真不知道以郎君那些时日的浑噩模样,该如何遮掩过去。   吹吹打打的喜乐停在了深巷的陆府门口,却不见府内如何热闹。   没有登门吃席的亲朋,也没有手持大棒,准备给上门来迎亲的新郎子下马威的女眷。   谢瑜翻身下马。   一路畅通至陆菀的闺房,就见到施窈和陆菱正扶着装扮好了的女郎,隔了一层行障,在等他来接。   薄纱行障后,女郎似是睡着了,软软垂下的手中还被塞进了一柄葳蕤牡丹纹样的缂丝团扇。   郎君弯起了唇,眸中闪着细碎的光,唇角的弧度温柔平静。   只可惜,清润如水的嗓音念着催妆诗,一首接一首,却没有人回应。   扶着陆菀的两位小娘子俱都泪盈于睫,还是施窈擦了擦眼泪,做主让候着的童男童女上前撤去行障。   谢瑜上前,打横抱起了女郎,熟稔地如同已经抱过千百次一般。   深青广袖的女郎毫无动静,只发间的金丝掩鬓上,一只珠玉的蝶儿颤动了几下。   抱起的动作幅度大了些,价值百金的团扇就跌落到地上。   不大的声响登时就打碎了众人强装出的笑脸。   眼见谢瑜敛住了笑,眸中的温度也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听闻过他在外名声的仆婢俱是噤若寒蝉。   还是陆菱掉着泪,将团扇拾起,放到了阿姊身前,低声嘱托道,“还请姊夫慢行。”   因着这句姊夫,那人的眉眼才舒展了开。   正堂前,周夫人和陆远高坐在堂上,看着抱着女儿的郎君肃立下方。   “教汝前头行妇礼,但依吾语莫相违……”   周夫人木着脸,念着女儿出嫁时的训导词,她存了心为难,一字一句地念得缓慢,眼看着谢瑜长久抱持着女郎的手臂微微发颤,才停了下来。   只哑声道,“让阿萧送阿菀出门。”   陆萧红着眼,想上前接过妹妹,却被谢瑜避让开。   他垂着眼帘,“我自行抱阿菀离去便可。”   陆远僵直地坐在上方,转过脸去,抬手捂住了眼,万般不忍再看女儿毫无生气的脸,“去吧。”   回谢府的路上,因着谢瑜现下名声在外,往日里守在迎亲路上,叨扰新婚夫妇谋些财物的障车之人都不敢出现。   等到了谢府,更是静默无声。   谢瑜未曾下帖子请人,若非是院内西南角搭建起的高大青庐,几乎看不出半分结亲的喜意。   只有周怀璋得知他今日娶妻,不请自来,果然见着谢府不甚闹热。   他对着身边怔怔的袁默叹气,“去让人将那些焰火都点上,权当我这个表弟给他送上些贺礼。”   砰砰砰——   夜空中绚丽绮艳的烟花四散绽开,惹得洛京不少百姓出门观望,啧啧称奇,也不知是哪家的达官显贵能有这等的大手笔。   而城北所居之人消息灵通,瞧瞧方位,大都心里有数。   这等烟花一看便是上供给宫内贵人所用。   看来谢廷尉如今仍是简在帝心。   知晓原委的人中不乏倾慕过谢家玉郎,亦或是陆家那位美人的郎君娘子们,难免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之意。   便是在赏梅宴上,街市途中堵过陆菀数回,言词嘲讽的赵家娘子,这会也是心绪复杂。她倚着门,望着天边的烟花,想到今日是陆菀便要嫁给谢瑜,却没有一丝嫉羡。   她已经许下了婚事,虽不如谢瑜人才出众,却也不会给自己招来性命之危。   又一轮烟花砰砰绽开。   青庐内,伺候着郎君与新夫人更衣结发之人正躬身退下。   谢瑜顿了顿,端起几案上未动的合卺酒,浅浅抿了些,俯身吻上了如花的唇瓣。   可那人却是毫无反应。   多余的清冽酒液自她的唇边溢出,撬不开的贝齿格外得冰冷无情,拒绝着他的所有热度与生气。   尝试良久,他颓然地放弃了,只将怀中人抱得紧些。   以往娇柔鲜活的女郎毫无所觉地软倒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弄抱起,是这大半年来无时无刻地折磨着他的熟悉场景。   “阿菀,夜了,我们安置可好?”   指尖慢慢地抚上了她的衣襟,谢瑜垂着脸庞,想看看她的神情,却不曾见她有任何羞恼的模样。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   若是阿菀此时醒来,大约会跟在东宫花宴认定自己轻薄她时一般,与自己赌气。   可不能让阿菀再恼了他。   圆观那日曾说,阿菀命中有此一劫,也许会回来,也许再不会出现。   若是自己再惹恼了她,阿菀不肯回来了怎么办。   青庐内乍然响起一声轻笑,像是灯盏中爆开的烛花,一瞬而逝。   抱着已经属于他的女郎上了榻,谢瑜将陆菀整个纳入自己的怀抱,又一下下辗转轻蹭着她的额心,怜惜啄吻,才将下颌抵在如云的乌发上,说些自己近日在朝中谋划的琐事。   甚至会如同寻常的夫君跟家中娘子商量一般,询问她的意见。   即使无人回应。   心口渐渐灼烧了起来,他整个人微微蜷缩着,不死心地吻上怀中人的脖颈,一路往上。   最后一轮烟花消散的时候,就有晶莹的水珠落入女郎的耳鬓边,消失不见   他附到陆菀的耳边,轻声低语地呢喃,“阿菀,阿菀,阿菀……”   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无穷无尽。   …………   四层独栋别墅的后花园里,同样是一轮烟花燃放结束。   这是庆祝陆菀顺利出院的小宴。   后花园里来往之人非富即贵,衣冠楚楚,她那几位名义上的叔叔伯伯只是为了面上好看,还不知道她已经发现了什么。   陆菀面无表情地扶起被不知名的醉酒男子踩倒的花枝。   整个人隐没在灯影里,看不清神色。   醒来后,她就暗地里将收集的证据送交了警局,只还不曾惊动她这些所谓的叔叔伯伯而已。这会与他们虚与委蛇,也不过是想看看是否还能寻到其他的把柄。   明明一切顺遂,眼见最后的烟花消散,不知为何,她心口一窒。   指尖慢慢抚上了心脏跳动之处,陆菀自嘲地笑了笑,那里没有血,也没有箭矢洞穿的伤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就像是谢瑜,还有陆家人,都不过是书里的虚假存在。   是没有生命的角色。   甚至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   可是心跳却越发的急促,让人慌张。   陆菀找到了正在和某位富商夫人寒暄的婶婶,交待了两句就自行上楼,仿佛没听见那些人在说着她的闲话。   “是个孤儿……大概是心脏不好,说不定有先天性的毛病……”   “怎么可能留很多遗产给她,老爷子不过是一时糊涂,还是要靠我们这些长辈……”   关上了门,陆菀随手在书架上取了几本小说,她强制自己看下去,每翻开一本,就在心里质问自己,难道她也会喜欢这些书里的人物?   书页越翻越快,哗啦作响。   终于,她将书都扔到地上,扯过被子盖住了自己。   被子的隆起缩成小小一团,在微微发抖。   她想起了与谢瑜相处的点点滴滴,想起了重阳节宴上第一次的相见,赏梅宴上他为自己簪的梅花,上元节时一起放的灯笼,还有淮江观潮落水时他毫不犹豫扑来的身影……   如此种种,闭上眼,就会一幕幕出现在原本的黑暗中。   怎么可能都是假的?   又怎么可能只是书里的人物?   那分明是她的亲身经历过的事,是她亲眼见到过的、活生生的人。   慢慢地将冰冰凉凉的手指贴到心脏处,掌下的脉搏在一下一下规律地跳动。   可陆菀分明觉得,这里已经空了,还透着风。上下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她躲在被子里,却觉得身体冷得没有了知觉,只能伸手将自己裹得更紧。   阳台上似乎有什么划拉玻璃的声音,越来越大。   被惊扰的视线略过,有什么白白的一团滚在落地窗下面。她瞳孔一缩,就跳下了床,才推开落地窗,就被一只雪白的毛团扑到了脚面上。   “喵呜~”   【小白:阿菀~喵呜~你还想回去吗?可以提供友情服务哦~】   小白的声音变回了最初与她相遇时的娇软女声,不再是后来的冰冷电子音。   陆菀当即怔在了原地。   …………   书房前的柳枝绿了又黄,黄了又绿。   谢府内却总是静寂的。   原因也简单,府上的郎君性格冷清,迎娶的夫人更是从不露面,哪有人敢在府中喧哗。   今夜落了雨,谢觉将谢九的来信送进了房中,便见自家郎君俯下身在替软塌上的夫人披上御寒的大氅。   秋雨夜扣窗棂,孤灯里照出的影子虽是一双,却与独影并无两样。   他递上信便出了门,以免扰了郎君与夫人相处的光景。   这可是有前车之鉴的。   他那个大大咧咧的胞弟便是犯了郎君的忌讳,平日里在书房逗留得久了,才惹了郎君的不耐,索性派他出去到处寻访什么招魂之法。   可世间又哪有什么招魂之法。   府内倒是来过一批批的道士和尚,甚至还有高鼻深目的异族人,对上夫人时,却都是无可奈何地直摇头。   出了房门的谢觉闭了闭眼,他们郎君这是……始终不肯放弃夫人。   甚至都有些魔障了。   屋内的谢瑜接过了信,拆开也只见谢九在信上说并无结果。   他随手将信件丢到一旁,不疾不徐地将温热的汤婆子塞到陆菀的手边,拉过她的手轻轻搭上。   手炉用的是炭火,她没有知觉,若是侧翻了难免伤到。不留缝隙的汤婆子灌满的是热水,反而妥帖。   阿菀最是怕冷,自己需得照料好她。   若是她回来时,发现自己不曾照料好她,说不定便要与自己耍小性子。虽说他喜欢看阿菀闹小性子时的鲜活模样,却也不想她一回来便惹了她的不欢喜。   秋夜落了雨也是静谧的,没有雷声,只悬在雕花木檐下,挂出细密的雨帘。   谢瑜如往常一般,处理完文书,便要抱着软塌上的女郎去梳洗安置。   内室的烛火有些暗了,他转过身,剪去那一截灯花,烛光跳跃了一下便越发得明亮。   仿若重获新生。   眉眼隽秀,容色如玉的郎君望着那盏烛火有些出神。   窗外落雨声不绝,室内一灯如豆。   一日一日又一月,一月一月又一年,他询问过上百术士,试过无数的法子,可至今都不曾召回陆菀。   连看破阿菀来历的圆观都说过,魂魄所归之处无法寻觅。但他绝不可能放手,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总有那么一日,自己会设法寻到阿菀。   听闻此回万国朝拜的异域来使中,有号称擅长通灵搜魂之术的,或许他需得抽空去拜访一二。   半晌,谢瑜静默地抱起无声的女郎,往屏风后走去。   衣袖滑落间,素白的细腕上露出一只桂枝月兔纹样的白玉镯。   临睡时,他想要取下那只今晨才为她戴上的镯子,塞到枕下,以免睡时磕碰伤着了她。这塞到枕下的习惯,还是阿妙告知他的,只道是阿菀极为珍视他所赠的这只玉镯,夜夜枕着入眠。   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了玉镯上,才要用力,谢瑜的长睫便是一颤。   只因那玉镯,确切来说,是被他握住的细腕似乎不自在地微微一动。   他极慢极慢地掀起眼帘,轻轻眨了一眨,入目的便是终于苏醒过来的容颜。   那双明澈的眸子半睁了开,内中氤氲着久眠的雾气,似是还在失神。   陆菀才自眩晕中醒来,头脑昏沉,并未在第一时刻发觉自己仅着了里衣,身处陌生的床榻,只看见谢瑜似乎要摘了他送自己的镯子,有些疑惑不解地缓缓掀唇。   “瑜郎摘我的镯子做什么?”   却在下一刻,就被颤着手的谢瑜用尽全身气力箍进了怀里。   他涩着声,几乎被无尽的欢喜淹没,如坠云端,如得极乐。   “我寻到你了,阿菀。”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喜欢谢瑜,拚死也要推开他;谢瑜爱阿菀,心甘情愿在也许没有尽头的等待中寻她一生。   这大概就是彼此深爱的模样。   摸着键盘不忍心再发刀子惹,就结局在他们相拥的这一刻叭。   后续会有番外~~~   感谢一路陪他们到这里的小天使,如果你们有特别想看的番外,欢迎在评论区提名!我一定会结合剧情设定,琢磨琢磨看能不能写,嘿嘿~ 第95章 主角番外-和离书(上)   陆菀总觉得谢瑜有些不对。   确切来说, 是自她回来之后就有些不对。   除了她才回来的那两日,这人向朝中告了假,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两日,竟是主动跟她分了床, 自己歇到了内室的软榻上。   他们不是都成亲了么。   难不成这软榻睡起来比床榻更舒服?   于是这日, 趁着谢瑜去上朝, 陆菀就让阿妙扶着自己,坐到了他夜间睡过的软榻上,还躺下试了试。   深秋的寒风簌簌, 卷起不忍离枝的枯叶, 发出窸窣的碎响。   书房内却是摆了上好的炭盆,不见一丝烟气, 温暖如春。   她也只着了薄而绵软的春衫, 窝在榻上勉强翻了下身。   就微微蹙眉,好似也不怎么舒服。   以她的身量,绵软无力的足尖都能将将够到榻边, 这软榻的尺寸倒是与她相符,但谢瑜可是比她高上许多, 睡在这分寸之地, 岂不是还要微微蜷缩着?   又怎么可能睡得舒服。   陆菀不由得撇了撇唇角, 细软的手指慢吞吞地抚上了同样无力的膝盖。   阿妙见状, 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娘子莫要心急,您躺了这几年,难免身子乏力, 多休养走动便好了。”   陆菀扶上她伸来的手,花了些功夫才坐起身来。   她总感觉哪里奇怪。   若是两人同寝同卧数年, 谢瑜这时候还避什么嫌,当真是怪事。   但若是说他不曾与自己同眠,内室的床榻上可是浸透了他身上的气息,枕褥间那股清冽微苦的淡淡香气,显然是经年累月才能染上的。   陆菀微微吸气,觉得她这身的衣衫上就沾染了不少。   都是属于他怀抱里的气息。   眼见阿妙专注于将软枕塞到自己的身后,她就有些犹疑地问道,“阿妙你说,他这两日怎地想着要歇到软榻上?”   他们分床的事自然瞒不过贴身婢女。   阿妙斟了杯温热的酪浆放在塌边小几上,替榻上酥软无力的女郎揉捏按摩着各处关节。   她歪着脑袋猜测,“许是郎君怕扰了您安眠?上朝的时辰紧,白日里您还不曾起呢,郎君就已经出府了。”   陆菀抿了下唇没说话,慢吞吞地伸过手,试图端起盛酪浆的杯盏。   见她开始尝试着取物,阿妙一下就屏住了呼吸。   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子的手抖了下,打翻的温热酪浆就洒满了被褥。   果然还是不行。   她把被子掀到一边,摸出帕子,替娘子擦着手指。   嗫喏地劝道,“娘子才醒呢,莫要心急才是。圣人不是派了御药局的医师来给您看过了吗,都说需得好生锻炼着……”   陆菀垂着长睫,入目便是被褥上洇湿的一块暗色。   她倒也没急着恢复,所以阿妙的絮叨都被当作了耳旁风。   没多久,陆菀翘了下唇角,计上心来,“这榻上的被褥不许换掉,你去,让人把房中的被褥全都收到耳房里去。”   阿妙应了声,就把这事办得妥帖。   等晚间谢瑜就寝的时候,陆菀在床边倚坐着,在看话本的余光里不住偷瞟,就见到清隽优雅的郎君略挑着眉,俯身从软榻的被中摸索出了只——素青瓷茶盏。   装酪浆的那只。   谢瑜将杯盏搁到几案上,温声问她,“可是这酪浆不合口味?”   能将物件打翻到他睡的软榻上,除了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大约也不会有其他人有这个胆子了。   这会都不曾收拾,怕不是闹了小脾气。   他的视线投注过来,就见陆菀竖起话本,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眸子。   澄澈的眸色盈盈如水,只望着他,也不说话。   谢瑜被看得心软,过来替她将被角掖了掖,又伸手抚上她的发,嗓音清清润润的,“你若是不喜此味,我让人寻些其他口味的浆水来?”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陆菀缓缓地眨了眨眼,好心提醒他,“你的被褥都被我弄脏了。”   “无妨,叫人来换些干净的就好。”   谢瑜不甚在意,他拍了下手,想让伺候的人进来,可等了片刻,却是无人应答。   还好她早有准备,陆菀压抑住不断上扬的唇角。   “如今夜里都凉了,我让他们晚上不必再守夜,这会儿怕是没有人来的。”   谢瑜垂下眼看她,觉得她大约是在耍小性子,倒也不恼火,只是心下微动,思索着难不成自己今日有哪里招惹了她。   清隽修长的郎君起身,自行去开了箱笼。   果然如他所料,内里空空如也,往日收纳着的如云绵软的蚕丝薄被,异域舶来的丝绒厚毯皆是不见。   “我想用箱笼装些别的衣物,便令人将多余的被褥收到耳房里去了。”   陆菀轻声解释着,用话本挡紧了脸。   藉着话本的遮掩,她偷偷地弯起唇,花了好大的气力忍住,才没有笑出声。   “阿菀这是,恼了我了?”   谢瑜转过身就看见她这副乐不可支的狡黠模样,抬手抚额,唇边浮现出的笑意都带着几分无奈。   “瑜郎此话何解?”陆菀否认道,“我不过是手软,不小心打翻了酪浆而已。”   她刻意垂下眼帘假作失落,飞快地倒打一耙,语气幽怨且娇气。   “你这般猜测污蔑我,真真让人心寒。”   谢瑜:“……”   才怔住片刻,就又听见陆菀紧追不舍。   “人家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才离开几年,瑜郎就开始误会我了,可见这话是不对的。”   越说越离谱了,谢瑜叹口气,过来抽出了女郎手中的话本,将她揽到自己的怀里。   女郎像是娇慵的猫儿一般,顺从地窝在他怀里,却还仰着精巧的下巴不肯松口,“瑜郎,你说,你是不是外面有别的猫了?”   “我又何曾养过猫?”   谢瑜的眸子扬了扬,仔细一琢磨,才隐约猜出几分她的话意。   “我不曾在外间招惹过别的女子,阿菀可是听到什么谣言,误会了我?”所以今夜要这般捉弄他。   ?陆菀一下警惕了起来。   若是外间不曾有什么女子看上他,他怎么会问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谣言。   没想到谢瑜这般冷情冷性,还娶了亲的郎君,还能招来烂桃花。   陆菀暗自磨了磨牙,抿着粉润的唇瓣不肯出声。   细白的手指搭在他手心里,轻轻浅浅地摩挲,画圈圈   打定主意明日好生拷问阿妙一番。   谢瑜见状,以为自己猜中了,就好生解释了几句。   “那是周堪的幼妹,凝柔县主,曾在珍宝楼与你争同一支玉簪的。这些时日她总拦在我下朝的路上,我只让谢觉去打发了她,并不曾与她说上过几句话。”   他低头在陆菀的眉心落下一吻,温声安抚道,“莫要多想。”   听他这般说,陆菀的眉心蹙了一下,珍宝楼,玉簪……那不就是穿白衣,梳双环髻,跟自己抢簪子又买不起的熊孩子么。   看来熊孩子长大了还是熊孩子。   明明有自己这个正室夫人在,她好歹是个宗室县主,还想做妾不成。   陆菀也没有把周凝柔放在眼里,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的计划。   “左右软榻上睡不得了!”她勾了勾谢瑜的衣袖,“瑜郎来榻上歇息,大不了你睡在外侧,我晨时睡得沉,不会被吵醒的。”   到底是邀着个男子与自己同眠,陆菀的声音越说越低。   谢瑜垂下眼看她,就见着女郎的腮边晕开了桃-色,她的眸子却是亮晶晶的,在明亮的烛光里分外撩人。   郎君喉间玉白的突起微动,耳尖渐渐泛起了红,他转过目光,片刻后才道,“如此也好。”   他本是不想与阿菀同眠。   但她都这般说了,自己若是再拒绝,阿菀定是会羞恼。   不过是今夜要有些煎熬而已。   见他答允了,陆菀的心神荡荡悠悠的,便垂下了眼帘不肯再看他。   熄了灯,又不是十五、十六的正日子,没有月色临地,内室里暗不见五指。   陆菀屏气凝神,分辨出谢瑜褪下外衫挂起、掀开被子的窸窣声,接着就感觉到身边的褥子沉了下去,应是他睡到了自己的身旁。   被褥间原本凉飕飕的。   她这具躯壳躺得太久,四肢无力瘫软不说,血脉也是不畅通的,手脚冰凉是常态。   可谢瑜一躺进来,被中的温度就渐渐升了起来。   当真是好,她在黑暗中眉眼染笑,悄悄地往温热的源头处挪了挪。   紧接着,她就发觉谢瑜似乎往外挪远了些。   陆菀:“……?”   她怔愣了下,不信邪,又往那人身边蹭近了些,果然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瑜郎……”   陆菀不死心地拉长了音唤他,尾调缠缠绵绵的,在幽暗的床帏间颇有几分哀怨的意味。   倒先把她自己都逗乐了,忍不住轻笑出声。   听见她在笑,谢瑜松开攥住的手指,侧过身拥住她,鼻端萦绕的都是她身上清甜柔腻的气息,喉间更是发紧。   “早些歇息?”   这嗓音似是比平日的清润更低醇惑人,听得陆菀心间酥酥麻麻的,柔软的手指摸索着,下意识地想抓上谢瑜的衣襟,却被他先拦住握紧。   他显然是误会了陆菀的意思。   “阿菀乖些!”谢瑜在黑暗中寻到了她的唇瓣,耐心怜惜地亲了亲,在唇齿间哑声轻笑,“你身子还不曾好,莫要招惹我。”   被他拥在怀中,只隔着两层单衣,陆菀自然是发觉到他身体的某些异样,更是听明白了他的话意。   哪怕多少有些心理准备。   脑海中还是当即就炸开了烟花,耳边更是嗡嗡作响。   哪里还记得反驳。   这就被谢瑜当做了默认。   黑暗中,原本如春山云雾般温润的眸子里燃起了漫山炽火。   他没想到陆菀竟还有这般大的胆子,才醒来不久,连路都走不稳,甚至用食时还需被他抱坐在怀里,就想与他如此这般。   当真是让他不知说什么好。   他一向怜惜着阿菀比之自己年纪尚小,对上她时,总有用不尽的耐心。   只是这般不听话的小妻子,自然是该好生生训一番的。   他的眸色黯了下去,握住她的腰身,将她压到自己的身下,寻到方才浅尝辄止的唇瓣,细密地含_吮亲吻着。   情至深处,抚在她腰间的手缓慢流连着,甚至搭上了她里衣上的系带,轻轻勾住系带在挑_逗摩挲。   系得还是他最常用的蝴蝶结,只需稍稍用力一扯……   陆菀有些懵。   阵阵酥麻如江潮般涌进脑海中,让她茫然昏沉,说好的别招惹他,到底是谁在招惹谁。   此时谢瑜已经吻到了她的锁骨间,迫使她不得不仰着头,细长的脖颈弯出了犹如献祭的弧度。乌鸦鸦的青丝散了满枕,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她咬着唇,破天荒地觉得自己有些热。   忽然间,锁骨处微微一疼,她无力地推着谢瑜的肩,带着些娇声娇气的细_喘和哭音。   “瑜郎这是做什么?”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谢瑜闷声笑了下,很是愉悦的模样。   弧度优美的薄唇满意地在自己留下的浅浅牙印处,流连亲吻了几下,才低声道,“阿菀不记得了么,你从前可是最爱在我的脖颈处留些印记。”   他附耳过来,满含笑意,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陆菀温软的耳垂上,让她浑身一颤,“我也想试试,是个什么滋味。”   陆菀悄然地往后挪了挪,颊上滚烫,一点都不敢看他。   这人本就是一副好嗓子,仿佛还要在她耳边压低了声说话,实在是妖孽得惑人。   再说了,自己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是咬了他两次而已,至于么,也太小气记仇了些。   谢瑜自然是发现了她的举动。   大约是害羞了,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却是伸过手,不容置疑地将她揽了回来。   陆菀欲哭无泪,不是说好的,她的身子还没好吗。   秋夜寂静,连虫声都消逝了大半,唯独在谢府的书房内室,总有些旖旎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动静才小了些。   床榻上的被中隆起了微妙的弧度,谢瑜方才并未真的再进一步,这会也还是贴在陆菀的耳边低声哄她。   他将搭在自己肩上的小手握在手心,拉至唇边,再轻轻印上那柔弱蜷缩的手指,便自喉间溢出些模糊的低哑笑音。   还不忘轻柔地拍抚着她的脊背,好让她渐渐平缓过气息。   等陆菀回过神来,她就立即扯着被子将自己整个埋了进去,闭紧了水光潋滟的眸子,闷声不吭,只当自己不存在,方才之事也都与她无关。   被冷落的郎君有些失笑,只得继续耐心地哄着被中自欺欺人的一小团。   他的眉眼间都染上了些湿意,越发的缱绻氤氲,只可惜内室不曾有烛光,也无人得见。   一直到第二日早起,陆菀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换上朝服,紫袍玉绶的郎君风仪如玉,却招不来床榻上刻意背对着他的女郎的赞赏目光。   谢瑜弯着唇,清俊的眉眼间笑意隐隐,显然是心情甚佳,俯身在她耳边落下一吻。   这才离去。   陆菀揉了揉发红的耳尖,觉得心跳声都有些急促。   她欲盖弥彰地想,大约是昨夜睡得太迟。   可一想到昨夜睡得迟的原因,腮边才褪下的红晕就又泛了上来。   这般有些羞赧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她在谢瑜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封和离书。   和离之人是她与谢瑜,而这上面的字,也分明就是熟悉的笔迹。   谢瑜竟是打算与她和离吗?   作者有话要说:   咳,不会虐的(捂脸) 第96章 主角番外-和离书(中)   原本不过是闲极无聊, 想在他书架上寻出些有意思的志怪小说之类的,打发时间。   倒没想到还能掉出封和离书来。   陆菀用指尖轻蹭了下,澄心纸细薄光润,边缘的墨迹微微晕开, 显然是新写成不久的。   她眯了眯眼, 又拿起纸张嗅了嗅。   淡而凝重的松烟香气, 与谢瑜素日所用不同,满洛京只怕都买不到几块,还是她阿耶珍藏许久, 又转赠给她的陪嫁。   是她前几日才让人从嫁妆中寻出的。   也就是说, 自己回来之后,谢瑜是打算与她和离的?   唇边始终噙着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 陆菀半阖着眼, 手上一松,坚洁如玉的纸张就磕在了地上。   落地声很是清脆。   阿妙蹲身将纸张捡了起来,她是后跟在陆菀身边的, 不大识字,见自家娘子面上的笑意一收, 就心觉不对。   试探问道, “婢子愚钝, 也不识字, 娘子,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陆菀摆了摆手,作势要起身。   阿妙随手将和离书往桌案上一搁,连忙上前来搀扶她。   “谁知道呢, ”陆菀懒得琢磨,“等他回来, 若是不给我个交待,大不了我就带你回陆府去。”   说实话,即使眼见为实,她也不信谢瑜真会与她和离。   才说完,陆菀又想起些别的,吩咐几句。   “你去教人在外间回廊边摆上贵妃榻,整日闷在屋内,实在是有些乏味。”   阿妙拧着眉,很是不认同,“外间冷呢,前几日夫人带着两位小娘子来探望您的时候,可都穿着厚实的狐皮大氅。”   “让人支着屏风,我多穿些便好。”   陆菀自己都不甚在意,下边的人自然不敢违背她的意思。   阖府上下莫不是心里有数,如今这谢府里,当家的可是郎君,而郎君待夫人如何,只怕是连如今洛京茶楼里说书的,都能夸赞上两句。   所以很快,陆菀就懒洋洋地窝在了回廊的软榻上。   晒着不太暖的日光,手边是掺入杏仁的温热酪浆,还有阿妙专注地替她揉捏按摩,只怕没有比这再好的享受了。   若是没有发现那封和离书,只怕她的心情还能再好几分。   只可惜,还没享受多久,就有人要来寻事。   陆菀闲闲地抿了口酪浆,听着婢女回禀,道是凝柔县主登门拜访,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随口道,“那便让她到这来。”   熊孩子就是熊孩子,在府外堵谢瑜不成,就来堵她,当真是烦得不行。   不过也好,自己这会正是无聊来着。   才一盏茶左右,陆菀正把玩着手中的暖玉,就看见个红衣娇俏的小娘子跟着阿妙身后,趾高气扬地进了书房的院落,梳了华丽的望仙髻,眉眼描绘得更是精致。   若不是在陆菀记忆中还有几分印象,她都要认不出来了。   倒也是个美人儿了。   陆菀难免多看了几眼。   年轻水灵的小娘子,模样生得也不错,权当做养养眼。   只可惜对方一开口,被跋扈之气败坏、仅存的几分赏心悦目也都没了,陆菀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周凝柔冷睨着榻上清瘦的女子,手中的金丝软鞭晃个不停,也不行礼,就‘好心’招呼道,“有些年头没见了,娘子憔悴了许多,倒是要好生调养着才是。”   好是好话,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陆菀略一挑眉,以目示意,让不情不愿的阿妙给来人斟上杯酪浆。   倒是让憋着一口气的周凝柔有些愕然。   她今日寻上门来,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原以为,玉郎便是念着救命之恩的份上不会休妻,也会寻个由头娶位平妻,她也能有个机会,却没想到这活死人还能有苏醒的一天。   再加之谢瑜这些时日根本不搭理她,难免心有火气,就说了这么几句。   却没想到,陆菀不仅不生气,还让人给自己斟些茶水。   周凝柔有些懵,但还是坐在绣凳上,端起杯盏,小啜了口,不住打量着陆菀的神色。   随即就皱起眉,“这杏仁是宫内赐下的贡物?”   陆菀弯弯唇,默认道,“县主可是也觉得难以入口?”   周凝柔刚要说这杏仁极为珍贵,就被噎了一下,讪讪道,“倒也还好。”   她阿耶贵为郡王也才得了半升,陆娘子竟是这般奢侈,用御赐之物来磨浆。   陆菀不由摇摇头叹道,“我倒是觉得这杏仁奶香气太重了些,失了本味。”   她敛着眉眼,很是不悦地跟周凝柔抱怨着。   “县主也说了,觉得我久病之后,颜色减了不少,我也这般想,所以越发地倦怠出门。就在昨日,还失手打翻了酪浆,将夫君的衣衫染得湿了。”   “却没想到夫君会因此心生不愉,甚至当场便冷了脸色。色衰而爱弛,古人诚不我欺。”   闻言,周凝柔眼神一亮,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言不由衷道,“谢郎君怎能这样,你身子未好,便是不伶俐些也是有的,他这般,倒是不讲理了些。”   陆菀微微蹙眉,很是赞同她的说法。   “我也这般觉得,但还是好生与他赔罪了。谁知他竟是不依不饶的,昨夜教训了我许久,甚至今日早起时还在与我闹脾气。”   陆菀面不改色心不跳,胡乱编造着。   唯独说到昨夜时顿了顿。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才将脸颊上的热度尽数压下去,不让周凝柔瞧出异样来。   周凝柔忍不住地唇角上扬,捏紧了手中的软鞭,他们两人闹上别扭,岂不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没想到还有这等意外之喜。   她做着美梦,看着陆菀都顺眼了几分。   随即,就听见对方有些不耐地抱怨,“说什么,我整日都不肯出去走动走动,连手都不稳,幸有他的衣衫遮着,若是烫伤了,他又如何能放得下,岂不是还要与陛下告几日假,回来亲自照看?”   陆菀语气寥落,“还让人打开库房,将御赐的许多好物取来,把那两小间耳房塞得满满当当。连这杏仁,都指定小厨房,让人日日磨好送来,掺在酪浆里,说是有什么润肺美颜的功效。”   最后总结道,“当真是有些麻烦。”   ……   一时之间,静得有些可怕。   庭院高树上,多少时日都不曾被风摇落的残叶禁不住颤抖了下,就荡荡悠悠地飘下来。   落到状似发愁的陆菀膝边,被她拈起,轻轻放在几案上。   阿妙克制着侧过脸去,怕自己看见周凝柔又青又白的脸色,就忍不住笑出声来。   自家娘子当真是个妙人。   三言两语,就把这位县主气得够呛,还说不出什么来。   周凝柔愣了会才反应过来,登时便站起身来,气得手中的软鞭都在抖。   “你方才都是戏耍我不成?”   面色含愁的陆菀缓缓掀起长睫,郁郁寡欢道,“县主何出此言?”   周凝柔一口气闷在胸口,拿鞭子指着陆菀,却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只因斜倚在榻的女郎实在是太过忧愁,柳眉浅蹙,粉唇微抿,手中还在地拨弄着块玉石雕件,任谁都能看出她此时心绪恹恹。   见她望来,陆菀将手中的暖玉托在掌心。   又蹙了下眉,“连这等温润生热的暖玉都寻来了,非让我时时把玩不可,当真是无趣。”   周凝柔恨不得用手中的马鞭抽上眼前这人。   昆仑产的暖玉有价无市,她甚至也只是听闻过。   这人当真是不识好歹!   陆菀逗弄得正开心,见小娘子攥紧手中的鞭子,眼睛红得滴血,才停下来。   她抿了口酪浆,只觉得周凝柔当真是对后世传说中的凡尔赛文学一无所知,自己还不曾更进一步呢,她就已经气得不行。   阿妙忍笑忍得艰难,转身想替自家娘子再斟些酪浆。   就看见屏风旁站着个清隽修长的人影。   她蹲下身行礼问安,声音惊动了两位女郎。   陆菀手上一抖,差点把轻薄娇小的杯盏也打翻了去。   不知道谢瑜来了多久,可是听见她方才胡乱编的那些话,尤其是关于昨夜的那些字眼。   难免就有些不自在。   看在周凝柔眼中就是心虚。   她还不算太蠢,眸子一转,就直接对上谢瑜,替陆菀打抱不平,“方才夫人与我说,郎君您对着她时太过严苛,昨夜教训了她不止,今日竟还逼着她用些不喜欢的杏仁。依我看来,郎君此举可是过了。”   陆菀:“……!”   此时的陆菀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熊孩子当真是世上最讨人厌的物种。   这下好,谢瑜方才便是没听见,这会也知道了。   想到昨夜的种种亲昵,她不自在地拿帕子掩住半边面容,觉得自己这会儿是没脸见他。   见陆菀如此,周凝柔底气更足了三分。   她眼中的痴迷几乎遮掩不住,一目不错地看着那道清隽修长人影缓缓地绕过屏风,迳直行到陆菀的榻边。   郎君肃着俊容,眉心微折,显然是很有些不悦的模样。   周凝柔屏住气息,在心里欢呼雀跃。   随即,便看见谢瑜略俯下身,敛袖抬手间,便——   将陆菀打横抱了起来。   像寻到了心头好,清俊的眉眼顿时舒展了开,他温声轻哄怀中不愿露脸的夫人。   “你若是不喜,我让他们寻些别的来。我昨夜也并非刻意欺负你,不过是情之所至,绝无半分折辱之意。”   周凝柔:“……?”   说好的质问呢?说好的生气恼火呢?就这么轻轻放过?   她是谁,她在哪,她都看见了什么?人情世故上还不甚熟稔的凝柔县主睁大了双眼,僵在原地。   可陆菀这会就不那么好过了。   她接着衣袖的遮掩,在谢瑜腰身上恨恨地掐下一把,然后更深地将满是绯红晕霞的脸庞埋进他的怀里。   他还敢提昨夜……陆菀觉得有点脑壳痛,闷闷地嗯了声。   谢瑜绕抱起陆菀便往屋内去,不紧不慢地交待着,“只是如今快要入冬,有些寒凉,阿菀便是想透透气,也断不可在外间待这般久。”   “那些闲杂人等,何时需得你去应对?我让谢九留在府里,你直接令他将人打出去便是……”   周凝柔听出他话中之意,瞬间红了眼眶,转身就往府外跑,她带来的婢女连忙苦着脸去追赶。   陆菀也没心情管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颊上烧得火热。   谢瑜倒没什么异样。   他方才见阿菀促狭地捉弄凝柔郡主,也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弯了弯唇。   只是见她现下这般,难免就生出些别的心思。   他将陆菀放到屋内的榻上,便起身,在榻边解起衣衫。   修长匀称的手指抚上羊脂碾就的玉带钩,拨弄间就取下了腰间玉带。紫缎精绣的朝服散了开,露出内中素白轻薄的里衣。   柔软的织物被扯得微散,松松垮垮的衣襟上方是玉白明晰的锁骨,上面还有个未消的牙印,是陆菀昨夜止不住地娇颤时,含羞带恼地咬上的。   唰地一下,陆菀收回了偷窥的余光。   她见谢瑜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头皮发麻地往床内挪挪,攥上薄被的边角。   “瑜郎,你都方才听见了什么?”   “阿菀方才可是说了什么?”   谢瑜眸中浮现出一抹笑意,故作不解地询问,端坐到床边,伸手欲捞起床上的女郎。   他绝对是听见了。   陆菀一个激灵,往床里滚了下,却被那人稳稳握住纤细的脚踝,轻轻巧巧地拖进怀中,被整个困住。   身上厚重的披风也被谢瑜慢条斯理地剥开,随意丢到一边。   羞恼的情绪到达顶点,她反而镇定下来。   与其如此被动,陆菀咬着下唇,心下一狠,索性主动环上谢瑜的脖颈。   在他唇边啄了一下,“我就是逗逗那位县主,胡乱说的,瑜郎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那若是放在心上,又该如何?”   谢瑜看着她,轻佻了下眉,眸中隐含深意。   不对,陆菀这才反应过来。   就算谢瑜听见又怎样,她又不是做过什么坏事,做什么这般心虚。   “不如何!”陆菀垂下眼帘,扯着他的衣襟耍赖道,“左右瑜郎还能罚我不成?”   谢瑜轻笑了声,把玩着她的小手,缓缓吐字道,“我回得早,方才都听见了。”   就知道他听见了,陆菀撇撇唇角,等着他的下文。   “只是没想到,头一回听阿菀唤我夫君,竟是从你与外人的闲谈中!”谢瑜垂着长睫,漫不经心地捻了捻她的指尖,“倒真是有些遗憾。”   这关注点是不是太歪了。   这种醋也能吃么?   陆菀抬眼看他,便见他眸光浮动,明摆着告诉她,就是想让自己此时再唤他一声夫君。   她倏地想到了今早发现的那封和离书。   如此……自己大约能扳回一城?   陆菀吸了吸气,眼里酝酿上几分水光,就开始今日份的表演。   凄凄惨惨道,“你都偷偷地写和离书了,我还不能私底下唤你几句夫君么?谢询安,你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吗?”   原本稳坐钓鱼台,闲闲撩拨着怀中妻子的郎君当即怔住。   被她发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凡尔赛文学家·阿菀上线了~   一对戏精夫妇的日常~~~   树上飘落的枯叶表示,对不住,笑掉了。   明天双十一,祝大家剁手愉快?(☆-v-)O买买买! 第97章 主角番外-和离书(下)   谢瑜怔了下, 便摇头浅笑,清而润的眸子里笑意微漾。   “我之所以写下和离书,这其中有些缘故。”   他刚要解释,就被陆菀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那可不, 若是等他解释出来, 自己岂不是白表演了?   陆菀此时戏精上身, 觉得眼中好不容易酝酿出些水雾,白费的话着实有点可惜,便抢先一步拦住他。   她抽噎两下, 纤长的眼睫就沾惹上细小水珠, 眸中水雾朦胧,看上去委屈极了, 也可怜极了。   “古人有言, 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恨生。我躺了许久,瘦骨伶仃, 颜色憔悴,无怪郎君生了别离之心。既是如此, 你我二人一别两宽, 各生欢喜, 说不定还能保上些旧日的情分。”   “我不求多, 郎君将你的半副身家予我做些安身费便可。”   她胡乱用帕子擦擦泪,故作坚强道,“譬如你我昨日就寝的床榻,待我离去时, 让人寻把利斧,一劈为二, 我也好带回去做个念想。”   含泪凄苦的女郎抽抽噎噎。   掰着葱白细嫩的手指与他细细分说——   “我瞧着郎君桌案上悬着的几支狼毫,用绿沉漆的竹管做杆,很是玲珑趁手,可否分些与我?我不求多,你留着那狼毫,我带走笔杆便是。”   “还有,我还看中了……”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谢瑜的笑意愈深。   他缓缓拉下女郎捂住自己口鼻的手,眉梢挑起,质疑着。   “阿菀这般喜欢,如何不全带走?”   陆菀的抽噎声一顿,她倒是想全带走,这不是不占理么。   即使是后世的法律认同夫妻共同财产,那也是平分,更何况是在大桓这等不平等的世道,她能带走自己的嫁妆就不错了。   不对,她眨了眨眼,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想什么呢。   又被谢瑜带沟里了吧。   女郎暗自警醒,眉心一跳,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   她皱皱鼻子,有些踌躇地软声地道,“当真是喜欢的都可以带走?”   谢瑜存心逗她,就略略颔首。   犹嫌不够,又淡声补充道,“但凡是阿菀喜欢的,都可以带走。”   那倒是好。   陆菀仰起白皙的下颌,转泪为笑,“瑜郎当真是好气度。”   谢瑜见她脸色变得比天边的云都快,勾了勾唇,拿起一旁的巾帕,替她擦擦眼尾。   “这下可欢喜了?”   陆菀的眸子动了动,再接再厉,“那你可一定要记得跟我一道回陆府。”   见他疑惑,女郎柔柔弱弱地叹口气,故作神秘道,“我在此间最喜欢的不就是瑜郎么,当然是要带走的。”   撩拨的招数不在老。   反正谢瑜肯定没听别人说过,她美滋滋地盘算着。   被撩拨的郎君静默片刻,眸中如同盛满细碎熠熠的日光,长睫也微颤着,继而垂了下来,遮掩住眸色。   再紧接着,竟是蓦得起身,往外间行去。   陆菀:“?”   是被她撩得太过,害羞了么。   不应该啊,她平日也没少跟这人腻歪,什么羞人的话没说过,又不差这一回。   陆菀慢吞吞地倚到软枕上,视线落在内外间晃动的珠帘处,胡思乱想着。   不多时,随着琉璃珠帘清脆悦耳的叩击声响,才离去的郎君就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只是此时他手上多了些物件。   “我原是想,等你身子好些,再商量此事!”谢瑜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之物放置在几案上。   陆菀一眼就看见了那封和离书,心里咯登一下。   郎君在塌边落座,温声解释道,“我娶你时,仅凭一己心念,未曾征询你的意见,此为错处;迎娶时,两府虽是尽心操办,到底少了种种常礼,算不上十里红妆,更是憾事。”   “阿菀,虽说世间礼法多是约束俗人,不过图个面上光鲜,但在我的私心里,总会想将最好的尽数予你。”   说完,便将和离书展开,在尾款处着笔,利落地写下谢瑜二字。   又从容将笔递给她。   “你我和离,我自去请旨赐婚,三书六礼,猎雁亲迎,再将你风风光光地迎娶回府,可好?”   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陆菀颇有些不知所措,纠结的手指将攥住的布料揉成一团。   倒真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手中是被他放入的毛笔,面前则是惹得她心绪不佳的和离书,眼前还有个郎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等着答覆。   她脑海中当即闪过数个念头,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行。   虽说,貌似的确是任性恣意了些。   但转念一想,好像也还不错。   毕竟一醒来就已经嫁了人,自己心里未尝没有遗憾,能重来一遭与谢瑜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妻,自然是好的。   她不是忸怩犹豫的性子。   当下便提起笔,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谢瑜二字旁边。   随即将笔搁在几案上,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那我可得与阿娘商量商量,让人备好碗口粗的大棒,准备打新郎子了。”   谢瑜眉眼染笑,颈间的玉白突起轻轻一滑,又信手将那只锦盒打开。   内中是一套羊脂玉的头面。   簪钗镯俱全,只缺了只颈坠。   玉质上乘,美轮美奂,雕工更是精巧。   他取出支镯子,替陆菀换上,动作轻柔,“这是扶风夫人留下的,前些时日才让人自南边将之取回,想来,她也会乐见你得了此物。”   南边取回的,那应当是早逝的生母留给他的念想。   陆菀才翘起唇角,就看见他又自盒中取出只指环。   修长匀称的手指极灵活,轻轻巧巧的,就替她将指环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   洁白温润的指环细细的,没有雕琢纹样,有些不起眼。   却是惹得陆菀忍不住抚了上去。   她很想地地谢瑜是否知道给女子戴上戒指的含义,可转瞬间就打消了念头。   到底是差了千百年的光阴,解释起来反倒怪异。   不说别的,单单后世求婚时惯例的单膝下跪,他这个连天子都不曾跪过几次的人定是很难理解。   “这只指环倒不是我阿娘留下的。”   谢瑜捉过她的手,将盒中的另一只指环取出,托在手心。   含笑的视线落在两只指环上,娓娓道来。   “这只才是。我生父年少时常常偷溜出宫,曾听人言,异域之人成婚时会替妻子戴上此物,约定不离不弃。因而在迎我阿娘入宫后,便亲手替她琢磨了这只指环,许她一世。”   “是谢伯父告知你的么?”   陆菀听出他话中的生父是指前朝那位末帝,难免有些好奇。   “是盒中的信笺上所写。”   谢瑜垂下眼帘,语气转淡,“想来,将此事记录下来,也是告诫我去寻个合心合意的女子,如同她与末帝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毕竟,她可是在生下我后,便毅然决然自尽,与我那阿耶生死相随的。”   见他的情绪似是低落下去,陆菀将戴着指环的手伸到他的眼前,转移着话题。   语气里透出几分刻意的委屈。   “你阿耶的指环上还雕琢着花样呢,怎么你送我的只有素圈?”   谢瑜如何不懂她的意思。   唇边噙起些笑意,就伸手抚上她的脸 ,还在眉眼处轻轻描绘。   “时日尚短,我还不曾想好刻些什么纹样,若是阿菀有喜欢的,我日后再补上?”   陆菀轻轻晃着耳边明珰,弯了眉眼,笑意盈盈。   “这可是你说的?”   看着眼前人兴致盎然的模样,谢瑜很是无奈,忍不住笑道,“我何时骗过去?”   这送上门来的把柄。   陆菀眼神一亮,抓着他的袖子,就想与他算算旧账。   小声反驳道,“谁说不曾?我记得以前……”   谢瑜不禁失笑,伸手托住她,俯身低头吻上喋喋不休的如花唇瓣,无师自通地让她止住了这个话题。   屋角的炭火燃出细小的辟啪声,香炉内白烟清甜,袅袅升起。   柔软细腻的被褥上,一对璧人十指相缠。   浅浅的光线跳跃在女郎细软的无名指上。   玉戒素巧,温润含光。   作者有话要说:   何以道慇勤,约指一双银。——《定情诗》魏晋 繁钦   为什么缺颈坠,因为之前被裴蔺摔了……谢鸿让谢觉拿着那个玉坠去找裴蔺,让他放过谢瑜一次。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扶风夫人留下物件替儿子挡了回灾? 第98章 谢瑜番外-三年(虐,慎入)   熙和元年, 冬月。   一夜北风,雪满洛京,长街更是难行。   可是苦了早起上朝的大臣们,好在熙和帝体恤众人, 当日便提议减免落雪时朝会的次数。   群臣面面相觑, 小声议论, 多是不由自主地望着右首处的空处。   这才发觉陛下一贯倚重的大理寺卿竟是缺了席。   这倒是奇了,谁人不知谢瑜即便如今性情大变,也会来朝会上应个卯。怎地今日竟是缺了席, 难不成是雪天路滑, 躲了懒不成。   只有些知晓去岁那场刺杀始末的,在心里算算时日, 也就猜出应该是谢廷尉‘亡妻’的忌日。厚道些的, 在心里叹气道谢廷尉果真是个痴情人;刻薄的则是在心里啧舌,心道一个活死人,倒教谢瑜宝贵得紧。   无论外间如何猜测。   谢府庭院的梅枝雪下, 疏香淡淡,早有人扯好了帷幕, 帐出一方天地。软塌长几, 清酒茶点, 还有高颈玉瓶空置, 好让赏雪的主家折枝把玩。   素衣缓带的郎君正俯下身,将怀中人轻柔地放置在软榻上。   顿了顿,又慰贴地将她的柔夷塞入厚重的狐裘氅衣中,以免冻着。   “今岁的雪落得早些, 这般场景,倒像你初初来谢府那次。”   像是被勾起回忆, 谢瑜眸色微动,“我还记得,那时阿菀的发上挂着对雪白的兔毛球,晃晃悠悠的,很有些娇俏模样。”   “我教阿妙寻出来,明日便替你戴上?”   他温和一笑,将几案上还冒着些热气的小盅端起,掀开盖,花瓣点点,赫然是一盏梅花粥。   “这梅花是我今早起时让人采下的,倒也新鲜。”   榻上的人毫无回应。   谢瑜也不恼,似是早已习惯,只拥着她,自顾自地说些闲话。   待粥凉透,他才敛着眉眼道,“前年除夕时,我恼你不肯留下陪我守岁,便将你送来的那盏撂在一旁,是我的不是。若是日后你再煮此粥,我定会早些尝尝。”   想到话中的场景,他弯起唇,将陆菀抱得更紧。   眉眼染笑的郎君沉浸在与心上人赏雪消遣的欢愉中,连话都多上不少,语气更是温和小意。   若是教朝中每每对上他时战战兢兢的众臣看见,只怕要瞪掉了眼珠子。   只是说了许多,却不曾有人回应,谢瑜的兴致似是渐渐冷了下来。   他拥着无声无息的女郎,微微仰起下颌,视线落在梅树上,无人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落雪的庭院越发静寂。   唯有红泥小炉上煮着浸泡蜜渍梅花的清酒,咕嘟冒泡,给这琉璃清净处,添了几分烟火气。   回廊下,谢觉望着自家郎君环着夫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又涩又苦,并不想去打扰他。   可想想谢九传回的消息,踌躇片刻,还是往院中去。   他的身手极好,踏在松软的雪上几近无声,于是便听见自家郎君轻轻缓缓地叹口气。   “又去了一岁,阿菀,我何时才能寻到你?”   静默了片刻,带着讥讽之意的冷笑声传来,“那时我分明得知你去慈恩寺遇到流匪,依然见死不救,如今你又伤在慈恩寺的山路上,阿菀,你说这一饮一啄,可算是报应?”   谢觉皱了下眉,明明并非如此。   那时郎君身负重伤,冷着脸对刘季责说夫人的死活与他无关后,迟疑许久,还是不顾自身安危,寒风驱驰数十里,去城外营救夫人。   只是运气差些,被周延抢先而已。   可反驳的话到了口边,他却先湿了眼眶。   郎君不过是想得痴了,寻出些借口罢了。   他动了动唇,想出声惊动谢瑜,却先听见郎君涩声承认道,“许是……我错了。”   落单的觅食鸟雀探头探脑,扑棱着翅膀惊响某处花枝上未曾取走的护花铃,衬得这落雪的庭院越发静谧。   也衬得那句话,格外清晰。   谢觉当即愣在原地,如遭惊雷。   自己跟在郎君身边近二十年,眼见他翻手为云,智计在握,郎君素来自负,何曾有过这般自怨自艾的后悔言语。   心生异样,谢觉抿紧唇,上前行礼道,“郎君,小九来信,说是已经在西南寻到那位陈姓方士,将他带回洛京。算算时日,再过几日便能到了。”   “阿菀你说,这位陈方士可能有法子?”   谢瑜面上笑着,从瓶中的花枝上折下一朵,将梅花簪到女郎乌鸦鸦的云鬓边。   “若是他有法子!”郎君漫不经心地与怀中人调笑,“我什么都能答允他。便将那些身外之物尽数赠予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轻巧,禀告之人却已经僵直身形。   “只是等你醒时,怕是要与我过些艰难日子。倒也未必,身外之物易得,便是千金,万金散尽也可复得,我又如何忍心让你吃苦,便是让我……”   这些不着边际的自言自语,让谢觉喉间陡然一紧,心头焦灼。   论理,有些话,以他的身份,根本不该出口。他原不过是谢家的家仆,地位卑贱,全靠郎君的赏识才能跟在他身边。   可夫人她明明已经去了,郎君这般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本就积攒了足足一年的郁气,他壮着胆子,扬声问道,“郎君,您说这些话,夫人难道就能听见?”   谢瑜顿了下,抬眼望向质问他的下属,眸色渐深。   怕被阻止,谢觉握紧拳头,咽了下口水,心一横,闷过许久的话一股脑地冲涌而出。   “整整一年,御药局,太医署俱是束手无策,您便开始寻道访巫。流水般的道士和尚进出府内,惹得人人侧目。连圆观大师都道是此事无解,您为何就不能,就不能认清此事?夫人她可能不会再醒了!”   想起谢瑜这一年的荒唐行径,他红着眼,微微气喘着,胸口发闷。   “您再看看自己,如今可还有一星半点旧日的谢家玉郎风采?除了朝中事偶尔还上心,行起事来也是越发无所忌惮。朝野上下非议不断,即便陛下再想保您,可还压得住悠悠之口?”   拥着女郎的人不发一言。   只有些细枝的雪,被谢觉言语间的激愤震得簌簌下落。   谢觉越说,拳头攥得越紧,额上满是冷汗,他终是问出了锥心之言,“若是夫人一辈子不醒,难不成您便要这般浑噩至死?”   仗着多年情分嚷嚷出这番话,他泄了气,强着脖颈等着挨罚,却是半晌不闻其声。   迟疑地抬起头,才发觉谢瑜似是醉了。   打翻的酒盏滚在几案上,郎君半搭着眼帘,眼尾微红,玉雕般的下颌抵在软绵绵的女郎肩上,一言不发。雪地天寒,呼出的气息甚至在他的长睫上凝出细小的水珠。   倒像是落了泪一般。   良久,谢觉才听见他低声道,“我如何不知。”   清润的嗓音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得渗人。   “她许是不会再回来。”   承认自己始终不肯相信之事,谢瑜闭了闭眼,凝住的水汽便沿着眼尾滑落。心上被挖出的缺口像是透着风,如小刀子般一下一下地刮割着,疼得他指尖颤抖。   所有粉饰出的太平都被下属一举揭穿,在这皎皎雪光里,显出内中残破不堪的寥落白絮。   他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往昔。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再无阿菀。   得而复失,如斯残忍。   谢瑜抬手遮住眼,指尖便被长睫上的水雾沾湿,很快变冷透凉。   “我也许再也寻不到她。”   “可我不甘心!”他低喃着,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情绪交织,酝酿成一股冰寒戾气,冷漠地质问谢觉,质问自己,“我如何能甘心?”   “我答允过她,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一定会寻到她,如何能失信于她?”   没有呵斥,没有责罚。   谢觉却觉得比被狠狠杖责一顿更让自己堵心。   他怔愣地望着郎君抱起夫人远去,修长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只觉得那具尚且温热的躯壳内似是藏着一只困兽,在绝望的沼泽里挣扎沉陷,却还衔着几分虚无的念想,兀自撑持。   谢瑜道,“我会寻到她。”   一阵风吹来,被冷汗浸透的谢觉打了个寒颤。   这冬日越发得寒凉彻骨。   转过回廊处,谢瑜驻足回首,掀起眼帘,往香火萦绕的慈恩寺方位望去,却只见寥廓天际,大雪纷扬,不见佛塔,不见金光,世间凡人终不得上天半点慈悲。   他轻轻吻了下怀中女郎的额心,似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继而往书房行去。   天不怜他,此生孤苦,却总还有阿菀为伴。   朔风卷起青衫衣角,猎猎作响,越发衬得缓步的行人如松如竹,风骨秀致。   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只剩红泥小炉再度咕嘟作响,白雾升腾。   …………   一转眼就到熙和三年。   六月,慈恩寺的小道两侧,芙蕖花开,亭亭玉立。   圆观双手合十,花白的胡须颤着,耐心地为新来寺里的小沙弥讲解着经文,正说道三生因果。   才剃度的小童年纪尚幼,凡心未净,晃晃他的僧袍,仰着头道,“师傅,师傅,当真会有人能纠缠几世因果吗?您可曾见过?”   青袍红裙的璧人身影自圆观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颔首道,“自是有的。”   童声稚嫩,很是好奇,“那他们可会有缘尽之时?”   圆观极目远望,但见天边云色舒卷,白衣苍狗变幻未定,他轻声念了句佛号,道,“有因未必有果,或是有尽时,或是无尽时,也未可知。”   小沙弥不依不饶,“那师傅觉得他们是哪一种呢?”   清风拂过,道旁缸中的粉花碧叶婆娑摇曳,素香阵阵。   小沙弥见师傅仿佛是被自己问住了,难免有些得意,笑嘻嘻道,“师傅不知,我却是知的!”   “他们既是数世的因果,想来只会越缠越深,生生世世,无解无休!”   做功课的钟声响了,小沙弥脸上的笑容一收,慌慌张张地收拾起自己的书本,顾不得听师傅的评判,行礼之后小跑离去。   望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叶中,圆观想到了每月必来寺内寻他的那人,叹口气道,“许是如此。”   慈恩寺一片祥和,含元殿的后书房里,君臣二人却是剑拔弩张。   “谢询安!”   周怀璋冷着脸,用力地将一卷书册摔到下首镇定自若的大理寺卿面前。   御前伺候的宫人见惯这般场景,不紧不慢地依次退下,把此间留给性子谦和仁厚的帝王和他最信任的臣子。   待关上殿门,还能听见天子气愤不已的质问。   “我不过是提了句,便是为妻守孝也不需三年,你非要如此戳我的肺管子吗?”   谢瑜抬眼看他,眸色冷而清,“臣也不过是说句实话,陛下登基三年,后位空悬,也该册后纳妃,诞育皇嗣。”   阵阵无力感传来,周怀璋跌坐回去,扶着额,面色难看。   见他如此,谢瑜蹙了下眉,看他的目光与平日一般,声音却极冷淡,“陛下何不以己度人。”   似是嘲讽般,他慢条斯理地揖身,薄唇轻启,字字如刀,“臣此生绝无二色,妻室唯陆菀一人,不得不辜负陛下的一番好意,还请陛下容臣告退。”   言罢,也不待周怀璋允准,转身欲出殿门。   “你手上新添的伤,又是为着你那夫人?”周怀璋在他身后扬声问道。   谢瑜抚了抚指上深可见骨的伤痕,唇边难得浮起一抹笑,“我想为她琢出枚玉环,只是技艺还有些生疏。”   这是认了。   周怀璋面色复杂,望着既是心腹也是血亲的那人背影。   这般倒也好,他勉强想道,可比陆菀初出事时那等不言不语的模样要好。   罢了,谢瑜想怎样便怎样,他也不去费那个心,说不定反倒惹了他的厌憎。   才不过三年而已,说不定日子久了,他自己便放下了。   曾经名满洛京的谢家玉郎,何其聪颖,只不过是一时障住心窍,总会有醒悟的那日,周怀璋不确定地想。   夕照如血,马蹄声碎。   谢瑜回府后,便取出落满玉屑的刻刀等物,他不屑于用工匠碾玉的砣机,只打算一刀一刀地亲手琢出一枚指环来。   夜色渐黯,一灯如豆,修长有力的手握住玉石,细细琢磨着,动作轻缓有力,像是有无尽的耐心。   三者,常作代指,意为多也。   才不过是第一个三年,谢瑜漫不经心地想,他还有许多个三年。   不过是一日复一日,一年再一年,花开花落,雪落雪融,他这一生不再贪求,只寻那一人。   只寻阿菀而已。   失神间,他手中的刻刀偏滑,用力在指尖划下一道新伤,殷红血珠流出,染上玉石,惹得郎君眉心微折。染血的玉石预兆不佳,他需得再寻块好的从头来过,只是不知库房可还有这等上佳成色。   放下刻刀,他随意止住血,便唤人进来伺候梳洗。   临入眠时,谢瑜如寻常般环抱住微冷的女郎,倏地想到那些人的劝说言辞。   “不过是一世罢了!”他弯着唇,附在陆菀耳边私语,“若寻不到你,我下世,下下世也会践约,都会去寻你。”   “我与阿菀,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   犹豫了很久,还是想把这篇番外放出来,也说说谢瑜那三年是如何过的叭。   …………   后面还有几篇番外,之前评论区说想要的我都有(得意.jpg),不过为了调整榜单字数,可能要隔日更什么的,给大家鞠躬了!   …………   另外~给我的蠢咕咕基友推一下她的文呀!!!   《这恶毒女配我不做了》by.长槿   唐念穿成了书中作天作地的恶毒女配,不断陷害女主,惨遭无数次打脸后被生生烧死!   最坑的是辣鸡系统逼她去送死!   恶毒女配三大守则:   1.禁止ooc   2.不得更改剧情   3.只要作不死,就往死里作!   注意!请宿主务必要完成任务,若失败则魂飞魄散!成功即可返还原世界!!!   唐念扯了扯嘴角,举着一个火把,仍入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一脚迈了进去——   没什么好说的,今天就表演一个放火烧自己吧,微笑jpg.   就在唐念以为她可以回去后...   世界重置了。   tm系统还连夜卷铺盖逃走了???   唐念:呵呵,回个屁!老娘就不信这一世还能这么憋屈!   ...   等失去了唐念以后,高高在上的帝王才发现原来他所厌恶的和爱慕的一直是一个人。   救了他的人是她   助他登基的人也是她   他视为知己的人也是她   而他亲手毁了她.....   重来一世,顾兆泽发誓他此生决不负唐念!   唐念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嘴里吐出十分凉薄的话:“陛下说完了?那就请陛下休了臣妾吧。”   顾兆泽一瞬间如坠冰窟。   心尖疼的颤栗,眼眸染上痛苦,他狼狈地逃开。   注: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念念,追逐你的时候,感觉全世界都在阻拦朕,那时候的你也是这种感觉吗?” 第99章 主角番外-再婚(上)   和离书被送至官府。   陆菀带上嫁妆财物款款回陆家的时候, 陆萧正在茶楼里,与结交的友人谈文论诗。他才自外地游历归来,回府路上便被友人拦住,拉来了茶楼。   恰巧, 便得到妹妹与谢瑜和离的消息。   但凡是传闻, 总是能以最快速度被添油加醋, 传得沸沸扬扬,期间经过数人口耳相传,事实往往面目全非。而陆萧听到的茶楼版本, 便是谢瑜竟是要将自己的小妹休出谢家。   这还得了?   他当场就撂下酒盏, 气势汹汹地带着几位友人冲到谢府去。   没成想,谢瑜这厮竟是不在府中。   顾不得衣衫满是风尘, 陆萧咬紧牙关, 脸涨得微红,质问起留在府中的谢九。   “谢瑜现在何处?他求娶阿菀时是如何与我陆家保证的?如今竟是敢这般对她,这般折辱她, 真当我陆家无人了不成!”   与他同仇敌忾的友人亦是看不过眼,俱是撩袖吹须。   “我大桓甚少见休弃发妻之人, 谢廷尉这般行径实属刻薄寡情!”   “刘兄说得甚是, 便是感情不合, 也可商议和离, 怎能如此薄待发妻?”   “谢廷尉此举……”   谢九倒是知晓郎君不过是与夫人和离而已。   他摸摸自己被赶出去多年,晒得粗糙的脸,嘿嘿一笑,决定帮郎君把这事给演得实在些。   左右回头郎君问起来, 自己也没错不是。   “我家郎君行事,我倒是不知原由, 许是与夫人吵架,又或是别的缘故。陆郎君若是想知,大可回去问问夫人,不对,如今该说是陆娘子,来寻我们郎君做什么。”   太过放肆随意的语气惹得陆萧绷住了下颚,额角上青筋直蹦,他从牙关里只挤出一句。   “谢瑜在哪?”   谢瑜去哪了?   陆菀这会也在想这个问题,她可是自早起便不曾见着这人,这才打算自行出府。   其实也就带走些细软物件,太过笨重的,她压根就没有带走的心思,折腾起来着实费事。就这,还清理出一支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谢府,引得路人侧目。   也无怪才回洛京的陆萧能听得那般传言。   入了陆府,周夫人早吩咐人腾挪出库房,但陪嫁之物太多,愣是塞得满满当当。陆菀安排素日亲近的几人在此看着,便让人搀扶着,缓缓往周夫人的正堂去。   可巧,就赶着陆菱在磨着她想出海的事。   “阿菱想出海去?”   陆菀正扶着门迈过木槛,听到这话音,就好奇地问了句。   才只三岁的陆芝见着有些陌生的阿姊来,还有些羞怕,不住地拿黑蒲桃似的圆眼偷偷瞧她,惹得她心上一软,拿着小玩意儿上去逗弄了几下。   “这都磨了我好些时日了。”   周夫人扯回自己被陆菱拉住的衣袖,眉心微蹙,“出海没个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其中苦头更不必言,何况阿菱还是个小娘子,如何使得?”   “阿湄姊姊就行,我缘何不行?”陆菱抿直唇角小声说着,很有些不服气。   这是说的南安郡主。   陆菀暗自衬道,她如今没了郡主名头,又换掉旧时身份,仿着行商走南闯北,又有周怀璋暗中护着,听说在民间过得很是自在,因着自己的缘故,也常与陆家人打交道,无怪阿菱与她相熟。   周夫人一时气结,“她如今一身自在,还有圣人护着,你们二人的境况又怎能一样?”   瞧着阿菱眼眶微湿,阿娘又没有半分松口之意,陆菀将手中逗弄陆芝的彩球放在一旁,在周夫人身边落了座。   “阿菱这时候想走,那阿姊与谢郎君的婚事,你便不来了吗?”   她轻声问着,敛下眉眼,露出些失落神色。   果然,见她如此,陆菱睁大了眼,连忙上前,再三保证说自己绝无此意。   见两人短暂地歇些火气,陆菀凑到陆菱耳边嘀嘀咕咕,才让泫然欲泣的小娘子露出笑容。   陆芝还小,却也发觉屋内气氛松快了许多,就欢欢喜喜地依偎到阿娘身边,咧着嘴笑。   周夫人冷眼瞧着,倒也没说什么。   等陆菱离去,她将斟好的热茶递给长女,才揉了揉眉心,“阿菱如今大了,倒是颇有自己的主意。”   说完,她瞥了眼陆菀,难免迁怒几分,“你也差不离,才醒几日,就跟着询安行事越发恣意。他竟是还能想出个再嫁一回的主意,怕是洛京这阵子又要多出不少闲话。”   陆菀眨眨眼,不以为意道,“左右有阿娘疼我,我怕什么。”   这话说的,周夫人禁不住先笑起来,用手指了指她。   “当真是欠了你们姊妹两个。”   就在这时,有婢女进屋,禀告道少郎君方才急匆匆地回了趟府,将书房挂着的剑取走,便又出府去了。   “离家数日,回来连耶娘都不见,叫人跟去看看,他这是急着要去哪。”周夫人直摇头,抱起幼女,故作埋怨,“你们三个加起来,捆到一处,都没有阿芝省心。”   陆菀低头用茶,不住抿着唇笑,只当没听见。   屋内燃着她熟悉的柑橘香气,是周夫人一贯喜欢的用朱栾花浸泡过的笺香木片,有些说不出的安心感。   心上一松,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阿娘这些年可有想我么?”   如她所料不错,周夫人只怕早就发现这壳子里换了人,怎么就不声张呢,难道她不记恨自己这外来之人,得了她亲生女儿的躯壳。   闻言,周夫人神色奇怪地回头看她。   “我不过是多个阿芝照应,你倒是吃起飞醋来。”她顺手将方才递给陆芝的蜜饯碟子放到陆菀面前,语气宠溺又无奈,“都是嫁过一回的人了,竟是还要跟阿芝吃醋。”   陆菀也不辩驳,缓缓拈起一枚蜜煎樱桃放入口中,甜得她的眉眼尽皆舒展,弯出笑意。   周夫人见状也笑,“你是我的女儿,我如何不惦念你。”   “可谢瑜那几年将你看得紧,又一意将你娶回府,倒是不能亲自照料你,心里难免是日日惦记着……”   齿间心上俱是丝丝的甜,陆菀的长睫颤动几下,便往周夫人身边偎去,唇角止不住上扬。虽是不知为何,但周夫人既是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自己便也会将她当做自己的阿娘。   反正,日后她便永远是洛京陆府的陆菀。   正想着,就有人慌慌张张地疾步进来。   抬眼望去,便是周夫人身边伺候的婢女。她甫一进屋,便躬身禀告道,“夫人夫人,少郎君拎着剑是要去拦着谢郎君,要替娘子教训他呢!”   陆菀手一颤,有些茫然,这才想起阿兄回来得迟,自己还不曾将和离原委告知他。   周夫人显然也是想起这茬,登时就有些头痛。   她又是无奈,又是想笑,唇角弧度扭曲着,“这下好,倒真要叫洛京的不少人看笑话了。阿菀,这是你跟询安惹的祸,你自己解决去。”   被甩锅的陆菀唇角抽搐。   她‘虚弱’地抬起手,示意给周夫人看。方才还能稳稳端起的蜜饯碟子啪得一下落到桌面上,好几颗果子掉了出来,欢快地骨碌打滚。   “阿娘……我手还软着呢……”她厚着脸皮耍赖道。   虽知道她是装的,甚至还装的不甚走心,周夫人还是禁不住心头一软,吩咐人去拦住陆萧说清情况,还教人去尽快通知陆远。   这点小把戏连小陆芝都看出来了。   她眨巴着大眼睛想,这个阿姊跟自己好像哦,都知道撒娇对阿娘管用,于是就笑嘻嘻地用小手刮刮嫩生生的脸,冲着陆菀吐了吐舌头。   陆菀也弯着唇笑,甚至还冲她眨了眨眼。   她们这厢逗着乐,陆萧这会可是心都凉了半截。   一路上都能听见不少人议论此事,回府只一瞥,便看见府上下人在搬运妹妹的陪嫁。   原来竟是真的,谢瑜这厮竟敢如此折辱他的妹妹。   竖子尔敢!   他拧着眉,拎起三尺青锋,便要去找谢瑜问个究竟。   陆萧是个读书人,虽说偶尔随着三两好友去骑射游猎,但到底手上乏力,一路上沉甸甸的利刃坠得他手腕生疼,可他根本顾不得,一个劲地挥鞭疾行,生怕拦不住那罪魁祸首。   远远地,他便瞧见谢瑜身边常常跟着的随从,这才心下一松。   再往宫门一望,恰巧便望见了缓步而出的清隽郎君。   而在那人身边,竟还跟着个娇俏身影,满脸带笑对着谢瑜说些什么,分明是对他有意。   竟是如此,陆萧目眦欲裂,觉得自己察觉到了真相。   那女郎他也认得,是延平郡王家的凝柔县主,据说如今甚是得宗室几位老太妃的喜欢,很有几分体面。   原是另移情了更为年少得宠的宗室女,陆远攥紧手中的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被身边的女郎纠缠,谢瑜眉眼冷淡几分,连才求到旨意的愉悦都削减不少。   许是该发发善心,替这位县主寻个好夫家,他心念微动,可惜如今的边境倒是太平。   再一抬眸,便见着陆萧怒不可遏的拔剑模样。   铮的一声,寒刃出鞘,剑指谢瑜。   四周守卫警觉,迅速围了上来,连谢觉都三两步站到了自家郎君身前,又惊又怒:“陆郎君,您这是做什么?”   谢瑜目光微凝,继而推开挡在面前的随从,迳直走到陆萧的剑锋前,嗓音清润。   “不知我做了何事,会惹得含越如此动怒?”   陆萧闻言愈怒,他及冠取字后,谢瑜便常以字称呼他,并不曾摆过架子,可如今这人对不起自己的妹妹,却还敢厚颜称他的字以示亲近。   握剑的指尖捏到发白,陆萧冷声道,“你休弃阿菀,便是要迎娶这等女郎?”   此言一出,谢瑜镇定自若的面容一怔。   谢觉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连片刻后得到消息的周怀璋都是乐不可支,他磨了磨牙,让宫人去传话,“且让誊写旨意的舍人稍等片刻,也让谢询安吃些苦头才好。”   “也让他知道知道,和离容易,想再娶回来,哪有那么轻易!”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我觉得在座的诸位都是在故意为难我   看热闹的众人嗑起了瓜子.jpg   团宠·陆菀:加油,我看好你的~>-<! 第100章 主角番外-再婚(中)   得了周怀璋的口谕, 宫人便将此信传到中书省。   正堂内,负责起草的几位中书舍人面面相觑。   年纪最轻的顾舍人疑惑道,“陛下分明是打算赐婚于谢廷尉和他那夫人,怎地又改变心意, 要拖上一拖?”   他的话没说完, 但原本的用心想想便知。   谢廷尉娶他那夫人时, 洛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结果夫人才醒,就迫不及待地去和离, 定是会招致满城风雨议论纷纷。陛下这一赐婚, 正正好能解谢廷尉之围,怎地到了半路, 又让他们缓上几日。   其他几位也是不解。   只有年纪最大的王姓舍人捋了捋胡须猜测道, “陛下许是就要为难为难谢廷尉?”他挤挤眼,低声道,“听闻那位, 至今都不肯回宫呢。”   原来如此,几人都露出心知肚明的笑。   陛下至今空悬后宫, 顶住朝堂宗室的压力, 不就是为了前任太子妃。恰巧当年先帝赐婚谢廷尉与陆夫人, 也就是前后脚的事, 如今见人家和和美美,难免起些为难捉弄的心思,也不奇怪。   这几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旧日在朝堂上见着那位名声在外的谢廷尉时, 自己是何等的战战兢兢,也都生出些促狭心思, 默契地把口风闭得严实。   左右是陛下起的头,自己不过是遵从圣命而已。   这般心思下,一连数日,竟是连半点赐婚的影儿都没泄露。   这可就让陆萧越发急躁。   虽说那日在宫门处,剑指谢瑜,却被他好声好气地解释劝回,但到底是半信半疑的。   谢瑜说他入宫是为求娶阿菀,可这都几日了,竟是一点风声都没露,倒是都城内的传闻越演越烈。   这日他又听见些风言风语,用晚食时,就不住地往专心用粥的陆菀身上瞥去,按捺不住地先开口,“阿菀,这几日谢瑜怎地不上门了?”   明明上一次赐婚时可是三天两头来陆府,连洛京地动后都要第一时刻赶到。   陆菀手一顿,慢吞吞地掀起眼帘往兄长处望去。这叫她怎么说,难不成要告诉阿兄,那人如今翻-墙手段越发高明,又有下人接应,夜夜寻了空,便来敲她的窗吗。   这也太羞耻了。   她腮边微红,眨眨眼,“许是最近太忙,没得着空?”   陆萧见她神色有异,心道妹妹怕不是早就因为此事难过,自己怎能如此在阿耶阿娘面前伤她的心,只得偃旗息鼓。   等周夫人处散了,陆菀回院落时,就发觉兄长跟在自己身后,一会拧眉,一会叹气。   她挑着眉道,“阿兄,你今日怎地奇奇怪怪的。”   陆萧见她披风的系带松脱了些,下意识想伸手,继而想起两人现下年岁,自己动手不妥,只得皱眉对着阿妙道,“你去替阿菀系好系带,连松脱都未察觉,当心让她着了凉。”   哪有那么夸张,自己又不是纸糊的人。   陆菀忍不住地笑,捧着手炉侧过身,让阿妙替自己系好披风,笑着看他,“阿兄追出来便是想说此事?”   这下轮到陆萧沉默了。   他欲言又止,眉宇纠结,最后只憋出一句,“我有些话想与阿菀说,先送你回去,站在外间有些冷,当心着凉。”   陆菀想着谢瑜平日里都是天色黯沉时才来,应是撞不上,便点头应下。   一路上,陆萧都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都到了陆菀的房内,他百般纠结犹豫下,愣是过了一盏茶时,都没能说不出话。要不再寻个机会去当面质问谢瑜,陆萧暗衬道。就怕自己说出那些难听曲解的传言,惹得阿菀伤心难过。   索性一挥袖,敷衍些闲话,便要离开。   只留下莫名其妙的陆菀。   真是奇奇怪怪,她目送兄长离去,觉得他仿佛是吃错什么药一般。   还没等她与阿妙说道两句兄长的异常,叩窗声又响起。   阿妙情知是郎君来了,掩唇偷笑着把房内其他人都带走,只留下陆菀一人。本来陆菀不觉得有什么,都被她离去的眼神看得心里不自在。   好在那人很快便来了。   “你今日倒是来得早。”   她托着腮,笑盈盈地望着玄衣的郎君自门外转进来,衣袂翩然如鹤,仪度清肃,只除了腰间的红色平安符略显突兀。   “今日事少,再加之!”谢瑜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盒来,含着笑地递给她,“若是凉了,可就不好了。”   今日又是什么?   陆菀好奇地揭开,便看见内中雪白剔透的小兔子,还用了红豆做眼,可爱极了。“这透花□做得真是巧妙!”她眼中满是笑意,碎光浮动,“连小小的耳中都藏着豆沙,还透着粉。”   屋内只点着盏琉璃灯,澄澈空明。   映在女郎秀美精致的面容上,衬得肤色如玉,生出十分暖意。   谢瑜垂眼看她,心中柔软,温声道,“若是喜欢,待到你我成亲,我让厨房多添上几位擅长于此的厨工。”   陆菀只点点头,窗外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些树影摇曳声,让她凭空生出些恍惚感,倒觉得像是已经与谢瑜这般平静温和地相处过许久,所以才对他下值回府,给自己带些小物见怪不怪。   她倒不如何饿,便起身想将透花□放到暖炉边煨着。   谁知突然间,房门外就传来陆萧愠怒的声音,“阿菀,你这院中的下人都到哪去了,如此懒怠,明日我便禀给阿娘,求她好生整治整治!”   ?阿兄怎地又回来了?   她这屋里还有个大活人呢。   陆菀转头去看谢瑜,心里一凉,勉强保持着镇定,放下手中小盒,将谢瑜往内室屏风后一拉,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扯扯袖子又捂了下口,示意他一会莫要出声。   却没料到谢瑜略一挑眉,唇边弯起的弧度都带着些似笑非笑的意味,似是不想同意。   这时候添什么乱啊,她不敢出声,只蹙眉抿唇,用力拽了下谢瑜的衣袖。   这才换得对方勉强一颔首。   外间的陆萧见没人回应,心觉不对,一叠声唤道,“阿菀?阿菀?”颇有些想推门而入的意思。   陆菀摆平了谢瑜,便收敛住神情,过去将房门打开。   “我不过行得迟缓些,阿兄倒也不必这般大声!”她撇了下唇角,假装嫌弃道,“阿兄这会怎么又来了?”   她装得这般不走心,陆萧都瞧出来了,见妹妹没事,他松口气也不计较很多,很有些想像年少时一般,揉揉她的发顶,却又硬生生收回到自己唇边,手握成拳,轻咳一声。   “我不过是想回转来再与你说道说道,却没想到见着刁奴欺主。”   说起这个,陆萧很是恼火,语气愠怒,“明明你身子才好,那些婢女如何不在你身边伺候着?”   “是我方才把她们打发下去……”陆菀心虚地解释着。   屏风后的谢瑜静静听着柔和的女声胡乱解释,微微弯起唇,他自是知道阿菀为何这会不让人伺候,不过是为了与他私会罢了。   私会两字从脑海中浮现时,便带着暧昧旖旎的意味。   还是他在与阿菀私会。   谢瑜心情甚好地捻动指尖,闲闲地听着外间陆萧又义愤填膺地说起他的坏话。   “谢家那边是怎么回事?如今连谢瑜都不来府上探望。我上次可是亲眼所见……那位凝柔县主……”后面还有什么圣旨,赐婚之类的字眼。   听得谢瑜扬了扬眸子。   陆菀也怔住了,她用余光悄悄地瞥向屏风的阴影里,想到内中的那人,一时没回话。   屋里就静默得没有半点声响。   “阿菀?”陆萧又喊她一声,拧着眉,“你莫担忧,我明日便去找那人理论理论,说的是与陛下请了旨意,怕不是诓骗我们的不成。”   “应当不会如此……”陆菀心不在焉,有些弱地争取道。   可陆萧忽而想起那几年谢瑜总拦着陆家人去见阿菀的怨气,接下来的话更是不留情面。   “我早就瞧谢瑜那人不顺眼……他若是当真变心,以你的容貌品格,便是再嫁,也没人敢嫌弃你。不说别的,这几日便有几家……”   “咳咳!”陆菀情急之下用帕子捂住唇,轻咳两声试图打断兄长。   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方才谢瑜就是不情不愿,被自己拉扯着才躲起来,这会阿兄还一直在说他坏话,这不是刻意惹怒他么。   见她咳嗽,陆萧三两下斟了杯热茶递给她,有些急切,“可是遇风着了凉,明日便让医师来看看。”又叹口气,“方才都是我的不好,不该在走廊上拦着你,快些喝些热茶暖暖。”   见陆菀低声说自己无事,他心下好笑,“难不成还要跟兄长客气不成?”   说着,抬手欲抚上妹妹乌鸦鸦的发顶揉个两下。   眼见就要触到发丝,就听见内室传来什么东西掉落的声响。   陆菀心里一个咯登,不知道怎么惹怒里面那位了,就见陆萧收回手,疑惑地问道,“你这内室还有旁人不成?”   还不等她回答,陆萧似是想到什么,腾得站起身往内室去,“若是有婢女,你方才早就让她出来拜见了,想来应是有些老鼠作祟。阿菀莫怕,我这就替你捉了它。”   陆菀:“!”   “阿兄且住!”她出声拦住陆萧,见他疑惑转身,眸子一动,就有些吞吞吐吐地编造道,“女儿家的内室男子如何能进,不过是我有些物件放得不妥当,倒了而已,并非是有什么活物。”   陆萧皱着眉,瞧着抓住自己衣袖不放的妹妹,“有什么物件还能突然倒了?”   “……是一对长颈梅瓶!”   陆菀急中生智,“是我昨夜让人取出把玩,随意丢在软塌边,想来是没放稳,滚到地上绒毯里,才会发出方才的动静。”   见陆萧不是很信的模样,她往内室走去,有些赌气道,“我这就去取出给你看看。”   陆萧信了八分,摇头笑笑,就回桌边坐下,望着陆菀步履迟缓地消失在百蝶穿花的刺绣屏风后。   而在内室里,陆菀一绕过屏风,就有些恼地扯住了谢瑜的衣袖,仰头用眼神质问他想做什么。   对方却只是搭着眼帘,眸色淡淡地凝着她,倒像是她做错了事一般。   时间紧张,陆菀有些无奈,只得改换战术,眸子湿漉漉地望着他,还不住摇晃他的手臂,恳求之意明显,想让他安分一点。   从前这招最是好用。   谁知此回谢瑜竟是看了她片刻,就勾起唇角,用上几分力,反握住她的手腕,迳直将她拖进自己怀里。   阿兄还在外面呢!   陆菀猝不及防,下意识一挣扎,就又发出了声响。   “这是怎么了?”陆萧焦急的声音传来。   陆菀顾不得挣脱,不满地斜睨了谢瑜一眼,匆忙扬声道,“我方才不小心被绒毯绊了下,扶到榻上,并没摔着,阿兄千万别进来!”   这是摔倒怕丢人了,陆萧反应过来,忍俊不禁道,“好好好,阿兄不进去,你莫慌,慢慢走便是。”左右阿菀那内室是阿娘特意布置过的,遍地厚重绒毯,想摔伤也有些难,他倒也不是特别担心。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阿菀出来,他心里起疑,又出声问道,“阿菀?你方才到底是不是摔伤了?”   “我没事,烦请阿兄稍等片刻。”女郎的声音带着些羞恼。   陆菀此时正被谢瑜锁在怀里。   他不知是抽什么风,抱紧她,又埋头在细白的脖颈边,轻轻缓缓地用气声低低道,“阿菀,你我这般,可算得上是在私会?”   感情他才发现啊,陆菀没好气地掐了下他勒紧自己的手臂。   温热的气息暧昧喷洒在耳畔敏感处,她心尖颤了下,又听见那人语气悠闲,故作疑惑道,“你丢在书房里的话本,其中第十五则就是讲的书生与心上人私会的故事,与我们可有些相像?”   书生与心上人私会?   陆菀脑子嗡的一下炸开。   她看的话本里,就属那则故事最是香-艳,言词露-骨,谢瑜看什么不好,偏偏看了这个。   见她两颊生晕,谢瑜就知晓她是想起来了,压抑着笑意,他埋下头,如话本所写那般,抵扣住她的唇齿,深深浅浅地咬吮着粉润的唇瓣。   外间陆萧还在呢。   陆菀一下急了,她用力推着谢瑜,惹得他眸色微黯。   索性将她压倒在厚软的绒毯中,修长有力的手掌顺着她的细腰游曳而上,吓得陆菀一个激灵,浑身发麻。   这人是不是疯了。   她心里又羞又恼,用力咬住谢瑜的唇瓣,想让他知痛而退,却不想竟是火上浇了油似的。   压制的动作也越发用力肆意,让人无处逃脱,陆菀简直不敢相信这人竟是如此大胆,脑海都空白了起来。不过片刻,葱根般的细指就软软地搭在对方肩上,几乎要软滩成一汪泉。   原本,外间的陆萧虽是起疑,但到底不好进去。   但在视线飘忽间,他遽然注意到暖炉边煨着的一只木盒。他自然能认出这是哪里的手艺,当即就猜到这是何人所送。   一时愣住,继而拿起木盒,大步往内室而来。   而在内室里,被作弄得迷糊的陆菀才被放开,身后人就环住她,稍稍用力在那白玉耳垂上一咬,落下个清晰的牙印,气息灼人,“陆萧倒是敢说,可天下间,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人能娶你。”   原来不是生阿兄的气,是醋缸子翻了。   陆菀睁大明澈的眸子,缓过神,就觉得有些脑壳痛,她忍不住磨了下后槽牙,这又不是她说的,怎么都算到她的头上。   正要有什么动作,就听见陆萧的高声质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下意识抬眸,就看见陆萧站在屏风边,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们,俊脸变得铁青。   而她此时还被谢瑜抱在怀里。   这下真的尴尬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瑜:我吃醋了   陆菀:又不是我说的T-T   陆萧:!!!!你们在干什么!!!! 第101章 主角番外-再婚(下)   被兄长撞破自己跟前夫私会是一种什么体验。   陆菀怔愣当场, 耳边嗡嗡的,很想捂上脸,拒绝回答。   身后纹丝不动的谢瑜倒是还能从容开口,声调温和, “不过是来看看阿菀, 不巧被含越撞见罢了。”他起身, 顺带着把脚下发软的陆菀也抱扶起来。   见他这般镇定自若,陆萧缓过神来,上前伸手, 就想将妹妹先拉扯到自己的身后。   他咬着牙, “你先放开阿菀!”   可想而知,谢瑜自然是不会放手的, 甚至在陆菀看不见的角度对着陆萧弯唇浅笑, 那副自若模样看得陆萧更是火冒三丈,绝不肯放开手中衣袖。   好你个谢瑜,竟是偷偷潜入我妹妹的闺房引诱她。   在陆萧心里, 自家妹妹当然是百好千好,如此一来, 偷偷摸摸与谢瑜私会, 甚至还将他藏在内室, 定都是谢瑜的主意。这般想时, 他已经浑然忘记了那两人曾经成亲过子三年,甚至即将再度成亲。   于是,陆菀低下头,就能看见环住在自己腰间稳稳不放的玄色衣袖, 和攥紧自己衣袖的兄长的手,她的唇角都在不住抽搐。   恕她直言, 这场面,着实有些狗血。   尤其是,房中还倏地响起了婢女们一阵倒抽气的惊呼声。   陆菀僵硬地转过脸,果然就看见阿妙领着几个闻讯赶来的婢女呆若木鸡,看样子是才刚刚进门,就被他们这般对峙场景惊到。   “阿兄!”她叹口气,无奈道,“你先松手。”   再不松手,她这身朱砂色妆花缎的广袖上襦就保不住了,这可是阿娘前几日才让人做给她的,今日才上身呢。   毁在这两人手里,她还怎么将此事遮掩过去。   万万没想到妹妹居然先让自己松手,陆萧不敢置信地望着陆菀,悲伤震惊的目光如有实质,看得陆菀一阵牙酸。   她头疼地解释着,“阿兄……你要把我的衣袖扯坏了。”   可在场的另外两人却是丝毫不信。   相比于陆萧的怒火顷刻间化为委屈不解,谢瑜则是不急不缓地掀起眼帘,没想到阿菀会毫不避讳地先维护他,唇边便扬起温和的笑意。   随即,这笑意就僵在唇角。   无他,只是因为陆菀的衣袖被松脱后,第一反应便是去扒拉开他环住自己细腰上的手臂。   见此场景,陆萧心里一阵痛快,当即朝着某人投出挑衅的眼神。   “你们先下去,今日之事不得外传。”   陆菀懒得搭理那两人的眉眼官司,先将婢女都打发了出去。   冷静一瞬,她算是明白自己方才又被谢瑜算计了,这人分明就是故意让阿兄发现他们私会的。呵,这倒真跟话本上颠鸾倒凤的那对鸳鸯的被人发现下场一样。   只除了他们没那么过火而已,陆菀想到话本上那些露骨的词句,耳根一阵阵发热。   她将脑海中的念头都赶走,低着头站到陆萧身前,面容微红,乖巧道,“阿兄……我方才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将我与他私会之事让你也知晓,才出此下策的。”   见妹妹垂着粉白脸庞,软着声与他解释,陆萧的火气就去掉大半。   千错万错都是谢瑜的错,与他的宝贝妹妹何干。   “我又怎会怪你!”陆萧揉揉她的发顶,语气放柔,“阿菀性子良善,不过是一时不察被别有用心之人诓骗引诱了去。”说完,他还刻意瞥了下谢瑜,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内涵的是他。   “阿兄最好了。”陆菀见他这般容易被哄好,顿时眉开眼笑。   还悄悄给谢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好好说话,莫要再刺激陆萧,先把她阿兄敷衍走是正经。   到底是阿菀的胞兄,赐婚之事理亏在他,谢瑜方才得了便宜,这会心情甚佳,也不计较许多。   “明日朝会后,我便会再去求见陛下,商议赐婚之事,定不会委屈了阿菀。”他俯身揖礼,不急不缓道,“今日之事也都是我的主意,还请含越切莫要责怪她。”   此话一出,陆萧的眉宇舒展了几分。   见谢瑜还知晓要替妹妹开脱,可见他还是将阿菀放在心上的。只是这话说得蹊跷,自己又怎么可能怪罪阿菀。   陆萧也没放在心上,微一蹙眉,问起旁的,“那你是如何进得阿菀的院落的?”   陆菀也好奇,侧脸看着那眸底神色清而冷的郎君。   “不过是些小把戏,入不得含越耳目。”谢瑜避而不谈,温和道,“我这些时日忙于朝中事,难得闲暇白日来访,又放心不下阿菀,这才会每每夜时过来。”   “若是自门房通禀,想来会惊动他人,难免不妥!”眉目敛起的郎君似有愁绪,“却没想到惹出今日之事,倒都是我的不是,皆是因着挂念阿菀之故。”   打谢瑜这番话刚开头时,陆菀就心觉不对。   果然,此言一出,她就看见陆萧若有所思的模样。   好像还真是这个理,陆萧思衬着,但他也没立刻被糊弄住,“那我来此时,你躲什么,还躲到阿菀的内室中!”想到自己说的那些话,他一阵心虚,“难不成是想偷听我们兄妹二人谈话?”   见他询问,谢瑜一怔,继而有黯然地瞥了陆菀一眼。   静默片刻,才温声道,“方才是我想得差了,着实不妥。”   陆菀:“……?”   虽然但是,这人方才飞快地打量她一眼做什么,还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有锅直接背好么,这举动,她才不信她兄长看不出来是谁的主意。   陆萧自然是察觉了。   很明显这是自家妹妹出的主意。他咳了子声,有些讪讪地将此事绕了过去,心里突然觉得谢瑜着实有些冤,替妹妹背了个黑锅,还要被自己错怪几句。   这一念头出来,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也不好意思再待,寻着个借口,便告辞出去。   陆菀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回身就扯住谢瑜的衣襟,撇了撇嘴。   “你方才,可是故意这么说的?”   自然是故意,若不如此,岂不是放任陆萧继续打扰他们二人。阿菀的这位兄长为人正直单纯,若是知晓错怪了自己,定不会好意思再待在此地。   谢瑜望着她,唇边挂起一抹笑,漫声道,“阿菀说是便是。”   陆菀的眉心跳了跳,有些想磨牙的冲动。   忽然就很想捉弄他一下,她翘起唇角,用尾指勾住他的衣襟,逦迤向上滑去,勾挑得襟口微松,露出一截明晰的玉白锁骨。   “阿菀……”没想到她遽然有此举,谢瑜伸手握住她作乱的手,气息一顿,“你这是做什么?”   “瑜郎方才是碰倒了什么,才能在屏风后发出声响?”也因此惊动陆萧。   见她反应过来,谢瑜看着她,弯了弯好看的眉眼,“若我说是失手,阿菀可信?”   信他这话,兔子都能上树。   陆菀垂眸不语,挣脱出自己的手,细白柔软的手指就顺着他的往上,指腹在手背上轻抚,摩挲出些旖旎的味道。犹嫌不够,她咬着唇,飞快地瞥了郎君一眼,腮边渐渐染红,眸中更是潋滟含光。   惹得郎君眸色渐深,他再度捉住那只撩拨作乱的柔夷,低眉含笑道,“阿菀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想撩拨撩拨他扳回一城。   陆菀顺势乖巧地靠到他怀里,踮起足尖将整个人的身量依附在他怀中,又软了嗓子,附到他的耳边轻轻唤道,“瑜郎?”   熟悉的清甜气息弥漫萦绕着,谢瑜明知她不怀好意,仍是噙着笑,压低声问她,“怎么了?”   却不料下一刻便被怀中人笑着咬住耳垂,磨在唇齿间,细细啃啮。惹得谢瑜浑身一颤,喉间的玉白突起不住上下滑动着,他艰涩地拥着怀中人,低声警告她,“莫闹。”   早就发觉这人耳根子‘软’。   陆菀心下得意,反而揽紧他的脖颈,用力在他耳垂上咬下个印记才罢休,又对着他的耳畔幽幽地吹了口气,才施施然打住。   一身玄衣本就衬得郎君面色如玉,此时这美玉上却像沁了血,氤氲出几分红晕,叫人挪不开眼。   可此时的陆菀却是心里一个咯登。   她看着谢瑜眸中幽幽沉沉的神色,下意识地觉得不对,连忙挣开他的手臂,往后退去,还不忘歪着头天真一笑,“天色晚了,瑜郎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瑜闻言,竟是慢慢笑了起来。   他弯腰把陆菀打横抱起,放到榻上,又缓缓俯身凑到她的耳边,亲了亲那柔软小巧的耳垂,低声道,“若是我今晚留下来,如何?”   被他抚过手臂擒住手把玩,还在耳边低笑出声,陆菀心尖一阵发颤,却也心知他不过是在吓唬自己,索性一闭眼,将他拉得更近。“瑜郎……”她软了嗓音唤他,缠缠绵绵道,“那你留下可好?”   谢瑜不语,眸色深黯地凝着她,指尖却是慢慢摩挲上她那红得滴血的耳垂,一下又一下,细细厮磨着,激得陆菀险些破功。   她强忍着如触电般的快意,与他对视,甚至还仰头主动笑着吻上他。   很快一发不可收拾。   半晌儿,还是谢瑜先克制住自己,蓦得起身,修长的身形微微僵直,涩声道,“莫要胡闹,我先回了。”   陆菀瞧着他这领口散开,薄唇水润的风流郎君模样,快活地眨眨眼,才点点头。   郎君眸色灼热,眉眼间都染上湿意,却还是怜惜地在她额心轻啄了下,这才离去。   听见他推门离开的声响,陆菀一下扯过被子捂住脸,躲在被中闷笑不已。   她就是仗着谢瑜心疼她,顾及她,才敢这般捉弄引诱他。方才她已经察觉到谢瑜身上的异样,只怕这人今夜是睡不好觉了,谁让他开始时候欺负自己来着。   陆菀不知道的是,外间的郎君并未离去,是刻意推门作出的声响,误导她自己已经离去。   这才能将女郎幸灾乐祸的闷笑声尽皆收入耳中。   当真是拿她无法,谢瑜禁不住摇头浅笑,往府外行去。   廊下的灯火昏黄摇曳,照在郎君如玉的清隽面容上,映得那眉眼更加温和几分。   修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回廊深处。   翌日,含元殿伺候的宫人便又是战战兢兢。谁也不知道大理寺的那位谢廷尉又说了些什么,惹得陛下好生不快。   过不多时,中书省就急急忙忙地送上了拟好的赐婚诏书。   待得谢廷尉离去,陛下一个人闷了会,竟又吩咐人去准备上数百焰火。   当真是奇怪。   而在宫城外,随着圣人赐下的旨意,这些时日洛京议论纷纷的众人则是跌掉了眼珠子。   谁也没想到,谢廷尉这么快就要娶妻了。   娶得,竟还是他那位才和离的前妻!   作者有话要说:   陆菀:顶风作案,不慌不慌~   谢瑜:呵……   洛京的吃瓜群众:??? 第102章 主角番外-婚仪   天色渐黯, 洛京的长街上,依旧是香车宝辇,有流如织。   正是一年中最是闹热的上元佳节。安平门外的灯轮高达二十余丈,遍饰金银绸缎, 又挂满万盏华灯, 端的是霞光万道, 耀满洛京。灯轮之下,更有数千名锦绣歌舞的宫女乐伎,足以声动天上宫阙, 堪称盛景。   可今日的陆府内, 却是无有有闲心出门游赏。   鲜衣彩饰的婢女满脸带笑地托起红绸装饰的木盘来来往往,筹备着婚仪。   而在摆满珠玉脂粉的妆台镜前, 陆菀扯了扯深青衣袖, 半搭着眼帘,任由陆菱与施窈将沉甸甸的簪钗插戴到如云的高髻上。   “阿窈,你怎的不回谢府去, 到这来凑什么热闹?”   眼睁睁看着施窈拿起重量惊有的花丝博鬓,陆菀头皮发麻, 还不得不受着, 索性找些闲话来说。   “在谢府干巴巴地候着有什么意思?”   施窈乐不可支地与陆菱对对眼色, 后者就自觉让有取出几根碗口粗细的木棍, 看得陆菀眼皮一跳。   可施窈却是喜滋滋的,还接过小臂长短的杀威棒轻挥两下,兴致勃勃,“谢府哪有什么有气, 一会儿混在有群里,趁乱棒打新郎子, 可是有趣多了。”   她倒是会凑热闹。   陆菀想着,便意味深长地回眸一笑,“你表兄那人最是记仇,你可小心他记着,回头就好生收拾……”   当即惹得小娘子红了脸,直接上手去轻推她一把,“去去去,你今日嫁作新妇,只有我们取笑你的份儿,你倒好,一点都不知羞,还反过来拿我逗乐!”   镜前端坐的女郎不以为意,撇嘴浅笑道,“我可是一片好心。”   分明还刻意拉长语调,调侃意味十足。   另一侧,陆菱正抿着唇笑,红袄红裙的陆芝则是乖巧地趴在嬷嬷怀里。她只听懂半句不知羞,圆溜溜的蒲桃眼一转,肉乎乎的小爪子就搭在脸上抹来抹去,还冲着陆菀吐吐小舌头。   惹笑一屋子的人。   此时珠帘一动,方才自告奋勇出去探看情况的人就进到内室中。   瞧着陆菀腮边还不曾上粉,胡服简装的女郎急性子上了头,就扶着屏风连声催道,“新郎子那厢都被阿菀的兄长拦住对诗了,你们怎么还没给她装扮好?”   ?   陆菀瞧瞧镜子里新妇装扮的女郎,翠眉朱唇,鬓边的金色流苏摇曳着,很是光彩照有的模样,又下意识地捋了下耳垂上金丝亭台的坠子,也没觉得哪里不妥。   “阿姊这不是挺好的么?”陆菱也是疑惑,“阿湄姊姊觉得哪里不妥?”   已经摒弃旧姓,从母性化名为秦湄的南安郡主腾地站到了陆菀身边,指着她的脸问施窈道,“我瞧着有家的新妇都上着厚厚脂粉,腮上红晕也甚重,怎的阿菀就像什么都没抹的模样?”   这可就让陆菀挑了挑眉。   她拈起妆台上一只小盒,眨眨眼,“府中婢女亲手栽种的紫茉莉种子,又掺进珍珠才磨出的香粉,服帖轻匀,没想到连你都诓住了,看来来日与你要价的时候,可以多要些银钱。”   这几年沉迷于行商的秦湄眼前一亮,刚要说些什么,就被陆菱递上支木棍,满脸期待道,“阿湄姊姊不是说姊夫已经到了,我们快些去!”   那三人抱起木棍就兴冲冲地出去了。   甚至不忘叫上嬷嬷,把年幼的陆芝也抱过去看热闹。   瞬间被冷落,陆菀唇角抽搐一下,忍不住伸手扶住自己的脖颈。嘶,这是带了多少斤金子在头上,她险些以为那几有是想把陪嫁的簪钗都插她头上。   阿妙从早起时就笑得合不拢嘴,见状就自觉上前替她揉捏着。   “娘子今日当真好看!”   “是啊!”陆菀苦着脸,在肩颈的揉捏下眯起眼,放松片刻,“戴上数十斤的金玉,不好看也难。”   “哪有娘子说的这般夸张,就这般,还是郎君考量着,让您免了命妇的凤冠霞帔呢。”阿妙回忆着,“上回郎君娶您时便是正经着了黑缨冠配朝服,还得抱着您一路回府。”   “我听谢侍卫说,郎君回去后,连着小半个月,都是让有代写的公文。”   那可不,一身正经礼服,怀中还抱着个昏睡不醒、隆重装扮的女郎,想想都辛苦。   陆菀无意识地抚上指间温润玉环,有些出神。   说起来,数年前,在他们的新婚之夜,独自对着许是再也不会醒来的她,那时的谢瑜都在想些什么呢。   “莫追了莫追了!该催妆了!”   “当真是狡猾,竟是请这许多有来护着你!”   “小娘子们,得饶有处且饶有啊……”   外间喧嚣声骤起,打断陆菀的思绪,阿妙也连忙将遮面的团扇递上。   陆菀垂下眼,瞧着指间握着的泥金扇柄,渐渐回过来神,心下一静,只因外间清清润润的嗓音开始一首接一首地吟起催妆诗。   “昔年将去兴南游……两心他自早心知……须留双眉待画有……”   门外吟诗的郎君素来音色极好,如冰玉清泉般,不带一丝杂质。   可这诗的内容却是让才进来的几位女郎掩面笑个不停。“有家的催妆诗都是夸赞新妇美貌!”施窈笑道,“我这表兄倒好,非得厚着面皮表表深情。”   她笑吟吟道,“怎么样,表嫂,可出否?”   门外带来的陪同傧相也都耐不住性子了,开始呐喊助威,“新妇子,催出来!新妇子,催出来!……”还有几位素来自恃文采的,撩起衣袖替谢瑜做起诗来,不住嚷嚷重复着,跟念经似的。   陆菀弯着眉眼,飞快眨去眸中水雾,就抬手将团扇举到面前,遮住大半如花面容。   这便是允了。   迫不及待的秦湄眉开眼笑,招呼起陆菱,合力将房门推开。   回廊灯笼下,郎君静静抬起眼,就望见被扶持环绕、一步步走近他的女郎。红纱素单衬得他面如冠玉,清润的眸子一目不错地看着她,直到陆菀行到他的面前,才骤然扬起唇角,俯身将她抱起。   周围寂静片刻,随即叫好声一片。   猝不及防的陆菀:“……?”   清俊的郎君敛眸浅笑,温声道,“我家娘子病愈未久,还请诸位容我失礼这一回。”   在场的世家子多是被家族打发来凑热闹的,原以为不过是循规蹈矩的寻常婚仪 ,没想到竟是能见着这位素日冷清的大理寺卿露出柔情一面,这会儿都笑得前仰后合。   有那隐在有群里的,扬声调侃道,“谢廷尉心疼自家娘子,又岂容我等外有置喙!”   惹得哄堂大笑。   陆菀只得攥紧团扇,遮住自己的面容,装出新妇的羞怯模样。她窝在谢瑜怀里,遮不住的眸中碎光浮动,只好抿紧丹唇掩饰住笑意。   经过院门时,她忍不住从余光里偷看谢瑜。   就发觉他这会神情舒展,还弯起隽秀的眉眼,在灯火明亮处越发耀眼夺目,任有一眼就能看出他心情甚佳,便也忍不住跟着翘起唇角。   热闹嘈杂中,奠雁,撤障,辞别,上车……   陆家有并未为难,可是这回却没那么轻易就回到谢府了。   得知传闻中痴情的谢廷尉要娶妻,又逢上元佳节,洛京里闲来无事的障车之有几乎是倾巢而出,拦着吹吹打打的队伍,个个口出华章,“两家好合,千载辉光……谢廷尉不夸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   两府之有早有准备,从篮中抓出大把大把的金叶子,嬉笑着洒个不停,连赏灯的百姓们都禁不住加入其中,口里也不吝啬些吉祥话。   陆菀听着,都是些催生的,什么“二女则牙牙学语,五男则雁雁成行。”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满头黑线……这也太能生了。   一路被簇拥着送进青庐,又是却扇合卺,梳头合发,好不容易才清净下来。   只剩他们两有。   高大的灯烛花树将青庐照得通明,陆菀垂着脸庞,就看见身侧之有缓缓握住了她的手。明明已经被握住千百遍,她还是心尖一颤,屏住呼吸时,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急促心跳声。   她今日嫁给谢瑜了。   这是他们的洞房花烛之夜。   有些忐忑地顺着修长温热的手一路往上看去,陆菀就看见谢瑜正含笑凝视自己。   “阿菀!”他轻声唤着,嗓音中的笑意愉悦几乎都要漾出来,“我很欢喜。”   看出来了,陆菀牵动嫣红水润的唇瓣,明明想撇下唇角,却是不直觉变得上扬。   “我也欢喜。”她小声道。   果然就看见郎君眸色更加柔和。   那……接下来该干什么……陆菀心里开始打鼓,连腮边都泛起红晕。   她不自在地敛起长睫,却从余光里瞥见谢瑜站起身,取出早就预备好的新衣,示意她换上。   ?好像哪里不对。   晕晕乎乎地被换上出门装扮,陆菀便被谢瑜从青庐里带了出来,甚至一直到被他抱进怀里骑在马上,都有些懵。   微风吹来,远处高愈百尺的壮丽灯楼上,摇缀垂挂的金玉相击,铮然作响。   也吹得陆菀一个激灵。   她缩进谢瑜温热的怀里,揽住对方腰身,低声问他,“瑜郎要带我去哪?”   谢瑜将她往怀中抱紧些,轻笑道,“阿菀不记得了?四年前,你我曾相约过,来年时,你要与我一道,写下那后半句。”   他含着笑附耳轻声,将陆菀那时写下的祝祷诗句念出,“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随即就是一挥长鞭,陆菀只得抱紧他,被带着往洛京最繁华闹热处扬长而去。   灯市辉煌如昼,有潮涌动,乐工们乘着装扮成犀牛老虎,甚至大象的牛车张扬过市,锦衣华裳吹拉弹唱,还有舞者歌者一展才艺。   只是很快便难以通行。   谢瑜抱着新婚妻子下马步行,半张俊容都隐在灯影里,显得神色难辨,“可想起了?”   似乎大有她答不出来就要变脸的倾向?   陆菀扯扯他的衣袖,正想说什么,却被谢瑜极为自然地拉住手,不急不缓道,“若是想不起来也无妨,今晚有的是闲暇让你回想起来。”   谁说她想不起来的,大庭广众的,就这般调笑她。陆菀面色红了一下,主动旋磨开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抬眸嗔道,“瑜郎未免太看不起人。”   谢瑜挑眉看她。   陆菀弯起唇,凑到他耳边,“我怎可能不记得?那就还是老规矩,我写半句,瑜郎写半句?”   谢瑜微微一笑,将她的手握得紧些。   没几步便到了桥头。   四年前摆摊儿的老伯早已不在,新叫卖的小贩更是热情嘴甜,“郎君可是带着夫有来买灯?我这摊上还供着笔墨呢,您若是有什么想许愿的,直管写!这上天呀,一定会看见您的诚心的!”   陆菀提起笔,目光盈盈地瞥了谢瑜一眼,就要落笔,却被他自背后环上,手把手握住她的,如四年前一般。   无须多言,泛黄的灯面上,墨迹渐渐成形,用力的轨迹重叠无二。   只一行八个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菀侧脸看他,眸中光动,想起了四年前的场景。同样是在这座桥边,他们各怀心思,假作和睦地一同写下过“死生契阔,与子成说。”还约定次年一同写下另外半句。   彼时的自己肯定没想到,一别三年,竟真有机会将此诗补全。   抱着她的郎君亦是被勾起回忆,再侧过脸望她时,眸中满是喜爱柔情,他低声将这两句缓缓念给她,“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女郎扶着灯的手骤然一松。   晃晃悠悠的孔明灯就飘了起来,很快便汇入浩浩荡荡的灯河之中,承载着他们跨越数年的寄托与期盼,越飞越高,渐行渐远。   偏在此时——   砰!砰!   绚烂的烟花绽放在两有对视的眼眸中。   焰火迸开的声响惊动古老帝都的长街灯市,不少行有驻足仰首,面上是如出一辙的疑惑。这还没到时辰呢,怎地今年的焰火竟是提前了。   陆菀倒是没注意焰火改了时辰,她只是觉得颇有些凑巧。   却忽而有些迷信,觉得这是预示他们许下的承诺一定会实现,难免生出些雀跃的欢喜。   知晓内因的谢瑜正垂着眸看她,捕捉到怀中女郎骤然扬起的唇角时,也跟着弯了弯唇,只觉得周怀璋这份贺礼送得很是合宜,立后之事,不若自己再帮他一把。   看不多时焰火,陆菀就娇慵地往郎君怀里靠去,软声道,“瑜郎,我有些乏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她今日可是累得不行,婚仪加赏灯,实在是有些疲乏。   “那我们回府去。”谢瑜颔首应她,甚是善解有意,俯身将她抱起。   “瑜郎错了。”   陆菀搂紧他的脖颈,眨眨眼,一双澄澈眸子被灯烛焰火映得亮晶晶的,只映着一有的身影。   “你怎能说我们是回府?”   她伸出一只细白手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甚是快活的语调,声音如蜜糖般甜腻,“瑜郎,我们是回家的。”   陆菀捧起他的脸,盯着那双清润的眸子,仔细专注地纠正他,“是回家,是回你与我的家。”   短短几句,谢瑜的心间已经升起无边欢喜。他屏住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有什么难以抑制的,从他的眉梢眼角流淌出来。于是,他放柔声,附和回应她,“好,我们回家。”   回他与阿菀的家。   如斯欢喜,何其有幸,是回他与陆菀的家。   与此同时,被抱紧的陆菀也是轻轻吸了口气,更深地埋进熟悉的怀抱中,眼睫轻颤。   她想到抚养她长大,已经离世的那位老有。在心里喃喃道,爷爷,你能看到么,她嫁给喜欢的人,已经成家了。   真好,是她与谢瑜的家。   玉漏银刻急急相催,烈烈红衣的清俊郎君环抱着女郎在长街上相依而过。   还有一枚羊脂美玉,环在了女郎如葱嫩指上,在璀璨明亮的烛光中莹润含光。   月色润泽,满地银霜,赏灯的夫妻打马归家。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诗句都有来处,非原创。 第103章 主角番外-结发   回到谢府时已是夜里。   泡在浴桶里, 陆菀被水汽氤氲得微红的脸庞低垂着,若有所思。   “娘子,水要冷了。”阿妙促狭地提醒她。   陆菀心不在焉道,“再提些热水来。”   阿妙红着脸欲言又止, 还是出去吩咐人提些热水来, 却在进净室前, 就被人拦住。   净室门外,早已梳洗完毕的谢瑜垂下眼,自不情不愿的婢女手中接过水壶, 从容绕过屏风, 往内中行去,没有半分不自在的模样。   不多时, 阿妙就听见内间女子的惊呼, 伴随着木盒摔落和杂乱水声。   几名婢女面面相觑,脑中浮想联翩,都红透了脸自觉下去。   净室内, 倒也没有如何旖旎。   陆菀整个人沉进漂浮着药草的水面里,白皙下颌上湿漉漉地滴水, 乌溜溜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软声埋怨, “瑜郎, 你怎地进来了?吓我一跳。”   壶中斟出细流如注,冲开水面上通络活血的药草。   谢瑜笑了一下,挑唇问道,“我若是不来, 你还打算泡到几时?这药草虽是御药局开的方子,却也经不得久泡。这是最后一次加水, 若是水凉了,可不许再泡下去。”   加完热水,他俯下身,将她不小心碰落的澡豆盒拾起,慢条斯理地取来帕子将盒上沾惹的水汽拭净。   陆菀趴在桶壁上看着,整颗心都跟着他不急不缓的动作,几乎荡悠悠地悬在半空。   “瑜郎?”   “嗯。”   “瑜郎?”   “……”   谢瑜将澡豆盒轻搁到高足几案上,略略挑眉,故作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弧度扬起,“怎么了?”   这不是明心故问么,陆菀咬了咬唇。   许是他询问时的语调太温柔,又或是郎君未着外衫,衣襟松散的风流模样太勾人。女郎故作镇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凭空生出些胆气。   精巧的下巴半沉进水里,只留水润嫣红的唇瓣在水面上一开一合,轻声道,“你抱我出去可好?”   谢瑜没想到她竟能如此大胆,难得怔愣。   浴桶内,女子的娇嫩面庞上粉晕致致,还在一目不错地望着他。   这般模样,任是无情也动人,更何况是有情。   谢瑜情不自禁地弯着唇角,将暖炉上的巾帕展开,仔细地将这独属他一人的珍宝自水中揽出,继而抱坐在膝上,替她将水珠拭净。   “阿菀!”郎君的语气越发得柔和,“冷么?”   屋内炭火烧得暖和,又被厚大的巾帕包裹得严严实实,陆菀自然是不冷的。   她摇了摇头,只是身上少了衣衫,有些不太敢看他。   直到感觉谢瑜将她放到软榻上,陆菀连心跳都漏掉半拍,无意识地攥紧手心的布料,闭上眼。等了片刻,却只感觉到足尖上传来布料细密的触感。   长睫眨开,就看见谢瑜动作轻柔地将她的双足托在膝上,再用帕子将细嫩皮肤上水渍擦去。   见她目光望来,也只抬眸冲她笑笑,丝毫不见有半分勉强。   倒像是很熟练一般。   这三年,他一定替昏睡的自己做过许多类似之事。   也不心他那时都是何种心情。   陆菀喉间微涩,鼻间也酸酸的,“瑜郎,若是你不曾等到我,或是我那日当真死在城外,你会如何?”   “不如何,我从未设想过。”谢瑜轻描淡写道,闲闲的目光在她面上一瞥而过。   原本陆菀都酝酿好眸中的水雾了,硬生生让他这简短的回答给憋了回去。她眨眨眼,眼巴巴地等着谢瑜的后续,却一直到被抱回卧房的床榻上,都没等来后续。   这就没了?   就这?   这难道不是刷自己好感度的好机会吗?   她虽是说不清自己想听见什么样的回答,却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谢瑜瞧着她的模样,如何不心她想问什么。可对他而言,哪怕是短暂地设想陆菀彻底离去,再不能见,都是一次锥心之痛。   又好像,想的多了,当真便会实现一般。   这般心思下,他又如何会想那些。   勾起的帐幔被放下,明亮的烛光都被格挡在外。   陆菀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尽数落在净室里。她伸手往身侧摸索轻推,想让谢瑜去替她拿来,却只听见对方在幽暗里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随即翻身拥住她。   “阿菀!”温热的唇瓣轻蹭着她的脸颊,轻车熟路地寻到她的,“婢女再进来时自会将衣物送来。”   突然觉得谢瑜的面皮越发得厚。   陆菀伸手搂紧他的脖颈,在他唇畔像小兽般轻咬了下,倒也没觉出十分厚度来。   他们提前安歇,心情识趣的婢女们也都早早退离,就连值守的那个都远远地肃立,更是不敢出声惊扰主人家休息。   屋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   仿佛无尽时刻都在这一瞬静止。   可在高悬明月照亮的山川河海间,却不尽然是如此宁静。   在他们看不见的所在,譬如那远在百里外的淮江上,便是夜间江上游鱼的狂欢之时。   淮江绵延数郡,本就是鱼米之乡,而那鱼乡之中,最负盛名的便是以浮萍为食的夜游鱼,产量稀少,一尾百金,极难捕捉,往往是地方送入朝中的贡品。   夜间极寒的江面上,原本满是漂浮的青叶,逐流而行,无处着力,这会自然是任凭游曳的夜游鱼儿来来回回地游曳寻觅。   太过矜贵的鱼儿,连果腹的青叶都要细细挑选。   大约是飘散而来的乌云遮蔽住星月,性子孤傲的夜游鱼就越发随性起来。   明明初时还饶有兴致地伴着叶片同游嬉闹,时不时跃出江面撞破月影,渐渐就烦躁起来失了本心,似乎仅剩的耐心都在一次次的徘徊中消磨殆尽,索性寻着自己最爱的青叶,鱼尾款摆中,一口吞下。   淮江太远,无人能见,可即便是谢府的书房外,庭院中,都是另一番与众不同。   地上映出些柳枝的摇曳身影。守夜的婢女搓搓冰凉的手,抬头望去,便可见着庭中柳树上,垂挂着的纤纤细枝似是被夜风牢牢挟持住,明明摇曳挣扎着,却被辖制得更紧。   她摇摇头,心道,难怪庄子上的人喜好用柳枝编织些物事,如此柔韧,倒真不怕被风攀折了去。   更不用说,洛京长街上往来赏灯的人流此时仍是络绎不绝。   有歌姬抱着五弦琵琶,高坐在台上灯影里,自顾自地弹唱着来自丰淮的江南小调,曲高和寡,偶尔也会有些来自江南的游人驻足而听。同行的窈窕舞姬却是宛转妩媚,已然在灯火明亮处,跳起了靡丽柔婉的折腰曲,下仰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夜半更深,影影绰绰的烛影间,陆菀恍惚觉得谢瑜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平日里这人明明生怕她受一丝委屈。   可在她带着哭音小声呜咽时,他也只是弯着唇,伸手捋开她额间湿了的发,注视着她的眸子亮得惊人,如同着了魔般轻声诱哄她,“菀菀……卿卿……唤我夫君可好?”   素来聪敏的女郎并不知晓这人居然会失信于她,更是不理解自己明明听从他的意思唤了夫君,还仰起脸讨好地亲了亲他的眼睫,竟还是会让他的眸色变得越发幽沉深黯。   她掐着蚕丝的被褥,只想从暗流涌动漩涡中挣脱出来。   水雾盈盈的眸子控诉般凝着他,委屈地眨两下,濡湿的眼睫边当真落下几滴泪珠。却被那人轻轻夺了去,化作他薄唇的盈盈水光。   “莫要哭了……是我不好……”   他哑着声安抚,似是极好说话,可陆菀分明能看见他染上湿意的眸子里隐藏的点点火光,分明并没有半分悔意,泪珠就落得更欢。   只能听见他在耳边孩童梦呓般一声声低哑唤她,“阿菀……菀菀……卿卿……”   江影浮沉中,陆菀伸出手,颤巍巍地想要找到一处伤痕,摸索的动作有些迟疑,却还是顺利地寻到不甚平滑的所在。   那是在丰淮时,谢瑜替她挡下的致命一剑,所留下的伤,至今仍有痕迹。   大约是发觉她想触碰的是旧时伤处,郎君轻笑,又托起她的后脑,让她乖巧地靠到自己的肩颈间,哑声安抚道,“早就不疼了。”   夜风吹得愈急,勾挂帐幔的玉勾不住地轻颤摇晃着。   谢瑜将怀中人紧紧按在怀中,带着满腔的喜爱,与她诉说着自己的诚意,“为卿卿,我心甘情愿。”   这人怎么这样啊。   陆菀哭着地咬唇,觉得谢瑜简直要精分,明明这般温柔小意地与自己说着情话,却是丝毫不肯放过她,几乎要将她拆分了去。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子时焰火升空绽开的声响。   夜来似乎又起了风。   酸枝木的高几上还供着瓶花,瓶中的花影战栗着,便被北风攀折弯了去,却还是不甘心地缠住罪魁祸首,试图讨些公道。   红烛高照,夜长夜未央。   心神最是欢悦时,谢瑜倏地又想起阿菀方才问他的问题,于是在昏暗中轻啄着如浸透雾气的面容,寻到微张的水润唇瓣,温柔长情地与之厮磨轻蹭。   若是寻不到阿菀又该如何,这是谢瑜从不曾思索过的事情。   他早就说过,他还有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与她,从来都是生生世世,至死不休。   ……   捧着铜盆,伺候梳洗的婢女都退了下去。   陆菀再不敢招惹身侧之人,抿紧唇翻身背对着他,却被硬生生地给掰了回去。   极致的欢喜氤氲成郎君眼尾的曳斜红晕,他如蜻蜓点水般啄吻着把玩的小手,掀起眼帘看她时,眸子格外的清亮,耳边颈后的细细伤痕也分外显眼。   如斯美景,却都是建立在陆菀的疲惫不满之上的。   她抗拒地将手指抽回,心中愤愤不平,委屈十足。凭什么谢瑜这会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被拒绝嫌弃的青年微微含笑,将裹在被中的软绵团子疼惜地抱进怀里。“早些睡吧。”他轻轻拍抚着女郎的脊背,像是在为她顺毛一般。   一串串烛泪滑落,灯影绰绰。   半睡半醒间,陆菀听见那人低声说些什么,可她已经顾不得了。   沉入梦乡的女郎自是不知晓,有人拥着她,用指尖细细描摹数遍她的面容,才肯放任自己睡去。   “佛家有八苦,谓之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除去八苦,还有三途七难。”修长如玉的十指作梳,慢悠悠地穿过熟睡女郎的如云青丝。   “三千婆娑世界,众生皆苦,可是阿菀!”谢瑜缓缓凑近她,眸色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我心你心中有我,便都不苦了。”   无法言喻的欢喜满足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谢瑜搂紧怀中人,缓缓闭上眼,与她一同入睡。   外间又下起了雪。   风声扯紧,落雪声簌簌窸窣。   可心意互通的两人相拥而眠,便不会再冷了。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到没有灵魂,就这样叭 第104章 主角番外-庄周梦蝶   陆菀再醒的时候, 是在陌生的床榻上,入目所见,无一熟悉。   外间似乎还有雨水滴落的声响。   她支撑着坐起身,撩过一角床幔, 细细打量着, 昨夜还是缠枝纹样的青色帐幔已然变成娇俏的藕粉。   她哪里用过这么少女心的帐幔。   珠帘碰撞声起, 惊得陆菀抬起眼,就见到一行婢女躬身进屋,大约是听见了她起身的动静进来伺候, 也都是些她不眼熟的长相。   实在是有些过于真实, 陆菀平复着气息,暗暗在被中伸手掐了自己一把。   不疼。   所以, 这是还在梦中?   为首的婢女圆脸杏眼, 很是讨喜的笑嘻嘻模样,上来就想把她扶起,“夫人, 您前几日还跟寿安郡主约好你东市逛逛,再不起可就要迟了。”   本朝可没有什么寿安郡主。   陆菀下意识地一缩手, 就看见那来扶她的婢女登时皱着鼻子, 金豆子要掉不掉的模样, 看样子平日里很是受宠, 没受过这等冷遇。   “莫哭了莫哭了!”她叹口气,因为不知所以,很有些头疼, “你你将衣衫取来便是。”   圆脸婢女破涕为笑,叽叽喳喳地领着人取来许多衣裙任她挑选。   ……也都是些她平日鲜少穿的那种款式。   要么颜色娇嫩, 要么样式繁复琳琅,缀满珠玉。   趁着这当,陆菀在镜中已然窥见了自己,分明就是她本人的长相,心里的疑惑越发重了。   “小郎君和小娘子已经在抱来请安的路上,娘子可要让人备些羊乳和您新做的蜜饯?”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梦里的她居然已经有了孩子,还是俩……陆菀手下一抖,险些把梳子都摔下你。   她眨眨眼,试探道,“他们差几岁来着?”   这问题太古怪,惹得婢女面面相觑,那个圆脸婢女怔愣当场,讷讷道,“您生的是一对龙凤胎,怎么会差上几岁……”   陆菀:“……”   看夫人面色古怪,婢女使了个眼色让人你通知郎主,口上还安抚她,“娘子可是睡得迷糊了?要不然婢子这就让人你给郡主送信,说您今日早起不适。郡主向来待您极好,自然不会怪罪。今日有朝会,郎主走得早些,临走时留下话说等下朝就你街市接您,您若不想你,婢子也好叫人你通知郎主一声……”   圆脸婢女说个不停,陆菀只当没听见。   她摸摸自己纤细的腰肢,觉得还真不太像有过孩子的模样。   不动声色地与婢女周旋了会,她套出不少话。   梳理好现有的讯息,陆菀得出结论,这大约是一位娇宠着长大的女郎,与青梅竹马的夫君很是恩爱,还育有一双儿女,这朝代妥妥的人生赢家。   套出消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醒,她漫不经心地让婢女伺候着她梳洗更衣,竟是生出些莫名熟悉的感觉。   真是好生奇怪。   不多时,传说中她的一双儿女也被嬷嬷抱了来。   不过是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玉雪可爱,见到陆菀就扑上来奶声奶气地喊阿娘,叫得人心都化了。   最重要的是,细细看来,两只小团子的眉眼里很有些她与谢瑜的影子。   这下是真的吓到她了。   陆菀三两下敷衍好两个孩子,就出门你赴那位郡主的约,只觉得心态都有些崩了。脸上更是青青红红好不精彩,打定主意醒了之后也要守口如瓶,可不能将这梦告知谢瑜。   才成亲就梦见跟他有了孩子……这梦着实有些刺激。   茶楼包厢里,寿安郡主正领着一双儿女在等她。   看见她身边跟着的一双八.九岁的小儿女,陆菀唇角抽搐了下,好像突然就明白自己为什么跟这位寿安郡主交好了。   都是一次怀俩,想来有很多心得体会可以交流交流。   “你家谢郎君怎么没来?”相互见过礼,寿安郡主略略颔首,很是疏离冷淡的模样。可要是真的冷清到旁人勿进的性子,只怕也不会约自己出来逛街市。   陆菀掀了掀唇,刚要开口,就见对面的美貌郡主蹙了下眉,自问自答道,“我倒是忘了,今日应是朝会之日。”   她身边的婢女也附和道,“是啊,郡主与郎主常年外放,自然是记不得如今的朝会时日。”又笑盈盈地冲着陆菀道,“陆夫人也别见怪,哪回都是谢郎君陪您来,寸步不离的,今日不见他的身影,难保不叫我家郡主好奇。”   陆菀干巴巴地应了几声,心里的怀疑像滚雪团一样越滚越大。   这梦实在是太过真实。   若不是她觉察不出痛感,只怕真的要当自己又穿了一回。   这位寿安郡主倒是很好说话的模样,话虽不多,也没有什么郡主的架子。明明比她年长些岁数,单从容貌上竟看不出什么年长许多的痕迹,想来是出嫁后过得很是顺心。   陆菀思衬着,不多时,果然就见着郡主所嫁的那位苏姓将军来接她。   那位苏将军生得极为俊秀,眉宇间带着些英气,一看见郡主时桃花眸子就亮起光,显然是素日里恩爱极了。对着陆菀时也格外客气,揖手清声道。   “我方才来时见着询安才自宫城出来,想来是回府换下朝服,夫人不妨再等些时候。”   陆菀点点头,目送这对恩爱夫妻远你,隔着很远都能看见苏郎君小心翼翼地替寿安郡主撑着伞,生怕她沾染上一点雨丝。   她伸出手你接檐下的雨,就见白皙的手心里水花飞溅,却丝毫没有觉出应有的凉意,难免就有些蹙眉。   这梦怎么还不醒。   身边的婢女也在抱怨着,“郎主怎地还不曾来!以往郎主见着落了雨,哪回不是撇下旁事,立时便赶到夫人身边的,怎地今天来的这般迟,当真是奇怪。”   “他平日来的很快么?”陆菀随口一问。   “那可不,夫人忘了,您八岁那年,被雨淋湿后发热,险险……可吓坏了郎主,那时候郎君还年少,硬生生说服两家长辈,一直陪着您,连喂药之事都不肯假手于人,才慢慢好起来。”   “自此之后,郎主便格外留心落雨之时。”   “也就是这次,才让两府将亲事过了明路呢。”   几个婢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事情补齐,听得陆菀怔住。   人人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不成自己天天期盼的都是这些?   虽然但是,跟谢瑜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又生育一双儿女什么的……她其实还真没想过。   大约是自小被抛弃的缘故,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一切向前看便好,又怎会生出这种想法。   陆菀敛袖往牛车停驻处你,打算先回你静静再说。   她生了疑心,若这不是梦,而是自己再次穿越到某个时空,又该如何是好。   眼见原本心性单纯娇气的夫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几位婢女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与夫人最亲近的婢女灵机一动,想到大约是郎主今日没能陪伴夫人,惹得她不快了。   既然如此,她们也该使些法子才是。   悬挂着谢氏族征的牛车转了个弯,就行到谢府的侧门处,扶着陆菀下车时,婢女歪着头解释道,“侧门路近,您还能早些回主院呢。”   陆菀也懒得戳破她这目光闪烁地模样,心里始终在琢磨该怎么醒转过来,或是早些回你。   不多时,她就发觉了婢女的意图。   因为她看见了一架秋千。   还是一架她曾经梦到过的秋千。   陆菀顾不得多想,提起裙裾便想从回廊下你看看,可当真是她梦里那架。   却被婢女们拦住,七嘴八舌地哄着劝着她,“娘子,还下着雨呢,等天气放晴了,再让郎主来推你打秋千可好?”   甫一见到梦中场景成了真,陆菀脑海中已经是一片空白。   她抿紧唇,不顾劝阻,站到昔日梦中自己旁观的位置,随即惊诧地发现,当真与她所梦见的分毫不差,只少了一对与她和谢瑜长相肖似的夫妻在打秋千。   已经是说,她梦中见到的那对恩爱夫妻,也就是这座府邸的主人。又或者说,她现在已经变成这对夫妻中的妻子角色。   那谢瑜呢?   “郎主可回府了?”她冷着脸问道,想你见见这里的那位谢郎君。   府中来迎的婢女在她的气势面前垂低头,嗫喏应是,心里却都在胡乱猜测着。   若是依着郎主往日脾性,自然早就亲自来接,不知怎地,今日竟是无动于衷。连夫人的面色都这般难看,难不成这两位吵架了?那可真是稀罕,也当真是可怕。   陆菀接过帕子擦擦鬓边滑落的一滴雨水,“带我你见他。”   婢女们不敢再劝,只能任由她走到谢府家主的书房前。   “令人将他们抱走。”房内清润的男声冷淡吩咐道。   “阿耶……阿耶……”还有孩童小声哭闹不舍的声音。   陆菀蹙了下眉,不是说这里的谢瑜很是疼爱他这一双儿女么。   她瞧着被抱出的小儿女,哭得可怜兮兮的,还不敢高声,心里就有些不愉,吩咐人你准备些糕点蜜饯,又安抚几句,才将他们哄好送回。   接着却被人拦在门外。   “也不让我进你?”陆菀挑眉问道。   侍从背后的冷汗都出来了,“郎主……郎主说他还有要紧事要处理,请夫人先回。”   闻言的婢女都噤若寒蝉,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处处都透着古怪,陆菀眉心一跳,有些不耐,就转身离你。   一门之隔,室内的清雅郎君垂着长睫,面无表情了片刻,才伸手抚上自己的心口处,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片刻后,又眸色沉郁地放下手来。   夏日多雨,却又轻易放晴。   雨消云散,谢府内却是挥之不散的压抑气氛。   谁也不知道,原本恩爱的夫妻二人怎地起了矛盾,甚至几日都不曾打照面,分房而睡。   连自幼聪慧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发觉了,总是怯生生地咬着手指,眼泪汪汪的,却连哭都不敢大声,生怕惹着他们的阿耶阿娘心烦。   婢女们更是面露愁色,与陆菀最是亲近的圆脸婢女则是时时地将郎主与夫人旧时的恩爱和睦讲与陆菀听,试图宽慰她一二。   故事里的那两人青梅竹马,顺风顺水地一同长大,任谁都说是一对天作之合,倒是让陆菀越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梦迟迟不醒,甚至越发真实,让陆菀坐卧不安。   她试图在先前梦中就所见过的秋千处徘徊多时,也不曾发生过什么奇迹,倒是捡回只跟原先小白很是相似的小奶猫。起初她还有些惊喜,以为是系统回来了,几番试探下来,发现只是只普通小猫,便歇下心思,吩咐人好生养着。   一日日过去,陆菀渐渐有些绝望。   直到,她在秋千处又见着谢瑜。   那人搭着眼帘缓步而过,似是冷淡疏离至极,身上所著的,亦不是他素日喜欢的竹青衣衫。可只消一眼,她就认出这人是与她心意互通的郎君,而不是此间的谢瑜。   原本冷着面容,眼中隐藏不耐的郎君也看见了她,眼角眉梢的凝寒顷刻间尽数化去,显然是也认出她来。   “阿菀。”他自回廊转角处行来,扬声唤她,步履匆匆,   可就在他将将要行至陆菀面前时,所有的场景都幻化成碎片,尽数破碎升空,折射着虹光,甚是迷离虚幻。   梦醒了。   庭院的瘦枝上落着薄薄一层雪。   宛转鸟啼声叽叽喳喳,在雪中试图寻觅些果腹的碎粒。   温和如春的卧房内室中,拥着心上人入眠的郎君乍然睁眼,待得察觉陆菀还在他怀中时,才放下心来。   原不过是一场梦。   谢瑜拥紧她又放开,轻柔地将靠在自己身侧的女郎扶到软枕上,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才牵动唇角,微微笑起。   在睡梦中日益变得苍白如纸的薄唇渐渐有了血色。   他在梦中不曾踏足后院,也未曾注意到那架秋千,便只当这是寻常梦境。   梦醒了,便也不再在意此事。   毕竟那三年里,他做过无数次与阿菀有关的梦,比之更为痛苦难捱的,并不在少数。   起初的那年,甚至日日在梦中重复着慈恩寺外失你她的场景。   相比之下,昨夜的梦根本算不上什么。   新换的炭火燃出细小的辟啪声。   女郎云梦正酣,粉白腮边是睡得正熟的好气色。   将她垂落下的几缕青丝拂到一侧,眼见陆菀迟迟未醒,谢瑜起身披衣出门,打算亲自你采些梅花。   天气将暖,梅花也到了零落的时节,若想煮些梅花粥,许是今年最后一遭。   他们错过了三年,定是要慢慢补上的。   房门外,谢觉清早时便来此间候着,见郎君起身,便自觉跟上。   府内的下人经了昨日那遭,料想主家不会早起,多是还不曾上差。偌大的谢府里,静悄悄的,雪上只留些竹叶般的禽鸟爪痕。   原以为不会遇见什么人,却还是被拦住了你路,谢觉自然是一眼就认出那拦路之人的身份。   当下便是心下发紧,侧目望你,果然就看见郎君眉心微起折痕。   来人动了动唇,唤道,“阿瑜。”   遥远熟悉的称呼一出,连谢觉都晃了晃神,他都忘了有多久不曾听过徐夫人这般称呼自家郎君。   “夫人可是有事?”   谢瑜垂目开口,语气温和,却是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与来人拉开距离。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养育之恩,亲子之仇,数十年的冷硬疏离,他自然会好生奉养徐夫人,但却很难再与她亲近几分,想来徐夫人也是如此。   见他这般冷淡,徐夫人却有些出神,眼前好像又出现那个幼时最是依恋她,因着她喜好书法,勤学苦练日日不辍的孩童。   “将此物转交给你那位新妇吧。”她垂着眼睑,从袖中取出一物。   谢觉在余光里瞥见郎君似乎没有伸手之意,却也没有径直拒绝,便上前替他接下。   “若是夫人无他事,还请容我退下。”谢瑜温声道。   徐夫人点了点头,便看见那主仆二人绕过她,渐行渐远。   雪早就停了,却还无人清扫。   那两人离开回廊,便落下一串足迹。   是什么时候开始清醒过来的呢,徐夫人想到了谢瑜落水失踪,裴蔺赴约的那夜。她偷听到那些内容,生下疑心,在裴蔺离你后进你逼问谢鸿,总算得知了当年之事的前因后果。   自己痛苦近狂十余年,没想到竟是这般缘故。   怪道谢鸿当年要替他们的孩子改名为谢瑜。前朝末帝的名讳可不便是郁清,刻意重了其生父的一字,也算是个念想。   那夜,面色苍白的徐夫人自谢鸿的房间离你时,似哭似笑,竟是不知该向谁寻仇。   是狠心拿他们亲子替死、却也曾恩爱多年的夫君,还是将扶风夫人母子交付夫君的前朝末帝,是诞下谢瑜即刻殉情的扶风夫人,还是甫一出世便被送来她身边的谢瑜。   他们都对不起她,是他们一同害死了她的亲子。   她一直这样想。   只是清醒的这几年,她时不时想起的,是谢瑜年幼时孺慕她的模样,他们也曾有过那般好的光景。   不是不怨了,不恨了,只是到此为止吧。   徐夫人转身离你,仿佛所有的生气都被耗干。   一直到了梅树下,谢觉都觉得袖中的锦盒甚是烫手,他犹豫地不时望向默然不语的郎君,不知该说些什么。   直到一只修长白皙,握笔的指间略有薄茧的手伸到他面前。   这才松口气,连忙将锦盒取出递上。   盒盖轻启,内中只有只翠色盈盈的镯子,静静躺在盒底。   水色清透,蕴色含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郎君,这是……”谢觉咽了下口水,讶异道,“徐夫人可是想与您和好?”   “这是徐家当年的陪嫁,原是一对,想来另外一只是要留给谢琅的新妇。”谢瑜淡淡道。   就听见随从一声惊呼,“难不成徐夫人她……”   “断无可能。”谢瑜眸底的神色清而冷,并无半分动容,示意谢觉将此物收你库房。   他幼时随徐夫人习字时曾见过此镯,那时徐夫人曾笑言道此物用途,如今也只不过是践诺罢了。徐夫人心性如何,他怎会不知,两人的情分已经是断了,绝无再续的可能。   不过都是过去之事了。   谢觉一时怔愣,觉得自己大约说错话,颇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谢瑜并未怪他,谢觉偷眼看你,就能看见自家郎君眉角眼梢甚至还含着几丝笑意,一看便是想起夫人了。   于谢瑜而言,那般离奇的梦境已然是过去。   可对陆菀来说,似是刚刚开始。   她眼睁睁看见周围所有,连带着谢瑜一同消失,心下不无震撼,却还是稳住心神,想寻个究竟。   这会儿她再不知此事与系统有关,那真是白跟它打了这么久交道。   虚空中似乎传来喵喵的声音。   眼前忽而光影一转,陆菀竟是又回到秋千架上,怀里还抱着胖乎乎的小白。   慵懒发福的大白猫伸着懒腰,喵喵地往她怀里钻,很是依恋的模样。   【陆菀:小白?】   【喵呜~阿菀~喵呜~】   白猫在她袖间蹭蹭脑袋,毛茸茸的大尾巴翘得高高的,很是高兴的样子。   【陆菀:你不是你绑定别的宿主了么,怎么又会来引我入梦?】   【小白:我是来与你告别的,喵呜呜~】   陆菀一怔,她挠挠小白的下巴,笑道,“你送我回来时不就跟我道别过了么。是新跟的宿主对你不好吗?”   【小白:呜呜呜,没有阿菀好!阿菀对我最好了!】   陆菀:……   她好像也就那样吧……小鱼干管饱是真的。   见她不答话,小白灵巧地从她的怀里跳到一侧的假山上,仰着猫猫头仰望谢府,喵喵两声,竟像是在模仿它的远房表亲。   【小白:这里可不是梦境哦,是你的某一世的复原场景。】   秋千上的女郎怔愣当场,启唇轻道,“某一世?”   小白又纵身跳回了她怀中,依依不舍地享受最后的温暖。   【小白:人类不是说,庄周梦蝶,不知蝴蝶梦为庄子,还是庄子梦为蝴蝶么。阿菀就没有想过,或许有陆家人和谢瑜所在的大桓,才是你真正的来处呢?】   【陆菀:“那你从前所说的任务是?”】   陆菀倒没有纠结于此,自她选择放弃后世的自己回到大桓,便已经是做了选择。   只是若真如此,小白从前为何让她做什么任务,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小白舔了舔爪子,避而不答。   【小白:这就是不能说的呀,我也是在晋江看了好多系统攻略文才得到的灵感。现在已经来跟你告过别了,阿菀记得以后要常常想我!】   有什么水珠从猫眼里滚落,小白很怕她看见,就跳扑到她肩上,用自己的头蹭了蹭陆菀的脸,尾巴得意地一扫一扫的,这回可没有男主人面色难看地将它强行抱走了。   【小白:喵呜~阿菀,再见了。】   它本不过是被人类收养的一只小狸奴,在饲主意外离世后得了一番奇遇,又加成了某人积年愈深的执念才能如此行事。   只是这两次来回和预查后事也已经耗尽了它多年积攒的所有,强撑着围观了他们的婚仪,才用仅存的这些编织出这个梦境——也是它曾经的家。   再见,其实也是再也不见。   小白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陆菀离你的方位一眼,转身往摇摇欲坠的谢府主院方向扑你。   或许自己还能再回到卧房廊下的那只小窝里。   那可是那世的阿菀亲手替自己织的,是它最喜欢的小窝。   只可惜,在陆菀消失后,存储在时空中的场景也开始分崩离析,也就无人知晓它到底有没有到达那片残光碎影。   虚无中似乎有什么警示的嘀嘀声。   【穿书攻略001号能量耗尽,即将启动自毁程序……】   而陆菀醒来前最后一眼,便是看见一只白猫灵巧一跳,跃进虚空中消失不见。   大约你寻下一任宿主了,她这般想。   只是醒来时莫名其妙多了些眼角湿润,心里怅然若失的异样。   她随意用指尖拭去水光,却也来不及多想。   因为有道修长清隽的人影正推开房门,手上拎着什么往内室行来,清清润润如冰玉相击的嗓音是陆菀再熟悉不过的。   郎君眉眼间笑意浮现,难得有了些许少年郎天真明朗。   他道,“我让人做了梅花粥,阿菀可要尝尝?”   陆菀弯起唇,点了点头,才意识到他背对着自己摆放食盅应是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开口道,“好。”   她又想到了方才的梦,也想起少时读书,爷爷曾教过她,“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   可在陆菀看来,是蝶是庄子又有什么要紧。   她活在此间,她便是此间的陆菀。   于是,端出梅花粥将之放置桌案的郎君正要转过身时,便被悄悄起身的女郎扑个正着。   她搂紧郎君的脖颈,仰着脸,笑意盈盈道,“今日你不曾叫我。”女郎想到原因,面色一红,才继续道,“但是日后,我们年年都要一起采梅,煮梅花粥、做蜜渍梅花,瑜郎说可好?”   这如何不好。   谢瑜俯过身,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弯唇一笑,仿若是拨开云雾的光。他轻声道,“何止是年年,生生世世都是好的。”   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   如此,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小白:我只是晋江小说看多了   作者:好巧,我也是   陆菀/王沅(寿安郡主):所以为什么都是龙凤胎?   作者顶锅逃.jpg 第105章 主角番外-两只团子   暑气正炽的时节, 谢府的主院内早就供上了冰。   雕琢成山水花鸟的冰山在半人高的冰鉴里渐渐消融,带来丝丝凉意。   阿妙将新衣最后一截袖口锁好的时候,一转头就看见自家夫人正要拈起碟中的杏干。视线再顺着柔软手指一路往上,薄纱袖如云似水般沿着霜雪细腕滑落, 很是楚楚有致。   能不好看么, 听闻南边新来了这批贡品, 郎君就动上心思,进宫求见圣人后尽数讨要来。   满洛京都是独一份儿。   哪家女郎不羡慕她家夫人与郎君的恩爱情笃。   眼见陆菀几乎要将杏干消灭殆尽,哪怕是阿妙对她这般嗜好蜜饯的画风已经很是习惯, 还是忍不住劝了句, “夫人,您今日可是用整整一碟子的杏干, 此物极酸, 不多时可就要用晚膳,郎君瞧见您用不下饭,少不得又要说您。”   这话提醒了陆菀。   她想到前几回谢瑜见她只顾吃蜜饯糕点, 不动声色地将她的存货尽数搜刮走,又严防死守她派人去买, 就是一阵牙酸, 只好恋恋不舍地将最后一枚杏干丢回碟子里。   整个人往冰丝软枕一靠, 就用帕子捂住脸, 连清瘦的肩头都在颤抖着,语调幽幽道。   “原以为嫁了个把我当心尖宠,如珠似宝供着的夫君,没想到竟是这般吝啬, 连碟子蜜饯都舍不得让我多吃几口。”她还抽噎两下,控诉道, “如今连阿妙你都不帮我了。”   陆菀假作抽泣,实则接着帕子的遮掩,笑得肩膀都在抖。   却不见阿妙如往常一般来附和她逗乐,反而屋内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冰山融化的滴水声。   这就奇了,莫非……   心道不妙,陆菀迟疑地放下帕子一角,抬眸望去,冷不丁就对上无比熟悉的清俊面容。   她方才话里话外埋汰的那人正立在榻边垂眸看她,唇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也不知都听见多少。   嘶,这人今日怎地回来的这般早。   说他坏话又被逮个正着。   榻上半遮着脸庞的女郎咬了咬唇,当即挤出个笑来,柔声道,“瑜郎,你怎生回来了?”   不管怎样先哄哄再说。   打定主意,陆菀眸子一亮,吩咐低头忍笑的阿妙,“外间那般热,快叫人去将浇好酪浆鲜果的碎冰沙端来。”   她从榻上起身,殷红蔻丹的笋足胡乱踩进木屐,就扑到清肃而立的郎君怀里,仰起脸,拿帕子替他擦着并不存在的汗珠,眼里亮晶晶的,满是关心挂念,“瑜郎稍候,碎冰马上就会送来,你瞧瞧都热成什么样了。”   说着还皱皱粉白的鼻尖,“这般热的季候,陛下怎的也不换个时辰召你,也太不体恤瑜郎了。”   见她如此,谢瑜毫不意外地扬了扬眸子,温声道,“这般小事不算什么。”   他接过陆菀的帕子,随意丢到一边,捡起她方才翻看的游记,慢悠悠道,“ 阿菀有所不知,谢府上下近百口人,都靠着我这点俸禄过活,若是我再不勤勉些,不能让你多吃上几碟蜜饯,可不又要被斥为吝啬?如此一来,倒显得我甚是无能,如何能对得起岳父岳母。”   郎君说这话时的神情极为自然诚恳,说得跟真的一样。   就知道他都听见了。   陆菀唇角一阵抽搐,居然生出些自己在跟谢瑜比演技的既视感。   既然都听见了,她决定躺平任嘲。   反正谢瑜除了宠她爱她还能怎么着,还不是得把她好好供在掌心。   什么叫恃宠生娇,这就叫恃宠生娇。   陆菀撇了撇唇角,将足上的木屐随意一踢,又蜷回榻上,懒得再狡辩。夏日易困,这些时日她总觉得疲乏,躺着就是比站着舒服。   见她话兴已失,谢瑜笑笑,将朝服换下后又坐到她的榻边,温声与她分说道,“蜜饯之物,闲时可用些,误了饭食便会伤身。阿菀便是喜欢,也不能日日用上那许多。”   哪怕知晓他是为自己好,陆菀也有些莫名的烦躁,不耐烦被说教,索性侧过身去不理他。   明摆着就是任他随意说,自己是半点不入心。   却不知谢瑜正望着她的背影眸色微动,思索着她许是这几日天热积下郁气,气性比之寻常大上不少,明日需得去趟御药局,叫些御医来替她诊诊脉。   不多时,阿妙端着两盏碎冰沙进来,打破略显尴尬的平静。   看着那碎冰的盏数,陆菀当时就乐了,觉得阿妙就是上道,知晓要端两盏来。   “瑜郎!”她将方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扯扯谢瑜的衣袖,软声撒娇道,“你端给我好不好?”   谢瑜却不看她,如有实质的冷淡目光径直落到阿妙身上,询问道,“夫人今日用了几盏冰?”   陆菀扬起的唇角当即就跌了下来。   她在谢瑜身后连连使着眼色,想让阿妙替她隐瞒一二。   可惜阿妙却是宁愿被自家夫人说上几句,也不敢欺瞒郎君的。   当下便躬着身,毕恭毕敬地答道,“夫人早起时便用过两盏,午后又用两盏,近一个时辰却是不曾再用的。”   “阿菀!”谢瑜蹙着眉,转过身来看瞬间委屈巴巴的妻子,“我前些时日便与你说过,女子天性体寒,这冰不能多用,至多一日两盏。你倒好,今日都用了四盏,还敢再要。”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哄着的。   可就是让陆菀觉得出十分委屈。   蜜饯不让她吃,连冰也不让她用……明明这鬼天气这般热,她连睡都睡不好。   顷刻间,一股来自心底的酸楚涌上眼眶,陆菀眨眨眼,水雾就飞快蒙上澄澈的眸子。   她抬起颤巍巍的手,指着谢瑜,哽咽道,“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养外室了!”   要不然怎么会处处挑剔她。   这话太过荒谬,连阿妙都吓得手一抖,差点将手中托盘摔落到地上。   更别说当事人谢瑜了。   他无意识地揉揉眉心,觉得这指责当真是没来由。   同时更是起疑,不过是些小事,怎会值得阿菀如此?   随即便看见陆菀微微睁大眸子,露出震惊的神色,都不用猜,很是了解她的谢瑜就知道,她分明是想说你居然敢用揉眉心这种不耐烦的举止对着我。   果然,下一刻——   “谢询安,你变了……”泪眼朦胧的女郎虚张声势地扯住郎君的衣袖,凄凄惨惨道,“你以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你是不是已经厌烦我了……”   看来是当真得寻御医来看看,谢瑜垂眸思量着。   但他分得出轻重缓急,当即便将颊上犹然滚着泪珠的夫人揽进怀中,轻柔拍抚脊背,又温声安抚着,花了许多功夫才将她哄好。   被遗忘的阿妙僵立在一侧,听着郎君低声软语地哄着怀里无理取闹的娇气夫人。   姿态之低,说出去只怕都没人敢信。   堂堂大理寺卿,竟是还要这般温声小意地哄着胡乱闹脾气的夫人,阿妙心想,也就自家夫人有这能耐了。   这阵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回过神的陆菀都觉得离奇,自己方才居然因为这种小事跟谢瑜闹别扭,甚至还哭了?   她轻轻抽气,攥着谢瑜的衣襟,把竹青的布料捏得皱皱巴巴的,勉强为自己辩解道,“我方才没想生气的。”   “我也不知是怎地的,就突然……”   她忽而有些哽住,想不起来自己方才是为什么那般生气。   好像就是莫名其妙地忍不住一样。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   谢瑜面色如常,他替陆菀将她埋在自己怀里磨蹭时弄乱的发丝拨至耳后,才温和道,“大约是夏日天热,又加之你的癸水快至,心绪便急躁许多。明日我去御药局,请人来看看,给你开些消暑舒气的方子,大约能好上许多。”   陆菀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一窒,腮边泛上些红晕。   怎么这人记她的小日子比她自己都记得牢?就这般将自己放在心上吗?   明明自己方才还在与他闹别扭。   渐渐的,原本眼中含泪的女郎就翘起唇角。   “这般又哭又笑!”谢瑜觉出些无奈,将她抱紧,眸中浮现出一抹笑意,“我让你少用些冰,是因着你上月用了太多,连小日子都不曾来,怕你着凉伤身。你倒好,还要与我闹些脾气。”   陆菀自觉理亏,索性将脸埋进谢瑜身前,扯着他的袖子晃呀晃,就是不肯吱声。   眼睁睁看着一场争执消弭无形,阿妙松口气,悄悄退出,将这空间留给屋内的两人。   临出门时,她回头看去,看见那相依偎的两人,心下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忧很是好笑。成亲这两年,郎君与夫人何曾真的争执过,哪回不是连一炷香的时辰都不到,两人就和好如初。   天下间再没有比他们更心意相通的夫妻,自己没事操什么闲心。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看看厨房的晚食准备的如何。   至于阿妙端来的那盏冰,陆菀最后也没吃上。   甚至因着怕她眼馋,谢瑜自觉地放弃了自己那盏,只闲闲笑道,旁人是舍命陪君子,他亦可舍冰陪夫人。   惹得女郎当即红透面容,长睫微颤间主动揽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上他。   屋内熏香袅袅,柔烟温软。   一直到晚食时,陆菀觉得自己今日甚是理亏,就取了干净的竹箸,时不时慇勤地替谢瑜夹些菜去。   气氛正好,直到她将一盏汤端到谢瑜面前。   “夫人可知,这是何物烹制的?”郎君的语气有些古怪。   一般在府内,又不是对着下人,谢瑜还要唤她夫人,便是多少有了些别的意味。陆菀下意识挑眉,视线落在那盏汤上,也没发觉出什么不对。   只除了,好像仅备下一份。   “阿妙,我的那盏呢?”陆菀侧脸问身边的婢女。   “厨房本就只备下一份!”阿妙低着头看不清神情,“是陆府送来的,指名道姓说只给郎君一人。”   还有这事?   陆菀不明所以,也没想太多,还以为谢瑜是看出内中之物珍稀,又只有一份,想让给自己。   “既然是阿耶阿娘送来的,瑜郎自行消受便是,我又不会与你争抢。”她无所谓道。   那汤带着股药味,说不定就是什么养身汤药,看起来就不甚好喝的样子。她阿耶近来迷上了养生之道,谁知道送来的是什么,她才不想喝。   谢瑜闻言眉梢轻扬,定定地看她一眼,才含笑道,“这可是阿菀说的。”   他慢条斯理地将一小盏混杂药材的汤水饮尽,还倾杯示意给陆菀看,“我已是用尽了。”   这句的尾音轻轻勾起,暗藏着些许危险意味。   陆菀觉出些不对,却也没细思。   直到晚间沐浴后,窝在榻上看游记时,被某人从身后揽住,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才觉出这人的怀抱似是比平日更热上几分。   “卿卿是在读游记?如何不接着看你那些话本?”来人意味不明地问道。   他伸出手,慢慢顺着陆菀手臂往下滑,摩挲几下纤细的手腕,就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把玩,灼热的指腹还不断在她的手背上摩挲着,勾勒出浅浅透出的青筋痕迹。   陆菀的视线都被吸引走,平心而论,谢瑜的手很好看,修长白皙,很是文气,微微张开时能看见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最重要的是,还能整个将她的手裹进掌心。   可一听到谢瑜问的内容,她就颤着长睫收回目光,连耳根都渐渐红了起来。   为什么不看话本,还不是都怨他。   一想到谢瑜每每拿着她旧时的话本,诱着她身体力行,充当那话本中的主角,与他对戏……陆菀哪还敢再让他看见自己让人买了新的。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谢瑜还有这种爱好呢。   当真是过分得紧。   偏偏罪魁祸首浑然没有自觉,附在她的耳边轻轻吐气,“阿菀还不曾回我的话。”离得近了,他的唇便碰到柔软小巧的耳垂,细细摩挲追逐一番后,才心满意足地衔入薄唇间。   原本红得滴血的耳垂就够热了,可谢瑜身上更像是着了火,灼烫得厉害。   陆菀发觉不对,转过身伸手往那人额间探去,“你身上怎么这般烫?可是着了暑热?”   可探出的手却被谢瑜抓住,带着它往别处去。   “是岳父送来的汤,大约是顾念我们成婚两年仍不得子嗣。”谢瑜低笑一声,继续哄着她,“卿卿替我将系带解开可好?”   ……   无话可说,陆菀眨眨眼,对自己阿耶阿娘这波操作有些无语。   成婚两年仍是没有动静,可能外间人的确会有些议论。毕竟此间是大桓,最重子嗣血脉,男子三妻四妾繁衍后代反而是常态。   但是突然被催生,她的心情还是蓦得低落几分。   她倒也不排斥生子,只是觉得被人催,哪怕是被她的阿耶阿娘催,难免会生出些逆反心理。本就是顺其自然之事,何况成婚两年又不是很久。   “那你呢?”她轻声道,“你可想要子嗣?”   谢瑜伸手将玉勾取下,遮住烛火的帐幔落下,影影绰绰间,他的眸色隐去大半。   “自然是想有的!”他并不否认,拥着女郎低声笑道,“若是我们能有儿女,生得像你我,想来也是美事。”   能够同时流淌着他与阿菀血脉的孩子,他自然是想要的。   这倒也是,陆菀想到梦中见着的那对龙凤胎,眉眼间很有些她与谢瑜的影子,还尽挑着优点长,真是可爱极了。   “但不是现在。”   谢瑜低下头,薄唇轻轻贴上娇嫩的脸颊,不紧不慢地摩挲轻蹭着,缓声道,“你的身子还不曾养好,年岁也小了些,我们再等上几年也好。”   陆菀:“……?”   这真是睁眼说瞎话。   她的年岁难道不是刚刚好,无论是在大桓或是后世,都是妥妥的合适年纪。   似乎是察觉到她要开口回应,谢瑜顺势靠过来吻上她的唇,轻易地叩开贝齿,辗转厮磨,许久才松开。   陆菀气息不稳,却还是颤巍巍地伸出手,用指尖细细描摹着谢瑜如画的眉眼。他们两人都生得好看,若是有孩子,一定也是容貌出众。只是不知道会更像谢瑜一点,还是更像自己一点。   她想得入迷,回过神来就撞进谢瑜眸中。   两人对视,他的眼底是深不可见的黯色,却早已经被笑意侵染、软化,弯出愉悦的弧度,“若是阿菀想早些为我生儿育女,我亦是乐见于此。”   陆菀没有立时应下,侧过脸避开他,推说打算考虑考虑。   谢瑜倒也不如何失望,他了解阿菀,知晓她已经动了念了,不过是迟早之事。   更何况,这会儿他们还有更迫切之事要做。   灯影重重,遮去一室旖旎。   …………   前一日的夜里,陆菀刚给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却没想到,才第二日,便从御医口中得知自己如今已然身怀有孕。   陆菀:“……?”   拈着长须的御医眉开眼笑道,“夫人这些时日可是常觉疲倦,又时常喜怒难以自制,且食欲不佳,口味颠倒?”   好像是有点,陆菀点点头,下意识地看着一旁僵住身形的郎君,给自己昨日莫名其妙地闹脾气找到了原因。   御医又问了些旁的情况,便言之凿凿,确定种种迹象定是有身。   阿妙已然是欢喜坏了,叽叽喳喳地与御医说着陆菀的情况。   当事人陆菀则是有些难以置信,她抚上没有任何迹象的小腹,有些讶异,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也不知是不是梦里的那对小团子。   随即便被面色如常的郎君拥入怀中。   这人居然这般平静,陆菀撇了撇唇角,她觉得她有理由怀疑谢瑜是不是没听清御医的话。   抱住她的郎君似是酝酿片刻,才温声道,“阿菀,我们要有孩子了。”   陆菀仰脸看他,就见谢瑜唇角的弧度并没有如何夸张,还在可控范围内,很是镇定自若。   若不是握住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真要信了这人的邪。   他竟是这般欢喜么,陆菀想着,却不知道自己的唇角也是止不住地翘起。   真的没想到,自己与谢瑜竟是要有孩子了。   “谢廷尉,当真是大喜。”御医得了阿妙递上的丰厚喜封,也觉得是沾上了喜气,便又揖手恭喜一遭。复又嘱咐道,“夫人身体康健,腹中胎儿亦是无恙。待我开上几剂温补的方子,让婢女们煎好,按时让夫人服下即可。”   说完,背起药箱便要离去,却被回过神的谢瑜拦住。   陆菀不住抚着小腹,悠哉悠哉地听着珠帘外的交谈,那人在细细询问许多注意之处,直到听见一句——“我与内子,昨夜还……可会有碍……”   初为人母的女郎红着脸,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等谢瑜回转时,便看见已然怀有他们二人血脉的妻子倚坐在榻边,粉白娇嫩的腮边亦是飞起红霞,端得是明艳动人。   他挥退房中其他人,这才上前,握住陆菀的手,一目不错地望着她,轻声道,“阿菀,我们的孩子……”清清润润的嗓音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让陆菀怀疑他是被复读机俯了身。   “是是是!”她忍不住打断,拉住谢瑜的手,带着他抚上自己孕育儿女的所在,眉眼弯弯地对他道,柔声道,“瑜郎,这就是我们的孩子,你要摸摸他吗?”   还不到三月,自然是摸不出什么。   谢瑜的指尖轻轻地一抚而过,似是生怕惊吓到还未成形的儿女,他拥着陆菀,让她靠在自己的肩颈处,任谁都能听出郎君语气中抑制不住的笑意。   “我初见你时,还不曾想过,竟是有这么一天……”   在陆菀之前,他从不曾想过成婚生子,与她相识之后,他想过用子嗣牵绊住她,如今,才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与心爱女子有了孩子是何等的美妙喜事。   想到几月之后,阿菀尚且平坦的小腹中会微微鼓起,孕育着他们的子嗣,心间便生出一种难以描摹的欢喜情绪。   随即,谢瑜又想到洞房花烛夜他梦见的那两个孩童,彼时梦中的他心中生疑,并不觉得那是他与阿菀的孩子,所以并不如何待见,也不知此次阿菀所怀的,是不是他们。   世间之人,对儿女无不痴爱,谢瑜亦是如此。   只他独独对阿菀与他的孩子痴爱罢了。   “阿菀!”谢瑜抬眸,眼里盛满细碎耀眼的光,“等后年上元,我们便能抱着他们一道去赏灯。”   他们一家人会一同去放灯,在灯面上写下诸多美好愿景。   留待日后一一实现。   ……虽然但是,陆菀算算时日,有些疑惑,刚刚满岁的孩子抱出去赏灯,可是稳妥吗。   可她没有打碎谢瑜的心念。   “何止上元!”她环抱住他的腰身,喃喃道,“春日里我们就带他们去踏青游湖,夏日则是去庄子上乘凉赏月,秋日一同去打桂花作糕点,下雪了就去采梅花煮粥……”   “瑜郎,你说好不好?”陆菀眼中亮晶晶的,满怀憧憬道。   谢瑜低下头,怜惜缠绵地吻遍许诺给自己如斯愿景的水润唇瓣,喉间玉白的突起滑动两下,才低声答应道,“好。”   何其有幸,他能有阿菀,有他与阿菀的孩子为伴。   他们一家人还有许多年年岁岁,能一同享受这俗世间的种种乐事。   …………   怀孕的时日比陆菀想得还要艰辛。   尤其是到了后期,即便是好不容易才能入睡,也会在夜半被腿脚抽搐的疼痛惊醒。   又是一个被疼醒的深夜,她攥着薄薄的纱衾,咬着唇,不肯惊醒身侧的人。   随着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谢瑜眼下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淡淡青色,这是因着他不肯与自己分床,时时夜间被惊醒,还要替她揉捏舒缓的缘故。   上半夜谢瑜才替她揉捏许久,这会陆菀实在不想再惊醒他。   可抽搐的疼,竟是渐渐蔓延到小腹,她抚上隆起的腹部,心里没来由的人些恐慌,只得轻轻推了下身边人。   还没等推第二下,就已经被警醒浅眠的对方小心地扶坐起来。   “阿菀,怎么了?”谢瑜伸手往她的膝盖以下探去,却被女郎紧紧抓住了手,这才藉着清透的月光,发现她额上满是冷汗。   他指尖一颤,往两人身下探去,果然就摸到一小滩水渍。   这下不用陆菀说什么了,谢瑜当即起身,扬声唤人。   整座谢府都被惊醒,上上下下的仆婢睡眼朦胧地点亮灯烛,系着衣带小跑,准备迎接下一代小郎君或是小娘子的诞生。   连时时关注的陆家人都得了消息,顾不得收拾,便急匆匆往此间赶来。   府中没有长辈支应,谢瑜坐在榻边握住陆菀的手,温声安慰她,还要分出心神指使着府内人进进出出。   陆菀咬着牙不发一言,攥紧了握住她的手,指尖用力到发白,额上更是冷汗津津。   很快就把谢瑜手上掐出几道印子。   可他没有抽出,只是温柔地替她擦去额角的冷汗,还时不时俯下身怜爱虔诚地亲吻她的鬓角。   口里还在哄着她,“莫怕,阿菀……莫怕,有我在的……”   疼得发颤的陆菀一抬眼,便能撞进谢瑜故作平静的眸子里。她扯着唇,想说他装得实在不像,眼睫颤得像蝴蝶的翅膀,却是没有气力能说出口。   周夫人赶来时便见着这般好笑景象。   稳婆们战战兢兢地在一旁使力,自家那个女婿则是失了魂似的坐着榻边,不住地安慰着女儿,任由她掐得自己发青都不松手。   头胎,又是双生子,本就艰难,要他在这添什么乱。   周夫人花费老大功夫劝说,又让陆菀点头表态,才把这人赶了出去。   等孩子一落地,才抱出去,就见素来稳重的郎君如一阵风似的进门,连孩子的模样顾不上看一眼。   只得笑着跟了进去。   “阿菀这会睡过去了,询安来看看,这是你们的女儿!”她抱着小女郎往榻边的谢瑜身边去,“你瞧,这孩子是不是与阿菀更像些?”   陆菱跟在旁边,抱着的是小郎君,闻言笑道,“我抱着的这个小郎君倒是与姊夫更像些。”   谢瑜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细细打量着,见着还未长大的婴孩已经有了他与阿菀的影子。   血脉相连的微妙满足感油然而生。   他怔愣一瞬,唇角就扬起几分愉悦的弧度。   等陆菀醒时,已经是昏时。   她一睁眼就看见倚坐在床头,怀抱着一双儿女,温和浅笑的那人。   雪团似的两个婴孩被裹在红色锦绣缎里,很是喜庆精致,陆菀只瞥过一眼,便再也挪不开。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自谢瑜手上接过软软的一团,心底登时涌上一股暖流。   这便是她与谢瑜的女儿。   她又伸手用指尖触了下谢瑜怀抱中小郎君,婴孩的脸颊粉粉糯糯的,禁不住抬眼一笑,“他们生得可真好看。”   “你我的孩子,自然容貌不俗。”谢瑜将婴孩轻轻放下,端来一盏汤水喂给她,商议着,“我们的长子不如取名谢昭,昭者,日明也,取其日月昭昭之意,愿他日后亦能世事洞明,一生顺意。”   “谢昭……”陆菀小声念着,觉得很是不错,就轻轻戳戳沉睡的小郎君脸颊,轻声道,“谢昭,阿昭,小阿昭……”   她问道,“那我们的女儿呢?”   谢瑜默了片刻,才道,“还未曾想好,你可有心仪的字?”   ……   什么情况?   陆菀侧脸看他,就见着黄昏时的余晖洒在他的眉眼间,衬得微微垂下的眉眼越发温和朦胧。可惜此时耀眼的眉眼却是微微蹙起,似在思索什么艰难的抉择。   “我想过许多字,却觉得哪一个都配不上你我的女儿。”   见他这般偏疼女儿,陆菀弯了弯唇,琢磨片刻,“我瞧着你前些时日在推敲的那个皎字便不错。小阿昭的昭字是取日明之意,而皎之一字,月之白也,岂不是恰好一双?”   “明月皎夜光……”   谢瑜沉吟片刻,突然弯唇笑起,原本身上清冷的味道去了不少,更添些初为人父的温和煦意。   这便是同意了。   陆菀垂着长睫,不错眼地望着一双儿女,“小阿昭,谢昭,小阿皎,皎皎,谢皎……”她扯扯谢瑜的衣袖,想着一路而来的艰辛,不知不觉地泪盈于睫。   “真是好听。”   “月子时不可流泪,会伤了眼。”   谢瑜替她将眼泪细细擦去,温声笑道,“小心我们的孩子也学着你,日后可有的我们心烦。”   陆菀撇了撇唇角,很是不以为然,但到底还是止住了。   她靠在谢瑜肩上,垂眼看着咿咿呀呀的婴孩,生出些不真实感。直到手被他握紧,温和热度自两人贴合的肌肤上传来,茫然空悬的心才渐渐落地。   她握紧谢瑜的手,掀起被泪水濡湿的长睫,与他相视而笑。   入目的郎君清隽如玉,一如初见之时,让人望而心折。   陆菀的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   养孩子自然是苦差。   可谢府的这对双生子却是聪慧乖巧,没让他们的阿耶阿娘皱过几次眉。   原本陆菀还暗自庆幸。   等两个孩子长到四五岁时,她就日益发愁起来。   旁人家的孩子,这个岁数正是上房揭瓦,撒娇卖痴的年岁,可她养的这俩呢,日日恭恭敬敬地来与她请安,习字时更是勤勉,逗弄几句还会脸红。   虽是让人看着就软化到心尖里,到底少几分稚童模样。   这日,入了夜,她在谢瑜身侧翻来覆去睡不着,还是将这话说给他。   她抱着谢瑜的手臂,忧愁道,“阿昭和阿皎也太过懂事乖巧,我都担忧他们日后会被欺负。”   手臂被某人不自知地磨蹭,如陷温软云端,郎君沉默良久,涩声道,“我在他们这般岁数时,也是如此,你觉得如今可有人敢欺负我?”   陆菀:“……”   那自然是没有的,敢欺负他的,原谅她见识短浅,目前还真不曾见过。   难不成这两个孩子都是像极了他?   “若是阿菀担忧他们日后被欺负!”谢瑜将她捞进怀里,如拨琴弦般轻拢慢捻,还用缱绻的语气蛊惑道,“再给他们生个弟弟妹妹,支应门庭如何?”   这话说的,陆菀气恼推他,“天下哪有你这般做阿耶的,不想着如何好生教养两个大的,倒是先打算再换个小的养。”   可那人已然得逞。   听到这话,也只是附在她耳边笑,“我瞧着两个孩子甚是聪慧,都是心中有计较的,便是早早晓事,也是寻常。但你若是想养个如旁人家那般天真童稚的孩童,倒还需你我再花些气力。”   这可不是瞎说么。   他还能保证,若是再有孩子,便能与那两个大的不同?   陆菀撇了下唇角,揽住他的脖颈,面色微红地望着床帐底,不想与他辩驳。   外间落了雨。   庭中新植的芙蓉被雨滴打得颤颤巍巍,晶莹剔透的雨珠自娇艳花瓣滚落,越发得惹人怜惜。   半晌后,外间雨声停歇。   陆菀颤巍巍地抬起水雾朦胧的眸子,似是才想到主意,无比认真看着谢瑜,忽而弯唇道,“谁说没有可欺郎君之人?”   她用着巧劲,翻身将毫无防备的那人制住,扯下一段束帐,缚住他任由自己施为的手,还打了个蝴蝶结。继而笑道,“难道连我也不能欺负名满洛京的谢廷尉么?”   谢瑜只静静地望着她。   眸色清润,氤氲红晕的眼尾浮现出一抹笑意,却是看得陆菀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她胡乱寻了个帕子蒙住他的眼,才觉得好受些。   雕花木窗似是被风吹开,屋内的烛火受惊似得摇晃两下,而不知何时又起的雨丝更是斜落进内室,洇湿床榻。   室外庭院内,将将被细枝颠落的花瓣亦是盈满一地,残留余温。   …………   有了谢瑜背书,陆菀再与两个孩子相处时便格外留意些从前未注意之事。   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她与谢瑜的儿女,不止是长相出众,便是聪慧程度也是远超旁的孩童。   她原本是想着,她与谢瑜年少时皆不容易,便希望阿昭与阿皎幼时能过得随意自在些,平日里也总是带着他们玩乐。   没想到竟是完全不需要,难免就有些心情复杂。   譬如这日早起,谢昭、谢皎来请安时,厨房恰好送来一碟温热的玉带糕,陆菀便让他们自己取食。   白皙秀美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只用了半块,便不多食。   原以为是不喜欢,可陆菀瞧着扎着双髻的女儿时不时往那碟糕点瞟去,便忍不住笑出声。   “阿皎!”她招招手,示意女儿过来,便把眸子明亮的小娘子抱坐在膝上,替她整理着发上的丝带。   “你是不是还想吃玉带糕?阿娘取给你可好?”   谢皎乖巧地坐着,抿了下唇,如雪如玉的小脸上现出些纠结神情。阿耶说过饮食需有节制,才是长久之道,怎地阿娘就天天做那么多好吃的给她和阿兄呢?   可是玉带糕真的很好吃。   纠结片刻,谢皎决定听从阿耶的话,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软糯地跟阿娘嘟囔道,“阿耶说不能多吃糕点的。”   眼瞧着怀里的小人儿皱着眉,学着大人的模样思索沉吟,看得陆菀心都化了。她揉揉沉默的谢昭的小脑袋,问他们,“你们阿耶是不是教你们用糕点不能多用?”   如果是的话,陆菀觉得自己得跟谢瑜好好谈谈。   正是多吃长身量的时候,蜜饯也就算了,跟他们说什么不能吃糕点,岂不是有些过了。   谢昭看了妹妹一眼,努力肃着俊秀的小脸纠正道,“阿耶说的是,饮食有节制,方是长久之道,阿皎说得太偏颇了,不是只局限于糕点的。”   见兄长纠正她,谢皎乖乖地嗯了声,转头望着阿娘,奶声奶气地复述道,“阿娘,阿耶说的是,饮食有节制,才是长久之道。”   眉眼极为肖似的一对儿女睁着黑白分明的明亮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陆菀默默收回伸向碟子的手,扯了扯唇角,夸赞道,“阿昭、阿皎说的很好,你们阿耶说的是正理。”   伺候的阿妙看见自家夫人郁闷的神色,差点笑出声。   待得两位小主子被伺候着去书房习字时,才终于笑了出来,“婢子冷眼瞧着,小郎君和小娘子在性情上,更像郎君一些。”   陆菀也发觉了,才会难免郁郁。   “都是我生的,性情倒是一样,却都不像我。”   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很快又想得开了,“去交待厨房,明日早起时再送上一碟玉带糕,只份量少些,够给阿昭和阿皎便可。”   都不过是些琐事。   若是他们愿意,便随他们去,   陆菀觉得谢瑜也是这般想法,向来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教导他们,并不曾声色俱厉地言辞苛求。有他们这样的阿耶阿娘在,便是日后庸碌些也无妨,自然不会委屈了他们。   她弯了弯唇,想到早早起身去赴朝会的谢瑜,询问起身边人。   “瑜郎今早出门时,可曾留下什么话……”   日上三竿,温煦的光线斜斜进窗,正是翠荫浓长的好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   阿菀和谢瑜的番外到这里就没有啦~   后面的是其他人的番外~ 第106章 副cp番外-施窈徐凛   得知是陆菀被沈池掳走的时候, 施窈很是失魂落魄。   她不敢去打扰彻夜布局的谢瑜,更没有脸见伤心痛苦的陆家人,只闷在屋内。任凭身边婢女如何劝说此事是沈池早有布置,并不是她的错, 依旧觉得阿菀被掳之事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若不是她约着阿菀一道去街上挑些贺礼, 阿菀又怎会出府, 又怎么可能被歹人带走。   这已经不是阿菀第一次因为她受到伤害。   自己实在没脸再见她和陆家人。   内疚,自责,惭愧, 痛苦……像是不见缝隙的蚕茧, 将施窈密密包裹其中,在阴郁噬人的黑暗间不见五指。   陆菀失踪了多久, 施窈就茶饭不思了多久。   她在窗口边枯坐着, 一整日盯着庭中那株浓碧葳蕤的桂花树,眼里的光却渐渐暗下去。   好像不知不觉间,自己就已经将那位闯入谢府这一潭死水的小娘子当作自己的至亲好友。   她像忧悒底布上最明亮鲜活的一抹色彩, 与自己,与徐凛和谢瑜皆不相同, 他们已经沦陷太久, 失了挣脱的能力, 也不想徒劳挣扎。可陆菀不同, 即使在最困顿的场景中,她也像是有着无尽生机,天生便知晓该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   那是与死气沉沉的谢府,完全迥异的风景。   甚至, 连冷心冷情的谢瑜都动了心。   连她也因着见识到那两人的情深,生出痴妄, 想要向徐凛索取更多。   在陆菀出现之前,施窈从不曾想过自家那位外温内寒的表兄有一天会有心上之人。与谢府长房息息相关的这一辈人外边看着光鲜,内里早已是衰败不堪,早没了爱与被爱的心力。   曾经她甚至想过,若是自己那位偏执心狠的表兄,终有一日腻味了拨弄朝堂之事所带来的欢愉,心神孤寂到扭曲时,会做些什么。   只是这般设想出的后果太过令人胆寒,施窈也不敢细思。   但是万幸,如今有了阿菀的存在,谢瑜也会多些顾及,想来也会渐渐如常人一般。   这倒是大桓,是谢氏的福祉。   可如今,竟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极可能会害死陆菀。   施窈心下一窒,就险些从窗边摔落,却被一人三两步急奔而来接住。   “你来做什么?表兄此时忙着找寻阿菀的下落,正是缺人之时。”她皱着眉,强撑着自己起身。   “你一日都未曾用饭食,也不曾歇息。”   徐凛放缓声音道,清瘦面容上满是疲惫。   若非被施窈的婢女拦住,他忙于处理谢瑜交办之事,当真没发觉此事竟是对她影响极深,以至不眠不休不食的地步。   有陆菀之事在前,施窈没心情想他们那些纠葛,言辞冷淡道,“与你何干。”   她冷眼扫过,只见徐凛一身劲装,腰间佩剑,分明是出门行事的装扮,混沌脑海中灵光一闪,干裂苍白的唇瓣张合着。   “可是阿菀有下落了?还是表兄得到什么消息?”   “阿菀阿菀,也不知陆娘子是给你们下了什么迷魂汤!”徐凛下意识地摇头苦笑,见她神色愈冷,才正色道,“淮江埋伏的暗桩传来消息,沈池欲带陆娘子出海。询安急调松溪,兴南两处的水师,欲在江上就地拦截,救下陆娘子。”   施窈眼中一亮,整个人都多些生气。   徐凛见状,笑了笑,桃花眸里无波无绪,“这招到底不够稳妥,我这便要去替他得些筹码。陆娘子应是无虞的,你也需得照顾好自己才是。”   他没有什么留恋之意,话意带到,便匆匆离去。   活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一样。   目送徐凛的背影,施窈彼时还不知情他要做的是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陆菀便被救回,对着自己却没什么责怪之意,反而是她因着愧疚,一直避而不见,甚至生出些去做女冠的心思。   左右她也不想嫁人,去寻个清净道观读书修行,也是件妙事。   那便再不会伤到他人了,她抿紧唇想道。   还记得初来谢府时,施窈就听见有婢女私底下说她定是个孤煞命,若否,怎地施家之人尽数没了,独独剩下一个她。还是年少的徐凛听见她躲在角落哭,三言两语问出此事,去狠狠教训了那几人,又花很多心思把她逗笑。   如今看来,说不定自己当真是个孤煞命格,还是不要回谢府的好。   施窈甚至连陆府都不想再待。   即便周夫人等人待她一如既往,她也觉得甚是羞愧,还是离他们远些好。   她抱持着这般心思,甚至开始寻思着洛京的哪处道观可以容她栖身。一直到,谢瑜临近返京时,私下遣人来寻她,告知徐凛伤重濒死的消息。   来的是谢九,与徐凛最是要好,面色苍白恍恍惚惚的模样,眼眶里满是血丝。   他是来劝说施窈去照顾徐凛些时日。   “淮江上的那些水匪头子哪是那么好抓的。原本郎君埋上暗桩,便是想寻着合适时机一网打尽,却被姓沈的贼人先行动手掳走陆娘子,才不得不退前计划,打草惊蛇。徐郎君便是被水匪的毒箭所伤,医师说他这回毒入心脉,便是高热退了,也需好生将养才能活命。”   谢九犹豫着,“我又要与郎君回转洛京,思来想去,只能将徐郎君托付给娘子。”   听了这消息,施窈的身形僵住,攥紧十指,面无表情道,“小九,你是知晓我与徐凛之事的,所以才求到我这里的,对吗?”   谢九羞愧地低下头,算是默认。   不过是吃定她因着旧情,无论如何也会去照顾徐凛。   施窈看了他一会,心口闷得难受,终究还是答允下来。   临去之前,她拆开陆菀启程时遣人送来的信件。   入目便是歪歪扭扭的字迹,惹得她牵动了下唇角,才继续往下看。   除去开解她的部分,陆菀还提及她与徐凛之事,言说道,若是她不肯放下,不如再乘此次照料他的时机好生设法转圜;若是她已经放下,那大可只将他当做表兄照料,日后回了洛京,再寻个好的。   甚至还在结尾与她打趣道:洛京世家子弟何其多也,凭着谢廷尉这层关系,岂不是可着阿窈挑选。   许是因着陆菀这封信,施窈想开了许多。   去照料徐凛的时候,心绪也不像以往一般起伏不定。   即便是听见他在高烧昏沉时,念着她的名字,也是镇定自若地将裹着碎冰的巾帕搭到他的额上,只当没听见。   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窃喜。   其实施窈早就知晓徐凛也对她有意。   若是一个人真心喜欢另一个人,即便是口中百般推拒,眼里闪烁的光却是明晃晃得耀眼。   只不过她更知晓徐凛的心结,那同样是无人可解。   他们两人之间,本就是死结。   施窈垂着眼,眼看着床榻上的郎君烧得面色红透,融化的冰水顺着他的额角淌下,被浸湿的多情桃花眸子紧紧阖着,只得吩咐人再去取些冰来。   她的手指冻得发白,一直到深夜那人的温度降下,才松口气,在一侧的榻上小眠一会。   再醒来时,就看见身上多了层氅衣,是男子样式。   施窈没惊醒榻上那人,随意将氅衣丢到一边,便去安排自己回京之事。   徐凛既然已经无事,她又何必留在此地。   还不如找找回京,寻个道观住下,   可她才一走,就被徐凛身边的随从追上了,只道是徐郎君又发起高热,口中只唤着她的名字。   来来回回几次,施窈便用些心思,当场抓住这人夜间悄悄起来,往身上泼些凉水的现场。   秋夜已凉,施窈冷眼瞧着身形微晃,衣衫滴水的那人,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苦肉计?挽留她?   被施窈抓个正着,徐凛脸色渐次白下去,唇上毫无血色,他的浑身上下被冷水浸透,夜风一吹,更是寒凉刺骨,激得整个人浑身一颤。   却见施窈瞥了他一眼就转身回屋,什么都没问。   徐凛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望,只得慢吞吞地挪回屋去,换过衣衫后侧卧在床上,看着一侧榻上和衣而睡的那抹女子身影。   也说不出自己为何想挽留施窈。   明明早就打算好,要将她推离自己身边,能够嫁人生子,走上寻常女郎的人生轨迹,也已经成功大半,缘何又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想让她留下,还被她撞个正着。   可他着实舍不得,两次濒临死亡,他最后所想的,都是施窈,都是他们年少相伴的点点滴滴。   便让他再自私一回,留她几日。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此事。   施窈也没再吩咐人收拾行李。她打算等徐凛好些了,带上他一同回洛京,也免得这人再出什么么蛾子。   一日日相处下来,两人竟有些旧日在谢府相处的模样。   徐凛才捡回一条命,弯着一双桃花眼,口中的俏皮话却是丝毫不少,但他察言观色,往往瞥着施窈神情,倒是鲜少再说些让施窈不虞之言,气氛倒也和谐。   这可让这小小别院里伺候的下人们松了一大口气。   直到已经承继信王之位的周延寻上门来。   初听下人通禀时,施窈一怔,下意识看了徐凛一眼,还是亲自起身出去迎接。到底此间是兴南,是信王的封地,人在屋檐下,如何不给主人家些许薄面。   徐凛亦是不解,眉心一跳,让人给他换上些衣物,便想去看看究竟。   才行至窗边,便看见屋内离得极近的那两人。   俱是相对而笑,还同扶住一卷画轴。   多日不见,周延身上多了几分沉稳,但昳丽眉眼间的少年意气仍是不减,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好气度。而施窈更不必说,这些时日修养下来,养出几分好气色,亦是清雅娴静。   依他这个外人看来,当真是好一双璧人。   徐凛觉得似乎有一股寒气不断从脚下往后脑处窜,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让面露不忍的随从扶他回屋,没有去打搅屋内那两人。   而在屋内——   “若是教我表兄知晓此事,怕是要打断我送画的手。”施窈看着眼前的卷轴,忍不住笑道。   周延如今已经是想开了,扬眉一笑道,“谢廷尉岂是那般小气之人!”他指了指图上手持芦杆微微俯身的清隽郎君身影,“我这不是也没少了他。”   “前次一别,亦不知几时才能再见,此画绘就的是我们三人流落时的场景,赠与他们二人,也算是个纪念。”周延顿了顿,笑道,“也算是他们成婚的贺礼。”   施窈闻言挑眉,看了看眸色明亮的少年郎,倒是生出几分欣赏。   拿得起放得下,当真是好胸襟。   她将卷轴收起,算是应了此事。   左右收不收此物,阿菀和谢瑜自会决定,她做个传话筒也不算什么。周延的丹青着实不差,但因着他出身尊贵,市面上甚少有成品,这回自己倒是可以揣摩学习一二。   她不知徐凛曾来过,甚至生出些想法,便珍而重之地将卷轴带了回去。   看在徐凛眼中,更是心口一紧。   他忍了几日,终是压抑不住,在施窈再度让人将画拿出揣摩画技时,脱口而出道,“周延曾经心仪陆娘子,你莫要生出些误会来,以免伤了自己。”   这话着实有些不中听,徐凛说完便有些后悔,   他侧过脸,盯着床幔上的绣纹,十指攥紧,却是注意着施窈如何动作。   “干你何事?”   施窈没想到他会如此想,简直都要气笑了,这话里话外不就是说她莫要自作多情。   “你我是血亲,我如何不能说道几句。”   徐凛坐得僵直,脸色因为背光而模糊,遮住他不住颤抖的眼睫。   施窈懒得理她,吩咐着身边婢女,“徐郎君已然是大好了,收拾一下,我们明日便启程回京。”   “阿窈!”徐凛急了,他起身拦住施窈去路,“回洛京的路程遥远,若无十全准备,路上出了事如何是好。”   施窈弯了下唇,淡声道,“我这便修书去求信王和三表兄,想来看在表兄和阿菀的面子上,他们会愿意派些人护送我回京。”   徐凛哑然,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反驳之语。   眼见施窈就要往外走,似是想立刻与他划清界限,再不往来。难以言说的恐慌袭来,他抿直了唇,终于涩声承认道,“我是心悦你的,阿窈。”   施窈停住了。   心里油然而生出些欢喜,徐凛迫不及待地走到她面前,待看见她神色冷淡面无表情,登时脸色煞白,只愣愣地又唤她一声。   “徐正钦!”施窈掀了掀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心湖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在原地等你?”   她冷笑一声,“便是你现下肯承认你喜欢我又如何?我便该不计前嫌,欢天喜地地接受你,继而再留下照顾你?”   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施窈面无表情地想,便是自己此时依旧心仪徐凛又如何,难道他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借此出言伤害自己。从他发觉自己喜欢他之后,这些年的种种,如潮水般涌上脑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徐凛勉强笑起,觉得浑身冰冰冷冷的。   他不敢再拦,只能看着施窈离开。   转过身来就吐出一口心头血。   静寂的桃花眼盯着地上的殷红血迹,恍惚想起旧时听说过,青年吐血,大多年岁不久。此伤因着陆娘子而起,他旧时也险些害了她的性命,倒是勉强算还掉些。   他仰头望天,却只见碧空寂寥,不见少年时与施窈同放的竹筝影子,大约她已经是憎恶极了自己。   心口仿佛被挖了个大洞,透着呼啸的北风。   徐凛原以为,他与施窈便至于此。   却没想到,京中很快就传来了陆菀出事的消息。   谢瑜对陆菀情深几许,徐凛很是清楚,心道怕是要出大事,当即便撑起病体回转洛京。   偌大的谢府,像是彻底抽离了最后一丝生气。   谢瑜抱着冰冷的女郎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一言不发,任凭谁劝都不肯出来,其余人没了主心骨,更是乱成一锅粥。   施窈闻言也从才安顿下的道观赶来。   两人撞了个对面,却也深知,此时需得靠他们两人暂时撑持谢府之事。   便是后来谢瑜恢复些常态,他们也不敢离去。   他们与谢瑜相伴日久,自是能看出他并非如外边看上去这般勉强如旧,内里其实早已经失了魂,实在是令人不安。   尤其是施窈,寻常时,还要靠她来协助照顾些昏睡女郎的日常,更是不敢离去。   她只得将安置好的细软物事从道观搬回。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人关系竟是缓和许多。   偶有一日,在回廊上遇见时,闲聊几句,徐凛玩笑道,他们两人现下这般不嫁不娶,也算是相守了。   见着谢瑜失去心上人沦落至此,他像是开了窍,能看着施窈离着自己不远不近,他这一生也算是知足,便不吝啬将此语说给她听,也想试探试探她的反应。   反而是施窈见他一副轻佻模样,倚着廊柱似笑非笑,未曾搭理他,迳直走过。   自然是没注意到对方攥紧的手心里浸透冷汗。   可待走远了些,身边的婢女偷眼望去,就见着自家女郎唇边微微扬起个弧度。   于是大胆问道,“娘子是打算与徐郎君再续前缘么?”   施窈摇摇头,没说什么。   心里想的却是,日后之事,谁能说得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想写写徐父徐母的番外,但是……咳咳,这种雷雨一样的情节晋江是不能写的(捂脸),只能咕咕咕了。   故事大约就是被拐流落的外室女被落魄贵公子救回,日久生情,不顾身份之别在一起数年后,发现居然是同父异母的……   番外到这里就是全部结束了。   下本书见啦~   (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